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接扬声:“不劳宋姑娘费心。世道生存不易,女人尤甚,姑娘还是注意好生保护自己,莫被人欺负了去。”

这话,看起来像温柔提醒,又像是隐意威胁。

宋采唐头都没回,声音非常稳:“很好,我等着推官大人无计可施,上门相求的一日。”

“我一定……不、吝、赐、教。”

阳光落下,静寂无声,少女身影亭亭,发钗流苏耀着金光华彩,似乎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边。

怎么看,气场都压过了自己。

郭推官面色十分不虞,目光森寒的瞪向孙仵作。

孙仵作刚刚表现不佳,眼下正收敛反省,莫说说话了,头都不敢抬,根本没看到。

郭推官气的袖子一甩,刚要离去,就听到高处有声音传来。

“破案本事没有,欺负女人倒是在行——”

这道声音慵懒散慢,中间似乎还打了个哈欠,没半点贵重之意:“推官大人可真让某大开眼界。”

郭推官抬头,很快发现了卧坐于树,枝叶掩映间的人,眼瞳骤然一缩,立刻躬身行礼:“下官郭离,见过观察使大人。”

孙仵作赶紧跟着行礼。

之前宋采唐是女子,穿着平民衣服,没有官身,他还敢言语欺侮,眼下这位可是实打实的贵人,别说说话套关系,他连个屁都不敢放。

赵挚背靠树干,长腿微屈,微微阖眸,脸上有斑驳光影晃动,似乎十分惬意。他没说话,没反应,也没做手势让底下的人离开。

郭推官暗自琢磨这尊神的用意。

话音像在挤兑他欺负人,又像在讽刺他本事不够,半天破不了案,可语气并没有责怪之意,懒散随便……到底是真生气不满,还是纯粹睡觉被打扰了,心下不爽?

郭推官悟不透,斟酌着答话:“齐云氏一案,非是属下不尽心,实是案情错综复杂,疑点多多……”他看了眼赵挚,目光微微闪烁,“刺史大人都知道。”

他在暗示,这案子管辖权归刺史,观察使到天华寺并没有截过来,所以——

“哦,李光仪。”

赵挚漫不经心的挖了挖耳朵:“倒是得给他留点面子。”

郭推官心下一松。

他是刺史的人,只要刺史能压过观察使,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赵挚的话却没说完:“毕竟我砸过他舅舅家的院子,打折过他表侄的腿,指着鼻子骂过他表侄女不要脸。”

郭推官:……

他怎么忘了,这位是混世魔王!完全不照理出牌的!会让案子的主理权放在李光仪身上,完全是想偷闲,若什么时候起了意,想捞过来就能捞过来!

如此境况,得罪就大大不妙了。

他心中七上八下,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赵挚又说话了:“不过我倒是没听说过,汴梁有郭姓大族。”

这话轻飘飘,没什么重量,似乎是真疑问,郭推官却心下一凉,嘴都忘了闭上。

刺史在国都有靠山,他可没有!观察使随便就能驳刺史的面子,那他呢?是不是命被捏没了都没人管!

“仕途路难走,推官大人可要好生珍惜啊……”

他打着哈欠,眸色淡漠,背后是蓝天骄阳,可这个瞬间,郭推官却仿佛看到了战场烽火,血海肆虐。

“说小话自己找地方,别吵我睡觉。”

郭推官心内情绪纷杂,不敢有违,立刻抬脚往远处走。

直到走了很远,想起一些暗里情报,他额上细汗方才收回,眼睛眯起,目光渐渐变的坚定。

孙仵作小心觑着他的脸色,小声道:“观察使大人好生吓人……”

“怕什么?”郭推官唇角微微勾起,“不过一个脑子有病的,也就能放放嘴炮。”

刺史没同他细说,但他不蠢,凭着一些往事猜测,也能窥到一二机会。

这赵挚的确自小倍受皇宠,成长之路很是招摇,本来还有些分寸,不会闹的太离谱,可四年前,赵挚北境戍关,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半年多前回来就犯了病,听说伤到了脑子,忘了什么东西还是中了什么毒,时不时就会抽风,越发无法无天。

许很快,他就不能自控了。

调离禁卫军,卸职殿前都点检,成为没什么品级,还远离皇城的四方观察使,这赵挚,显然已经失宠!哪还有什么本事前程,不过狐假虎威罢了!

他怕个什么劲!

不过这话,他不会同孙仵作说。

他移开话题,面色高深的看向孙仵作:“这么些天,案件线索你到底得没得到一点?”

孙仵作眼珠微移,看了看左右,往前两步,轻声在郭推官耳边说了两句话。

郭推官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情杀——么?”

……

远处,卧靠在树上的赵挚,早在二人身影离开的时候,就脚尖轻点,身形灵巧如豹般翻起,手指成爪扣住树干,目光犀利,哪有半分睡意?

他看了看宋采唐远去的方向,又看向郭推官路行方向,眸色深邃,若有所思。

很快,他跃下树枝,踩墙头借了下力,身形迅速纵跃在暗处,眨眼消失不见。

38.偷那个听

宋采唐走了很久,脚都快走软时,青巧终于过来救场了。

“小姐!您去哪儿了,叫婢子好找!”

青巧提着裙子,不顾形象的小跑过来,仔细检查了遍自家小姐,发现哪哪都挺好,脸上还带着健康的红晕,方才松了口气,有心情扮委屈了:“这外头春光再美,一人独享也没趣儿么,小姐下回可千万别忘了带上婢子——”

“其实……也不怎么样。”宋采唐笑的十分真诚,“你怎么找来的?”

“就每条道都找了啊,谁知道小姐走这么偏……小姐逛累了没?要不要回去喝杯茶歇一歇?我刚才过来时发现了条近道,走不到一刻钟就能到咱们院子呢!”

宋采唐伸出手,给青巧扶着:“好啊。”

“嗯!”

青巧不是脑子特别聪明,特别有心机的丫鬟,但做事很利落,也懂得看气氛。眼下没事,小姐好像有些累,她就说着各种见到听到的小话,给小姐解闷。

“这天华寺,香火可鼎盛了,是咱们栾泽数一数二的寺庙,地方特别大,东西两侧都有待客小院,北边更是有专门的贵宾院,要是平时咱们来,肯定在西边院子,住起来更舒服,可因命案发生,那边被官府征用啦,小姐只能委屈在这里……”

“这里僧人们修习佛法的心都很诚,也非常注重避嫌,早课晚课时间地点固定,平时从不乱走,也从不单独与寺外人员见面,西北处僧人房规矩特别紧,不准外人进出的……”

“过几天就是二月十九,观世音菩萨圣诞,每年这个日子都非常热闹,但凡信佛的夫人小姐,都要过来上香,许愿还愿什么的……到时候人一定多!”

“咱们家老夫人染上风寒,一直不好,大小姐就是来这里祈福许愿的,不知道十九会不会过来还愿……老夫人信佛,肯定不愿意大小姐轻慢菩萨,应该是要来的吧……”

说到这里,青巧突然担心:“小姐随李老夫人来这天华寺,家中夫人一时不知,过两天肯定也知道了,会不会过来为难小姐?”

顺便……占便宜。

她再不聪明,也知道官商地位悬殊,商家出身的但凡有机会,都会想巴住做官的。李老夫人和温通判都很厉害,张氏怎么会愿意放过机会?

到时候小姐夹在两边……

青巧神情十分复杂。

宋采唐却捏了把她的脸:“小丫头少操心那么多事,你家小姐是随便就能被欺负的?”

青巧傻傻点头:“……也是哦。”

自打小姐醒来,她就好像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哪哪都不一样,小姐怎么会被人欺负呢!

宋采唐见小丫鬟圆圆杏眼又亮了起来,唇角微扬,眉眼里有笑意流淌。

她倒不担心张氏,观其行迳,张氏心眼多,也要脸,想谋好处,又不想自己矮下身段,着急上赶着,总会让人瞧不起不是?

张氏自己肯定不会来。

院里那两个丫鬟眼线,大抵躲不了。

不过也不用太过操心,让她们看个剖尸,没准就吓瘫了……

宋采唐一边想,一边和青巧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慢慢往回走。

突然,青巧停了下来:“小姐,前面有人。”

宋采唐定睛看过去。

这路因偏僻,就不太宽,想要回院子,绕不了别处,必须继续往前走,可前边两个看气氛……大要是真的密谈了。

她想了想,道:“咱们避一避,略等等吧。”

青巧点点头,眼睛四下转,看到不远处一块干净大石:“小姐,去那边坐坐吧。”

宋采唐确实有些累,微微点头,和青巧一起转出小径走了过去……

还别说,这里风景挺不错。

远处有湖,侧角有亭,假山怪石嶙峋,别有一番意境。

她故意避让,这里离密谈二人很远,听不到也看不着,相当君子了。可密谈二人不知怎的,站在原地说话不够,开始走动了。

冲着她的方向。

很快,人影看到了,话也能听到了。

这就尴尬了。

偏对方来的太快,避都没法再避,宋采唐只得竖起手指在唇间,示意青巧别说话,静待二人走过去。

可二人走到附近,偏就不动了,话音却未停。

看来是上天要她偷听了……

宋采唐叹了口气。

来人一男一女,女人看起来三十来岁,气质端庄温雅,长着一双凤目,眼梢微垂时很有味道,是那种说不出来的柔婉和从容,似能抚慰人心,温暖人心,令人信服。

男人略年轻,看起来二十五六,正值壮年,身材气度不错,可整个人透着一股颓意,眉头紧皱,胡子拉茬,眼神丧丧的,浑身散发着‘我很不开心,离我远点’的气息。

女人声音低婉:“念瑶已经去了,她的丈夫不日即到,你这般样子,做给谁看?该好生振作了。”

男人顿了顿:“林夫人说的对,可道理是道理,管不住人心……”

宋采唐目光倏然顿住,刚才离的远,看不清,现在么,相貌特点加话中隐意,她立刻猜到了这二人是谁!

是云念瑶案的相关嫌疑人,高卓和林葛氏!

高卓家世很好,汴梁长大,与云念瑶是青梅竹马,但云念瑶最后嫁入齐家,与他再无牵扯,他便远离汴梁伤心地,来到离栾泽不远的外家暂居,听说云念瑶来天华寺,便来了栾泽。张府尹评价:此人非常痴情。

林葛氏,是栾泽本地林家的掌家宗妇。林家世代为医,风评颇好,葛家耕读世家,家境算不得多好,这一代出了个人才,读书做了官。这位能人在家读书时颇受葛氏照顾,葛氏还在闺中时,就为这族兄忙上忙下,科考时还亲自跟去了汴梁照顾。

也是在这个时间段,葛氏曾与云念瑶偶遇,有过几面之缘。

葛氏与云念瑶交情不深,倒是高卓,搬到栾泽附近后又遇到了,高卓为人大方,仅因旧年几面过往,就帮葛氏的夫家拉了几桩大生意,葛氏对此十分感激。

眼下这境况……该是高卓伤心于云念瑶之死,不可自拔,葛氏来劝。

“我与云姑娘见面不多,也知其是个好姑娘,得人喜欢,再正常不过,可她已经去世……”葛氏轻轻叹气,“女子存世何等不易,名声二字,不仅困住了生前,也困住了死后,你若不想她被人过多非议,现在就不该如此。”

高卓背着手,抬头看天,没有说话。

这道理他怎会不知?可还是那句话,这颗心,管不住……

葛氏眸色微垂:“你怜她去的凄惨,无人守灵,有人却见不得你如此呢。”

高卓顿了顿:“你是说——”

葛氏回答的很干脆:“季氏。我已经看见好几次了,她似乎对你……很是心疼,对云念瑶,颇为不敬。”

高卓以手掩面,身体紧绷,声音带着不自然的颤抖:“是我……害了她……”

他的感情,他的悲愤,由谁而起,为谁而来,非常明显。

葛氏体贴,知男人不愿在友人面前丢面子,把要说的话说完,就告辞了:“我言尽于此,接下来你要怎样,自己决定。”

她身形消失良久,高卓才哭出声,似野兽低哮,声音低沉压抑,带着无尽苦楚。

他只能在这里,在外面,在心里,默默祭奠死者,人前,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

一般男人很少哭,但一旦哭了,感觉就会有点可怕,青巧脸色发白,默默朝宋采唐走近几步。

宋采唐低眸垂思,纤长指尖一下一下的,轻敲另一只手手背。

季氏……

也是本案相关人。

季氏与死者云念瑶的关系,比葛氏近多了,二人年龄相仿,闺中常在一些花宴场合碰到,私下有些交情,闺蜜……算不上,朋友,应该是的。

张府尹给出的消息里,只说季氏与死者是积年旧友,后季氏远嫁,二人来往渐少,今次云念瑶到天华寺,季氏听到消息过来看望,二人才重新热络起来。

如今看来,她们关系不仅如此,还夹着一段狗血的三角恋?

季氏喜欢高卓,高卓喜欢云念瑶,云念瑶心里怎么想不知道,但她最后嫁的是齐家。高卓情意不改,为避嫌,远离汴梁,季氏……因高卓本人不喜欢,未能如愿,远嫁他人。不管这些年过的怎么样,现在碰上,物是人非,她依然对高卓心存绮思。

高卓为云念瑶半死不活,季氏心中……羡慕嫉妒恨是难免的。

宋采唐突然很好奇,死者云念瑶,为什么远离舒适区,从国都汴梁来到栾泽小地,还是在怀孕五个月,身边没亲友的情况下?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39.夜险

是夜,月凉如水,华光大绽。

圆月似有无限威能,将夜晚照的同白天相类,哪哪都能看的清楚。

三更天,长夜最安静,人们睡的最熟的时候,有僧人提着灯笼巡夜。

入了夜,每半个时辰,就有僧人按排班值守巡查,整个寺里走一遍,细听四周动静,认真辨别是否有异,确认各巷道内,院落墙外灯塔里的灯烛不会熄灭。

这些灯烛,一方面方便香客,不管做晚课起夜还是单纯赏景,夜里有了灯烛亮光,就能为人照路,提供方向。二则这里是寺庙,夜里灯烛多了,漫漫之光挥洒,远看连成一片,看起来会很暖,很安详,就像祈愿灯,很有种圣洁感。

今夜是十五,月圆如盘,光线很足,可寺里规矩不能破,该看护的灯盏还是要看护。

巡夜僧人一步一步,脚步走的缓慢,却无比踏实。

偶尔,他会停下,将灯塔里被风熄灭的灯烛点上。

寺内所有灯烛,都放在特制的灯塔之内。灯塔以巨石雕造,下宽上略窄,四尺余高,造型似仙鹤垂首,灯烛就放在仙鹤头部,眼睛的位置,有颈遮风,有眼皮挡尘,一般情况下,不会被风吹熄,也不会溅出火花。

宋采唐的客院在巷道最里侧。

李老夫人体贴宋采唐是闺中女子,特意给她安排了最清静最不受打扰的位置。

安全问题本也不必担心,李老夫人和温元思张府尹等,都住在这一块,院落分布呈拱卫之事,一旦发生什么事,只要宋采唐那边出来动静,一定立刻会被发现。

巡查僧人尽心仔细的工作,走到宋采唐院外,发现灯烛熄了,从腰间袋内取了条麻绳,以手中灯笼为引,重新将其点燃。

见所有烛火都不存在异样,四周也没什么动静响声,僧人放心离开。

谁知他离开不久,灯座里的灯烛突然有了变化。

一样的新蜡,通体微桔,燃到半截后,突然火光一暗,转瞬极为明亮,还带着很轻的声音,嘶嘶作响。

声音出现的很突兀,也很迅速,转瞬飚出火花。

“砰”一声脆响,灯芯暗下,□□味传出,有两团不太大,却非常灼目的火球,飞出灯座,直直往宋采唐院内蹿来!

一个,冲着屋顶的方向,另一个直冲窗台,观其冲势力量,定然会砸穿窗纸,蹿进房间内!

天华寺是寺庙,推崇朴素,这里是档次较低的东侧院落群,风格更加接地气。

房顶有瓦,但很少,大约只薄薄一层,草竹泥浆倒用了不少。为通风透气,窗子做的很大,但并不像富贵人家那样以好料子的纱布遮窗,透光又挡风,这里的窗户上,糊的是窗户纸。

很厚,遮光性差,日日被风吹着,还特别干燥。

可想而知,火球落在这些东西上,会是怎样结果!

黑暗中,一双清慧的眼睛倏的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