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亦是这三年间,香芒吩咐赤砂、橙橘、银鱼三人炼制还生丹的缘故。

还生丹顾名思义,便是能还原一切,包括生命。所以,这七年间,靠着还生丹一重一重的炼制,暂时续下了萧楠的命。而在萧楠度血给她时,那部分被蛊毒噬去的记忆,亦还了过来。

只是,和还生丹并列密宗的另外两样,度血和普光护体却是将萧楠的身子摧垮到了极致,连还生丹都仅能续一年的命,此后,哪怕再炼还生丹都无济于事。

这些,本来,萧楠应该是准备瞒住她,可,这.又怎瞒得过呢?

哪怕,她刻意不去想,那白光是否是普光护体,可,在彼时触到萧楠的脉搏时,却终究察觉了,萧楠五脏肺腑的损坏。

其后,在洛州,觞帝召见她时,除去一些事之外,更是觞帝拜托她,无论怎样,好好陪着萧楠。因为,萧楠剩下的时间,许是已经不多了。

也在那时,她清楚了,这七年间,萧楠为她做的一切。

哪怕不在她的身边,依然默默的守护着她。

担心她回锦宫后,由于生母不在的关系,过得或许会不如意,甚至愿意答应觞帝三请出山,唯一的所求就是,让觞帝许她一世的幸福。

包括,当她最终,还是辗转入了坤宫,他都在那开始的数月中,不惜放下觞国的国务,悉心呵护着她。

这一切,哪怕觞帝不说,她都揣得了一二,只是觞帝说了,便更是证实。

如今,连觞帝都已然瞧出了萧楠的时日无多,她即便愿意相陪,又能陪萧楠多久呢?

还生丹,能还的只是外在毒物的损噬,对内里的修复终究是无效的。

所以,她试图从医典里能查到些许的蛛丝马迹,这些蛛丝马迹拼凑起来,或许,会有一线的生机。

可是,随着阁内的书册逐一被她翻遍,心里也越来越失落。

其实,早该知道,若真有什么法子,师叔香芒又怎会不记得呢?哪怕师父从来不愿意细读医书,香芒师叔终日守着藏书阁,自然是熟谙阁内诸书的。

她仍执意这么做,只是,存了一丝的侥幸,这丝侥幸,该是让她觉得好过一些,而并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师父的身子慢慢衰竭下去,却无能为力吧。

所以,既然香芒师叔这般提了,她何须隐藏呢?

“师叔,师父是为了我才这样的,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希望能做点什么。不然——"

“不然,你就会内疚,是不是?”香芒的声音很是温柔,一如她的人也温柔得仿似那河流涓涓一般,“傻孩子,其实,世上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的,纵然经脉紊乱,五脏坏去,也未必是不可医,只是颇费点力气罢了,你在重看这些医典的时候,我也在重看,却是发现,密宗记载的其他法子,或许是能一试的,指不定,萧楠的情况便能有所转圜。但,你知道,一个人的心境如何,对身子的恢复,方是最关键的,我看得出来,萧楠的心啊,始终有一样东西是放不下,却也是能让他燃起斗志的。”

奕茗的手震了一下,香芒话里的意思,她是明白的。

毕竟,这一年,恁谁都瞧得出,萧楠哪怕面容仍是隐在面具后,哪怕五脏六腑逐渐坏去,终是浑身洋溢出喜悦的气息,这种气息,其实不该在这样一个体力明显不支的人身上出现,可,出现的同时,只怕正是她回来未烯谷,甘愿陪在他身旁的缘故。

纵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层,然,这时,她依旧害怕去听懂香芒的话。

因为,她始终没有办法勉强自己再去接受任何的感情,或者应该说,三年前的心蛊,耗尽了她所有关于感情的期待,三年后,哪怕心蛊最终解去,惟独,那心却是失了,再寻不回来。

心蛊,其实,有一个更贴切的名字,那便是失心蛊。

“奕茗,密宗记载的,一共是四样,这第四样就是双修。”香芒缓缓提出这句话,看到奕茗的脸色,却是一黯的。

双修的意味是阴阳共融,互补平衡,达到一种新的境界,若阴阳相合的一方是百毒不侵的身体,则更事半功倍。

而她就是百毒不侵的身体,从五岁那年开始,师父就悉心把她调理成这种体质,当然,这也是成为师父弟子必走的一个步骤。

除去心蛊残留的蛊毒,让她对那人下的迷药没有抗力外,她的身子抵得住世上最剧烈的毒药。

如今,倒是变成双修的一个基础。

“师叔,我——"

她不是不知道双修这种法子,但这种法子确是她避讳的。

说到底,她还是太自私了。

面对为她付出一切的师父,她还是自私到,对这种法子有着明显的抵触心理。

“好了,你不用急着回答我,哪怕这个法子不行,咱们总还是能想到其他的法子,这几日,我会继续研看医书的。对了,今晚是你师父的生日,你随我一起下厨去吧,你的厨艺,偷偷练了这么久,也该展示一下了。”香芒洞悉一切般说出这句话,只径直朝那厨房走去。

奕茗阖上医书,却能觉到,阖下的瞬间,仿似有什么东西,很重很重地压在她的心上,再是纾解不得。

这一日,虽然只是简单的家常菜式,却也耗费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做完,她擅长做的是甜羹,其他的,也都是往日跟着香芒学的。

是的,未啼谷内人丁稀少,除了有专门守谷的童子外,没有专职伺候的仆人,众人的一切生活用度起居都是自食其力,如此一个远离尘世的逍遥所在,这样的日子,虽然并不闲适,不得不说,却是惬意的。

菜式摆在毗邻枫叶林的小溪旁,那是一条很清澈的小溪,在溪旁就地铺上竹席,将菜肴放在竹席上,倒也是颇有情调。

只这份情调,总归是有人赏的。

萧楠显然没有想到,奕茗还会记着他的生日。

事实也是,在过去的数十载中,他从来不会刻意去过这个生日,都是谷里的弟子记得,加上香芒每年都会为他准备一碗寿面,简单地去过。而这一晚,却是奕茗为他准备了寿面。

用极细的面条和五颜六色的蔬菜丝炒在一起,再淋上特制的佐料,看上去是令人食指大动的。

这样的美味菜式,配上的,还有小溪中漂浮的点点烛光,那些烛光原是用透明的荷花雕上点着的蜡烛,沿着洛溪放下去,因为小溪没有起伏的缘故,便随着风吹,蜿蜒地漂浮于溪水中,平添了几分雅致。

这样的夜色,这样的布置,不需要再多的话语做为点缀,只静静地品着,就是一份感动。

溪水旁,只有奕茗陪着萧楠,其他诸人都很有默契地在接过寿面时,纷纷借故离开。

奕茗并不因为独处,有丝毫的扭捏。

扭捏是因为心里顾忌,才会放不开,而她的放不开,绝非是此刻。

现在,她巧笑嫣然地执起一白玉盏,盏里,是她特制的白露酿。

这种酿酒还是昔日在锦宫时学的,也是她彼时按照酿酒师的配方,随意按自己喜好,用百花露水做的发酵,却没有想到,和梨花白一样,入口醇厚,却又不易醉,她由着性子,从此只叫这酒为白露酿。

然,在这之前,也仅有翔王,得了她一瓮酿好的白露酿。

心下思绪蹁跹,其实,那一瓮酿,是她特意给他酿的,没有想到,却是阴差阳错,或者说,在那个时候,她就该瞧出,他的不上心。

如果早早瞧出了,是否就能不会那样深陷呢?

神思间,那酒倒得竟是溢出了杯盏,觉到一滞时,他的手已然扶住酒壶,她惊觉回神,看到自己的失态:

“呀,这杯子可真是小,才倒这么点,就满了。师父,这杯徒儿先敬你!”

她举起酒盏,对向萧楠。

萧楠一饮而尽,才要再自斟一杯,她却是阻了酒壶:

“只能喝一杯,多喝会醉。”

其实,她是怕他的身子吃不消,虽然脸色可以隐在面具后看不到,然,他的身子日渐孱弱,是无须把脉,都瞧得出的。

“无碍,酒能活血,再多饮一杯。”他的手绕过她的,想要去执那酒壶,而她恰准备松开手,于是,他的指尖,和她的,在空气中,终究是触到了。

这一触,她的手骤然一缩,手臂不小心碰到旁边的杯盏,发出咯地一声,倒显出她的刻意避让起来,不禁有些讪讪,转眸瞧了湖里的烛光:

“谢谢师父这个月,又让橙橘送了东西给我父皇。”

这,虽然是她最后和觞帝相谈时,唯一拜托觞帝的事。但,若非萧楠的缘故,觞帝或许亦是不会应允的。

毕竟,那天威火炮的构造图纸,不啻是奕傲借由她的手,还予觞帝囚其三年的报复,而这场报复,险些就要了觞帝的命。

她的父皇,始终还是没有彻底消去戾气,虽然让她放下一切,可,自个还是没有放得开。

不过,幸好觞帝对此,不多做计较,反是许了奕傲的安稳。

如今,奕傲该安度于觞国鱼米之乡的某处宅邸内,纵然,没有奕翾的陪同,但这一年来,萧楠已妥善安排奕傲的起居,每月,也都会派橙橘前去照应。

而一年前,虽看上去奕翾成了挑拨两国关系的罪魁祸首,可,这实是最妥善的安排——

毕竟,奕翾的野心已然不可能让坤、觞两国相容,她能求的,只是不希望奕翾出事,奕傲伤怀罢了。

幸好,皇甫漠应允了她的所求,会将她的信函先交予奕翾,上面留有奕傲的去向,只要奕翾找到玲珑,接走奕傲,即便,奕翾担下这罪责,都不会伤及她分毫,反是藉此去了她的皇贵妃封号,解散兵力后,从此相伴奕傲,随心地活着。

当然,让西陵夙下旨废黜,并不予追究,同样是皇甫漠会去做的。

可,谁曾想到,奕翾竟率着那二十余万不到的士兵拼死于海上杀出一条血路后不知所踪,根本没有顾及奕傲,违背了她最早的初衷。

只是,转念想来,谁又能坚持初衷到最后呢?

深深吸进一口气,神思间,萧楠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父皇如今很适应新的生活,不必担心。”

“师父的安排总是好的。”她说出这句话,执起手里的杯盏,一饮而尽。

这酒的味道,真的越来越醇厚了,曾记得,她对翔王说过,这酒过五杯必定醉,其实,彼时不过是信口胡诌,这酒,即便能醉,醉的也不过是身体,至于人的心,若能醉了,该有多好呢?

“好了,让我别喝,你也少喝几杯,到时候,走不回房,我可背不动你。”

萧楠将她的杯盏拿开,一句话逗得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时候,她却是走不动了,便习惯赖着他,让他背,可,那个时候,她才多大呀,现在,即便是走不回去,她又怎会让他来背她呢?“才不会呢,不过才两杯。”

她见他拿走杯盏,也不再去要,只站起身子,在枫叶林下,旋转开来,转啊转,不知那风因着她旋转吹得更大,还是,风带动着她转得越快,她飞快地旋转着,却是开心的。

就好像回到了那些无忧的岁月,若一切的烦恼都能这样被转掉,那该多好啊,一念起时,她下意识地越转越快,当,开始眩晕起来的时候,她想放慢步子,可,一时间,却是仍不能止住步子,直到,措不及防地转入一个怀抱,萦绕着淡淡檀香的怀抱,她猛地一震,甫想缩开身子,那怀抱却再不似往日的虚浮,只紧紧地把她拥住,不容她的退却。

“师……”她想唤他的名字,却是发现,他的脸忽然离她那么近,面具背后的样子她虽是看不透的,只知道,那目光在此刻必是灼烈地凝着她。

不,不!

她下意识地想躲避,只是,一时不知道该怎样躲,一躲,思绪里,就有另一个身影,含着淡漠的笑意在看着她,难道,她躲是想躲到那里去吗?

不,更不会!

如此一想,身子停住了躲避,只抬起眼睛,瞧向萧楠,嘟囔:

“师父,我没事,你勒疼我了。”

这一语带这几分的俏皮,只想化去此刻,她和他之间的越来越浓的暧昧。

“茗……”他低唤她,声音里带着几分的沙哑,这几分的沙哑,只让她的身子更加地僵硬起来。

想起,那日在御龙池底的情形,彼时,他吻了她。

可眼下,戴着面具,应该没有问题的,她这么想,笑得更加灿烂,也更加坦然:

“师父,我还准备了甜羹,你坐会,我去拿过来。”

可,他不仅没有放她离开,反是一下把她就势压在枫叶树下。

这一压,即便蕴了极轻的力气,却也是把枫叶树震得更加落英纷纷。

枫叶鲜红似血,稍稍一点儿动静,便会翩然萎落,铺就一地的绚丽。

也在这一刻,隔着面具,他凝定她,瞧得清楚她的心思,而他不会让她担心的情况发生,只一字一句,却说得清楚明白:

“茗,答应我,今后不管怎样,都要像刚才那样开心。”

这句话,用听上去极其稀松平常的语调说出,却只让她隐隐觉得蒙上了一层阴霾:

“呃?"

一个单音节字,是她唯一能发出的声音。

是的,唯一。

哪怕点头或摇头,在这一刻,突然也变得那么难,或者说没有意义。

“只要你好好的,我也就会很好。今日香芒对你说的,也都只当没听过。”他的声音压低,却是说出了这句话。

“师父……”他,竟都知道。

脸有些烫,因为香芒说的话,不啻是现在想起来,都让她难耐的。

而他,竟是都知道了。

“可,你是为了我才——"

他的指尖在这一刻,忽然点在她的唇际:

“我不会有事的,别忘记,你师父是无所不能的,只要你别让我操心就行。这一年来,师父没有阻止你研习医书,实是希望你藉此在医术上有所拓展,毕竟,以前的你,总是不肯定下心来,看这些东西,如今,因着对师父的孝心,倒让你读了进去,也不枉费我疼了你这么多年。再过几日,我就会闭关,待到出关的时候,你就知道,师父的话是真的。”

听着萧楠徐徐说出这番话,尤其用了两个字‘孝心’,倒是让她的脸继续晕红起来。

先前的一切,都是她多想了。

哪怕那一次,他是她的师父,在水下,不过是度气给她啊,她真的是太多想了,又自以为是了吧。

他是她的师父啊,对她的种种好,仅是师徒情谊。

“怎么脸红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一点一点地钻进她的耳中,让她的脸愈发烫起来,他的指尖点着,她侧了下脸,语音却还是含糊不清的:

“酒喝多了,果然是会醉的哈……”

这个借口,其实有够糟糕的,只是,槽糕,总比说实话要好。

“呵呵,你呀,不会喝酒,偏要学着别人去喝酒。不会做任何事,都不服输要去做,到头来,只是苦了自个……”他宠溺地说出这句,这一次,指尖终是从她的脸侧移开。

这样的日子,真好。

摒弃罅隙的日子,真好。

“再过半个月,是你十八岁的生辰了。这一次,想要什么礼物呢?”他若有所思地问出这句话。

生辰?

其实,母亲带她到谷底时,已是重病缠身,而在那之前,她也随母亲过得流离失所,从来没有过生辰。

所以,她的生辰,是在第一年,谷里的弟子替萧楠过完生辰后,虽只是简单的形式,她是羡慕的,于是,当萧楠问她的生辰时,她干脆说是半个月后,由此来的罢了。

这点,应该彼时萧楠就察觉了,然,曾经在谷里的五年,每一年,他的生辰过后,她的生辰必是十分隆重的。

这点,即便那些弟子颇有微词,可,毕竟,谷底的主人是他,再怎样,她享受着他的宠溺。

因为她是他唯一的徒弟,其他的弟子却都是香芒收的。

这一层的关系,使得,彼时的她,竟是有些年幼时特有的骄傲。

如今在他唇中,再次听到生辰二个字,不禁想起来,回了锦宫后,那么多年,她过的,也是这个生辰罢了——十月十八日。

“好,这次生辰,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师父快点好起来。”

没有等到生辰就许出的愿,是不是会不灵验呢?

可,彼时,她却是说了,源于,这亦是她唯一的心愿。

她希望他好起来,这样,她的心,就不会那么难受。

没有表情的面具凝着她,可,她却是能看到他的唇边浮起笑靥。

“你许的愿,每一次都会实现……”他的声音愈低,“待你生辰过后,师父就会闭关疗养身子。”

是啊,过去五年,只要在他身边,许的愿,都是实现的。

因为,她许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譬如,一顿美食,譬如,一件好看的衣裳,林林种种,都是他能为她做到的。

可,如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