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十五,月亮越来越圆,越来越美,越来越温柔了……如水一般。

宋采唐靠在窗边,沐着月光,闭上眼睛舒服叹气。

初来大安,她应该闹各种笑话,各种不舒服,可是奇怪,她好像很适应,下意识就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

月光似乎抖了一下。

宋采唐睁开眼睛,发现不是月光在抖,是有个人影,从前方院落跃纵,斜斜飞过?

轻灵矫健,似灵猫,又似蓄满力量的花豹。

这是武功?

对,武功。

她怎么忘了这一点……

宋采唐偏头想想,今日看到的尸体,男子身材高壮,肌肉不少,还是活活被人打死的,凶手是不是也有武功?

只一怔,一眨眼的时间,那轻灵矫健身影已经自月下消失,好似从来没出现过。

“小姐,你又醒啦。”

青巧打着呵欠,熟练的泡了壶热茶过来。

将将坐下,耳朵就支起来了:“咦,有水声?”

宋采唐就笑了,柔美又灿烂。

“是啊,有水。”

她手撑下巴,侧耳静听。

声音来自北方,不太近,却也不远,节奏悠长,叮咚作响,十分好听。

肯定是一湾非常美的小溪。

有空一定要去看一看。

……

宋采唐这边在惬意赏月,温元思那边却正遭遇着难题。

一个蓄着胡须的中年男人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女人?剖尸?呵,温元思你是傻了,还是撞邪了?这事怎么可以发生,本官不同意!”

27.劝服

本朝律法,刑狱案从严,不管验尸格目,还是办案记录,都要有主官大人终审签押,温元思做为通判,对手里的案子是要负责任的。

剖尸一事,事关重大,哪怕他已被宋采唐说服,也不敢轻易下决定,此事,肯定要报与上官。

他的直属上官,便是眼前这一位,府尹张顾慎。

张府尹捋着胡子,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剖尸,还是女子主事,这单独拎一条出来都不允许,合在一起,更不可能。温通判,我知你年轻,有雄心,可官场这路,你也走了不是一两天,当明白啊。”

他看着温元思的目光满是深意,似在怀疑温元思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给魇住了,糊涂大发了!

“大人请听我慢慢道来,”温元思眉目疏朗,面上带笑,话语间韵律舒缓,很有让人放松的气氛,“实则起初,我也是不同意的……”

他将宋采唐的话巧妙重复了一遍。

比如胃部食物特点,消化规律,死亡时日的影响……本案特殊,死者面部被毁,剖胃看食物,的确可以辨出身份。

“……大人知道,这桩案子,结拜三者都是外地人,本地无亲眷,无熟人,认尸很困难。目前三兄弟两人失踪,最小的三弟安朋义病重,那厨娘认尸说是老二西门纲,安朋义意识不清,挣扎着来认了一回,说像西门纲,又有点像石群……”

温元思将案子顺手捋了一遍,眼睛睿亮:“本案至难之点,就是辨出死者身份,只要身份出来,凶手不难锁定!”

“这般说……也不无道理。”

张府尹眼睛微眯,指尖轻叩桌面数下:“但还是不行。”

“剖尸一事,耸人听闻,更何况女子经手……若是不成,这责任,你我都担不了。”

温元思端着茶,眼前浮现出宋采唐的影子……浅浅叹了口气。

没想到,还是得用心机。

倒让那姑娘猜对了。

“此间有还有个点,我想请大人注意。”

不提剖尸,张府尹就笑了,面色轻松:“何事?”

温元思目光微闪:“这天华寺,可不止我手上这一桩案子——大人难道就不想争个功?”

张府尹动作陡然顿住,缓缓转过头,眸底射出精光:“你的意思是——”

“贵人在寺中遇难,上方重视,刺史大人亲自过来,召走所有仵作并破案高手,如今却没半点进展……”温元思慢条斯理刮着茶沫子,“这大案若能破,大人你跑前跑后出了力,功劳不一定能捞着;若破不了,大人在汴梁,可没有个好舅舅。”

“而今看进展,不是我唱衰,那案子,破不了的可能性更大。”

张府尹又如何不知道?

刺史官阶大他一级,背后有靠山,平时大便宜,他从没占着过,好在他本事不差,亏也吃不了多少。但这一回……那位贵人在此间遭难,若是没好结果,别人可以推,他却没人推,这前程,就难说了。

也因这件事压着,他处处谨慎,不敢轻易引事。

但温元思这话,给了他点别的思路。

“你的意思是,若这女子当真能干,可引荐至那个案子——”

温元思轻轻颌首,微笑道:“正是。”

张府尹稍稍有点心动。

现在所有仵作被刺史按着,全是本地数一数二的高手,这跳出来的女子,刺史一定不喜欢,关系肯定搞不好。关系不好,这女子就一定会是他的人,若案子因此女验尸而破,那他的功劳,就谁都抢不走了。

但——

他叹了口气:“还是不行。”

女子剖尸,闻所未闻,风险太大,而且,只他力荐,程度许是不够,那女子,许进不去大案。

“我知大人在担忧什么。”

温元思把茶盏放下:“这件事,您就当我没同您提过,宋采唐剖尸,乃是我一意孤行,独力判断,若完成的好,一如预期,我便将她引荐给大人,若失败——我一人担下所有责任,只求大人稍稍美言两句,别让我被一捋到底就好。”

张府尹捋着胡子,微微阖眸,掩住眸底精光,这买卖,做得啊!

“还有——”

温元思笑了,一脸风光霁月,不见狡猾,可说出来的话,却别有深意:“只要大人敢往上推荐宋采唐,我就敢笃定,刺史大人,一定拦不住。”

“哦?”张府尹睁开眼睛,身子往前探了探,“怎么说?”

“最近有位观察使来咱们栾泽了,大人可知晓?”

温元思的话尾音略长,似含着无限深意,张府尹顺着一想,差点拍大腿。

他怎会不知道!

那位混世魔王,简在帝心的殿前都点检,赵挚!

听说温元思的祖母,李老夫人曾与赵挚见过几次,有些交情……

行,甭说了,谁都有后台,谁都有门路,就他是个小可怜!

张府尹立刻就笑了:“温贤弟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责任都你担?我的是你上官,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行,那女人叫什么?宋采唐是吧?她要剖尸,就让她剖,责任我这老大哥来担!若真有成绩,你就请老夫人出个面,帮个忙拖个话,人我亲自给荐过去——”

看这次出了大功劳,谁还能同他抢!

哪怕没功劳,那位赵挚小爷……也可好生交往一番。

温元思笑容疏朗,拱手夸赞:“大人英明。”

“哪里,”张府尹看着杯中茶,缓缓叹息,“到底老了,都不如你看的清楚,温老弟啊……你这前途无量,切莫辜负大好时光啊。”

温元思笑容温雅,似竹间君子:“还要仰仗大人栽培。”

……

宋采唐并不知温元思耍了好一通心机,同上官达成了协议,仍然在赏月。

青巧担心的不行:“小姐,您这样老是夜醒,身体会受不了吧……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

“不用。”

宋采唐摇了摇头。

她其实是不需要太多睡眠的人,每天五六个小时完全足够,这里睡的早,半夜醒,其实睡的时间也够了,身体并没有哪里不舒服,说明没问题。

青巧还是不放心,但小姐是个主意正的,她不敢多劝,心说不行就悄悄同家里大小姐说一声,大小姐那么凶,她的话,小姐定然不敢违。

放下这个,青巧又开始操心另一个了:“也不知温大人说通了没有,明早剖尸行不行……”

听小姐说剖尸,她是害怕的,但比起这个,她更害怕别人的反应。

正如小姐说的,尸体不会害人,人都死了,怎么害?倒是活人……小姐是女子,还要剖尸,怕不得被别人唾沫淹死?

这可不行。

“是啊……被排除在外的感觉,糟糕透了。”

宋采唐长长叹气。就因为她是女人,哪怕要验尸,插手案件,还是有诸多避讳,很多事,别人不会告诉她,很多场面,也不会让她参与。

她知道,温元思定然是和上官说话商量去了,但她更想,参与这场交锋的是自己。

毕竟她自己的本事,她最清楚。

可是不行。

她是女人,没资格。

宋采唐微微阖眸,拢了拢身上衣裳。

没关系,这只是第一次。只要给她这个机会,她就能一点点踩上去,让那些自高自大的人看清楚!

以后她的事,她经手的案子……

可就要慢慢立自己的规矩了。

“小姐,要不还是再去睡一会儿吧,明早要剖尸呢。”

宋采唐犹豫了片刻:“好。”

……

翌日,阳光灿烂,空气清新。

吃完早饭没一会儿,温元思的人就来请宋采唐了,说是一切安排妥当,可以剖尸了。

宋采唐立刻叫青巧拎着准备好的箱子,出发。

门还没出,宋采唐停住脚,从腰间袋子里取了颗药丸子,看着青巧:“嘴张开。”

青巧不解:“小姐?”

“不想吐的太难看,就把这小东西吃了。”

青巧……青巧赶紧把药丸吞了。

“小姐你不吃么?”

“我不用。”

“啊?”

“习惯了。”

青巧更不解了,习惯了?不就在义庄呆了一晚上……就能习惯?

算了,小姐的聪明她不懂,还是好好干活儿吧。

她拎着箱子,跟着宋采唐的脚步,走到昨晚来过的停尸间。

28.都闭嘴!

还没走到停尸间,青巧就被乌泱乌泱的人群给吓着了:“小姐……好多人!”

怎么这么多!从哪冒出来的!

这天华寺不是很安静么?昨晚上过来时,不是什么都没有,连个鬼影都见不着,夜鸟扑棱两声就能吓人一跳么?怎么一晚上的工夫,蹿出来这么多!

还都围在停尸间前,都是男人!

他们在等什么?在看什么?

难道是……她家小姐?

小姐今天要剖尸验死……

青巧手心渗出细汗,咽了口口水,尽量把腰板挺直。

无论如何,今天是大日子,不能没规矩,不能脚软,不能给小姐丢人!

“瞧,就是这个女人!听说要剖尸验死!”

“呵,女人,好大的口气!”

“还剖尸,那小细手指头,也就能拿个绣花针吧,拿刀?别尸体剖不成,把自己手给割了!”

“兄弟,别这么说话嘛,你想啊,真要这样,这美人儿花容失色,哀哀垂泪,也是一番风景哪……今儿个不管怎么着,咱们都没白来!”

“验尸看死,那是讲究技术经验,有章法的,一流仵作都不敢随便剖尸,这女人好大的口气!伤会看么,规矩懂么,验尸格目会写做么!什么都不会,跑这来耍猴?”

众人嗡嗡‘细语’,说什么的都有,看这架式,明显有备而来,且心怀恶意。

宋采唐看着这一层一层,数量得有三四十的人,美眉微微蹙起,也很意外——

直到她看到人群后温元思。

温元思是纯粹的文官,体力估计不好,埋在人群里,一时挤不过来,只冲她尴尬笑了笑,表情间略有歉意。

宋采唐就明白了。

这场面,不是温元思干的,但同他有关。

同他有关……

宋采唐眼梢微垂,眸底闪过一道微光。

官场之事,争功争先,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哪哪都有明争暗斗,大概温元思为她争取机会的时候,别人有了什么想法……故意用这样的方式为难。

流言,声势,是挺吓人,但她宋采唐——天生胆子大,最不怕的就是吓唬!

隔着人群,她看向温元思,唇角轻扬,莞尔一笑。

温元思怔了怔,转而眼梢微抬,也跟着笑了,眉目很是疏朗。

宋姑娘……总是给他惊喜。

这个表情,灿烂自信,好像在说,请他放心,答应他的事,她一定能做到!

她答应过他的,只有一件事——只要他敢用她,她就能让所有人拜服他的眼光!

一瞬间,温元思心跳如擂鼓,对即将发生的事,十分期待。

手臂被轻轻打了下,张府尹凑过来问:“就是她?她就是那位宋姑娘?”

温元思扬起的唇角没有放下:“是。”

张府尹立刻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走向宋采唐:“宋姑娘,你可来了!”

宋采唐:……

您哪位?

张府尹昨夜与温元思说完话,久久不能入睡,感觉自己前途的岔道口到了。他为官多年,背后无甚势力,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思则变,变则通的心态。平时要稳,要滑,要四方通达,关键时候,却要懂分析,会站队,只要这队站好了,甭管本事能力如何,前程一准稳!

还有这站队姿势。

最忌犹豫,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效果好?一旦决定,就别在后面躲着了,越早让人看到越好!还得张扬,得大胆,让所有人知道,他张顾慎,支持这位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