马还没跑到面前,赵挚脚尖发力,身形如灵巧的豹子,一个纵跃,骑到了马上。

然后,随着马的奔跑,他朝宋采唐伸出手。

宋采唐看着赵挚如墨眉眼,微抿双唇,想也没想,就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瞬间,视野颠倒。

她感觉到呜鸣风声过耳,寒凉冷气拂面,眼睛盯不开,腰被搂住,后背靠上一个坚硬的怀抱……

突然一个柔软的东西兜头罩过来,隔绝了所有东西,包括视线。

宋采唐伸手摸了摸,睁开眼睛看了看,才发现,这是赵挚的大氅。

银鼠毛,轻便华贵,又足够暖和。

“别动。”

腰间被大手牢牢箍住,赵挚的声音响在耳畔,低沉暗哑,似静水流深:“会冷。”

宋采唐脸被大氅挡着,手陷在厚厚软软的毛毛里,背上抵着赵挚的胸膛,腰间横着赵挚的手,她一点也不冷,因此回复的很慢:“……嗯。”

黑马跑的很快,不知是很久这般撒欢了,还是载着漂亮的姑娘心情很好,一口气跑出去老远,偷偷回头,看了宋采唐一眼。

圆眼睛乌溜溜,水润润,映满了好奇。

见宋采唐眼睛从大氅里露出来,正好看过来,它瞬间扬了头,‘咴咴’叫了一声,好像在说:就算你了,咋滴!

宋采唐:……

这马这么浪,还能跑这么快,回头看别处也不影响方向,它是怎么做到的?

“它喜欢你。”

赵挚紧了紧裹在宋采唐身上的大氅。

宋采唐看着马,颇为好奇的问:“它叫什么名字?”

“巨黑。”

巨黑?

宋采唐好悬笑出声。

就是特别黑?

马儿似乎非常不满赵挚这么叫它,甩了甩屁股。

宋采唐瞬间被颠起,赵挚赶紧把她抱的更紧:“小黑,不要闹。”

马儿并不听话,继续边跑边甩屁股,明显这个名字也不能取悦浪浪的它。

“行行,踏雪,踏雪好了吧!”

马儿这才得意的甩甩头,‘咴咴’的朝宋采唐叫了声。

好像在说:记住了没妹子,这才是哥的名字!美不美,帅不帅!

宋采唐:……

赵挚骑马惯了,自己的坐骑,怎么闹他都能从容适之,可宋采唐没骑过马,颠坏了怎么办?

虽然他有点喜欢紧紧抱住腾空无措宋采唐的感觉,但……还是不行。

“踏雪,好好跑,”赵挚揉了揉黑马的鬃毛,“驾!”

黑马与主人相伴默契,非常明白赵挚每个语气每个力度代表的意思,赵挚严肃了,它也就不再浪了,专心赶路。

马蹄声声,一路奔驰。

冬日的夜来的很快,伴着刺骨的寒,宋采唐却一点都不觉得冷,身后这弯臂膀,身下这匹骏马,让时间和回忆都温暖了起来。

……

现场是昭泽寺的五层佛塔下,周仵作已经到了,正在前面看尸体。

小黑停下,赵挚翻身下马,双臂架起,把宋采唐抱了下来。

小黑凑过来,低头轻轻顶了下宋采唐的腰,似乎有些不舍。

宋采唐回头看它,摸了摸它的脸:“等会儿还要麻烦你带我回去呀。”

小黑兴奋的打了个响鼻。

不知道它是听懂了,还是随便瞎乐。

“走吧。”

赵挚扶住宋采唐的腰,目光凛冽的斜了小黑一眼,强势带着宋采唐往前:“看案子。”

宋采唐过来就是为了案子,当即集中注意力,朝周仵作走去。

小黑打了个极响的喷嚏,差点怼赵挚一脸。

美人就是喜欢它,你待如何!

咦嘻嘻嘻嘻嘻——

赵挚:……

温香软玉在怀,就这么抱了一路,赵挚还没缓过劲来,宋采唐那边已经迅速进入状态,整理案情了。

吕明月尸体呈俯仰姿势,现于外的皮肤有局部表皮剥脱,擦伤,皮下出血及挫裂伤,看起来好像并不严重,后脑凹进破损,有脑浆迸出,口鼻有出血……

是很典型的坠落伤,外表看起来不严重,实则多处骨折,内脏破裂。

“尸体内部尚有余温,死者死亡时间并不长,”周仵作也是接到消息才过来,并不比宋采唐早多久,“尸斑不多,条纹或小块状,尚未连成一片。”

宋采唐蹲下来,翻开死者的眼皮,又动了动死者胳膊身体:“角膜轻度混浊,尸僵刚刚发生,尚可弯动,周身骨折严重……死者死亡,一定不超过三个时辰。”

周仵作肃然点头:“确是如此。”

宋采唐后退两步,抬头看高高的佛塔:“从这上面摔上来的?”

“恐怕是自己跳下来的,”周仵作拿出一张纸,递给宋采唐,“死者有遗书。”

宋采唐接过纸张,就着边上差役们的火把,倒是能看清楚。

一张纸,折的四四方方,整整齐齐,打开看,满页的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一行行,一列列,充斥整个页面,反反复复的写,笔迹颤抖,字行间隐有泪痕,及至最后,才有几个‘我错了’,信的末尾,写是舟郎两个字。

吕明月认识的舟郎,大概只有蔺飞舟。

周仵作苍白胡子随风摇摆,他也不觉得冷,看着宋采唐,目光严肃,精神矍铄:“这吕明月,很有可能是蔺飞舟一案的凶手。”

宋采唐眉目沉吟,暂时没有说话。

周仵作又道:“自杀之人,都有和世间告别的仪式,吕明月今日衣裙明显是新换,发式新梳,还勾了眉,点了唇,擦了胭脂,最后把认罪认带在身上,她似乎早已打定主意,要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当然,还需更多细节证明,现场尚未勘察完毕,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

宋采唐很理解周仵作的判断,这场的场景,她来看的第一结论,也是自杀。

但本案秘密很多,她总觉得不太寻常。

她抬头,认真观察塔周,再看地上:“死者……为什么是仰躺?”

确实,跳楼死的什么姿势都有,但大机率,不应该是这样的姿势。

“这佛塔看起来并不很高,上下一般面积,中间没有树枝或屋檐凉棚绳索隔挡,死者跳下来不会被任何外物改变姿势,那她为什么是仰躺,而不是俯趴?”

难道一边跳着楼,还一边做着翻腾两周半屈体180度的高难度动作?

宋采唐皱眉。

周仵作抬头往上看看,眉目肃穆,显然也怀疑了:“自杀跳楼者,背朝后往外倒的很少。”

但是死者明显是背朝后。

虽然看不大出来,但手一摸就知道,死者背部软成一团,脊柱已完全摔碎,虽然后脑伤也不小,但第一受力点绝对是背。

宋采唐:“跳楼点找到了么?”

周仵作:“正在找——”

“找到了!”

二人正说着话,赵挚已经在顶楼挥手:“在这里!”

宋采唐和周仵作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走,去看看!”

佛塔乃昭泽寺福塔,对外开放的只是底下几层,顶层上了锁,不让人进。宋采唐扶着周仵作一道上来,第一个印象是——灰尘很厚。

哪怕近日风大,厚厚尘土被刮出一道道,造型奇特,痕迹还是很明显。

在这片尘土里,有赵挚踩出来的脚印,沿着边,有几个还很清晰。

另外的,就是从门口一路直直走向外侧的,女子绣鞋脚印。

形状小巧,步幅略窄,每一步都很清晰,边缘可见。

只有去的,没有回的。

“这里还有站过的痕迹,”赵挚指着栏杆边缘的地面:“应该就是跳楼点了。”

宋采唐和周仵作过去一看,果然很清楚。

两枚秀气的鞋印,大小和吕明月的脚相符。

难道真是自杀的?

宋采唐眉目微凛。

“四周没第二个人的痕迹,看起来很像自杀。”赵挚沉吟,“但我觉得,有点太巧了。”

蔺飞舟突然在众目睽睽下被杀死,谷氏认了罪,这案子只要不是赵挚和宋采唐,换了任何一个人,案子就能结,但他们来了,这案子没能结。

抽丝剥茧,一步一步深入事实秘密,他们几乎已经碰触到了谷氏不是凶手的事实,又出幺蛾子,吕明月疑为真凶,而这个‘真凶’,也死了。

还带着认罪遗书,死的干干脆脆,明明白白。

他们又能结案了。

看起来如此顺理成章,又如此让人心生不安。

“自杀者一般都有类似的心路历程,决定自杀前会矛盾,犹豫,语言行为上有所征兆,比如会谈论与自杀相关的事或开自杀的玩笑,突然与亲人告别,将珍贵的东西送人,有条理地安排后事……”

宋采唐话音清亮,越说,思路越清晰,最后看向赵挚:“还请御史大人派人走访其家属亲朋,看有无此类特征,另外——”

不用她说,赵挚自己也已想到:“比对笔迹,看那遗书上的字,是否吕明月亲写。”

“我听说吕明月之前已经失踪,”周仵作微笑着,提醒了一句,“最好在附近找找,看有没有吕明月的暂居之所。”

或许里面有什么证据。

赵挚颌首:“周先生说的极是。”

“至于剩下的验尸工作——”宋采唐看向周仵作,微笑,“我和周先生来就好。”

三人很快捋好思路,各处忙碌。

219.他杀

聚精会神工作起来, 时间过得很快。

两个晨昏过去, 几人再聚首。

宋采唐一点时间也没浪费,捧着手炉,还没坐稳,就开始说自己的验尸结果:“吕明月周身多处骨折, 脊柱尤为严重,内脏全部破裂出血, 颅骨损伤,所有痕迹俱为死前伤, 无一死后,吕明月死因确为高空坠落。”

祁言还是比较了解宋采唐的, 见她表情,就知道一定有后续:“但是?”

“但是——我在她胃里, 发现了质量不俗的酒肉,以及, 些许迷药。”

祁言立刻惊讶捂嘴:“迷药?那吕明月是吃了药迷糊了, 所以才自杀的?”

赵挚敲了敲桌子, 瞥了祁言一眼:“少插嘴。”

宋采唐纤长指尖覆在手炉上, 看向祁言,眼梢微微翘起,似在提醒:“也有另一种可能啊。”

祁言这下嘴捂得更紧, 眼睛瞪大, 都结巴了:“这这这这意思是——”

吕明月是被人喂了迷药, 带上高楼, 扔下去的?

“我对吕明月尸体进行解剖时,周仵作在侧协助,死者胃部打开,我闻到了一股异味,但并不认识这种迷药,还是周仵作经验丰富,告诉我这是一种质量颇为上乘的迷药,小众,价格高,用料足,非一定实力的人买不到。”

宋采唐话音微缓清脆,如珍珠落玉盘:“死者腰腹以及肩膀,有浅短痕迹,疑似被或被勒。”

一般人如果醒着,自己会‘就劲’,抱一会儿不会让皮肤表面淤血存痕,但如果人没有意识,就会沉坠,抱的姿势不对或者时间略长,极易留下痕迹。

死者从高空坠落,落地瞬间造成大量擦伤,这些痕迹并不十分清楚,但认真分辨,完全可以看得出来。

宋采唐和周仵作反复对比观详,结论一致。

赵挚“嗯”了一声,开始说自己的收获:“遗书上笔记,确为吕明月所书,但墨迹感觉不对,不像新写,像数日之前就已写好。纸张也不对,是吕家夫妻溺爱女儿,特意为女儿定做的软白梨宣。这软白梨宣取意‘巧香’,做工不算精美,质量亦非太好,正经读书人不爱用,一般人家又拒于价格,并没有在市场上流行卖出,只吕家存了,给吕明月专用。”

也就是说,这纸别的地方找不到,是吕明月专有。

宋采唐想起:“吕明月房里的东西都是有数的,她失踪时,我去她房间查看,盯着伺候的丫鬟数过所有物件,干净纸张一张未少。”

吕明月出走的突然,只捡了自己认为可能需要的东西带上,并没有带书写用纸。

而市面上,外面买不到,吕明月自己也没有带的纸,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案发现场?

“吕明月的暂住之处已经找到,就在这寺庙外,一处空置的小院。院里没有纸张,十分干净,痕迹不多,吕明月似乎没打算住多久。”赵挚继续说,“至于之前提到自杀征兆,吕明月亦一个都没有。她只是变的紧张,多疑,惊慌,却从未玩笑般提起自杀,安排后事,将东西送人等等等等言语行为。”

他怀疑吕明月只是想跑,逃避什么,却并不想死。

赵挚眉宇藏锋,目光睿亮:“另外,我已向吕氏夫妻确认,吕明月的确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吕明月自己也知道,但他们相处还算融洽,吕氏夫妻一直对吕明月关爱有加,从小到大没有让她受过欺负,尽所有努力,当贵女般娇养,彼此,以及在外面都没有结过仇。而且,他们并不知道吕明月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

宋采唐把手炉换了个方向,眼梢微眯:“那他们这般客气对待吕明月,一定有原因。”

不是说收养来的孩子就一定要虐待,不亲,生活中大部分人还是很正直善良的,接受了孩子,承担的责任,就会好好教养,单只宠溺娇纵,万事顺着孩子的心意,不可能。

祁言猛的拍了下大腿:“要不说是唐唐呢,猜的就是这么准!没错,就是有原因!”

这方面的调查取证,是他襄助赵挚完成的。

打听八卦,他可是行家!

“这吕家夫妻有个独子,儿子出生不久,那刘氏就生了场大病,不能再生育,夫妻二人便一直想抱养个女儿,凑个好字,儿女双全。可一般穷苦人家的孩子他们看不上,家世好的也不可能给他们,这事儿就一直拖着。直到十八年前——”

“有人送了个女婴给他们。模样可爱,包被精致,一看底子就不错,夫妻二人颇感意外惊喜。可接下孩子,他们就发现不对,没过几天,家里多了一大笔钱,并一封信。说钱是给这女孩的,请他们好好养大,若有半分怠慢,人头不保!”

祁言翘着脚,尾声拉得略长:“银票加了官封,银两也是官银,对于咱们这种人家来说,算不得什么,也不多,可对吕家小商户来说,就有点吓人了,夫妻二人不敢怠慢,祖宗一样的养着吕明月,两个小姑娘恃宠生娇,稍稍有些蠢。”

所以给这笔钱的人,不是吕明月的母方,就是她的母方。

鉴于案情经历判断,母方的可能性大些。

毕竟女人生了孩子,都知道是自己的,男人春风一度,并不一定知道自己多了个孩子。

“之后呢,没有线索了?”宋采唐看着祁言,“吕明月真实身世到底如何,给钱的那个人有没有再出现,吕家夫妻就没有查过?”

祁言摇了摇头:“没有,对方非常神秘,来且只来了一回,吕家夫妻胆小,不敢挑战权威,不敢试探,还因害怕流言蜚语,担心吕明月身世曝出引来麻烦,搬了不止一次家,中间还换过名字。”

所以吕明月亲生父母到底是谁,吕家完全没有头绪,甚至不敢去深想,抱着有一日是一日的态度,想着把吕明月嫁出门就好了。

“吕家不知道……有人清楚。”

宋采唐摸着手炉上的花纹,低声问赵挚:“纪夫人那里,可有消息了?”

谷氏现在,应该想明白了。

“进这个屋子之前,已有人来报,说谷氏想见你。”赵挚看着宋采唐,“我已让人准备,现在就可以过去看她。”

宋采唐眨眨眼,唇角微翘,笑容特别甜。

这么凑巧,想什么来什么,感觉运气不错,这案子一定能顺顺利利的结!

她立刻起身:“那走吧。”

“等等!”祁言想起一件事,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我同挚哥去吕明月家时,不小心翻了吕明月的嫁妆,有样东西比较新奇,我随手顺了来,没准可以派上用场!”

赵挚和宋采唐齐齐看向祁言,眸底情绪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