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人气得直哆嗦,却并不反驳,而是把那册书拿回来用牛皮纸包上,抬腿就要走人。

萃宝阁的老板和岳霆对视了一眼,分别一左一右挡住了对方的去路。岳霆直接朝沈君顾拱了拱手,道:“沈先生,请指教。”

沈君顾推了推鼻梁上的圆片水晶眼镜,伸出三根手指,淡淡地说道:“有三点,可以判定这本书是假的。

“三点?”岳霆震撼,这人只上手了片刻,居然就看出了三点?果然闻名不如见面,相传此人鉴定古董神乎其技,却没料到会如此神奇。

“第一,墨的味道。”沈君顾吸了吸鼻子,仿佛还在不满这本书糟糕的墨香味,“其他版本的《四库全书》我没见过,但文渊阁和文津阁这两套是最初时写的,所用的贡墨都是出自四大墨家之一的函璞斋。函璞斋的主人汪节庵善制集锦墨,其墨烟香自有龙麝气,经久不衰。我小时候翻过一些《四库全书》,都快被熏晕了,对那股味道敏感得很。这本没有。有着‘文津阁宝’四个字的朱印,又没有该有的贡墨墨香,所以,假的。”

“这本书又没有保存在书箱里,也许墨香早就散了呢!”见没法走,那中年人便嘴硬地分辩着。

“第二,这开化纸。”沈君顾压根就没理他,“开化纸是乾隆年间最名贵的纸,细腻柔软,洁白莹润,不易折毁。只是因为时局混乱,纸厂都已经倒闭,你们能找到留存的开化纸来仿造这本书,已算是不容易。但记住,四库全书用的是最上等的开化纸,而上等的开化纸常常带有一星半点的微黄晕点,宛如桃花零星盛开,所以也称之为桃花纸。这书,只是普通的开化纸罢了。”

“也许......也许只是这本没有用得上桃花纸!”那中年人的反驳已经岌岌可危。

“快说第三点!”萃宝阁的老板催促道。

“第三……”沈君顾还没有说完,那中年人瞧见萃宝阁的老板已经听得入神,看到了破绽,便夺门而出。岳霆只来得及一伸手,把对方怀里那本册子扯了下来。那中年人也无暇顾及,一溜烟地下了楼跑了出去。

“算啦算啦,做人留一线。”萃宝阁的老板摆了摆手,自去通知圈内好友。他们能做出一本赝品,自然也能做出第二本。只要通知到了,就会多留一个心眼,不会多花冤枉钱。

萃宝阁的伙计识趣地换了热茶上来,便离开了,雅座内只剩下沈君顾和岳霆两人。

岳霆捏着手中薄薄的书册,五味杂陈地坐在沈君顾面前,虚心请教道:“沈先生,第三个原因是什么?”

沈君顾喝着茶,抬眼瞥了他一下,“就那么想知道?”

岳霆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道:“没错,我要付沈先生鉴定费,自然所有鉴定理由都要听。”他说得一点都不心虚,反正对方说这假书总共都不值五块钱,那十分之一撑死了也就五毛钱,这五毛钱他还是付得起的!

“哦,第三,是因为这本书的原件在我手里。”沈君顾轻描淡写地吹着手中盖碗茶的茶沫。

“什么!”岳霆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别用看嫌疑犯的目光看着我,我也是前几天才到手的,今天就给京师图书馆送去了。”沈君顾轻哼了一声,“别以为只有你在追查这本书。”

岳霆恍然,怪不得今天会收到那个中年人卖书的消息,恐怕也是收到了什么风声,才急急忙忙想要找冤大头出手。

“不过,这书还是有问题。”沈君顾把盖碗放了下来,轻叹道,“这假书是原原本本地照着文渊阁的版本临摹的。”

“哦?从何处判断?”岳霆把书册放在沈君顾面前,洗耳恭听。

沈君顾却并未翻开,而是看着这封皮淡淡道:“在《四库全书》之中,文渊阁的版本是最好的,因为是第一套完成的,所誊写的字迹和图案都最完整。而文津阁的版本,我翻过,这本《周髀算经》因是算经,里面有许多图示。基本都是先写文字,图示后期统一绘上去的。有可能中间出了什么差错,那文津阁的版本之中竟还有整幅空白,忘记了作图。公家办事,总是不免马马虎虎,倒是正常。”

岳霆恍然,沈君顾之前翻看书册,恐怕就是在看那些空白的地方。至于什么墨啊纸张的,恐怕只是参考罢了。

“这既是照着文渊阁的版本仿的,只有故宫经手的人才有嫌疑……”沈君顾的话没有说完,但未尽之意,岳霆也听得明白。

故宫里,应是有人闲不住了。

岳霆却一点都不奇怪,每个人都有阴暗面,米里生出蛀虫也是顺应自然之事,找出来便罢了。他倒是在意另一件事,目光闪烁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沈先生,故宫南迁在即,傅老师也经常念叨起先生的名字。我观先生仍有爱护国宝之心,何不回来一起南下呢?

沈君顾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他那双藏在水晶眼镜片后面的眼眸犀利了起来,目光烁烁地看着岳霆。

岳霆毫不回避,他觉得自己的提议并没有什么不对,自从知道沈君顾这个人的存在之后,他就调查了对方,觉得这样的人才真心浪费。

沈君顾忽然笑了一下,食指敲着酸枝木的桌面,调侃道:“这位先生,我还不知道您姓甚名谁,就这样交浅言深好吗?再者,你说傅同礼念叨我的名字,为何不亲自来请我回去?”

岳霆一听他这个阴阳怪气的腔调,就知道其中有些事情是他没有调查清楚的。

沈君顾无意多谈此事,他把浑身刺猬一样的气场一收,又重新变得吊儿郎当,向后靠在椅背里,朝岳霆伸手扬了扬道:“鉴定费,欢迎惠顾。”

岳霆看着那只在上下晃动的手,有股气堵在胸口,好半晌才挤出两个字,道:“多少?”

“四毛六分钱。”沈君顾很认真地说道。

岳霆沉默了片刻,起身道:“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很好的茶馆,请你喝杯茶吧。”

你是谁啊?说请沈二少喝茶就喝茶?沈君顾刚想嘲讽两句,对方身上的气质就倏然一变。

这个看起来无害的男人,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淡淡说道:“另外,我叫岳霆,岳飞的岳,雷霆的霆。”

沈君顾睁大了双眼眨了眨,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看起来有些不起眼的人居然会有种居上位已久的气势,让人无法轻易地推脱拒绝。虽然只是转瞬即逝的一刹那,但沈君顾却因此严肃了起来。

一个据说只在故宫当助理的小人物,又怎么会有如此气势?即使对方是主动做出来给他看的,沈君顾也没有办法视而不见。

“四毛六分钱,该给的鉴定费不能赖账,我沈二少也是有规矩的人。”沈君顾硬着头皮抗议道,不过在岳霆烁烁的目光下,沈君顾眨了眨眼睛立刻续道,当然,付过鉴定费之外,如果你还是坚持要请本少喝茶的话,也不是不可以的。”

岳霆盯着他看了片刻,不爽地从怀里掏出五个硬币,丟了过去。

“嘿嘿,承蒙惠顾啊爷!”沈君顾笑眯眯地接在手里,数了一遍揣在怀中,之后麻溜地站起身,跟着岳霆出了萃宝阁,往皇城根儿下走去。

………

穿过几条胡同,没多远就到了前门大街。这一路上,岳霆一言不发,沈君顾就一路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两人一前一后地溜达到一处福德茶楼,上了三楼的雅座,从这里正好能看到不远处故宫的红墙绿瓦,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金碧辉煌的光辉。

“呦!这里的一杯茶,可是比鉴定费还高呢,真是让岳爷破费了啊!"沈君顾心情颇好地打趣道。

岳霆却并未多言,而是叫了小二,点了两杯上好的雨前龙井。

沈君顾见他都没聊天的意思,也不自找没趣,兀自拿起桌上的报纸开始翻看。

其实游逛北平街头的沈家二少,是个并不经常买报纸看报纸的纨绔,每天在茶馆戏院里坐坐,国家大事市井趣闻都会纷纷入耳,压根没有看报纸的必要。

不过偶尔看看,还是挺有趣的。沈君顾瞄了几眼戏院即将上映的戏曲广告,还有一些财经新闻,再翻一面的时候,突然脸色一变。

这……这些乱七八糟的报道都是谁写的?!

“《论故宫西迁之优劣》《故宫西迁内幕秘闻》《所谓的珍宝都是赝品》......”岳霆一边低头喝着茶,一边徐徐地说着报道题目。近些时日,许多报纸都专门开辟了专栏专页,讨论故宫西迁的这件大事,众多学者各抒己见,简直就是一个个血雨腥风的战场。

沈君顾听着岳霆报的这一系列文章名,有许多都不在他所看的这张报纸上,连忙翻开其他报纸查找,越看越是生气。他虽然因为个人原因离开了故宫,但却知道那些人大部分都如同他父亲一般保守固执,以守护这些中国历史文明的传承为己任,又怎么可能像这些报道那样,把珍品占为己有?

“这些耍笔头子的,真是太不要脸了!上嘴皮子和下嘴皮子一碰,随随便便就抹黑别人!”沈君顾气得七窍生烟,差点把手中的报纸都撕了。

但他也是聪明人,最开始的愤怒过去之后,沈君顾便想通了岳霆的用意,抖了抖手中的报纸,轻哼道:“这都是你安排好的?想要用这个来激我?”

“沈二少可是太瞧得起在下了,我怎么可能有能力安排这些报纸都登什么?”岳霆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不过话说回来,这些报道的十之七八,都是一个人写出来的。”

“一个人?”沈君顾一怔,又翻了翻手中的报纸,“你是说一个人换了好几个笔名,分别投稿给不同的报纸?这些文章有的支持故宫西迁,有的不支持,这都是一个人写的?丧心病狂吧!他图什么啊?”

“此人本名姓胡,名叫胡以归,是《光华日报》的编辑。他只身在北平,但他的家人都在东北,前些日子东三省沦陷的时候,被日军残忍杀害。从他得到噩耗之后,就变得愤世嫉俗起来。”岳霆不介意跟沈君顾透露一些自己的手段能力,虽然接触的时间很短,但岳霆已经摸清楚沈君顾是典型的欺软怕硬,要不是害怕硬押他回去会引起傅同礼的警觉岳霆早就亲手绑他回故宫干活去了。

沈君顾莫名地觉得有些背脊发寒,但环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才继续回到原来的话题道:“那这胡以归自个儿跟自个儿掐得这么起劲儿,为了红?为了抹黑故宫?这多大仇啊!

“东北军不抵抗政策,造成了东三省沦陷。这胡以归应是不理解为何连保护国土家园百姓都不肯的政府军队,居然还加派人手护送古董南下。那个拍卖古董换飞机大炮的提议,也是他最先用笔名在报纸上提出来的。”岳霆轻叹,其实这说起来简单轻松,但实际上其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形势根本无从判断孰是孰非,而胡以归就借此偷换了概念。实际上若是这批珍宝真的被拍卖,换得的金钱是否能真的买来飞机大炮,又或者换来的军火对准的目标能否是侵略者,这其中的变数谁也说不准。

根本没有胡以归想得那么简单。

沈君顾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皱蒼眉陷入了沉默。

岳霆见沈君顾有所松动,也没再说什么。有时候跟聪明人对话,说得越少反而效果越好。他把脸转向窗外,嘲讽地笑了笑道:“至于胡以归为什么要把这事儿闹大,喏,可別小看这报纸,从昨儿个起,这里就有学生们开始游行,看这趋势,恐怕会愈演愈烈。”

沈君顾早就听到了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就是一直没注意而已。他闻言连忙探出头去看,果然见一群穿着藏青色校服的学生在拉着横幅和标语喊着口号游行着,每个人都慷慨激昂,觉得自己肩负着拯救国家民族的使命。

不过游行归游行,沈君顾也并不把这些学生们放在眼内,要知道自从两年前放出故宫即将南迁的消息时,就游行不断,这帮学生们总是觉得自己呐喊了呼吁了,就会有所改变。实际上这些都是错觉,若这样喊两声走两步就能逼退侵略者,那还用得着飞机大炮吗?

相比之下,沈君顾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那个胡以归做了这么多,明明应该是很隐蔽的,但岳霆却了如指掌。

谁更可怕一点,显而易见。

而这么可怕的人,居然藏在傅同礼的身边。

沈君顾喝了一口面前已经冷掉的茶,微凉的茶水滑过喉咙,彻骨的寒意一直渗透到了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