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些,他不去看女神的反应,径直转身,登上楼梯,走过回廊。身影隐没在月色与阴影的交界处,单薄而倔强。
女神注视着他的背影,听着他的脚步声,怔然出神。
“我羡慕你,也羡慕他。”她对自己喃喃低语,纤长苍白的手指张开,对着面前虚空伸出,再收拢时,已握着黑色竖琴的琴柱,将它从大陆带回了这个世界。
琴背上刻着它的名字。
深渊之叹息。
轻轻的叹息声在空旷的殿堂中响起,徘徊不去。
她低头,看着手中淡碧色果实,忽然笑了。
果实送到精灵的唇边,牙齿咬开被汁液绷紧的、软而薄的表皮。
汁液流淌进她的喉中,甜美芬芳,是遗忘的味道,这样使人着迷。
她恍惚了,置身生机繁华的精灵之森,从狭小的窗向外望去,树木茂盛,草地青碧,溪水清澈。
溪谷两旁是葱葱郁郁的树,树上爬着藤,藤上结着鲜红美丽的果实。
年幼的精灵们振着半透明的翼翅,边采着果实,边唱着好听的歌谣,唱累了便摘一个放进嘴里,闭上眼,神情陶醉。
那阳光该有多温暖,那果实该有多好吃——她不知道,只出神地看着。
她现在想,大概,那味道就和现在自己所饮的汁液一样甘美。
意识回到殿堂中,她看见亡灵从楼梯上走下,正看着自己。
她看不清那面容与神情,一瞬间又回到狭小的黑屋子里,有人正用手抚触着她的头发,动作温柔,她一辈子都没有被这样温柔对待过。
这个人该有多好——可她不了解。
白光将她的意识淹没,她微笑起来,轻轻对自己道:“你永远是孤魂野鬼,永远无家可归。”
“不可得之物,终将你束缚一生。”
林维不知道殿堂里正发生着的一切,登上一层旋梯,想回房间去。
却见那回廊中正站着一人,望着这个方向,月光泻地,寂静极了。
他借着阴影的伪装,不安地咬了咬嘴唇,随即面无表情向房间门走去,与巫妖擦肩而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维。”却有声音叫住他。
他转身,看见断谕正望着自己,月光映着无可挑剔的面容,要夺人心魄,要让人仰望,要使人沉沦。
林维全然忘了自己温柔又酸楚的心绪,只恨恨想:
就是这个人,他那么好看,又那么让人心疼——让我难过,让我受折磨。
他也全然忘了在女神面前那些条分缕析、冷静又深情的话。
我看见你,就只顾看着你——哪里有心思修饰措辞和言语。
他于是只拿一双眼睛回望,道:“既然都听到了,你还喊我做什么——我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只想问你,我想带你回去,你愿不愿意?”
巫妖看着他,在一片寂静中望着。
他的思绪忽地远了,回到了几天前,在阿德里希格的房间里。
知晓一切的塔主人微笑着,眼尾略微弯起一个弧度,勾起唇角:“说吧。”
“在那里,我和林维是什么关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啧,”塔主人左手支腮,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你有足够的理由询问在那个时空里自己的一切经历,却单单只想知道他?”
“让我猜猜......”塔主人眯了眯眼睛:“你活了一辈子,却也只有这么一个特别的人,对不对?”
“明明没有说过几句话,见了面就打得要死要活,却最熟悉,奇妙的关系——你跟谁都没有关系,唯独与林维有。”
“可他死死藏着,不想让我告诉你,他怕你知道。”塔主人笑着,眼中闪过狡黠的光:“我喜欢死了那个小家伙,不能告诉你。”
他没有什么别的表示,冷冷淡淡转身,要走出去。
背后却又有声音响起:“我只告诉你一句,好好对他——有人拿最软的真心往你身上靠,扎得头破血流,疼得发抖,还要过来。你再留不住,就没了。”
他打开门,正看见那人正倚着墙壁,若无其事的样子。
“喂,我们谈谈。”
一如他现在无意听见楼下所有声响,看见那人回过身,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要带你回去,你愿不愿意?”
——有这样一个人,他穿过昼与夜,生与死。
他越过空间的远障,打破灵魂的壁垒,跋涉过时间的河流,来到你面前。
他擦去斑斑血迹,盖住一路荆棘划出的伤痕,问:
我来带你回去,你愿不愿意?
巫妖讶于自己现在的感受。
疼痛而酸楚的,从左边胸腔里漫出来,遍至全身,可又是热的,要烧起来。
他从未有过这样。
他冰封已久的心脏与灵魂,所体会到的第一种情绪,不是喜怒,不是哀乐。
是浸满心疼的欢喜。
他不知道跟着这人走,会走到什么样的结局,只知道那结局正诱着他,唤他过去,像塞壬海上人鱼的歌声,缥缈又美丽。
他于是开口。
那声音途经灵魂,来到尘世,结束回廊的沉默,结束这一生波澜不起的静寂。
——我愿意。
☆、第114章 群星见证
林维定定看着他,良久。
“跟我离开这里,牺牲你身为亡灵生物漫长的永生,交付你的灵魂,来换取短短一年里的记忆。你想好了?”
用一生,换一年。
有人点起一簇火,黑夜里摇曳不定。
为了这一簇微弱火焰,旅人将放弃脚下通往寂静长夜的漫漫道路,折身向它而去。
如同阿德里希格看遍大陆漫漫悲喜,仍觉得自己尚未苍老。
如同女神度过了一千年光阴,所铭记却唯有跟随埃尔维斯的那数十年。
如同此时巫妖淡淡道:“想好了。”
有时候,我们并不用长短衡量时间。
那深紫的眼瞳泛起一层雾气,汪着一潭水,水里映着繁星。
林维走上前。
那仅是几步,在这几步中——星辰辉光闪烁,时间潮起潮落,走过漫长道路,抵达光阴与万物的尽头。
他按住断谕的肩头,将他压在墙壁上。
踮脚,在那人耳畔道:“你想好了......就不能反悔。”
他与断谕对视,伸手触着巫妖微凉的唇。
看着看着,那眼里雾气散去,变成冷冷的注视。
“从今以后——我不仅不允许你再忘掉一点,还要整天整天在你眼前晃来晃去,让你想着,让你也受折磨——让你时刻记得,你在这世上,敌人是我,朋友是我......”
他声音渐低,尾音温柔又凉薄:“爱人也是我。”
巫妖的眼睛中有些许迷惘。
可林维没有给他接着迷惘的时间。
月光照亮回廊,光与阴影的交界处,黑发的公爵闭上眼,将巫妖压在墙上,狠狠亲吻。
灵魂的触角同样拥住了那人,不必引导,不许挣扎。
他们曾一次一次试验契约,于是即使抛却记忆,交融与凝聚仍那样契合又自然。
那大概是一朵云,游荡在天穹,浸了水。
那水愈重,云愈沉,天愈低。
它不再如今夏的新棉一般洁白而柔软,而是黑沉又压抑。
那水重压在它身上,它在痛楚与恐惧睁开眼,恍然发觉自己已被拉拽着,从那高高的天空,到了尘世里。
最后——那最后的水气也融进了云里。
我原如飘絮,直至遇到你,要辗转遍历喜和悲,爱与惧。
我望着你,在最暖最亮最澄澈的天空上。
我望着你,在最冷最暗最阴郁的深渊里。
那云缓缓转了个身,它轻盈了起来,化作滂沱大雨,永不止息。
漫天星辰与雨滴一同坠落,闪电撕破天际,那一刻的光,璀璨得映亮了半边天空。
契约的最后一个印记缓缓刻下,契印完全落下那刻,复杂的、浩瀚的光芒悄然隐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雨停了,一切声响归于寂静。
黑暗的云层中破开一线天光来,黎明翩然而至。
神说,要有光。
星海顶端,辗转至此的灵魂相遇,相融,再不分离。
我给你少年时最真诚最无忧无虑的笑意。
我给你深夜里最难面对的陈腐朽败的创痕。
过往种种,尽数交付。
那是今在、昔在、永在的约定。
群星见证。
然后,我的灵魂得到安居,你的灵魂得到指引。
巫妖在一处古堡里,回廊曲折幽深,无窗也无灯。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带他向前走去。
那场景熟悉极了,在那段睁开眼睛只能看见黑暗的年月里。
他自喧嚣的码头登上一艘飘摇的船,船上有三个人,是元素的光团,没有什么特殊。
其中有一团白色,在自己登船的片刻,忽地明灭了一下。
像是打了个招呼。
从此——从此再没有分离。
他们走下旋梯,穿过大门,来到月光下的玫瑰花海中。
带他至此的人显出身影来,是个黑发的少年,朝他笑了笑,松手往另一边跑去了。
那端站着一个人,白袍,暗金的长发被月光映出柔软的光,他伸手接住向自己扑过来的少年,伸手揉了揉那有些凌乱的黑发。
他没有往那里去,而是向着另一边。
随着巫妖的脚步,花海渐次铺开,香气幽郁,远处的长椅上坐着黑发的公爵。
他年轻的面容是那样俊秀而温雅,只是望着远方时,总有隐隐的厌倦与疲惫。
见他来,公爵收回望向无限远处的视线,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他们又一起望向花海那端。
召唤师拉着魔法师在花海中小跑,时而停下来,一个笑着在说些什么,另一个静静听着,风吹起他们的衣角和发梢,熏染了甜蜜的芬芳。
一道巨大的线忽然自花海中央划出,洪流呼啸漫过,隔出两岸。那岸仍是热烈深沉的红,这岸则迅速褪色,玫瑰深绿的茎叶变为漆黑的荆棘,鲜红的玫瑰变为雪一样的白。
“这里是过去,我们是已死之人,”公爵轻轻道:“那里是新生,并将继续下去。”
“我们大半的生命里,都在针锋相对,不到死亡不会停止。”公爵的声音像叹息:“亲爱的领袖大人,我想去看看别的景色了。”
他们的身影逐渐化为虚幻,化作星星点点,进入河流之中。
——在时间的长河里溯流而上,
与你相逢在成为宿敌之前。
那岸的召唤师在魔法师脸颊轻轻吻了一下。
“睡了那么久,我想你该醒来了。”
亡灵的世界,殿堂的回廊里,巫妖睁开眼睛。
林维双手攀住他肩背,与他更深地吻在一起。那吻逐渐温柔下来,像这夜的月色。
终于分开时,四目相对,竟不知该说什么。
楼下忽然传来强烈的灵魂波动,他们还来不及组织好久别重逢后的任何一句话,就匆匆离开了回廊。
女神的眼神与穹顶巨眼相对,一片宁静的满足,眼睛将闭而未闭。
黑袍银发的亡灵蹙着眉,一步一步走到她身旁,每近一步,眼中的迷惘便加重一分,直到最后,才重归清明。
他俯下身来,用苍白的手指轻轻盖住了卡塔娜菲亚的眼睛。
“我虽救赎你,但也加害你。”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殿堂。
黑暗魔法在他身旁成型,流窜的黑气聚成尖锐的匕首,刺穿了心脏。
他生前便是强大的亡灵法师,当然熟悉怎样得到第二次死亡。
“我既加害你,便再次救赎你。”他的灵魂逐渐溃散,两人灵魂相连的契约缓缓分崩离析。
若是本命契约,一方死亡,另一方则随之而去。
主从契约,从者死去,主人灵魂受到轻伤。
他们的契约介于两者之间,契约抽离直接重创了女神的灵魂。
女神灵魂光团那浩瀚强大的光芒缓缓熄了下去,成为小的一团,从太阳变作了月亮。
“她将醒来,但再也不是通灵者。”埃尔维斯看向了林维,眼神与微笑同样不可捉摸:“她终于获得新生,即将能够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了。”
亡灵法师的身体随灵魂一起消散,重归星海,开始永不止息的死亡与新生。
阿德里希格走了进来,叹了口气,横抱起女神,将她放在柔暖的毯子上,免受寒气的侵蚀。
“他记起来了——女神其实成功了?”林维问。
“这一段记忆在他所有记忆中并不深刻,也不鲜明,女神试图以情绪唤醒情绪,以记忆唤醒记忆,只能收获种种繁杂而纷乱的记忆。他在最后一刻才记了起来。”阿德里希格道:“记忆原本已经随着死亡消逝,执意挽回,大多都会是这个结果——好吧,除了你。”
“他的灵魂来自圣枪,传承原本就不通过星海,仅随着家族的血脉,既不繁杂也不纷乱。”林维道:“而这段记忆刚刚被经历,鲜明又深刻,没什么能够与之相比。”
“这就不必向我炫耀了。”阿德里希格眯着眼睛笑道:“竖琴就在那里,不如先把曲子弹奏完。”
也对——他们即将要回去了。
林维来到竖琴前,开始弹奏。
乐声流淌,这次不是跋涉,而是归家。
弹至中途,规则的阻力再次出现,但本命契约将他的灵魂与断谕的灵魂紧密融合,使他的灵魂强度直接提高到星海顶端的位置,因而只是微有滞涩。
一个曼妙的滑音结束了整首歌谣,沟通空间之门成型。
他拉起身旁的巫妖,正要走进,却听阿德里希格道:“别去。”
“怎么了?”
塔主人望着门内灰黑色的漩涡:“你知道现在进去,会遭遇什么?”
林维疑惑望了望他:“不安全么?”
“何止是不安全,”塔主人道:“我们从第二个时空来到这里,却无法原路返回,就好像树枝上飘落的叶子,不会再飞回树枝一样。”
“与这个世界有所联系的大陆已经消失了,假如现在进去,你将进入空白,进入时间的空洞。”
“那要怎么办?”
“你面前的恰好是一位时间魔法师,我需要一点时间来对接时空。”阿德里希格指了指外面:“现在,轮到你们两个保护我。”
不必阿德里希格细说发生了什么,隆隆的脚步声和尖利的鸣叫已经逼近殿堂。
这个世界赖以生存的、女神身为通灵者的力量消失,所有亡灵生物失去指引灵魂的规则,完全依靠本能行事。
它们将向外来者发起攻击,并阻止暗元素的流失和通往外世界的空洞。
他们并肩走出殿堂,漫天而来的是骨翼与黑羽,沉沉逼近的是整个世界的骷髅、巫妖、夜魔组成的亡灵军队。
林维仰起头,看着断谕。
一个吻轻轻落在他额头上。
他满足地笑了起来。
巫妖手中凝成白骨长.枪,身后展开巨大的翼翅,跃至半空。
他背后是骨龙,和龙背上的召唤师。
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彼此的战斗,那是战场生涯中刻在骨子里的记忆,于是也再没有人能像他们一样默契。
他们手中的锋刃曾指向彼此,而今日——
☆、第115章 终章 ·昞海
整个世界在崩落。
地面颤抖,那原本永不沉没的弯月燃烧着,向西边的天际跌去了。
从大陆最边缘开始,土地崩塌,化作无数黑灰的雾气,变作虚空的深渊。
大预言术的结界保护沼泽中央的殿堂,林维的骨龙与另一骨龙相撞,骨翼折碎。他跃了起来,手中水晶长剑冷光璀璨,带着另一个世界的气息,劈碎巨龙的颈骨。
他在那致命的一击后向下跌落,被振翼的黑袍巫妖接住,空中转过一圈,凌厉的黑暗魔法横扫开,清出一片区域。而林维借机压制了亡灵海洋中的几头骨龙,驭使它们喷吐龙息,灼伤大片亡灵同伴。
白骨如潮汐时的海洋一浪又一浪涌来,从地面,从天上。那幽幽燃烧的灵魂之火就像灰白海水中漂浮的荧光。唯有此处殿堂发生着长久而激烈的杀戮,由两人之力支起一片暴风中的岛屿。
等到水晶长剑上遍布斑驳的破损,巫妖冷白的骨枪爬上细细的裂纹,他们在殿堂上空的中央背立着,烈风扬起衣角。
亡灵们看着前仆后继的同伴成片成片倒下,纵然是麻木已久的内心,在望向空中那两人时,也升起本能的怖惧来。
林维用手背抹去唇边鲜血,望着白骨海洋,勾唇泛起一丝笑容来。
这被血染得殷红的笑里,带着一点儿恶作剧般的邪气,像是那个时空里战场上公爵的笑容,却要轻松肆意得多。
此刻,他背后不是需要指挥与守护的帝*队,不是烈焰玫瑰的疆土,而是终于并肩作战的,用最高等级契约联系着的人。
在此一刻,他心中最后一点阴郁、厌倦与疲惫,彻彻底底消散,再无回响。
那讲述契约的典籍,扉页上烫金的文字如是说:
“你必坚固,无所惧怕。
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燃烧的弯月继续西沉,土地持续崩落,整个世界的亡灵向中央聚集,仿佛漆黑的大地上盛开灰白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