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倒是有了个好借口忽悠沈小子回故宫做事,傅同礼那家伙肯定做梦都要笑出来。
这人情,要傅同礼拿什么来还呢?
不知道能不能看两眼三希堂的《快雪时晴帖》......
………
方少泽在程尧的力邀之下,坐上了后者新买的雪铁龙301型汽车,而方守则开着军车跟在后面。
方少泽和程尧交流了几句关于汽车品牌之间的马力发动机对比之类问题之后,便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着沈君顾其人。程尧本就是要带他去找沈君顾,当下也没有隐瞒,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方少泽静静地听着,时不时恰到好处地问上两句,差不多就把这个沈二少的基本情况了解个了通透。
对古董专精,喜欢听戏喝茶,出了名的放荡不羁,不受长辈约束,有些愤世嫉俗,还是傅同礼一直想要请回去的人……这简直就是最佳的顾问人选。
那么接下来,就是要看如何能够打动这位沈二少了。方少泽心想还好今天方守出去买了两件古董,送了程老爷子一件,还有一件可以拿得出手。
没多久,他们就到了华乐园的门前,方少泽下了车,抬头便看到一片灯火通明,就算是站在门外也能听得到其间的喧嚣吵嚷,让从未来过戏院的方少泽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程尧给门童递了车钥匙,自有人去泊车,回过头就看到方少泽一脸的抗拒,便大笑着搭着他的肩膀,推着他往里面走。“哎呦我说方少,是不是在国外没经历过这种阵势啊?真是太可惜了,哪天有空,我带你去有名的销金窟见识见识!”
方少泽别无选择,结果一进大门,各种烟味酒味廉价的胭脂香水味混杂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扑鼻而来。
“哎哎,今天正好赶上封台了,幸亏找借口跑出来了。”身边的程尧兴奋地嚷嚷着,因为戏院子里实在是吵得够呛,他几乎是贴着方少泽的耳朵说的。
方少泽刚想拉开两人的距离,程尧就已经先放开了搭着他肩膀的手臂,朝向他打招呼的各路熟人一一寒暄了过去,简直不能更如鱼得水。
“少爷,您要是受不了,我去也可以,另约地点。”方守捧着锦盒跟上来,极有眼色地提议道。
“无妨。”对在军校中经历过各种艰苦训练的方少泽来说,这种环境倒并不算是多难熬。方少泽习惯性地开始环顾四周。
虽然程尧并没有解释封台是个什么意思,但方少泽也知道戏院只是一个看戏听戏的地方,断然不可能像今日这样吵嚷。再一联想到即将过春节,所以应是歇业之前的最后仪台上一字排开坐着许多花枝招展的戏角儿,台下有客人出钱点人点曲,被点到的戏角儿便婷婷袅袅地站起身,声情并茂地唱上几句,便谢了客人捧场,领了赏钱,有那受欢迎的名角儿,便一直站着一连唱了好几段,引得众人掌声雷动,喝彩声连连。
那程尧更是绷不住,掏出大洋来就各种捧角儿,早就忘记了来华乐园的初衷。倒是旁边有那好心的,见方少泽与其同来,而身后的方守又捧了个锦盒,便笑道:“呦!是来找沈二少的吧?他在二楼茶座,东南角的老地方,就他一人儿坐那儿!很好找的!”
方少泽道了声谢,又看了眼已经玩得忘乎所以的程尧,便不再强求,直接领着方守上了二楼。
二楼比起一楼来人要少一些,但也并没有安静到哪里去。只是在桌桌客满还要加椅子的情况下,方少泽一眼就能看到东南角的长条桌只坐了一人的突兀景象。
那里坐着一位穿着藏蓝色暗纹长袍的年轻男子,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鼻梁上架着一副圆片水晶眼镜,自得其乐地喝着茶翻着书看。
方少泽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因为这位沈二少的年龄未免也太过于年轻,和他想象中古董大家的年纪,差距实在是有点大。
“不过他还是走过去坐在了他的面前,礼貌地询问道:“请问是沈君顾沈二少吗?”
蓝袍男子像是看书看到了精彩之处,头都没抬,只是随意地应了一声。
这一声实在是敷衍得很,若不是方少泽耳力惊人,恐怕都要淹没在楼下戏台子上的锣鼓喧嚣声中了。
方少泽也觉得此处并不是一个谈事的好地方,便也没强求,让方守把锦盒放下,打算认识一下再约时间地点另谈就离开。
不过这沈君顾看到了锦盒,便毫不客气地直接打开,一个黑色的茶盏静静地躺在金色绸布上,盏底的釉色上面有片暗金色的叶子,雅趣盎然。
“啧,木叶盏?”沈君顾只是随便地瞄了一眼,便抬起了头朝方少泽看来,用鉴定古董一般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唇边勾起了嗤笑的弧度。
方少泽眯了眯双眼,发现这位沈二少一脸的玩世不恭,顿时对程尧的介绍怀疑了起来。这样的纨绔子弟,怎么看也不像是对古董如数家珍的学者,更像是信口开河的骗子。
“吉州窑的木叶盏存世极少,你们这是从哪儿弄来的这宝贝啊?"沈君顾把“宝贝”两个字特意加重语气,其中蕴含的轻蔑任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反讽。
方守一听就不爽了,他还特意选的好几家古董店,没去买那些俗气的金银器,在一家古董店的老板建议下买了两个瓷器,都是顶尖的极品,那价格贵得无与伦比,还都是比较容易携带的精巧瓷器。
方少泽却挑了挑眉,沉声问道:“沈二少说这是假的?这据说可是宫里面流出来的东西。”只是看了一眼,都没有上手去摸,就判断这是假货?
“啧,宫里面流出来的东西?这话也就是骗骗外行人吧!那宫里面确实是流出来很多东西,但只怕没几个人有缘分见到。”
“木叶盏都是采集的自然树叶与瓷盏一起进窑烧制,最后在盏底留下叶脉清晰的轮廓,在倒入茶汤之后,相映成趣,而又因这世上没有两片叶子会完全一样,就造成了每个木叶盏都会不一样,也被称之为,木叶无双。”沈君顾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收起了脸上嘲讽的笑容。只要一说起古董,他都会非常地认真,还是很有专业素养的。
“此名应是取自《华严经》的禅意,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所以也有人推断,这木叶盏为佛家所特殊烧制的禅茶用品。”
“而烧制这种木叶纹的工艺,早已失传。后人有仿造者,均不成形。因为传世稀少,所以见过的人并不多,以讹传讹,便以为真品就是如此。我年少时曾在景阳宫见过数个木叶盏碗,所以倒是不用细看,便知此物是赝品。
“真品烧制的时候叶片经过特殊处理,在釉色中化为灰烬,残留下来叶脉形状。摸上去,树叶的部分与周围黑釉毫无凹凸差别,表面光滑无痕,这赝品不过就是用旧的黑釉盏放上一片叶子,再经过低温上釉处理。凹凸不平不说,还有形无神,死气沉沉。”
方少泽听他娓娓道来,早就有几分相信,听闻此言,又伸手去抚摸盏底,果然碰触到了凹凸不平感。当下不禁回头去看站在身后的方守。
方守黑着脸,暗自记下。那家古董店的老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卖他假货!真是不想活了!
方少泽想起方守曾经说过,两件礼物都在同一家店买的,那岂不是之前送给程老爷子的那个汝窑笔洗也是假的?
沈君顾见方少泽冷着一张俊脸,他身后的方守也是一脸的戾气,也见怪不怪地勾了勾唇角。他古董鉴定得多了,说出鉴定结果之后每个人的反应各有不同,他也都懒得去管闲事。有胆量卖出赝品的,就要有胆量去承担后果。
方少泽让方守把那锦盒盖上拿走,送礼送到面前被对方指出是赝品,面子都丟到四九城外去了。他刚想说几句场面话缓和下气氛,就看到沈君顾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鉴定费啊。”沈君顾见这年轻军官一脸疑惑地朝他看来,不禁上下晃了晃摊开的右手,“这木叶盏虽然是赝品,可是用的黑釉盏却是宋朝的老货。估计还能值个几十块吧。鉴定费就便宜点,算个五块钱吧。”
在路上程尧介绍沈君顾的时候,倒是也把他的鉴定规矩说了一下。方少泽呆愣了一下,是没想到对方把他当成了来求鉴定的客人。
不过想想也是,他坐下来之后都还没有自我介绍。
这样也好,也算是巧妙地保了一下他的面子。
方少泽示意方守掏出五块大洋放在桌上,这五块大洋说贵很贵,但说便宜也很便宜。
因为他刚才观察过,这华乐园封台仪式上,点一首曲子的最低限额就要五块大洋。
“承蒙惠顾。”沈君顾的神情立刻松动了许多,笑眯眯地把这五块大洋数了一遍,珍惜地揣进怀里。
这种锱铢必较又吝啬不已的架势,连方少泽都叹为观止,越发肯定此人是良好的合作对象。
“沈先生,鉴定费又能赚几个钱呢?沈先生若是缺钱,可以考虑跟我一起做件大事。”方少泽浅笑地建议道。
沈君顾的神色不露半分情绪波动,瞥了他一眼,问道:“哦?什么大事?愿闻其详。”
………
“在下方少泽,军衔少校,是南京政府派来协助故宫南迁的押运官。”
美滋滋地赚了一笔,本想把注意力重新放回面前书卷之上的沈君顾,听到了对面年轻军官如此说道。他缓缓地抬起头,哑然失笑道:“哎呦喂,我还以为是让我鉴定宝贝呢,结果是能力检测?怎么,傅叔没跟你打包票?还是你压根不信他啊?”沈君顾发现,他的话音刚落,对面军官的脸上就闪过一丝尴尬。
“傅院长并不知我来找你,是程老爷子介绍的。”方少泽心想还好对方没发现这木叶盏是送礼,含糊其辞地遮掩了过去。
“哦?”沈君顾合上了书卷,因为敏感的他已经从方少泽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隐情。
确实很奇怪,之前那个叫岳霆的人来找他,现在又是这个方少泽,而傅同礼却完全没有任何动静。也就是说,傅叔并不想他卷进这个烂摊子里。
戏台上的锣鼓声大震,点曲儿戳活儿的节目已经接近了尾声,开始要进行最后的捉鬼仪式了。从戏台的左右两边分别蹿出扮成黑虎长和白虎长的两个丑角儿,在台上翻滚打闹,惹起了一片哄笑声。不过随着鼓声急促,戏台左右两边又跳出来四个穿成判官模样的武生,举着手中的兵器要来捉拿两只见两只鬼跌跌撞撞地在台上乱跑,黑虎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跌落台下,摊平了几秒钟后,又生龙活虎地跳了起来,在台下的人群中穿来穿去,四个判官兵分两路,两个在台上抓白虎长,两个跳到台下去抓黑虎长,台下的观众们起哄声阵阵,有的故意去拦判官,也有故意去绊黑虎长的,一片混乱。
而就在这一片喧嚣声中,二楼东南角的茶座上却如同另一个世界一般,有两个年轻的男子在相对而坐,还有一个年轻的士兵站立在那个年轻军官的身后。
周围的环境虽然吵嚷,但方少泽的声音却无一遗漏地传到了沈君顾的耳中。无非就是冠冕堂皇的那些说辞,解释自己因为身负重任,却又人生地不熟,需要有人可以帮忙解决一些事情。傅同礼院长为人耿直,有些关节顽固不化不知变通,可能会因小失大。想必沈君顾也不肯看到那些曾经由他父亲用生命守护的古董,最后沦陷在京城,被侵略者搜刮运走甚至付之一炬吧。
这话乍听上去,倒像是无懈可击。但沈君顾却同时听出来其中的未尽之意就是为了能够完成这个任务,他并不追求百分之百的完成度,甚至可以为了大部分古董的南迁,而舍弃其中的一部分。
沈君顾用食指敲打着桌面,陷入了沉思。
他从小在故宫长大,不管是否愿意,每天接触的都是这些被岁月浸染了千百年的古物。就算是后来与父亲闹翻决裂,仅剩下了他一人过活,也没有完全离开这个圈子。不管他如何不承认,这些古物的知识文化,已经深入他的骨髓,成为了他人生中的一部分。
若是没有战乱,他恐怕也就会这样一辈子混下去,再也不会回到故宫,就算是浑浑噩噩地度日也没有人能够置喙。
其实之前岳霆来找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些许动摇,但却觉得岳霆完全看不透深浅,不知背景,不是很好合作的人。
而眼前的这个方少泽却不一样。
两人的目标一致,又懂变通,只需要他在其中周旋一二,说不定倒是可以成事。
沈君顾的心念电转,眼镜片后的双目闪过若干复杂的情绪,最终归于平静。他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哂然道:“不知道方长官的意思,是否就是我所理解的那样呢?”
那就要看沈先生理解的是什么样子了。”方少泽陪着沈君顾打机锋,他知道对方已经清楚地理解了他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