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匹绸缎已装好了船。李徐氏带着侍婢登船离去。
傍晚时分,李徐氏的船经南河行至东城府河交汇处的码头停靠。一行灯笼晃晃悠悠护着一乘轿子停在了岸边。轿中出来一名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顺着船头搭好的木板,上了船。
★、第46章 贪欲
河风吹拂,李徐氏带着侍婢站在甲板上。她脸上已完全看不到在季家时的可怜愁苦,嘴角噙着矜持的微笑,背挺得很直,淡淡地对来人说道:“勒师爷?”
勒师爷弯了腰,抱拳行了礼:“李夫人辛苦。”
李徐氏微微颌首,转身步入了船舱。再有钱的商户妻,没有诰封,顶多被人尊一声太太。她是男爵夫人,永远都不可能向商户低下高贵的头。算计姐姐的亲事,就为了庶女也能拥有矜贵的身份。
进了舱房,分宾主坐了。李徐氏才喟叹了口气道:“我那姐姐家不过是座带铺子的三进宅院罢了。后院开设的染坊还没我家跨院的花园大。纵有秘方,一年也赚不了多少银钱。”
她不明白,小门小户的季氏有什么值得对方大费周章算计的。
勒师爷用手顺了顺嘴唇上方两撇弯垂下的胡须,笑道:“季家染坊太小。换成我家主人的大染房,得利自是不同。”
李徐氏抿嘴笑道:“我那姐姐性情刚直,怕是卖了染坊卖了宅院,也不会交出秘方的。”
“我家主人自有办法。”勒师爷也不说明,从袖中拿出一只匣子搁在了案几上,“这是另一半地契。望夫人一路平安。”
侍婢将匣子接了放在李徐氏手边。李徐氏没有打开,手指轻叩着扶手道:“原只听说益州府一城濯锦,满江带彩。百闻不如一见。我住了大半月,浣花染坊的蜀红丝浣花丝居益州府翘楚。朝中织造局的大人对我姐姐家的秘方也颇感兴趣。年底是我嫡妹凤阳节度使夫人生辰,我与郎君打算备份厚礼相贺。原想不到送什么与妹妹。来了益州府,看到蜀锦华贵璀璨,我这才拿定了主意。还望令主人能替我准备三百匹锦。”
两个田庄三千亩地,东市两间商铺,城中一处院子。外加这一船绸缎,这些还嫌不够?还要三百匹锦?这两千匹绸都不如三百匹锦的一半价钱。义川男接连娶媳妇嫁女儿。宗室男爵皮囊下只有穷酸二字。勒师爷心里暗骂李徐氏贪心。听她提到织造局的大人,又把拍桌子大骂的冲动咽了回去。得罪了织造局的大人,来年贡锦随便挑点毛病,织锦人家就要了命了。
“小事一桩。在下就可代主人应允夫人。夫人尽可去长安商铺提货。”勒师爷连价都没还,一口答应下来。
见他这般豪爽,李徐氏又有点后悔自己加价太低。想着这趟的丰厚回报,燕娘总算能风光大嫁,李徐氏满意不己。
送走勒师爷,她打开匣子。看到里面另一半房地契禁不住撇嘴道:“商人多奸。连送个礼,都要撕成两半给。去把另一半拿来。”
侍婢进了内室,抱出一只匣子。李徐氏从中拿出撕成一半的契纸,两半拼合,严丝合扣,并无差别。她满意地拢在一起收了。
“夫人,既然咱们已经拿到回报,何不悄悄提醒季太太?”侍婢想着自家夫人与季氏是姐妹,血脉相连。提醒季氏,全了姐妹之情,也少几分愧疚。
“提醒她,不就是明告诉她坑她的人是我?我为何要令她觉得我面目可憎?做人留一线。如果她能避过此劫,将来说不定还有用处。”李徐氏嗤笑出声,显然觉得侍婢忠心有余,机智不足,“二姐命里有此一劫是她自己太天真。隔了二十年不往来,她凭什么要信我?吃个教训罢了。只要她握着秘方不放,迟早能东山再起。我所能做的,就是等着尘埃落定,再遣人去赎回宅院。这船丝绸就当是替她做的买卖好了。”
侍婢也觉得自己的提议天真,转念又觉得自家主母心狠。竟把过错推给季氏的善良。跟了这样的主人,她若不尽心,也不会有什么好下肠。她心里渐渐生出了异心。
“睡吧。天一亮就启程离开益州府。”
李徐氏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临行时季氏塞给她的黄金沉甸甸的。她压在了枕头下,喃喃自语:“二姐,我要替我的燕娘着想。财帛动人心。你莫要怪我。”
她与季氏都是庶出。不能和嫡妹相比,自然就要和姐姐比。季氏生得娇柔妩媚,茶道比她高明,连马术都比她好。嫡妹打马球总是叫季氏相陪。嫡母也高看她一眼。义川男本是冲着季氏的名声不顾嫡庶身份,登门求娶。”
船舱安静,隐隐只听到河水拍岸的声音。李徐氏想到这里有些伤心:“如果嫡母肯替我寻一门好亲事,我也用不着嫉妒算计二娘。为了嫡妹出嫁,嫡母竟然看中来租家里院子堆货的小商人。当我是送人的物件么?我虽是庶出,也是英国公的后人。”
这世道便是如此。节度使们各自为政。表面尊着皇帝,实则已成了地方的土皇帝。皇帝在宫里也受公公们摆布。义川男的食户十成大概能收到两成。他就是个窝囊废。她不替自己和女儿打算。将来难道还要看庶子脸色行事?
想到这里,李徐氏渐渐心安睡沉。
船头垂下的灯静静照亮了一川河水。码头另一端也停着一条船。勒师爷站在甲板上,远远眺望着前面船头灯笼上墨汁淋漓的“李”字,脸色阴沉。
“贪心不足自寻死路。”原本主人不打算为难李徐氏。她毕竟是宗亲。合作过一回,将来说不定义川男还能在长安搭上几条人脉关系。可李徐氏太贪。与这样的人合作,季家若没死绝,说不得还会引火上身。
勒师爷冷冷说道:“只有一半房地契,另一半她一定随身带着。找回来。进了长江寻个偏僻地方动手。做的利落点。”
身边一着武士服的汉子应了,迟疑道:“船上那两千匹绸缎如何处理?”
勒师爷回头,眼神如鹰一般锐利:“主人说过。做事一定要干净利落,杀伐果决。几千两银子罢了,算不得什么。莫要因贪心留下后患。一并沉江。”
主人的气魄从勒师爷的话里透了出来。汉子心头一凛,沉声道:“师爷放心。”
★、第47章 透光镜
送走李徐氏回转,经过益州城时,少不得进城逛逛。季氏惦记着季英英的嫁妆。才想到打家具,季氏又想起了季耀庭曾经打探过的盛记少东家。
重阳节从青羊观回家之后,季耀庭就把当天发生的事告诉了季氏。
“对妹妹极好。”可惜妹妹不喜欢。
“喜欢结友朋友,也爽气。”轻松被人骗去卖了,还会乐呵地替人数钱。
“有担当。”就是分不清状况。无意中还会添乱。
结论是莫要考虑他了。我当时都憋了一肚子的气想骂他蠢了。
既然路经益州城,又要给女儿做准备,不如去瞧瞧盛大郎。季氏拿定主意,寻了个借口对季英英道:“买两套妆奁,一套给你当嫁妆。年底迎你嫂嫂,你便也赠她一套,可好?”
季英英对别人提过的事情都记得很清楚。哥哥画过盛记木器店少东家的画像,母亲是借机想去看看人吧。她低垂了眉眼道:“好。”
心里还存着侥幸。等到骡车停在了盛记木器店门口,季英英掀了车帘,木质匾额上的盛记两字仍刺疼了她的眼睛。朱二郎那天表现的太蠢了,是以换成了盛大郎。
季英英只盼着盛大郎没有在铺子里,让母亲瞧不到人。
“季太太,您来了!”掌柜的热情地将季家一行人迎进了店里。
季英英及笄后,季氏就把嫁妆给她准备起来。一些不需要量尺寸的家具都在盛记订的货。大件的木料也早已买好,也由盛记打造。
季氏与掌柜也熟了,坐下后开门见山道:“想置两套妆奁。不知今年可有新奇的样式?”
掌柜从伙计手里接了茶,亲手奉给季氏,笑道:“季太太来得正巧。少东家去了趟福建,从南边带回了新鲜的样式。我这就拿过来。”他吩咐伙计侍侯,自己掀了门帘,进了后堂。
季氏对季英英道:“你自去寻看梳篦吧。”
见跟来的湘儿眼里露出渴望,季英英也不想枯坐着。带着湘儿去店铺的货柜上看木梳。
盛记的木梳也做得精致。大都选用桃木黄杨木或黄花梨木,每一齿都打磨得光滑。梳背精雕出各种图案。有的是木本色,露出金黄褐色的木纹。有的用红黑二色漆得光可鉴人。最昂贵的用金银丝嵌出图案。
季英英心里再失落,也被一套木梳吸引住了。这套木梳漆了黑漆,梳背是一连串浮雕的花卉。或玉兰,或菊花,或石榴。雕工精湛。她每把都爱不释手。最终选中一把蔷薇梳,梳背是一簇花朵交错堆积,花瓣全用金箔银箔镶嵌。华丽中透着典雅。
“娘子,这个真好看。”湘儿两眼都放着光。
嵌了金银,做工也好,价格不是奴婢能买得起的。她也不可能和季英英插戴一样的饰品。季英英把蔷薇梳放在一旁,对湘儿道:“你挑一个,帮绫儿也选一个。我掏私房买给你们。”
湘儿大喜,谢了季英英,很快选中一把阴刻小猴花纹的,小声说道:“奴婢属猴。娘子帮我拿个主意。不晓得绫儿是否喜欢这种。”
季英英渐渐来了兴趣,和湘儿凑在一处挑选起来。
远远听到女儿的笑声,季氏和季耀庭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两人最担心季英英铁了心要嫁给赵修缘。见她还能轻松选梳篦,都暗想,如此软磨硬泡,迟早季英英会淡了心思。
这时掌柜的挑起通往后堂的门帘。盛大郎亲手捧着一座妆奁走了出来。
季氏这次是以挑女婿的目光看盛大郎。他长得眉目清秀。妆奁漆成了红色,他一双手捧着,手指修长,一看就觉得分外灵巧。她暗想,盛大郎有手艺傍身,家里又无兄弟分薄产业。是门好亲事。只是不知道他的性情如何。
季耀庭站起身,故意提高了声量:“劳烦少东家亲自送妆奁来。”
季英英下意识地转过身,背对着盛大郎,继续和湘儿选木梳。
盛大郎将妆奁放在桌上,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货柜那头。一抹娇俏的身影撞进了眼帘。他努力回忆,依稀记得去年曾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季英英的脸。只得按耐下心头的念想,和季氏见了礼,打开一层层妆奁介绍起来。
季氏来盛记打嫁妆家具,盛家二老知道季家有了还没订亲的适龄女,极自然地想到了盛大郎。季氏订的都是好木料,家境殷实。浣花染坊和盛家木器无论从身份还是家境来说,正是门当户对。盛家有了意,曾托人向季氏打听。季氏当初委婉说想多留女儿两年。今年季耀庭主动向盛家打听。这门亲事就有了新的转机。
“妆奁不比其它,料用的是上等红木。福州府海商云集。样式除了镶嵌金银丝外,还用上了贝壳玳瑁……”
季氏醉翁之意不在酒,当即对季耀庭道:“叫你妹妹过来,看她是否喜欢。”
有了季氏之命,季英英再不可能背对着盛大郎,无可奈何地拖着步子缓缓走来。
她低垂着头,梳的心字形髻,特别俏丽。发丝柔弱无骨的拢起,衬得前额光洁饱满。髻上插着一枝小巧的金步摇,走动间,寸许长的流苏轻轻摇动。因今日是与姨母送别,季英英换上了宽袖礼服。玫红色大袖衫宽敞的领口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脖颈,显露出兰花一般娴静姿态。
盛大郎脑中嗡的一声,觉得口干舌躁,眼睛有点拔不出来。
季氏瞧在眼里,心里认同感又增了两分。嫁一个喜欢自己的人,总比郎君不咸不淡不甚喜爱强上百倍。
“少东家,这妆奁一共有几层来着?”
季氏的声音勉强唤回了盛大郎的神智。他咽了口干沫轻声答道:“一共四层。太太别嫌少。这里面特意装了个暗格。”
说到自己的手艺,盛大郎渐渐镇定下来,详细介绍起妆奁:“我家妆奁的铜镜都是在镜王梁家订制的。各种款式都有。太太也知道,他家磨制的镜全大唐都有名。我去福州府寻得两面透光镜。季太太如果想要,可装在妆奁上。”
季氏闻之动容:“有镜王梁家的透光镜?”
不多时,掌柜亲自捧了只木匣来。
季英英被透光镜勾起了兴趣:“娘,什么是透光镜?铜镜也能如水晶般通透吗?”
如果女儿嫁进豪富的赵家,问出这样的问题,大概会被赵申氏笑破了肚皮。这就是门户差距呀。季氏再一次坚定不和赵家结亲的心意,耐心说道:“铜镜梁家磨镜手艺好。其中有一种镜能透过镜面看到背后的花纹,就被称为透光镜。”
盛大郎瞧着季英英睁着黑乌乌的眼睛,那好奇的小模样说不出的娇俏动人,心里一热,亲手捧了那面透光镜递给了她:“季二娘子,对着光看,最为清楚。”
季英英接了镜子,转身对着门外透过来的光看。果然隐隐能看到镜背镌刻的一株牡丹。
阳光投在镜背,鎏银的质地将光反射了出去。射在路经木器店的一人脸上。
★、第48章 惊闻
“呀!”被镜背反射到光的少女用手挡住了脸。
她身边的侍婢没看到那束光,见她捂住眼睛,紧张得不行:“娘子怎么了?”
季英英吓了一跳,赶紧放下镜子,上前道歉:“方才对着光欣赏透光镜,没想到光投到娘子眼中,实在对不住。”
季氏看到那少女身着青缎大翻领的胡服,身边侍婢皆着素绸裙,又带着两名着武士服,腰间挎刀的伴当,知道必是权贵家的小娘子,也紧张起来。
“娘,我去看看。”季耀庭说完,两步走到了门口。
那少女性情爽朗,揉了揉眼睛道:“刚才突然刺目,如今无事了。姐姐手里拿着的是透光镜?拿给我看看吧。”
这样珍贵的镜子,其价值应该比妆奁值钱多了。经自己的手递给那少女,摔坏了,盛大郎不让赔,又欠人情。这小娘子一看来头不小,强买了去,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季英英微笑道:“街边人来人往,娘子不如进店一观如何?”
见那少女跟进店堂,季英英松了口气,小心将镜子放进了匣子:“我不太懂,娘子可请掌柜为你介绍。”
她说完退回季氏身边。得到母亲和哥哥夸奖的眼神,季英英抿嘴笑了。
牛七娘也不等掌柜开口,伸手就将两面镜子都取了出来,对着光影看。一面背后镌刻着牡丹,另一面背后镌刻着鸳鸯。极其精美。她爱不释手嚷道:“的确是铜镜梁家的透光镜!我要了!”
盛大郎看到那小娘子,早就一眼认了出来。他心想这两面透光镜是为了奉迎季太太才拿了出来,可不能被你全买走了。他赶紧开口说道:“牛七娘子,这两面镜子已经被季太太订了。”
牛七娘秀美的脸上立时笼上了一层乌云,握着两面镜子舍不得放下。
她身旁站出一名侍婢道:“太太,我家娘子喜欢这两面透光镜,可否相让?”
话是询问的口气,居高临下之势扑面而来。
一副非买不可的模样。
盛大郎暗暗叫苦,生怕季家人不知道对方身份冲撞起来,他委婉介绍道:“季太太,这位是西川道牛副都督府上的七娘子。”
季氏心里叹了口气。透光镜将来有机会再给英英买,牛七娘着实得罪不起。武将家的小娘子,伴当还挎了配刀。惹恼了,砸了盛家木器店,告到州府衙门都无理可讲。她按着季英英的手站了起来:“牛家娘子既然喜欢,这两面透光镜便让与小娘子。”
侍婢抿了抿嘴,得意地瞥了季氏一眼,心想算你有眼色。
牛七娘也欢喜起来。她将镜子放进匣子,看到桌上搁着的妆奁,笑道:“多谢太太相让。掌柜的,这只妆奁算我帐上。”
“使不得!”季氏无奈地回绝了,“多谢娘子美意。不瞒娘子,妾身是想替小女置办嫁妆。”
“哦,我买来相送的确不太合适。”牛七娘爽朗热情,上前拉住了季英英的手,抱歉地说道,“原来姐姐也是因为出嫁……不瞒你,家姐今年要出嫁,我明年也要嫁人。妆奁上正想配两面透光镜。这样吧,盛家木器店的梳篦也做得极好。我送套给姐姐添妆。”
季英英笑道:“您太客气了。我还没有订亲呢。娘子姻缘已定,正该让与娘子。”
季氏二话不说让出了透光镜,季英英又推辞自己的礼物,反而让牛七娘生出好感:“还不知晓如何称呼姐姐。”
“三道堰浣花染坊季二娘。”
牛七娘低呼一声:“姐姐住在三道堰啊。”她歪着头想了想问道:“季二娘,你可知道三道堰槐树巷的赵家?”
季英英点了点头:“赵家牌楼和我家只隔了一条街。”
牛七娘乐了:“那你可认得赵家二郎?”
刚才她好像说她和她的姐姐今明两年要成亲……季英英的心狂跳起来:“哪个赵二郎?赵家大房的二郎君赵修缘吗?”
“对,就是他。赵家大房的赵二郎。”牛七娘爽朗地认了:“家姐年底便要嫁给赵家二郎。”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与家姐感情甚笃。听闻赵家二郎丰神如玉,才艺出众。不知他为人好不好。冒味打听,季二娘莫要见怪。”
赵修缘不是关在家里织斗锦吗?他怎么会和牛副都督家的小娘子订亲,年底还要娶牛家娘子?一定是自己听错了。季英英笑了起来。
牛七娘见她笑得古怪,蹙眉道:“难道那赵二郎有什么不妥?”
季氏和季耀庭骇得心跳都快停了。生怕季英英当众失态出丑,季氏伸手将女儿的手紧紧握住。
季耀庭上前一步,挡住了妹妹,拱手道:“牛小娘子,我们家和赵家是街坊。季家只是小染坊,认得赵家郎君,却无深交。也不方便背后议论他人,还请你见谅。”
他这样一说,牛七娘也不好问下去了。她不过是一时好奇,顺口就问了。原本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又大方让出了透光镜。她也不好逼着人家说。牛七娘瞥了眼一脸恍惚笑容的季英英,压下心里的疑虑,大大方方再次谢过季氏相让,带着人逛去了货柜处。
见牛七娘走开,季氏与季耀庭同时看向季英英。季氏低声叫道:“手怎么这么凉,难不成是今晨早起送你姨母,受了风寒?”
牛七娘一行还没走呢。盛大郎又站在旁边。季耀庭生怕季英英嚷出什么话来,伸手按在了她额间:“呀,果然好烫。娘,先送妹妹去医馆吧。”
他抱歉地对盛大郎道:“小妹身体抱恙,妆奁的事改日再说。”
见季英英脸色苍白,盛大郎心里更加抱歉,向季氏赔礼道:“回头我一定想办法再觅两面透光镜。”
“少东家费心了。”季氏勉强挤出笑容,与湘儿一起扶着季英英上了骡车,“季福,赶紧家去。”
骡车驶离,走了一程,车里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哭音。似被什么堵住,变得模糊不清,像低咽的小兽。
★、第49章 尘烟
“哥,求你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季英英撑着榻坐了起来,长长的黑发逶迤垂落在白色的裙摆上,柔弱不堪。她仰起一张同身上素罗一样苍白的脸,眼瞳黑乌乌的,里面像是燃着两点炽热的炭火,又仿佛转瞬间那点光就会变成燃烬的灰。
季耀庭揪心的疼。
不过三天,季英英就快速地瘦了。透过罗衣,能看到她窄而薄的肩骨高高顶起。季耀庭不敢开口,他怕一开口自己会先哭出声来。他脚步迟疑地,轻缓地走到了门口,扯着门锁将门用力拉下。
屋里传来砰地一声。季耀庭哆嗦了下,闭上了眼睛,双手一合,将锁扣上。
“哥!”季英英连滚带爬扑到门口,趴在地上拍门,哑声叫道,“哥,我就想再见他一面。我就想问问他。哥,你放我去好不好?”
她几乎没了力气,手掌拍在木门上,声音轻而弱。
季耀庭滑坐在门槛上,将头埋进了胳膊。他转动着脸擦去涌出的泪,抬起头吸了吸鼻子道:“英英,你性子急。去赵家还能有什么好话……自取其辱罢了。”
“求你了,哥。我晓得轻重,我不会哭闹。”季英英趴在地上哀哀的哭。她早就对赵修缘说过,如果他娶不了她,告诉她一声便好。她不会缠着他,她真的不会呀。
泪水一点点将地上的苇席洇得湿了。第一次和赵修缘定情的时候是个雨天。
雨突如其来,赵修缘提着她采集的染料植物,拉着她朝竹林寺飞奔。雨下得越来越大,寺里的红墙被隔在白色的雨幕那头,赵修缘和她无奈地躲在大树下。他让她等着,将布包交给她顶着,用袍袖遮着头飞快地冲进雨里。
她以为他跑回寺里取伞。没想到他跑到旁边的芭蕉树旁,折下两片蕉叶,又奔了回来。雨下了一个时辰,他举着两张蕉叶站在她面前,为她撑起了一角天空。雨水顺着他的鬂发往下滴,他就像一只落水的小狗。
季英英记得,她的脸蹭到了他的胸膛。雨水涸湿的衣裳下透出他咚咚跳个不停的心。
“我只想问问他。”季英英闭上了眼睛,“我没想过去赵家。我去赵家做什么啊?我能没脸没皮地找上赵家质问他为何不娶我吗?后天就是十月初九,我要去益州城。我只要他亲口告诉我一声。他是无奈,还是心甘情愿,我都不在乎。哥哥,我不惹祸,我不生气,我也不骂他。我只要听他告诉我就好。”
她只想问问赵修缘。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待她。为什么要瞒着她呢?是为了得到她的配色吗?不,赵修缘不是这样的人。新的配色是她主动送过去的。不会是为了配色。那又是因为什么呢?八月十五,他就可以告诉她,娶不了她的。
她眼前晃动着他的脸,他的笑容。他注满情意的眼神。耳边回响着他的声音。纷繁杂乱,一古脑塞了进来,撑得她脑袋都像要炸开。
“英英,你为何一定要听他告诉你,才死心呢?”季耀庭痛苦地望着满庭落叶,声音疲倦不堪,“你这么聪明,你还猜不到吗?得了你的配色,织出了好锦。赵家仍然担心杨家也有好锦。与都督家结亲,是为了多个臂膀。赵家对锦王势在必得呀。”
屋里爆发出痛哭声。季英英哭得喘不过气来。
是的,她都明白。可心这么疼,疼得让她受不了。见赵修缘一面是她的执念,仿佛他的话才是那把刀,能利落斩断她所有的情缘。
“我饿了,哥哥。我睡一觉端碗粥给我吧。”季英英趴在门口,声音弱的像猫叫。
那天回了家,季氏生怕季英英爆怒冲去赵家,把她关在了家里。季英英没有胃口,三天里除了喝点水,几乎没吃东西,眼见着憔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