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她牡丹是胡荼的人,刘盈也客气不了了。

就见这脸色苍白、面容普通清秀的年轻女子猛地拍桌而起,眉眼中说不出的锐气,凛冽地逼视着牡丹。

她忍不了、受不了、等不了。

在这样的时候,牡丹居然还在和她说什么不行?

刘盈的眼底有燎原的火,在刹那间喷薄而出,转瞬似要毁天灭地,将一切燃烧成灰烬。

牡丹被她的气势所震,背脊一下贴紧了身后的椅靠。

“刘盈,二少不想见到你,就算他被困在生墓,去救他的人,也不应该是你!”

牡丹的额上、后心,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看着眼前几近疯狂的年轻女子,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尖刻,厉声撕破了刘盈心中最柔软的地方。鲜血淋漓中,刘盈觉得一场大水,似蒙住了自己的口鼻。

呼吸不得!

见不得!

听不得!

就算这副境地了,小夫子眼中却没有一点退缩,她双手呈爪,霎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卡住牡丹柔嫩的脖子。

“啊——”

丫鬟小叶子一声惊呼,惊惶地盯着刘盈,高声道:“你要干什么?不要对我们姑娘下手!我们姑娘说二少不想见你,就定是这样了!你还想怎样?”

“生墓从哪儿进去?”刘盈双眼一片猩红,厉声逼问。

呈爪的指尖,几乎扣进牡丹*的脖子,上面登时现出了鲜红的印子。

娇媚的女子,脸色一刹那通红如血。

都到这时候,牡丹反而笑了起来。

因为喉咙的要害被卡住,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些微的沙哑。

“刘盈,你动手吧。就算杀了我,你也一样不知道生墓的入口到底在哪儿。我守着这个秘密,就这么带到黄泉路上,往后见着二少,照样说得过去,我牡丹从未辜负他的所托。”

话说到这份,显然有了玉石俱焚的*。

“你不要伤我们姑娘…”

小叶子哭成了个花脸,却不敢乱动一步,目光仇恨地盯着刘盈。

“只要你说出生墓的入口,我立刻放了你。”

“休想!”

从女子口中,吐出的句子仿佛是从牙缝中蹦出,没有半分回旋余地。

时间一分分过去了,牡丹没有丝毫松口的迹象。

刘盈眼中的血红,渐渐从淡红,变得越发逼人,到最后,所有的气势纷纷退去,她忽然松开手,口中长长吐了一口气。

“你不信我。”

刘盈的话音中,惶惶带着一股从骨子里*出来的悲痛。

似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那样的悲,那样的痛,无人能说,孤零一人,她根本不知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

她不想杀人,纵是杀了牡丹,自己也找不出生墓的入口。

牡丹不相信胡荼会在生墓中,不仅是牡丹,相信大部分人都不信。鱼微就算告诉了自己生墓的秘密,可是在他们眼中的胡荼,都是无所不能的。

他们总以为,那样的胡荼,天下有什么地方能困得住他?

在他们眼中,胡荼算好了一切,又岂会不留出自己的后路。

可是,刘盈却知道,小狮子就算有再尖锐的爪牙,终究也只是小狮子——是那个在岐州的草屋,尖刻地问她“夫子,你说以鱼传句,这倒霉的传句鲤鱼若是被猫吃了,怎么办?”的小顽童;是那个在黑暗中,抱着膝盖,倔强着不愿吃药的小可怜,是那个怕冷、怕黑,会扑到她的怀中寻找片刻温暖,在光亮乍现后,立刻抽离身子,眉眼冷峻的孤独孩子。

少年的时期,她有那么多次看见小狮子独自一人抱膝坐在湖边,看着粼粼的湖水,眸光中是一望无垠的茫然。

她看过那么多的书,哪里会不知道这样坐姿的人,心中永远有隐约的不安与害怕。

那时候的胡荼,勘勘九岁!

他出身官宦人家,父母健在,却养成了那样孤僻的性子。

曾经,她嗤之以鼻,只觉这孩子心里有病,说不出的麻烦。

可是,自从申嚜敲了自己那一锤子,也仿佛把自己的冷血、无情、多疑和反复的性子,纷纷敲了个粉碎。

没有谁会忽然之间性子大变。

没有谁会没有理由地去做一件事。

申嚜那一锤子敲下的时候,血色冲上了脑海,她眼底一片猩红,恨不得立时质问这老头何至于善恶不分,何至于背叛自己?

可是那么那么多的问题,终于在竹林暖阁得到了答案。

鱼微说,申嚜只是为了让她远离这些是非。

为了让自己远离这些是非,申嚜甚至不惜与宁王合作。

她忽然间想笑,想放声大笑,可笑声却在喉中戛然而止,她眼底有一分清水之意,险些喷溅而出…何其可笑!

她刘盈自以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可是那一瞬间,她才忽然明白自己有多狭隘。她的自私、冷血、无情与多疑…更衬托出申嚜老先生的光明磊落,问心无愧。老人用行动给自己上了一课,这世间,并不是每件事都是她想得那般虚虚实实。

一滴水,清澈透明,映衬出世人内心的虚伪自私。

她刘盈说得那么坦荡,真论起来,还不是一个胆小懦弱又无情的人!

她凭什么指责别人,凭什么把一切想得那么不堪?

这世间,还是有一些人、有一些事值得悉心守护。

十年的相处,绝非虚假。

她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不想再失去这个世上唯一能带给她温暖的东西,就算是被伤得体无完肤——至少,她尝试了去做。无论结果如何,倘若连付出都不曾有过,根本没有权利去怨恨任何人。

在竹林暖阁中,她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她忽然发现自己从没有仔细地去了解过胡荼。

那个阴戾清冷的少年,那么倔强,还在孩提,便把自己伪装成浑身是刺的小刺猬。

根本不容许自己贪恋一分的温暖,总在光亮大显的时候,维持好嘴角恰到好处的笑容,生疏有礼地面对诸人,即便是笑,却永远带着一分讽刺的意味。

那个少年,那么孤独,纵是他一手策划了天下大乱的计谋,却也不过是孩子的心性。就是因为孤独已成习惯,才不想一人独赴黄泉,才有了这场惊天的阴谋。

回想起来,无论如何,十年来,他对自己却一直是很好的。

就算违了师徒间的伦理,对自己做出了那样的事。

可终究不是一时兴起。

为了让自己不至于见面尴尬,他甚至以游学为名,周游了大半个冬夏。因为知道自己心仪于西丘文字,他便费劲心血寻到了天封。

可自己却一直伤着他、激着他。

这样的自己,纵是被他狠狠抛弃在一边,从云端摔到了泥泞地,也是咎由自取!

刘盈痛得几乎要窒息,却不是为自己,而是胡荼。

她眉毛紧紧地拧成一团,一手抓住左心口的位置,几乎将那里的衣服拧成了抹布——在那个位置,揪痛的感觉在刹那间袭遍了全身。她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拧眉下的双眸仿佛连焦距都没了,茫然地看着一处,也不知那儿到底有些什么。

“胡荼…胡荼…”

她的口中,却还唤着胡荼的名,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心里的痛。

“啊——”

丫鬟小叶子被刘盈的眼神吓到,尖叫一声,和自家的姑娘牡丹抱做了一团,瑟瑟看着那个蹲在地上,仿佛木了的年轻女子。

“姑娘,您说,这人是不是疯魔了?要不,叫妈妈找人来把她弄走吧!”

小叶子用脚尖踢了踢刘盈,见她没反应,装起胆子,厌恶地瞪了她一眼。这个女人,才来一盏茶的工夫,就把含烟楼弄得鸡飞狗跳!谁不知道牡丹阁里不论武啊,她居然掐着姑娘的脖子威胁姑娘!这么美的美人,她也忍心下手?

牡丹没有说话,只是怔怔看着刘盈眼角那一道光亮,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随后“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姑娘,您怎么了?别过去啊,这个女人是疯子,您忘了她刚才是怎么掐着您的脖子吗?您会被她杀了的!”

小叶子尖叫连连。

牡丹走到刘盈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站在那儿。女子宛如拢了烟霞的美眸,不带丝毫感情地打量蹲在地上茫然若失的刘盈。

“二少不在生墓,你这样哭,作给谁看?”

尖锐的女嗓,狠狠掷下。

刘盈眼皮都没抬一下。

牡丹眼中的不悦闪过,优雅地伸出涂了鲜红蔻丹的纤纤秀指,指着刘盈,轻蔑道:“二少曾经对你百般迷恋,依我看,你长得不如我,性子也太乖僻,实在没什么值得二少倾心的地方。你站起来,我们来打个赌…”

她只管说她的,刘盈毫不理会,只低头看着地上,睫毛上沾着泪,一滴一滴如鲛人之珠。

她其实并不想哭,可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牡丹根本就不是怕死的人,鱼微说,这世上只含烟楼、牡丹阁的主人才知道到底怎么进生墓。倘若牡丹阁的主人不愿意告诉她,那么纵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没办法了。

断了,一切都断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救不出胡荼,连最后一眼都看不见,指甲刺到掌心,恍恍惚惚中,连疼痛都察觉不到。

“二少曾说,这世上,他的小夫子是个切切实实的学问人。不管你问她什么,她都能告诉你。无论是经史子集,说是倒背如流,也不为过。二少也曾说,倘若奴家有哪一处,比得上你,他或许能有一点喜欢我。”

这个牡丹,果然是个我行我素的主儿。

大约是生得美貌,自信出众,如今,她便是面对情敌,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刘盈听见“二少”两字时,呼吸都仿佛被人抽空,脑袋狠狠一懵,只下意识听她的话,头脑沉重得像灌了铅…

可是,到得最后那一句,却仿佛有尖锐的银针贯穿心口。

是不是痛到极点,连呼吸的勇气都没了?

她“呵呵”笑了起来。

谈什么欢喜不欢喜?

小狮子在生墓里,都不知是生是死!

早在她看见牡丹阁中,四壁贴着小狮子未曾填完的墨迹时,就隐约猜出牡丹必然是喜欢小狮子的。所以在最后,她手指再用上一个大力就能掐断牡丹脖子的时候,她松开了手,颓然地蹲在了地上。

只因,她和自己一样,欢喜上了那个冷漠疏离、惊才绝艳的少年。

为了那个少年,牡丹连死都不怕了。

这让刘盈想到了自己。

她的这个学生,果然有祸水的潜质。

第二十一章

牡丹似乎被她的笑激怒,忍不住高声道:“我们比下棋,倘若你赢了我,我就告诉你如何进生墓,何如?”声音如锐剑,横刺而下。

“刷”地一下。

刘盈的眼中的火光猛地亮了亮。

那一瞬,她忽然站起。

分明纤秀的身量,牡丹却仿佛被她身上的斗意所震慑,忍不住退了两步。不多时,丫鬟布好了棋具,“姑娘,何必与这疯子一般见识!”

她走过刘盈身边的时候,声音刻意大了几分,浑不顾刘盈的面子。

刘盈眨了眨眼,一声不吭地坐到了牡丹对面。

布局行棋素来是牡丹最擅长的,其实当她说要和刘盈比下棋,然后用生墓的秘密做赌注,那话音刚一落下,牡丹就已经后悔了。

生墓的秘密,她不该说。

可是眼前的人是刘盈,是二少曾经从来不舍得放下的刘盈。

她不服,她牡丹哪点比不上刘盈。

*之下,话音落地,便引来了这场赌注,可当棋局摆出的时候,她又顾不得那么多,这是唯一一个证明自己比刘盈强的机会。

只因,那少年曾说过,她倘若哪里比刘盈强上一分,或许他会稍加青睐。

为了这句话,她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棋盘上,纵横十九,黑白乾坤,棋如星子。

刘盈执白棋,原本是一场恶战,在这样的情况下,刘盈心思缜密,下手又准又快,落子声清脆入耳,她完全不给牡丹任何思考的余地。

这一场对局,不过半盏差的功夫就结束了。

看着棋局上自己溃不成军的黑子,牡丹的脸色霎时间惨白一片,就连一边适逢左右的小丫鬟脸色也不由难看起来。

真看不出这样的女子,竟有这样好的棋力。

牡丹还要再说些什么,就听着刘盈清冷的嗓音,静静落下,“生墓的秘密。”

“不过是一局棋,我们比别的。”牡丹犹不服气,娇俏的小脸上,覆了一层寒霜,她双手攥紧成拳,还抱着最后一丝期待。

自己大约撞上了刘盈最擅长的,倘若比比别的,没准就能赢了!

她心中始终是不服气的。

空气中,暖香渐浓,分分寸寸地飘散出来。

在这样一个屋子里呆久了,所有的意识都会松弛下来,脑海中的那根弦,也会不复绷紧,真真是温柔乡,销魂窟。

也不知是谁这么精明,竟然在屋中放了这样的熏香。

刘盈静默地看了一眼角落处的小香炉,转了视线。

一室的温暖,逼得人后心渐渐起了一层薄汗。

牡丹和小叶子都已经娇颜酡红。

唯独刘盈不是这样,她嘴角始终挂着清冷的弧度,宛如刀锋般淡淡一撇,仿佛下一瞬,那刀锋般的冷意就会破空而出,让人心中禁不住胆战心惊。

牡丹借着暖香逼出的那股子劲头,干脆耍起了无赖,一把*了棋盘,大声嚷嚷着,“重来,重新来,换一个比法!”

刘盈是什么人?

哪能容她这样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