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喘了一口气,在七娘子耳边又轻又快地叙说了起来。

“奴婢的娘到了李家送过信,黄先生看了,面上的神色就是一变。”

“竟是当时就进了屋子,没有回信的意思,只说是叫奴婢的娘谢过七娘子惦记,说自己年纪大了提不了笔,不好回信……”

“回去就告了病,回了黄家村自己的屋子,奴婢的娘亲没有办法,只好日日上门拜访。拖了好几日,昨儿早上才算是见到了黄先生的面,黄先生第一句话就问,您是不是要参选太子嫔……”

“然后就说,你要是参选太子嫔,这个人,对您倒是有大用处。九姨娘在进纤秀坊之前,的确有过一门亲事,那人家姓郑,未婚夫就叫做郑连继,曾是个落魄的书生,屡试不第家计无着,由过世的封家大爷做主,封家出了五十两银子,郑家也出了五十两,都是两家半辈子的积蓄,交给郑书生在杭州贩布进京去卖。不曾想过了半年,等到的却是官差——与郑书生一同上路的一个粮油商死在了京城的一家小客栈里。郑书生却是再也没有音信。封家大爷是不做事只读书的,一家人全靠九姨娘同大嫂的手吃饭,没奈何只好进纤秀坊做了绣娘……”

“再往下的事,黄先生就不肯说了。听她的意思,那人像是还回过苏州,九姨娘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贴给了那人,就连黄先生也是见过他几眼的。只是背着人命官司,在苏州站不住脚,很快又不知所踪,又过了几年,九姨娘就嫁进了我们杨家……当时给您的那块帕子,就是九姨娘在那人重回苏州后绣出来的,那时候九姨娘很开心,说是三年期满,就出纤秀坊,跟那人去京城——那段时间,她绣了很多嫁衣,只是后来全都绞了,这块绣帕还是黄先生看了不忍心,悄悄捡出来的。”

“黄先生也不肯写信,说是这种事写在信里太没意思,她知道奴婢一家人……跟着姑娘有几年了,才肯半遮半露地说给奴婢的娘亲听。”立夏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才续道,“奴婢的娘也是府里老人了,当年曾在纤秀坊服侍过几年,听她说,黄先生说得很是那么一回事,九姨娘当绣娘的时候,有几个月时常背了人流眼泪,不知道的人,都还以为她家里出了什么事……”

“黄先生最后才说,这人的身世,是九姨娘从前在刺绣的时候一点一点和她说的,原名是不是叫郑连继,时日久了有点记不清了,只记得这个人回苏州的时候,为了躲官差,就改了姓,叫连继了。”

七娘子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也不由得呼吸一顿,霍地站起身来。

立夏却显得很沉稳——或者她是早已猜到了这里头的内情。“到了要走的时候,黄先生又自言自语,说是这个人,现在恐怕是连名字都没有了,只得一个连字……他欠封家的情太多了,您要是能找到他,恐怕您要什么,他都会给……”

她住了嘴。

屋内一下就静了下来。

七娘子半晌才缓缓地又坐回了桌边,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讥诮的笑,“黄先生就是黄先生,到末了,还要和我开个玩笑。”

原名郑连继,后为避祸改姓为连,就叫连继,可连命根子都没了,这传宗接代的继字,自然是也不能要了,岂不就只剩一个连字?黄绣娘的这个玩笑,开得刻薄又锋利,看来,她和这个连继,说不定也有过一些渊源。

难怪封锦以稚龄之身能与东宫往来,难怪封锦会向她要九姨娘的绣品,难怪封锦会说一生中他只有欠九姨娘和自己……

七娘子咬住下唇,开了自己的妆奁,郑重从暗格里抽出了这条泛黄的绣帕,细细端详了半晌,才摇头苦笑,将它捏在了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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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七娘子反而静极思动,去小香雪找六娘子说话。

这么多年下来,梅林虽年年修整,但到底有些老梅或是病或是死,当年系过秋千的老梅树去年冬天就没有开花,今年春天,大太太派人砍了,在原地补了一株小小的树苗,梅林里就有些疏疏落落的,并不大好看。

七娘子只是在梅林中稍微站了站,就进了小香雪,笑着问大雪,“六姐睡了没有?”

六娘子当然没有这么早睡。

她正在灯下赏鉴大太太给她的首饰,什么金团花、珊瑚边花、美人游宴玲珑掩耳、金麒麟、白玉荷包……林林总总,摊了一桌子。

“七妹。”见七娘子进了屋,她忙笑着招呼,“快来帮我挑挑,从前手头首饰少,反倒能花样翻新地装束自己,如今这么多好东西全给了我,我倒是不知道该怎么穿戴了!”

七娘子也就顺势在桌边落座,陪六娘子一起看她新得的好东西。

“从前东西少的时候,得一根宝簪都觉得稀罕,津津有味,能看好几天,如今这些东西多了,也觉得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六娘子说是这样说,可手上却不停,把金团花往头上插了,“哎哟,十多两的东西,插多了头上沉得很。”又拔下来换了个玉鱼儿小簪。

“六姐就是爱这些动物花草。”七娘子也挑了个金蝴蝶钗,插到六娘子头上看了看,“明儿不过是初选,打扮得体就好,太亮眼反而遭忌……”

六娘子嗳了一声,“你说得对,这些太招摇的首饰,还是都收起来。”就又开了妆奁,和七娘子一起一个个插进棉套里,好生把这些个金贵的物事收到匣子里。

“我还惦记着请母亲为我新打个大些的妆奁。”六娘子一边动作一边唠唠叨叨,“这小箱子里瓶瓶罐罐的实在是太多了,挤挤挨挨,一不留神就能打碎一个……”

七娘子望了望墙角新添的自鸣钟,见时辰已经不早,大雪等人又都在外头忙活,便抽回手,拿起一只金麒麟举着在灯下细看,漫不经心地问六娘子,“六姐已经下定决心,要嫁进东宫,为太子嫔了?”

和什么人说话都得讲究个技巧,和六娘子这样的人说话,最犯忌讳的就是摆明车马是来恳谈的,就连在大老爷、大太太跟前,这位憨小姐都不肯露出自己的心思,虽然多年来两人甚是相得,七娘子却也不觉得自己能随便几句话,就打开六娘子的心扉。

六娘子手一顿,脸上就显出了些似笑非笑的样子。

“这个决心可不是我下的。”她也拿起一枚宝簪,随手划着桌上的一两星滴蜡,“七妹,我们两姐妹要好了这么多年,姐姐也不瞒你,这女儿家,还不都是像金簪草?飘到哪里,就在哪里落地生根繁衍子息。进东宫也好,嫁进李家也罢,反正我都不吃亏的,人生到处何所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么!”

七娘子仔细地看着眼前这黄灿灿的麒麟,口中轻声地笑,“六姐这样说,其实还是不愿去争……”

她心底忽然涌上了一股深沉的无奈,索性放下麒麟,直视着六娘子,认认真真地开了口。“六姐,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一直以为你对十一世兄,是有些情意的。”

在柔和的烛光下,六娘子的面容更显活泼,烛火一跃,面上似乎就换了个表情,她咬着下唇怔怔地呆坐着,望着手中的梅花宝簪,半天,才长出了一口气。

“就算有一点情意,又如何呢?”她缓缓举起宝簪,插到了发髻中,对着小玻璃镜自照片刻,才又拔下了簪子。“李家是什么样子,你心里也有数的,论人事论心机,都是数一数二的乱,说算计,也比得上宫里。可说尊荣,那是难及万一。一样是钩心斗角,与其嫁进李家,倒不如进宫为妃,对谁不是陪小心?我宁可对太子妃、对皇后、对贵妃陪小心,也不要对着李太太!”

六娘子对李太太的顾忌,的确是早有流露。

七娘子心下感慨万千,沉默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其实按理,我是最没脸对你说这话的,表哥的事,或者你心里也有数……可我还是要和你说这话,六姐,李家的事,能争,还是争一争的好。宫里虽然尊荣,但太子性格深沉,你出身又不显贵,美貌或者也是遭妒的根源。若是能和十一世兄双宿双飞,岂非胜过在宫中打发日子?你和我不一样,我若答应了表哥,恐怕都活不到出嫁的时候,可你即使选秀落选,以太太的性子,必然不会太高兴,但终究这不悦里没有私怨……日后在夫家,还是有人为你撑腰的。”

七娘子这话,不可谓不坦诚了。

六娘子一下也就怔住了。

半晌,她才略显烦躁地叹了口气。

“若是父亲没有告病的意思,说不准听了你的话,我还真会……可现在说什么都晚啦,以李太太的性子,我们家一从江南总督的位置上退下来,恐怕她就要变一张脸。李家孩子那么多,十一世兄能分到多少银子?贫贱夫妻百事哀……”她娇美的面庞上,双眸熠熠,已是流露出了罕见的精明冷静。“再说……一点点喜欢,当得了什么事?这世上值得我关心的人多了,你看看七姨娘原先过得是什么日子,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七妹,若你不是庶女出身,这些话我也不会同你说。同七姨娘相比,那一点喜欢又算得了什么?我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要她风风光光安度晚年。这想望原本非分,如今却能成真,我不知有多开心!”

在这一刻,她才对七娘子真真正正地敞开了外衣。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六娘子不是五娘子,脚底下的路,她看得很清楚。

她探手入怀,“既然如此,那就请六姐为我转交一样物事,可好?”

156、风雨

 “这是九姨娘当年留下的一张绣帕,据我所知,太子身边的大伴连太监,想要这东西已经有许多年了,甚至于连封家表哥也辗转询问,问我手上有没有留存。这张绣帕是九姨娘做给没进府前曾有的一位相识的,对连太监来说,意义自然又相当不同。六姐进宫后如有机缘,可以为我转交连太监,或者能和他搭得上话,也是难说的事。”

 连太监身为太子大伴,在后宫中只怕连太子妃都不敢轻易得罪,六娘子如果能和连太监交好,自然有数不尽的好处。

她却久久地凝视着七娘子,半晌都没有接过七娘子手中的绣帕。

“我其实很羡慕七妹。”六娘子蓦地转过头,轻轻地拈起了这泛黄的织物。“从小就那样有主意,有谋略……心里不知藏了多少弯弯绕绕,虽然面上不显,可就是有本事把太太,把老爷,甚至于把整个杨家的态度扭转过来,你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到。”

“我就不一样了,自小就不机灵,玩心计轮不到我,拍马屁轮不到我,我能有的,不过老实本分、乐天知命八个字。”

“若不是运气不错,太太为我说的两门亲事,不论哪一门都能遂了我心中的想望。嫁进李家,我和十一世兄青梅竹马,对彼此都有好感,嫁进天家,从此就有了我梦寐以求的尊荣……”

“可我不禁也常想,要是太太把我嫁到天边去,嫁进个只有壳子好看,私底下乱成一团的人家,我该怎么办?我没有一点办法!”

“我只好拼了命地做出可爱的样子,让太太在安排我的时候,顾惜着我可爱,垂怜我可悯,别对我那样坏……可或者是已惯了这样,我竟觉得这样随波逐流的日子,也很省心。世事本来就难以预料,我们都是风里的一根金簪草罢了。不管飘到哪里,只要能生根发芽不就够了,接下来的事,又有谁会知道呢?”

“没有谁能把命捏在自己手心,该放手的时候,也该试着放手。七妹明白我的意思吗?有时候,或者你也可以试试看放手的滋味……”

她托了腮,微微偏着头,一双点漆似的大眼睛,在灯下一眨也不眨地望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冲着六娘子微微一笑。

心底有千言万语,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宫中的人事倾轧,只有比官宦人家更残酷,更冷血,只看太子的行事手段,就知道这位准皇上也不是省油的灯,不像是耽于美色之辈。

六娘子生得又美,出身又低微,在宫廷斗争中,没有谁比她更合适当一杆枪使。她的命运,实在比嫁进李家要更莫测得多,也更着重于运气两个字。这根金簪草能不能在宫里发芽,还得看天候。

可是就如六娘子所说,多年来她没有为自己经营过,如今手中也就没有可以和父

母对弈的筹码,顺从安排随波逐流,也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好在,她一向也很有运气。

她微微垂眸,看向了六娘子手中的绣帕,心头的不舍之意,一闪而逝。

只盼着这张绣帕,能给六娘子带来些好运气。

“我明白六姐的意思。”她真心实意地点了头,“从今日起,我也会学着放手……只是六姐也要记住,不论你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不能完全放手,在宫中更是如此,你心里要有个提得出的章程,知道该亲近谁,该疏远谁,什么时候得宠,什么时候蛰伏……这都是有讲究的事!若你没有把自己的命运握住,所谓的放手,也根本无从谈起。”

六娘子神色一动,“还请七妹指教。”

说到斗争,再没有人比七娘子更有心得。

七娘子略作沉吟,接过了六娘子的金簪,划起了新滴下的蜡珠,“太子妃虽然希望在东宫有个自己人,但自然也不希望这个自己人最终能坐大到威胁自己的程度。六姐出身不够高贵,其实正合太子妃的心意,头几年,肯定会尽量拉拔你,给你脸面。”

“东宫一向不喜欢别人打听家事,如今宫中虽有良娣孺子,但谁受宠谁不受宠,外人却无由得知。如果能得到连太监的几句指点,自然是受益无穷,封家表哥……或者也可以对六姐有所照应。不过内外有别,想在宫中站住脚,还是要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心笼络住太子妃与连太监两人。至于东宫,反倒要靠后些。”

“总之一句话,为杨家计,或者父亲母亲会希望六姐早日生育子嗣,可为六姐自己着想,恐怕这子嗣还是晚些为好,六姐今年才十五岁,再过五年,也都是青春年少,可五年后,如今的皇长孙就有六七岁,恐怕也要立储了……虽然时间可以变化,但在立储后生育,太子妃会放心得多……”

六娘子美目异彩连闪,蓦地抓住了七娘子的手,“听七妹这一说,我心里一下就豁然开朗。你又送我这样好的人脉,又送我这么多良言――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了!”

七娘子反握住了六娘子柔细的小手,冲六娘子微微一笑。“姐妹之间,本来就应该互相扶持。”

六娘子于是同七娘子相视一笑。

屋外传来了大雪的声音,“梁妈妈――我们家姑娘已是准备洗漱歇息了……”

第二日才过五更,大太太就亲自起身,把两个小娘子叫到正院看着梳妆打扮,又强压着两姐妹吃了半调羹两仪膏提神,又略略吃了半碗燕窝粥就不叫再进水米,免得到了行宫不大方便。六娘子一脸的困意,喝过燕窝粥,就夹着眼一眯一眯地打盹儿,大太太看了又好笑又好气,又喂她多吃了半调羹两仪膏,才把七娘子叫到一边。“看你六姐那着三不着两的迷糊样。”她却是先撇了撇嘴,“要不是你爹发话,我是不放心她进宫服侍东宫的……恐怕这迷糊的性子,有一天会害人害己!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可惜你父亲行事不够稳妥,生生把你的前程毁于一旦……”

七娘子却是一怔,才想起在大太太眼中,自己之所以做了陪客,乃是因为大老爷想把自己嫁给封锦,才闹出了瓜田李下的嫌疑。

事情都到这一步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她不禁就望着大太太挑了挑眉毛。

大太太罕见地露出了尴尬,“虽说你心里也苦,但还是要以大家为重,一会进了行宫,你得照看着你六姐,别让她犯迷糊,在宫人跟前露丑,伤了杨家的脸面……这每次选秀,都有些轻浮狂诈之辈,或是私底下使绊子,或是明着耍手段,那一等无声的争斗,恐怕你六姐一时是应付不过来的。

大太太这是希望七娘子能以大局为重,在选秀中对六娘子多加照看。

七娘子自然从善如流,“娘且放心,小七自然会尽心尽力匡扶六姐……”

见大太太还有些将信将疑,她不由在心底长出了一口气。

一个人心胸太小,看别人也就看得小了。

“怎么说,六姐在宫中的尊荣,都关系着我们杨家女儿的体面……”她只得含蓄婉转地提点大太太。

大太太这才豁然开朗,拍了拍七娘子的肩头,很是宽慰,“还是小七懂事,你放心,等你两个姐姐的婚事闹完了,娘就为你打点嫁妆……”

自鸣钟才过六响,来接人的老妈妈就到了总督府外。

大太太忙亲自把两个低眉顺眼一脸和气的老妈妈让进内堂喝茶,又说了不少客气话,才将六娘子和七娘子领出了东次间,交到两个妈妈手上。

“寒门小女,自小娇生惯养,若是冒犯了妈妈们,还请不要计较。”她满面春风,亲自把两个小娘子送出了屋门,梁妈妈也跟上来派赏封――两个妈妈自然也客气,同大太太又应酬了几句,才跟着上了暖轿,出了中门。

江南选秀,历年来本是在几间寺庙阅看秀女,今年有了闽越王新建的行宫,地方更为阔大,采选太监就与闽越王妃打了商量,权借了几间偏殿使用。杨家两个姑娘进行宫时,行宫内已是处处莺声燕语,无数个身着麻葛袄子的小姑娘聚在了一处,叽叽喳喳,把个行宫点缀得热闹不已。“这都是今年要进宫服侍的宫女子。”见六娘子面有好奇之色,一个老妈妈就笑着解释――或者是得了张太监的言语,这两人对六娘子、七娘子煞是客气,一点都没有宫中女官的骄矜。

这两个出身富贵的小姑娘自然不会和宫女子们一同厮混,闽越王妃特地开了两间偏殿,给秀女们等候使用。这一次虽然是为了太子采选宫人,但皇上自然也不会忘了自己……殿内人虽不多,却也有二十来个面目姣好打扮富丽的秀女,早已在殿中等候。

七娘子才捞了几眼,就见着了不少熟面孔:李家、诸家都有女儿入选,还有些随着大太太一同见过的中层官僚之女……也不由暗赞一声张太监好手段:眼前的这些姑娘们,说起出身,都是亲太子的官员,说起容貌,也的确都算得上中上之选,论举止更是个个文雅……可说不论谁走出去,都撑得起一宅主母的身份,江南上得了台盘的佳丽,恐怕有大部分都在这一间屋子里了。只是这一家,终究也只有一个姑娘入选,且看身份大多都是嫡女,顿时就显得六娘子和七娘子,有些格格不入了。

两人冲几个相识的姑娘打过招呼,也无心多说什么,双双在窗下板壁边的两张圈椅上坐了,六娘子摸了摸头上的梅花宝簪,环视屋内一周,微微露出一个笑,就低声和七娘子议论,“这么多人,全都要进宫去?”

虽说历年来的选秀,江南与京畿都是大头,但地方上究竟也会有所表示,要是这初选的佳丽全都进宫,只怕没几年紫禁城就满得住不下了,七娘子摇头道,“听太太的意思,最终能进太子宫中服侍的,不会超过三个……”

也就是说,眼前这二三十个金枝玉叶里,最终只能产生两个进宫服侍的名额,且论位份,还都要比六娘子已经提前预定的太子嫔低些。

太子对杨家,也不能说是不大方了。

六娘子美目异彩连闪,径自就沉思了起来。

虽说众人对杨家的两个小娘子,都很有几分虎视眈眈,但还没有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闽越王妃就派焦女史进门,请了两个小姑娘到正殿说话。

以王妃之尊,又是行宫的主人,六娘子、七娘子自然不敢怠慢,低眉顺眼跟着焦女史进了正殿,双双拜倒行过大礼,闽越王妃就上前亲自将六娘子扶了起来。

“嗳哟哟,今儿个打扮得要比上一次见面更娇俏了,这个玉兔鞋是谁做的?衬得你倒多了几分稚气……”看来,闽越王妃是真喜欢六娘子,她仔仔细细地相过了六娘子周身的装扮,才随口夸了七娘子几句,“七娘子这个打扮也好的,虽然不如姐姐,但……”

七娘子心头一动:看来,闽越王妃已经知道了这两姐妹谁是主客,谁不过陪太子读书,也下定了决心,要笼络笼络杨家了。这个选择并不能说太意外,毕竟从杨家的身份地位来看,闽越王想要和杨家交好,也很自然。可细细一琢磨,就又透了不妥。

闽越王妃都能在第一时间知道杨家到底要推谁出来应选,可见和张太监,和封锦的关系都非比寻常。闽越王的政治立场倾向于谁,那是一目了然的事。

皇帝的亲兄弟,太子的亲叔叔,和东宫之间的联系,肯定要比杨家紧密得多,东宫要是真心疏远杨家,难道闽越王还反其道而行之,在变天前夕拉拢和杨家的关系?政治上的事,真是迷雾重重,怎么个解释都有道理……七娘子稍微甩了甩头,在心底告诫自己:权变斗争,那是大老爷和大太太的事,最坏不过是告病还乡,牵连不到自己。不该自己管的,就不要操心了。六娘子却是娇颜嫣红,显出了七分的羞涩,三分的欣喜,“娘娘谬赞了,小六蒲柳之姿――”

客气话才说到一半,王妃就笑着止住了她,亲手搂了六娘子坐到她身边,又命焦女史,“拿一盘酥山来招待两个小姑娘――善莹吃过酥山没有?说起来,东西虽然不稀奇,但却是宫廷秘制,手艺迄今还没有外传……”焦女史笑着出了殿门,七娘子于是微笑看闽越王妃宠六娘子。

焦女史笑着出了殿门,七娘子于是微笑看闽越王妃宠六娘子。

“虽然咱们家的姑娘,再没有不放心的,但过场还是要走一走,一会见了采选妈妈,可千万别怕,这些妈妈们看着凶,私底下,是再和气不过的了。”看闽越王妃的样子,倒像是真爱六娘子,“你就只管笑,嗳,谁要是有你这样的容貌,我看遇到事儿什么都不必说了,就只是笑就得啦……”

殿内于是一片温情,六娘子虽有些局促,但应对得也很得体,“娘娘实在是把小六夸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却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近了内殿,众人的声色,都是一动:听足音,还是焦女史的,可焦女史的脚步素来是不紧不慢……就连一般的大户人家,执事者都是不慌不忙,很少有这样慌张的时候。

闽越王妃来不及说话,焦女史已是碎步进了正殿,她神色肃然又带隐忧,扫了左右宫女一眼,深深地长出了一口气,长跪在地,给闽越王妃行了大礼――两个小娘子都起身回避――才口齿清楚地道。“回禀娘娘,刚才杭州来人报信:北边今早飞马来了消息,说是皇上已然驾崩数日,太子秘不发丧图谋不轨,鲁王已起兵勤王讨逆,号称太子身边的连太监并几个亲近从人蛊惑太子,致使君父虽死无着……昨日一早已经攻陷济南,现正调兵遣将往京城进发。王爷已经启程回泉州去了,请娘娘也早日启程回泉州去!”

她声调铿锵掷地有声,闽越王妃却好像是听不懂似的,喃喃地问了句,“什、什么?”便僵在了原地,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一屋子的宫女,也都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色,就连焦女史,都禁不住在峻色中露出了一丝忧色。毕竟她带来的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耸动了些。

六娘子与七娘子却都没有过多的惊讶,两姐妹对视一眼,却是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淡淡的恐惧。

 大老爷实在是猜得不错,屋外的天空虽然清朗,但大秦的天,却已经是烽烟滚滚,有了风雨欲来之势。

157上京

昭明二十五年秋,通州码头前等着进港的船只排了长队:今年水线浅,船行甚难,要不是前几日的几场大雨,恐怕船行不到通州就要靠岸抛锚,沿着京杭大运河往北行的船家们苦等了这么小半个月,才等来了难得的丰水期,自然都着急行船,大圣庙前的客船码头外,放眼望去,全是乌压压的船顶,竟是能一连排出好几里。

都是行路人,虽然谁都不愿等,但也只好按先来后到,依次在码头下船。好在通州已然在望,再走上四十多里就是京城,不比在半路上耽搁住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有些性急的客人便搭了小船只身上岸,将箱笼托付给家人照管,自行先进京办事。

“正好今年是朝廷造大册的日子,”老船娘一边擦地一边同粗使婆子唠叨,“从南边来的官大人们,有谁经得住旱路的折腾?还不都是要从水路上通州?这一下耽搁住了,多的是急得额角冒汗的,这不就把箱笼丢给小厮们,自己捧着金册先搭小船带个小厮儿进京去了?耽搁了朝廷登册,不大不小是个罪名……”

那粗使婆子还没答话,神色忽地就是一整,忙冲老船娘竖起了一根手指头,两人都静下来屏息敛气,听着那不紧不慢的轻巧足音伴着吱呀声,缓缓自船舱那头传了过来。

未几,一位身着藕荷色春绸袄裙,相貌婉约的少年女儿就经过了甬道。

她打扮得虽并不张扬,但眉宇间自然有一股安详婉约气息,头顶的银团花做工精细,虽是银器,但看得出光是这份做工,就抵得过这银饰的分量。寻常人家的官家小姐与之相比,恐怕都要少了几分宁静。

两位老妈妈看着这少女,脸上都浮现出了羡慕之色。

待得她走远了,才压低了嗓子议论,“也不知道谁有福气,能娶到这样的小娘子回家……”

“可不是?”老船娘一口的京腔,“我常和我们家小子说,是宁娶富家婢,不娶贫家女——”

那少女拐过了几个弯,在曲曲折折如同迷宫一般的船廊里站住脚,侧耳听了听来处的动静,才微微一笑,叩响了舱门,见门不过虚掩,便轻轻推门而入。“姑娘也是才醒?我来得晚了,本来以为姑娘还要再睡上小半个时辰。太太吃午饭的时候不是说,‘七娘子这一向都没有睡好’,您是怎么回的?又这么早就起身了看风景。”

这是个前后两进的小套房,通向里间的小门挽着淡红色的丝帘,隐约可以看到里间低低的胡床上头,还有凌乱的被褥。外间却是不过两套桌椅并几个小立柜,就没有多余的家具了,虽是在船上,但因为摆设简洁,看着并不显得逼仄狭小。

窗边的圈椅上就坐着一位正值豆蔻的少女,不过是家常穿了贡缎小袄,紫宁丝的裙子,除了手上一对碧玉镯外,便没有多余的装饰,越发显得一双眼如秋水般波光粼粼,只是形容清减了些,此时正托腮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水域,听了问话,才转头笑着解释。

“本来是想多睡一会的,这船廊隔音不大好,外头的说话声曲曲折折传过来,我听得有意思,也就没有睡着。”

说来也怪,虽说这少女的形容并不特别惊艳,打扮也并不过于奢华,但和眼前的婢女比,她的的确确是多了些什么,将这位婉约的小姑娘,比出了一丝小家子气。

这姑娘又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才问,“你立夏姐姐呢?”

“立夏姐姐在船舱里绣花呢,说是您爱阔大,这屋子再站一个人就小了,这不是就把乞巧打发过来服侍姑娘了。”乞巧边笑边说,从吸铁石打的小柜子里端了一碗紫嘟嘟的葡萄出来,“上午才送来的新鲜葡萄,您略进两口,底下人的心意不就到了……方才从船尾过来,听京里的船娘说故事——这真不愧是天子脚下,连个船娘一开口都是朝廷大事……”

一边和七娘子说笑,一边服侍七娘子吃了几颗葡萄,见七娘子摆手示意不吃了,也就把葡萄收起,又问七娘子,“姑娘看书不看?下棋不下?绣花不绣?”

七娘子被她烦得不行,又有些好笑,“一会就要靠岸了,你把立夏叫来,索性一道把箱笼归置好了,免得到下船的时候忙乱起来,反而丢三落四。我去给太太、老爷请安,不碍你们的事,好不好?”

乞巧就嘻嘻地笑,“还是姑娘体贴人,奴婢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七娘子一边和乞巧说笑,一边出了船舱。

这是江南盐商往日里南来北往乘坐的私船,因着杨家合家上京,大太太嫌官船太狭小,又多年久,便经浙江布政使石家穿针引线,问这位不知名姓的盐商“租”来一用。至于租金怎么算,这就不是七娘子关心的事了。

都说两淮盐商富甲天下,此言的确不差,七娘子虽然在苏州过惯了富贵日子,但上得船来,居然也没有多少可以挑剔的地方,这条私船虽不起眼,但装饰精巧布置干净,内外舱分割清楚,女眷在其中走动,最是方便不过。这小半个月的船程,就连大太太都没有怎么叫苦。

话虽如此,毕竟通州就在眼前,一行人却等了两天都没有靠岸,这位贵妇人毕竟是有些着急了。七娘子人才到船舱外,就听着了她的抱怨。

“早说了挂出左柱国、华盖殿大学士的旗子,昨天就上岸了,今儿个都进京了……偏偏这个老爷,论奢侈,比谁都穷奢极侈,到了这时候又比谁都亲切,满口的初入京师不要张扬……二弟在岸上恐怕都要等得急死了!”

接着又是七姨娘软绵绵的吴侬软语,“谁说不是呢?老爷也实在是小心得太过了。我看着这几日,好些船就抢着靠岸了,看官位,也不过是四品、五品的郎中呀、御史呀。”

十二姨娘叔霞又笑着为大老爷分辨,“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再说,这一次入阁,听老爷的意思,碍着了几个大人的前程……”

“那倒也是。”大太太顿时改了口,“我们家在京城毕竟根基尚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七姨娘不要小看这些御史,若是得罪了他们,可就麻烦了!”

七娘子会心一笑,于是推门而入,给大太太请安。

自从昭明二十四年五月鲁王谋反后,朝廷里就一直没有安静下来。足足闹到今年四月先帝大行,这涌动的风云才告了一段落。却不想国丧未完,又多了一重家丧——秦帝师今年六月寿终正寝,虽说几个儿女辈并大老爷都只用服三个月的孝,但大太太身为出嫁女,却要服上一年的齐衰孝,如今三个月热孝过去,身上也只敢穿青布衣裳,佩一支银簪装饰,倒是显得身边的两个姨娘,都要比大太太富贵些。

见了七娘子,众人都笑,“小七怕是等不及想下船了吧?”

“到底是娇养的女儿家,在船上住不惯,也是理所当然。”

七娘子面色微红:她也没想到今生自己不晕车不晕轿,居然却晕船,才上船就闹着晕了好些日子,到了这几天,才慢慢地缓过来了。

“谁想得到通州码头这边有这样多的船只拥堵。”她叹了口气,罕见地露出了无奈,“还当前几天就能进京呢——这得会是九哥没有跟来,否则呀,以他的性子,肯定是早不耐烦了……”

提到九哥,大太太脸上顿时就蒙了一层思念,“九哥这从小到大,是没有离开我眼皮底下!那头几天我真是吃不好睡不好,就怕四姨娘年纪大了,思虑不过来,委屈了我们家这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少爷!”

新君登位,明年就要改元,按例是要加开恩科,大老爷有意思让九哥这一科下场试试身手,又担心他先跟着众人折腾到京城,在京城还没安顿下来,又要上路回西北考试,索性就让他在百芳园里住下,到了明年四月,再启程往西北去。

为此是特别留下了董氏夫妻这对识途老马照看,又托了留守江南的四姨娘打理九哥日常起居,管束他好生读书,饶是如此,大太太一路上也是不知念了几千遍九哥,心心念念,就怕九哥不在身边出了什么差错。

“唉。”大太太越想越不痛快,“家下就这一对儿女了,还非得把儿子留在苏州!老爷真是年纪越大,脾气越发古怪……”

就拉起七娘子的手,跟她抱怨起了大老爷。

平时在百芳园里,大太太一个不痛快,就可以三四天不和大老爷见面。现在大家都住在一艘船上,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是小半个月的航程,两夫妻就都有了一肚皮的不快,大太太这几年年纪大了,心里越发是藏不住事,也不顾姨娘们还在一边陪坐,拉着七娘子就唠叨了起来。

七姨娘与十二姨娘都对七娘子报以同情的微笑。

七娘子听得头疼,却也不得不安抚了大太太几句,又笑着扯开了话题,“二叔恐怕在岸上也等得很急了,不过,等了这两天,怕是今日向晚,也该轮到咱们靠岸啦。”

新帝登基未久,一应人事却已经大变,单单只是杨家并来往频密的几家亲戚,就都各有浮沉。大老爷自六月秦帝师去世后,就再三上书告病,请求致仕回西北养老,太子却是再三驳回了奏章,到末了反而出人意料地给了大老爷这个阁臣的位置——不要说外人,就连大老爷自己都深感惊讶。

若说是杨氏一门大兴,可分封宫妃时,六娘子不过得了一个嫔位,也不见得有多受宠,据说皇上一门心思全都放在治国上,后宫中的哪个妃子都不喜欢,分封时也不过是看出身来历……这个嫔位,还是皇后力争来的。

可大老爷又分明说得上是大秦最年轻的阁臣了,不过五十过半的年纪就登堂入室,入阁封相,这份荣誉实在是太过耀眼了,也难怪杨家人虽然受了,却受得是战战兢兢,一步都不敢行差踏错。就连在通州码头,都不敢玩一点特权。

大太太也微微露出笑意,“可不是?就是昨晚上小船还载了你二姐的管事过来请安呢,说是若非他们孙家自己也有丧事,你二姐是一定会亲身过来迎接的!”

昭明二十四年冬天,老定国侯终于没有撑住,久病不治。虽说二娘子如今是正经的侯夫人了,但她与侯爷也都要服三年的斩衰丧,不过小祥,没有大事,是不能轻易出门的。

“说起来这女婿多是多了,可也都是忙人。”七姨娘就接过了话头和大太太唠家常,“正是要女婿出头奔走的时候,却偏偏一个姑爷都不方便出面,大姑爷人在福建,不多说了,二姑爷在家居丧,三姑爷才出了孝要回江南、四姑爷人在江南,我们的五姑爷呀,才成亲就下了广州,还当三月回京,可以久住,没想到连十天都没有住满,就又被皇上派到广州去了……唉,也都是有出息的!”

大太太眼角眉梢,是喜忧参半。“可还不是这句话了?去年十月成亲,没有三天就接了皇命,还以为西线无战事,凤佳这孩子能清闲几年,没想到皇上太看重也是不好……自打成亲,也就是三月份在家住了半个月的功夫。”

十二姨娘顿时捂嘴一笑,“这就是五姑娘的福气了,也就是这半个月功夫就怀上了,才进门没有半年就有了身孕,许家的几个妯娌,可是都没有这样的能耐吧?”

大太太面上一喜,口中却仍是笑道,“也不能这么说,许家的儿郎多年来,在边关的时候多,在家的时候少……几个嫂子,也都是苦过来的。”

话虽如此,但语气里的得意,却是谁都可以听出来的。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由微微一笑,垂下头慢慢地摩挲着甜白瓷沉口杯,听七姨娘和大太太絮絮叨叨地说着这杨家的女儿家都是有福气的,就连初娘子也生了男丁,眼下就只等五娘子的孩子下地,并等着六娘子的好消息了。

正说得热闹,船身忽地微微一震,众人都以为是前头的船只出了港,都是精神一振,不想过了一会儿,船头倒是影影绰绰,传来了喝骂之声。

大太太皱了皱眉,冲立冬稍微一点头,立冬便会意地出了屋子,不多时便回来禀报,“是有人想要加塞插队,先进港去。我们的船工在和他们拌嘴儿呢!”

大家都在船上闷了两三天了,七娘子觉得不舒服,几个女眷只有比她更娇弱的。随班就次虽然委屈,但也是正理,倒还没有什么可说的,可这轮到了自己,却还要被人加塞,这滋味就相当不好受了。饶是大太太也有些城府,也不由勃然,“谁家的人这样大胆?没看着咱们的堂号么!”

虽说大老爷一意保持低调,但以杨家的身份,出行时船上也要打出个旗帜来,因是上京赴任,就算是打出华盖殿大学士,正一品左柱国的旗号,都算得上名正言顺,偏偏大老爷却只让打了宝信堂杨的堂号,一路上有眼无珠的人并不甚少,大太太早就积攒了一肚子的火,这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是压垮了她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