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完手上的奏折,眉毛打成一个结。
“清歌。”阿离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小碗。“该喝药了。”
“恩。”我双手捧起碗,复又放下。“烫。”摸摸耳朵。
他微微笑,拿起勺子。“用这个罢。”
大概是考虑到我的手指不能自由弯曲,他特意准备了一只粗柄的大木勺。这样的贴心让我心里一暖。
“阿离,我还得喝多久啊?”我将勺子里的药送进嘴里,然后皱眉。
“虽然桃花回转丹修复了你身上的伤,但你心脉上的薄弱却难以痊愈。这药至少还得喝半年。”
“啊?”我极为不满。“好苦。”
“很苦么?”他将药碗抬到鼻间轻嗅,有些疑惑。“我已经选了最不会产生苦味的药。”
“的确很苦。”我将勺子递还给他。“除非——”
“什么?”他挑了眉,等待下文。
我附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他清俊的脸一红,褐色的眸子弯了弯。
“真要这样?”
“要。”我爱死了他这个羞窘又欢喜的模样。
他垂下眸,正在犹疑,那边慕容远却进得门来。
“清歌。”慕容远见阿离也在,愣了愣,随即开口。“沉墨公子。”
“远哥哥。”我略有尴尬。“你找我?”
他点点头。“你初涉政事,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对了!”我翻开桌上的奏折。“我也想问你来着。这些折子看得我头痛。”
阿离的眼神黯了黯,退到一边。我注意到了。
“阿离。”我对他眨眨眼。“我待会再来找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
他脸又是一红,粉白的唇微勾。“好。”
“远哥哥,你看这个。吏部的陈侍郎,列了上个月考授拣选之后确定的品级升调的人选。一共五位,需要确认。”
“还有这个。”我抽了另外一张,递给他。“户部的朱喜,上书说幽州恰逢旱季,人们收成减半,问能否降低幽州的赋税。”
“还有还有。”我翻了桌子,在最底下找到韩将军的折子。“韩将军说我们蕲州边城处,有蒙国的骑兵团蠢蠢欲动,希望能调派合适的人选前去驻守。”
(注:蒙国是位于伽罗和黎国中间的小国,驻扎草原,骁勇善战。)
慕容远微笑地看着我手忙脚乱的样子。“清歌,别急。一件件地看吧。”
他接过我手里的折子,仔细地看。
这些日子,我们的关系已经改善了许多。大概是我心里的结已经打开的缘故。但我们之间的从前,依然是避而不谈的话题。
与其说我害怕面对这段从前,不如说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前二十年疯狂而又无悔的爱恋。更何况,我现在又有了阿离。
“这六个人中,工部的常流,礼部的陈善平,刑部的龚林长这三个人我素有耳闻,德行功绩,均优人一等。豫州城知州吕智月和台州知州范玉,从考授结果来看的确不错,但毕竟不在都城,难以考量。清歌不如指派一位巡按使,秘密出使到两地,实地考评。”
“嗯,这样一来,也可避免偏颇。”我点头赞同。
“至于幽州的干旱,清歌怎么想?”
“幽州城每年这个时候必逢旱季。赋税下调,并不能从根本解决问题。我想,一方面,要开凿水道,从旁边的渝州引水;另一方面,鼓励当地的民众多种玉米、薯类和豆类这些耐旱的作物。”
“清歌说的不错,”他的目光有赞赏之意。“我听说幽州城盛产丝绸。可以鼓励当地的人们多多养蚕缫丝,并降低丝绸买卖的赋税。如此,也可以减少人们的负担。”
“至于蕲州边城的骚动,”他想了想。“我听闻韩将军手下有一名赵姓副将。为人刚直不阿,勇猛善战且素有奇谋。”
“我也听说过。好像是叫赵云止。”我拿起笔来,在折子上写了几句。“就这么办。”
批完所有的奏折,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远哥哥,还好有你在。”我感激地望着他。“我现在终于明白母皇的意思了。”
“陛下?”他有些疑惑。“什么意思?”
“母皇说,她本来是打算留你做帝后的。”我垂下眼,看着桌子上的一堆折子。“若皇姐有了你,便不会那么辛苦了罢。”
“清歌,你——”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苦涩和忐忑。“你的记忆,都恢复了么?”
“是。”我坦然地望着他,心里却没来由地浮上些辛酸。“远哥哥,我都想起来了。”
他的脸却变得煞白。
绝情殇的解法,只有两种:不再爱或者爱上别人。慕容远自然也明白。
我别开眼,他的样子让我不忍再看。
若不是因为绝情殇,也许我不会爱上阿离,也许现在,我已经犯下大错。偏偏这绝情殇,是他亲手所下。
为何这样的结局,却让你苍白了脸?
“远哥哥。那日我跟着你进了梓阳殿。皇姐的话,我都听到了。”我勉强地笑笑。“她做得没错,若不是你给我下了绝情殇,也许现在我已经无法回头。”
他看着我,眼里的悲凄拉动我心痛的弦。
“若我说…那绝情殇不是我下的,你会信么?”他颤抖地说出这样的话。
我心一跳,睁大了眼。
若不是他——那又会是谁?
“我想了许久。”他苦笑着。“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谁知道,你最终还是——”
“远哥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我问出这句话。
他凝视着我,像已过了一世。
“不想让你忘了——我。”
我独自一个人坐在水榭,对着满湖的睡莲,无法平静。
远哥哥的心,是我曾用尽了心力想要的。可是,当我累了倦了,停下脚步找到另一处避风港的时候,才知道它其实一直都属于我。
只是此刻的我,如何还要得起?
若我们能早些坦诚心事,若我能早些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母皇说过,我和远哥哥都是小心多疑的性子,迟早会伤了彼此。我曾不以为然,现在才明白,看得最通透的还是她。
我该狠狠心,放他离开罢?可我不甘心,也不忍心。这二十年,他早已溶入我的骨血。
我该留下他么?可我的阿离——他一定会伤心。
“王爷。”
青一的身影出现在我跟前。
“如何,有皇姐的消息了么?”
“暗卫已经全部出动,但目前还没有消息传来。不知王爷的卿楼那边——”
“我已经传信给了沧国的木枫和伽罗的木梅。也无甚收获。”我叹了口气。“看来这次是幕后有高人运筹。但我想小芒他应当不会伤害皇姐。”
“希望如此。”青一垂下头。“姬丞相那边——”
“已经瞒了过去。我告诉他,小芒和皇姐一并被人劫走了,不过尚无性命之虞。”
“王爷,”他迟疑了一下。“夜深露重,请当心身体。”
自从他的身份被我揭穿之后,面对我总有些尴尬,不似从前的自然亲切。
“青一,你为何会做了暗卫?”
我示意他坐到我旁边。
“我八岁那年,爹娘在一场瘟疫中死去,我一个人流浪到了黎都,被暗卫司的人发现,最终挑选为太女暗卫。若不是这样,我早就饿死了。”
暗卫司是各国都有的一个秘密机构,专门用于为皇室成员训练暗卫。
每一代暗卫司都会有一个司主,对暗卫司进行管理。只不过这位司主的身份,除了女帝之外没人知道。
暗卫一旦训练成送至主人身边,便只听命于主人,再与暗卫司无关。
“原来如此。”我了然。“这么说,你也知道暗卫司主的身份咯?”
“知道。”他顿了顿。“不过我不能说。”
“我知道你不能说。”虽然如此,还是有些失望。“暗卫的训练,是不是很辛苦?”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看着远方。
“和我一同进去的,一共有五十个。到最后剩下的,不过十人而已。”
我有些震撼。那些失败的人的下落,自然不必提。为了不泄露皇室机密,他们难有活路。
我没有想过,原来甄选暗卫竟也是个优胜劣汰的生存游戏。
而青一能成为女帝的暗卫长,其中的艰辛险恶,可以想象。
“亏我那时还以为你只是个孩子。”我自嘲。“完全没有看人的眼光阿。”
他看了我一眼,别开头。
“对了,有件事我要问你。”
“王爷请说。”
“我所中的绝情殇,是不是你下的?”
他愣愣,随即摇头。
“不是。”
我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没必要骗我之后,又开始疑惑。
不是慕容远,不是青一,又会是谁?
“不过——”
“什么?”
“那晚,我看见姬侧君从王爷的房间出来。”
与青一谈完之后,月已上柳梢。
我想起和阿离的约定,犹豫片刻,还是去了他的房间。
他的房间燃了柔和的灯火,不知怎地让我安宁了许多。
我在他房间外,徘徊了一会儿。
若阿离问起慕容远的事,我该怎么说?
“清歌。”门忽然打开,阿离站在门那边,身姿修挺若竹。“为何不进来?”
我尴尬地冲他笑笑。
他再自然不过地拉我的手,将我拉进门来。然后关上门,又是自然不过地将我按在墙上,便吻了上来。
我吓了一吓,又有些欢喜。这些天忙着寻找皇姐的下落,又是处理政事,我们许久没有两人独处的时间。
他的唇有些迫切,呼吸急热,手紧紧箍着我的腰。
我有些喘不过气。
“阿离…”好容易他松开我的唇,我忙大口地呼吸。“唔——”
他又吻上我的脖子,似带着惩罚地略略用力。
我的手搭在他的胸膛上想推他,却毫无力气。脑子里倒还剩了些清明。
阿离难得这样主动,大概也是察觉了我跟慕容远之间的变化。以他的性子,自然不会像个妒妇一般地质问我,我之前是多虑了。
没想到他却这样——表现。倒也挺好。我心里偷偷地甜着。
只是关于慕容远,我自己都没有想明白,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抚他。
阿离轻轻笑了一声,清俊的脸庞染了醉人的红,居然有几分妖娆。
“歌儿。”他的声音沙哑而慵懒。“要我么?”
这个人,明明是他先——
我羞极地瞪了他一眼,别开脸。
他不以为意,火热的唇凑近我的耳垂。“歌儿害羞了?”
一边说着,一边手已经伸进了我的衣摆,在我腰间的皮肤上摩挲。
“阿离…”我终于忍不住,也学他那样凑近他的耳廓轻吻。“要我么?”他猝不及防地低吟一声,随即捉住我的手。
“歌儿可恶极了。”他轻轻吻着我的耳廓。
“我的歌儿。”他似叹了一声。“我要你。我只要你。”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再也没了清明。
与他热烈地吻着,奋力地将彼此脱个精光。
我闭上眼,手臂绕着他的脖颈和腰,在这无与伦比的快乐中变作冉冉上升的烟火,燃成瑰丽绚烂的奇景。
许久之后,我们像两只奋战后的兽,渐渐地平息下来。
我枕在他的肩窝,他的手臂揽过我的腰。
“阿离。”
“嗯?”
“等找到皇姐,远哥哥的事我总会找到解决的办法。还有梓鱼和小芒。”
我翻过身,趴在他胸口上,看着他的眼。
他褐色的眼还余留了些尚未褪去的情潮,微微阖着。
“到时候,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