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吃饱喝足,白梅也依旧是蔫蔫的。

他知道按照时间来算,白梅恐怕从昨晚起就没好好休息过,又劳心费神,天气又不好,实在不适合让白梅再继续跟着商讨什么。可是,明明知道白梅的脑子里说不准就会蹦出什么让人惊讶的好点子,他也不舍得放了白梅回去休息。

矛盾起来的安平炎轩,皱了眉想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吩咐宫侍给每人都上一碗冰镇过的酸梅汤解暑,算作是他对白梅的体贴,却对白梅已经开始打架的眼皮选择了无视。

白梅喜欢酸梅汤,所以很不客气地霸占了正一脸凝重思考着什么无暇估计自己饮料的平安王的那一碗。

两碗饮料下肚,加上之前吃得挺饱,于是不可避免就会犯困。和瞌睡抗争是很难取得效果的,她一面安慰自己,一面摊在了椅子了,迷迷糊糊地选择了无视安平炎轩对自己的瞪视,睡着了。

屋内的人谁也不比谁傻,看见皇帝并不好看的脸色,全都压低了声音,尽力忽略白梅,反而使白梅睡得很安稳。

一直睡到太阳西斜,睡莲花儿们开始合拢自己芬芳的花瓣,兵部侍郎开始卷起大家研究了许久的地图,炎帝宣布完最后的结果准备让大家告安时,白梅才又睁开眼睛。

安平炎轩瞥一眼睡眼惺忪的白梅,一面觉得可爱好笑,一面又气得牙根痒痒,不由出言半是调笑半是嘲讽:“一梦安天下的白侯终于肯从睡梦中醒来了,不知梦中可得仙人指点呐?”

白梅弯一眼,挂上一个大大笑容:“有!”

“哦?”

众人刚从激烈的讨论中放松下来,听白梅语气坚定,不由好奇起来。

“仙人指点我说,又该吃饭了!”白梅笑得无辜可爱。

感觉被愚弄了安平炎轩无奈地叹了口气,昨日还觉得白梅已经变了样子,变得成熟而有城府,今日却又似乎感觉,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吃懒做…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一面呢?

白梅却笑得,眼睛都眯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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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国。

夏天降了几场雨水,于是路边的草疯狂地蔓延起来,覆盖了每一处枯黄。足足漫腰高的野草,给行军带来了很大的不便。

云璃一身戎装,骑在马上,一双手抓紧了缰绳,指结因此而泛起不自然的白,缺乏血色,一如她的脸。

她的精神不太好,尽管把她和她身边的士兵晒得发晕的太阳现在已经慢慢落到了山后,不再那么火辣辣地让她难过得无暇思考。

即便四周是安全的,她也难以放松,就如即使没有人打扰她,她也无法更冷静的思考,只是因为心里越来越乱——多年来她对青衍的盲目信任的遵从,让她无法客观的面对现实。

辰国曾经的四皇女,如今的青王青衍,在她心里,一直是恩人,主人,和朋友三者并重,让她情感复杂纠缠却绝对不会背叛只想亲近的人。可如今,这个她献上了全部忠诚的人,却开始变得让云璃无法无法理解。是的,日复一日,青衍,距离云璃脑海中的那个人,渐行渐远。

云璃以为青衍是忠厚的,是宽仁的,即便做了什么,也多半是不得已的选择。

生在皇家,很多抉择是被迫的,并非自愿,云璃很愿意按照这样的思路,给青衍尖刻的言辞或不留后路的做法找到解释的理由。

比如,对白梅的抛弃,将红玫拱手送出等等,若是有国家大义在上,小小的私情,的确算不得数。

可是,日复一日,云璃发现,她们失去的,越来越多。

因着青衍所下的决定,死去的伙伴,被灭门的政敌,被无辜牵累的百姓…云璃终是开始迷惑了。

这样,是对还是错?

把迷惑推入高潮的,却正是云璃现在所在执行的“任务”。

青衍所支持的七皇女终于即位,在老皇帝忽然暴病驾崩之后,这无可厚非,可是,还没来得及分享胜利果实的甜蜜,云璃便被新女皇所下的,向凛国宣战的命令惊得目瞪口呆。不安抚国民,却反而大兴兵马,而且就这么把边疆的兵权交给了与己方一直明明暗暗地作对的三皇女…云璃接到兵部转达来的调任通知和圣旨时,揉了三次眼睛,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确定果真没有看错旨意。

云璃还能怎么办?

自然只好一面担心战事,一面调任去后方负责粮草。

一日一日,像现在这样,押送着粮草车,或者清点着账簿补给。

随后,当云璃意识到凛国显现出败像且让辰国的军队占了不少的便宜,仅仅可能是因为凛国毫无防备,很多隐藏着的优势并没有来得及发挥时,她忧心地写信给青衍,婉转地提出战争可能需要的是更加的戒备,而非是庆功。但青衍不仅大肆宣扬那小小的胜利,隐瞒辰国的损失,并且贬低凛国的能力,同时,回给云璃的漫不经心的信中,却偷偷夹了一道密旨。

冬天一到,就要扣押粮草,务必要让三皇女青谙败在冬天——这是云璃从那让人心底发冷的密旨中读到的。

也许,这样暗害自己的政敌,并没有什么不当,云璃试图再次给自己找个舒服的理由。

可若是新皇和自己的主人,能够这么不动声色地绝了自家已经表示臣服的亲姐妹的后路,不顾百姓的死活和百官的议论…

不,或许,不会不顾百官的议论的,只要在推出一个延误战机的替罪羊,比如扣押缓发了粮草的…

不!云璃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却又似乎很难成功。

于是云璃只能一面疑惑着将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一面心乱如麻…

她也忽然想起,在此之前,青衍以方便照顾为由,接了她有着身孕的正夫也是她唯一的夫侍秦韵和才刚两岁的幼子进京居住…

如果云璃只是把青衍当作一个主人来看,或许未必会如此烦恼心伤。可偏偏,青衍救过她的命,她是跟在青衍身边长大的,甚至知道六年前,她都一直忘了尊卑般把青衍看作自己最亲昵的,可以开玩笑,可以诉苦,也可以一起分享欢乐的朋友。

怎能,不心乱如麻?

云璃甚至无法控制自己去懊恼后悔怀疑,如果当初,早早想个办法离开了青衍,该是多么的好?她或许,真的是看错了青衍…

“大人!云大人!”

忽然有一个焦急的声音把云璃从混乱中叫回。

云璃呆呆地张着眼,看到一直骑马跟在身边伺候的小兵,焦躁地抓过自己紧扣着缰绳的右手,掰开…

掌心有指甲和粗糙的缰绳留下的血痕,还有隐约的血渍缓缓溢出,可奇怪的是,云璃却感觉不到疼痛,或许是因为之前的过于紧张?

“大人在想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那小兵大约真的是很担心云璃,一面忿忿地说,一面从包裹里掏出药膏和可以包扎伤口的白布,一阵手忙脚乱。

云璃呆了呆,终于还是勉强自己笑笑,道:“多亏你了…”

笑的的确很勉强,因为在呆住的那一会儿功夫,云璃心里忽然浮出头儿的想法却是:这个侍卫,一直跟着自己伺候自己随自己出生入死的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会不会是青衍殿下安排来,监视自己的呢?

思绪游离间,云璃却又听到一个沙哑粗糙却温和的声音在唤:“云大人!”

云璃侧了脸去看。

一身朴素灰衣,背着弓弦,佩着长箭,挽着马鞭的灰衣女人,跨在踏着碎步的一匹枣红马上,向着云璃温温地笑。

“云大人,已经连着走了快两个时辰了。”那女人在马上向云璃欠身行礼,“马都倦了,歇半刻再上路吧!”

云璃点点头,表示赞同,眼睛却盯着那女人的脸不放。

灰衣女人长得并不好看,青黄的面皮,干涩的延伸,若非那温温的笑容缓和了削瘦面容上硬硬的棱角…云璃的眉心一皱,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地,熟悉的感觉。那原本是陆将军买下的私奴,后来入了军籍贴身伺候。奴隶是没有名字的,平日见她总是穿灰色布衣,多半叫她“灰衣”。灰衣是个伶俐妥帖的人,所以虽不过是个军奴,倒也颇受信任。这一次,也是云璃特意向陆将军借来了熟悉道路和情况的她。

云璃翻身下马,挥手召了士兵去安排休息,而后用眼神示意那灰衣女人跟上自己,向不远处的树荫走去,挨着坐下。

那灰衣女人也不推脱,很是顺从地就坐。

沉默很久,云璃才犹豫着开口:“我听陆将军说…当初买下你时,你还很小。”

“是,大人。”

“你还记得…你原本的名字么?可还有家人在世?”

“…不记得了。”灰衣抿了抿唇,垂了眼,回答,随后却忽然又挑起唇角:“其实也不重要,主人…对我很好,我很感激,已是无法报答的了。”

云璃浅浅地叹气。

灰衣只是沉默。

云璃忽然呢喃了一句什么。

灰衣没有听清,只是疑惑地看看云璃,见她似乎并没有继续盘问什么的意思,便小心地起身离开了。

灰衣离开了云璃的注视,那温和的笑容瞬时就被死寂吞没。

她的心情也随着云璃的问题而变得有些张慌混乱甚至于痛苦,她说了谎。

她说她不记得了,可是,她却记得清清楚楚。

记得曾经荣华富贵和乐融融的家。

记得那曾经在她怀中呢喃微笑的幼妹。

可是她不敢把这些说出口,只因为,她是凤四澜,是凤家幸存的女儿,却还无力自保,无法站出来大声地为自己被污蔑为权势而牺牲的凤家伸张。

她抬眼,看看湛蓝的天,勉强自己压抑心中的焦急和愤懑…急什么呢,等了这么多年了,那个曾经下命杀死自己的父母兄姐,将自己和弟弟妹妹贬为奴隶的昏庸皇帝都已经死了呢,总有一天,她能改变这一切!

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改变…

误解

白梅怔怔地看着安平炎轩。

安平炎轩错开了目光,却遮掩不住耳根泛起的红色。

“我以为,这个东西应该…很珍贵。”白梅看着桌子上躺着的莹白剔透的寒玉,陈述。

废话!他自己留下来把玩的不过就只有两块,能不贵么!

安平炎轩悄悄磨牙,然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冷淡:“白侯多虑了,我也不过是怕鼎鼎大名的天下第一侯中暑晕过去罢了!”

白梅弯起眼睛,不想遮掩自己的开心。

寒玉入手,果然带着清凉的寒意,白梅好奇地把它握在手里抚摸把玩。

材质本就稀奇,雕工更是精致华美,一龙一凤在期间纠缠着雄踞盘旋的样子栩栩如生,白梅也不由赞叹。

安平炎轩说:“一般佩在腰间就好…不过你若是格外怕热,带在衣服里面也是可以的。”

白梅点点头,问:“那么你呢?也有这个么?”

她的目光扫过他一层一层繁复的衣服和配饰,忽然想起似乎倒从不见安平炎轩怕热。

却没有想到,安平炎轩地脸一下子红得透彻,似嗔非怒地瞪了眼白梅,说:“废话!难不成你以为你值得我把唯一一块玉给你不成。”

他似乎试图用恶狠狠地语调挽救自己在白梅面前不多的镇定和自信,却似乎不够成功。

白梅凑上去,不受影响地,笑眯眯地伸手摸摸他红得发烫的耳朵,明知故问:“那,为什么你看上去很热的样子…这里都又红又热的了呢…”

感觉到自己似乎又被调戏了的安平炎轩深吸一口气,刚要发作,却忽然听见门外有宫侍问安的声音。

“怎么了?”他获救一般地推开白梅,大声地问。

“回陛下,是太女殿下求见…”

“琰儿么?进来吧!”安平炎轩眉开眼笑,他想,白梅总不至于在孩子面前还这么黏黏糊糊夹杂不清地欺负人了罢。

安平永琰连蹦带跳,一点儿在外稳重的样子也没,直直扎进安平炎轩的怀里,腻在里面蹭啊蹭。

“母皇~”她拖着清脆的童音,喊到。

安平炎轩不由笑笑,习惯性地揉揉她的头发,说:“遇到什么好事儿,把你乐成这样?”

“母皇,我昨天遇到那个好厉害好厉害的白侯了呢!”

安平炎轩手一僵,瞥一眼坐回到椅子上正含着笑看着自己的白梅,深吸一口气,拍拍琰儿的脑袋:“我明明说过,不许你去烦扰白侯。”

“可是白侯明明很喜欢琰儿啊!”小丫头抬起脸,无辜地看着安平炎轩,发现一向宠爱自己的人脸色不是很好,似乎隐约有些不安,又像是在压抑着怒气。

她不由一缩脖子,底气也不是很足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去找她,只是忍不住,而且白侯不知道我是故意找她的啊,她肯定只以为是碰上了而已。”

安平炎轩努力按捺住眼角的抽搐,想说:她就算原本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可却一时想不出怎么化解这突如其来的尴尬。

迟钝的安平永琰还在继续说:“母皇,她还说以后只要琰儿需要,可以常常找她呐,还说如果她食了言,可以让母皇打她屁股为琰儿出气!”

打…打屁股?!

安平炎轩的脸禁不住就又红起来,目光游移地看向笑意盈盈的白梅。

白梅弯了眼睛,小臂撑在茶几上支撑着脸颊,手指抚着眼角,笑得妖娆:“陛下,小侯昨日是那么说来着…太女殿下和臣很投缘。”

安平炎轩的耳朵都烧得烫起来。

小琰儿原本还在他怀里扭啊扭啊的撒娇,忽然听见本不应该存在的声音,一下子僵住,回头,看见白梅歪倚在那里,脸上红红白白,五官都皱在一起。

一大一小,皆是万分可爱。

白梅真的是笑得很幸福。

难得的幸福。

安平炎轩很没有威震力地瞪她一眼,推推怀里的琰儿。

琰儿尴尬地咳嗽一声,从他怀里滑下来,整整衣服,拍拍自己的脸,又整整衣服,走到白梅面前,深深一躬。

白梅渐渐敛了笑意。

“白侯殿下,请恕永琰方才一时激动,失礼了。”小小的丫头,说话老气横秋,这是宫里的礼仪官费尽心思训练出来的。

安平炎轩前一刻才为自家闺女不失风度镇定合宜的语言而感到自豪,后一刻却感觉到气氛忽然的凝滞。

他看向白梅,没有看到作为一个母亲见到成熟稳重的女儿应有的欣慰或满意。

相反,白梅的眼底有着晦涩的黯然。

白梅缓缓起身,轻轻眨了下眼,敛了神情,对着安平永琰矜持地笑开:“不妨事,太女殿下一时情急罢了。殿下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见识,稳重、妥帖,是凛国之福,能得殿下赏识喜爱,是小侯之福…”

永琰退后了一步,仰头看着白梅,见她微微含笑,目光幽黑,为这似是夸奖的言语兴奋得恨不得出去喊上几嗓子才好,却不得不压抑住自己的雀跃,生怕失了礼数丢了才建立起的好印象。

“谬赞了,实在是让琰儿惶恐。白侯殿下才貌皆全,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让琰儿佩服万分…”小小的丫头努力地回忆着听来的东西,道:“昨日父君还叮嘱琰儿要多多向殿下学习。”

话说原本安平炎轩因为疑惑白梅隐约间流露出的黯然,而一时放纵了小白和小小白的对话,想仔细研究寻求下原因,却猛然听见永琰似乎提到“父君”二字,心里一紧,看向白梅。

白梅眯了下眼睛,复又睁开,表情平和,依旧在继续着片儿汤话。

安平炎轩却忽然为自己冒出的一个念头不安起来。

他忽然想起,白梅一贯流露在外的迟钝糊涂,感情上的难以捉摸。

琰儿正弯起嘴角学着白梅矜持地微笑,却听见自己的母皇的声音插入了她们的对话:“琰儿,我正和白侯谈论要事,你先下去,改日再聊,可好?”

安平永琰一怔,看向炎帝,他的语气淡淡,但分明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白梅但笑不语。

看着永琰问安,告别,行礼,退出…

又看着安平炎轩屏退了所有的下人,让他们退到书房所在的院落之外。

然后她决定还是不去继续看安平炎轩流露在外的不安、忐忑和矛盾,这种通常意味着很大麻烦的表情让她有些心乱。

暂时无心去安抚不知道又是哪跟筋别扭到的安平炎轩,她摊回了椅子上,垂眉玩弄着刚刚得到的那块寒玉,心情略有些低落。

任是谁,不论做了多少心里准备,见了自家恨不得捧在手上揉进心里的小小孩子是这般进退有度温文有礼但是疏离兼防备的对待,只怕都会心情低落的。更何况,白梅自己并没有一个快乐的童年,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有了自己的孩子,定让她幸福安定,能活得像个孩子,如今却不得不把自己的丫头扔进这么个深不见底的皇宫里,还碍于让自己同样心疼的轩轩的面子不敢相认…白梅极度地想要找点儿什么事情来发泄下自己的郁结。

安平炎轩矛盾了一阵,终于战胜了自己复杂的掺杂了羞怯的退缩,突兀地开口:“白梅,你知道的,对吧?你知道,琰儿是我和你的孩子的,是不是?”

白梅侧过头看他,目光幽黑,平静得愈发深沉。

安平炎轩泄气地发现,他无法从那样的目光中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于是他设想这个迟钝又矛盾的女人还没有完全理解,或者完全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并且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设想是正确的。

他再次强迫自己开口:“你是那年八月十五晚上离开的,之前咱们…”然后被自己将要出口的话噎住。

白梅一直盯着他看的目光,让他尴尬得几乎难以继续,幸而多年练就的强自镇定救了他,让他只是顿了顿便勉强可以继续。

“怀胎十月,琰儿的生日是在五月…”他说,语调是他所没有预料到的沮丧和悲哀:“所以她真的是你的孩子,你该相信我的,我、我总不至于下贱到拿这种话来骗你…”

白梅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