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起裙角踏过门槛,发间步摇将阳光摇出细碎金光,宋采唐一步一步,走到温元思面前。

“我来和通判大人通禀一件事,非常重大,与案件有关,还请通判大人做好准备。”

她眼睛明亮,双眉锋锐,整个人散着凛凛英气,温元思灵台一清。

这样神情,这样语气,一定有原因!

他下意识做好准备:“好。”

“米家大房之子米高杰,与府衙另一桩女尸案有关,还请大人叫来问话!”

这件事,昨晚吃饭时温元思就知道了,宋采唐现在重新提起——

正轻轻皱眉琢磨这里面的意思,就见宋采唐背着众人,朝他伸开了左手。

温元思眼瞳倏的紧缩!

宋采唐手掌上用黑色细墨写着一行字:月桃乃米家大房之女。

另一案的花娘女尸,竟是米孝文的女儿么!

这信息足够劲爆,怪不得宋采唐提醒他要稳住。他要是太惊讶,表情太大,接下来的话……就不大好问了。

和宋采唐想法一样,既然今日在这里,这话顺便问最好,拖长了,时机将会不利!温元思迅速调整自己思绪表情,准备再战。

他表情变化非常细微,稳过来的相当迅速,宋采唐唇角翘起,非常佩服。

和着她根本不需要用米高杰的名字转移米家注意力,温元思可以表现的无懈可击!

米高杰的名字足够引起米家人重视,虽然这件事于他们来说已不是秘密,但官府问话……再不舒服,还是得配合。

温元思现在已明白宋采唐为什么提起米高杰,自然不会拆台,微笑看着米孝文:“辛苦米员外。”

米孝文没办法,只得派人去叫儿子。

还好,只是去嫖了个花娘,连人都没睡着,米孝文并不觉得丢人或是怎样。

温元思和宋采唐这边已经对了个眼色,想着怎么套米家人的话。

月桃身份十分敏感,米家人不一定愿意说,问下人……就算成功套出了话,主子不一定认,所以最好是让堂上这几个,把这事给抖出来。

温元思看中了二房孙氏。

这个人是米家相对性子最‘活泼’,最压不住话的人,或许可以试一试。

本案内情,温元思研究时间不短,不比宋采唐知道的少,当下温声道:“米二夫人,听说之前一直不受婆母喜欢,这些年过的想必很是辛苦。”

孙氏帕子按按唇角,垂头微笑:“没什么辛苦的,伺候婆母罢了,人伦本分,妾身并不觉得辛苦。”

“本官听闻,你同米大夫人有些龃龉,常有架吵,可是如此?”

“长嫂如母,带着一家人走不容易,肯定要严厉些,妾身性子不好,时不时会耍些脾气,有大嫂把着方向,才能走的正,走的稳。龃龉谈不上,我对大嫂,一直很是敬重,也很感谢这些年她的付出。”

孙氏话音很是警觉,带着提防,还时不时还看丈夫一眼——米孝礼很满意,时不时向自家大哥邀功,米孝文也连连点头,觉得不错。

这是被教过了。

温元思皱眉。

想要套话并不容易。

那就只有上另一种办法了——

温元思看向宋采唐。

宋采唐朝他点了点头。

没来之前,她就预想到了这种情况,也想好了应对办法,时间紧任务重,别搞的太复杂,直接简单粗暴的来好了。

再看温元思——

这人正鼓励点头,颇有‘你大胆干,有事我担着’的架势,宋采唐还怕什么?

她当即往前迈出一步,直直对上孙氏的眼睛:“你敬重你大嫂,你大嫂却没有怜惜你,你女儿夭折之时,她可有帮你说一句话?”

孙氏浑身一震,手里的帕子直接捏的死紧,指节突出,指尖泛白。

“几岁的人,小小的身体,至今连个坟头都找不着,想祭奠都不知道往哪儿走——孙氏,你做为人母,竟一点都不心疼么!”

孙氏眼泪哗的就下来了,红着眼看向宋采唐,声音颤抖:“你……你怎么知道……”

孙氏现在的样子很是可怜,宋采唐心里默念了句抱歉。她也不是很爱戳别人伤疤,可这一回,实在是没太多办法。

“我怎么知道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女儿,别人不记得便罢,若你也不记得,这世上就再没有她来过的痕迹了。你真的如此狠心,都忘了吗?”

宋采唐往前一步,逼近孙氏:“她软软糯糯胖娃娃的时候,她第一次叫娘的声音,她甜甜的笑,摇摇晃晃学走路,朝着你像个小鸭子似的走过来,摔倒在地上爱娇的哭,伸手喊娘要抱抱,眉眼一点点长开,像清晨最漂亮,顶着露水的小花,会爱美了,会想扎发髻想要漂亮的发钗……”

说一句,她往前一步,最后走到孙氏面前:“这些,你全忘了么!”

“不我没忘!”孙氏崩溃大哭。

宋采唐说的画面性太强,她办法不跟着这些形容一一回想,女儿小的时候,面团子一样的小人,不肯吃奶娘的奶,非要她抱着才不闹,谁都不喜欢,最粘着她这个娘,小小年纪就特别懂事,明明不喜欢祖母,为了她这个母亲,懂得讨好祖母,帮她说好话……

这辈子,她最贴心的人,只有女儿一个!

“你们!”她转过身,颤抖的指着米家所有人,米孝文,王氏,丈夫米孝礼,“是你们,我的女儿……是被你们害的!”

宋采唐不等她发泄完,见缝插针的继续:“跟他们有什么好说的,他们连自己亲生女儿都———”

这话宋采唐并没有说完,只是注意语调,并拉长了最后尾音,意味深长。

情绪全部被调动起来的孙氏忘了一切,什么规矩,什么必须,她现在只记得自己的委屈,说话根本不过大脑,顺着就嚷出来了:“呵,连亲生女儿丢了都不会找,直接放弃的人,我为什么对这群人还有期待?”

她瞪着米孝文和王氏:“你们就怕她回来报复吗!没想过她可能的后果,现在是什么样吗!”

“闭嘴!”

“慎言!”

几乎好几个人齐齐呼喝,孙氏却起了火,根本不会停,冷笑一声:“以为不说,别人就不会知道么?屎藏在□□里还是屎,看不见也能闻着味儿!像个男人,像个爷们,承认了会怎样,会死么!是不是会死!”

宋采唐适时叹了一句:“十一年前,那小姑娘才四岁。”

孙氏瞪眼:“对,才四岁!”

宋采唐:“也不是特别难找。”

“没错,背上指甲盖大小的火焰形状胎记,一看就能看出来!”

“你给我闭嘴!”

“啪”的一声,米孝文将茶杯重重摔在地上,水渍四流。

孙氏冷笑一声,肿着眼,流着泪,面上却没半丝害怕,反倒……

有几分痛快。

宋采唐突然觉得,孙氏并非是没脑子,跟着她一路往下走,或许她最初提起来时,孙氏的确很惊讶,可往下走,孙氏有点借题发挥,借机发泄的意思。

许这些话,她憋了多年,早就想说,早就受不了了。

宋采唐看了眼温元思。

用这个办法是无奈,但她不想孙氏因此受到什么惩罚。

温元思很聪明,立刻领会,想了想,道:“米家二房妇孙氏,积极襄助官府破案,理当表彰,稍后本官会替贵府此妇具折请封表礼,届时还要请米员外出面接收。”

好歹是个官,请不了大封,表彰是可以的,官府的态度代表着朝廷形象,只要这东西在,孙氏就是有功,不能被惩罚,米家人更不会敢动她。

孙氏看过来,眼泪流的更凶了。

她朝宋采唐和温元思行了个礼:“若是能早一点碰到你们,许那孩子……那孩子就不会……”

满室寂静。

宋采唐冲着温元思点点头。

温元思明白:“所以米员外,十一年前,你曾走丢过一个女儿,当时四岁,背上还有指甲盖大小的火焰纹胎记。”

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米孝文板着脸点了点头。

温元思:“你的女儿,官府找到了。”

这句话说出,米孝文没反应,王氏却控制不住的站了起来:“她现在在哪儿?怎么样了?可是有了新的家人,家人对她可好?”

一连串的问题,可以看出来,她对女儿并非全无关心,那些稳重,不在意,都是假的。

米孝文气的声音都粗了:“闭嘴!”

王氏却已管不了那么多,迳直走过来,眼底满含期盼:“妾身能见见她么?”

129.王氏崩溃

日光倾洒, 人影修长。

近距离面对, 宋采唐相信王氏的感情是真挚的。

不管当初发生了什么, 女儿怎么丢的,为什么没继续追究,这些年来, 王氏心里是有愧疚, 受着折磨的。她想知道那个没母女缘份的小姑娘怎么样了, 想要见见她, 对此还抱着十分积极的期盼。

积极……

也许是因为不敢想太坏的结果。

可惜世事很多时候并不能如愿。

宋采唐垂眸, 浅浅一叹。

温元思大约也体恤这一点, 声音轻柔下来:“能,但是可能有点遗憾。”

王氏心里一跳, 不敢接话,等着温元思继续往下说。

温元思:“妙音坊——”

“啪——”的一声巨响,米孝文拍子桌子。

米家最近麻烦不断, 先是小梁氏的悬案要重审,再是河边女尸案, 米高杰卷了进去, 米家上下神经都很敏感, 对于外来信息很提防。妙音坊是个什么地方,别人不熟, 当地人不可能不知道, 那是花娘们卖艺卖身的大舫!

女儿下落跟这三个字扯上关系, 能有什么好的?

除却最糟糕的情况, 米孝文想不到其它!

而他米家,四岁女儿走丢都要顾惜名节不去找,怎么可以跟‘妓’之一字沾上关系!

“我那女儿虽丢了,但早死了!不可能长这么大!更不可能跟什么妙音坊有关系,温通判想必是弄错了!”

一边说话,米孝文一边目光森寒的盯着王氏,提醒她小心说话。

听到‘妙音坊’三个字,联想到可能性,王氏身体重重一颤,再看到丈夫目光,颤抖着手去擦眼睛:“是……我那女儿早死了……不可能长这么大……被人糟蹋……我们米家没那样的女儿……”

宋采唐静静看着王氏:“还请大夫人好好想想,你的女儿当年,到底是丢了还是死了。”

“丢了……丢了后就死了!”王氏眼睛通红,嘴唇咬出了血,“林子里有野兽,一夜过去,只余血肉,我那女儿才四岁,定然是死在那里了!”

温元思叹了口气:“米王氏,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说出的话老天爷听不到,非常安全?你就从没担心过,流着你的血的孩子,被你咒死么?”

他这话一出,王氏登时愣住,连哭都不敢哭了。

宋采唐对温元思刮目相看。

这个人不是只会温柔体贴,还非常会插刀啊!

古人迷信,很信言灵,王氏做娘的咒自己亲生女儿,若真有这样的结果,王氏必然承受不住,承受不住,官府就有了突破点。

她不再犹豫,往前一步,定定盯住王氏:“七月十六,青陵江边打探出女尸,官府查验身份后得知,乃是妙音坊花娘月桃。月桃年轻尚轻,未满十六,四岁经由人贩子进舫,学到十二跟着姐姐们接客历练,十三岁正式挂牌——她的背后,左侧肩胛骨的位置,有一枚火焰形状的胎记。”

“条条样样,都比你女儿相符!”

宋采唐说一句,王氏退一步,说到最后,王氏必须由两个丫鬟紧紧撑住,才没晕过去。

但这仍然不是最令人崩溃的,更可怕的是——

米高杰是月桃的入幕之宾!

她亲生儿子要睡她亲生女儿!

“不……不!这不可能!”

王氏一声惨叫,撕心裂肺,她接受不了。

“是与不是,官府已然明了,你自己心里定也有底。丢了的女儿不去找,最可能会遇到什么,你当年心里就有了准备。”温元思说话一点也不客气,直戳人心,“你若还是个做娘的,就配合官府认尸破案,以安亡魂,以后日夜想起,才不会被心魔所魇,愧疚折磨,一生不安。”

王氏嘴唇蠕动,说不出话。

米孝文又拍了桌子,重重提醒:“原来只是个死人!已经死了,就请温通判别在为难人了!”

“就因为人已经死了!”

宋采唐声音扬的高高,目光紧紧盯着王氏:“她生前,你们没为她做过任何事,如今她已死,这最后一件,唯一的一件,你确定不做么!”

王氏直接崩溃。

“我认!我去认尸——我的女儿……呜呜呜……”

米孝文这下安静了。

没拍桌子,也没摔茶盏,只静静道:“出了这道门,你就别再回来。我米家——”他声音低凉,“不出不洁妇,更不会出跟命案相涉的宗妇。”

话音低,威胁力却十足。

这意思是,只要王氏赶走出去,敢认了月桃,他就休了她!

房间里所有人都知道怎么回事,遮掩也没了意思,他直接撕破脸,做了决定,坚决不会认月桃!

王氏突然放声大哭。

她娘家并不出色,这些年走的顺,都是靠她帮忙,她嫁来米家生了四个孩子,女儿最小,三个儿子已经长大,两个已娶妻生子,她要被休,叫孩子们怎么抬头?

心里万般委屈难做,各种激烈情绪冲击,王氏狠狠哭了几声,昏了。

米孝文眯了眼:“还不带夫人下去休息?”

丫鬟赶紧把人扶了出去。

宋采唐和温元思对视一眼,有些惋惜。

事实已经很明了了,朋桃就是米家大房的女儿,但家人不配合……暂时也没办法,只有以后再想辙。

就在这时,下人过来传了信,米高杰到了。

米高杰过来的也是巧,正好看到她娘被架出去,急的不行,进来就问米孝文:“爹!我娘怎么了?怎么给抬下去了?”

米孝文正生气,一把挥开了他:“堂官在侧,像什么样子!”

米高杰才站好,冲着温元思行了个礼。

这是温元思第一次见月桃案的嫌疑人,宋采唐,也是第一次。

米孝文虽然人品不怎么样,口唇边法令纹很深,让人看着不顺眼,但脸型还行,并不丑。王氏也大眼高鼻,看着有点苦相,有点严肃,脸方了点,也并不丑。

这米高杰就有点……

专挑父母不好看的地方长,细长眼,肥厚鼻,再加上地包天的大下巴,说不丑,那都亏心。

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丑,看人时尽量展开了五官,带上笑,显的平易近人一点,但别这么做是真平易近人,他就……一言难尽。

长的丑不是他的错,可因为他的长相,别人会有不好的想象,别人也很无奈。

温元思单刀直入:“你知道你有个妹妹么?”

米高杰今年十九,比月桃大上四岁,月桃走丢时他八岁,已经有了记忆:“知道。四岁上丢了,一直没找回来。”

“那你知道这个妹妹死了么?”

“真死了?”米高杰很惊讶,看了眼米孝文。“原来爹娘并没有骗我……”

宋采唐立刻明白,这话应该是米孝文和王氏的推脱之语,就像刚刚,山林野兽什么的。

米高杰不知道妹妹是月桃?以为妹妹真的早死了?

宋采唐仔细分辨着米高杰的表情,想看看他有没有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