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夫人喝汤吗?这是赵妈妈特意煮的桂花赤豆汤,煮了一上午呢。”

“好。”

桃枝把盅盖揭开,一股甜甜的香气弥散开来。

桃枝把调羹递给吴婶,吴婶端着汤没有喝,出了一会儿神,桃枝小心的问:“夫人?”

“哦,”吴婶舀起汤送进嘴里,汤很好喝,又香又糯,她喝了小半碗就不喝了。

肚子里都被心事塞满了。

那个秦晖上次不是避开了吗?怎么这回又跟孙哲一起过来?是碰巧?

不,不是。上次既然他有意避开孙夫人的安排,那么和吴家有关的事情他都应该避嫌到底,这次跟孙哲一起过来是为什么?

正想着,小山陪着两位客人来给吴婶请安,吴婶打起精神笑着招呼,让人上茶上点心,问孙哲:“家里还好?过年放了假吧?”

“都好,我母亲让我给您问好,”孙哲笑着说:“听说小山哥回来了,我们好久没见面,想找他说说话。”

吴婶又转向秦晖。这个秦公子,孙夫人夸过,但也说了。少年人有才气,可也有点傲气。吴婶还没仔细打量过他,现在这样一看,纵然用苛刻的标准,也不得不承认这少年气宇轩昂,从外表上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秦公子是头回来我们家里吧?”

秦晖应道:“是,早想过来给吴大人和夫人请安的。学里功课忙。现在得了假,才有空过来。”

吴婶笑着说:“来了就别见外,中午我让人多烧几个好菜。你们就留下用饭吧。小山一去几个月,在山上也闷坏了,你们好好说话。等一过了年,你们就各奔各的前程去了。想见也见不着了。”

孙哲笑着说:“我母亲还让我给婶子带了东西来。”

“你母亲就是客气,总是这样子。我都不敢去你们家,也不敢让你再到我们家来了。”

说几句话,吴婶打发他们年轻人自己回屋去说话,转头吩咐桃枝:“你去把桃叶…不。去把桃核叫来。”

桃枝应了一声是就去找人,过不多时桃核就来了。

“夫人唤我有什么吩咐?”

全家都知道跟这丫头说话不能拐弯抹角,吴婶就直接说了。

“你家姑娘病还没好利索。你今天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别让她受凉吹风。也别让她劳神费力,记得了吗?你要做得好,我自然赏你。你要做的不好,我也肯定会重重罚你的。”

桃核点头应下:“是,我一定看好小姐。”

“好,你去吧。”

桃枝不是个傻子,起码她可不象桃核那样,以为吴婶让她盯着姑娘,真的为了姑娘病没好的原因。

应该是和来客人有关。但是孙家小少爷以前又不是没来过,夫人断不会对他这样如临大敌。

那…就是为了防着秦公子吗?

吴婶把汤盅放下:“不喝了,你端走吧。”

桃枝忙应了一声,吴婶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桃枝心里一怵,连忙低下头,动作麻利的收拾了汤盅端出去。

一出了门,凉风扑在脸上,和屋里的热乎劲完全不一样,桃枝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夫人一向和气,从来都没高声训斥过人,桃枝舒服日子过久了,规矩难免渐渐的有些松懈。

可是刚才夫人看她那一眼,让桃枝突然就明白过来。主子再和气,做奴婢的也要谨守本分,有些事听到也要当没听到,看到也要当做没看到,更要闭紧嘴一个字不能胡乱说。

刚从屋里出来吹了冷风,她想着自己可不能生病,大过年的生病可是讨晦气的事,尤其是耽误干活。她可听见了,夫人让唐妈妈赵妈妈去找人牙子买人进来,她在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差事并不是不可替代的,要是被别人趁机顶了她,那可没地儿哭去。

等下得去找赵妈妈讨点姜汤喝,或者去找二姑娘,二姑娘那里有药材,又喜欢帮人。

她把汤盅送到厨房,姑娘果然在和赵妈妈商量菜单,桃核就站在一旁,一双眼眨都不眨的盯着姑娘。

这丫头也太实心眼儿了,让她看着,她就真这么看着啊。

赵妈妈回头看了一眼:“端回来了?夫人没喝汤?”

“喝了一点儿。”

赵妈妈揭开盅盖看了看,点头说:“喝了就成。夫人说没说汤哪儿不好?稀了?稠了?甜了还是淡了?”

“我看夫人没有不喜欢,就是有客人来,一说话就岔忘了,这一搁,就不如刚炖好的时候味道香了吧。”

“说的也是。”赵妈妈把汤盅放到一边等下再收拾,一面对阿青说:“那姑娘,就先这么定下来了?我让扬威去馆子里再要两个菜吧?姑娘看要两个什么菜好?”

“那家馆子烧鱼丸做的不错,要是今天也有,那就要个鱼丸,再看看有什么时鲜的捡好的端一个。”

赵妈妈一迭声的答应。

一百一十四 豆腐

秦晖吁了口气,热气变成一团团的白雾,很快消散得干干净净。

小山打完一套拳,一头热汗走过来,孙哲赶紧把手巾递给他:“小山哥,快擦擦吧,别受了凉。”

“没事儿,在山上的时候天天这么着,山上可比家里冷多了。”

孙哲有几分羡慕:“真好,山上怎么样?”

小山哈哈笑着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在山上特别自在?”

孙哲连连点头。

他就是这么想的。

在家里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一步不能多走,想添减件衣裳都由不得自己,晚饭少吃了一口奶妈就会禀告给母亲,母亲肯定要问他原因。又或是他想吃一样什么菜,可是却不能轻易开口要。其实他知道,如果他要,母亲也会让人给他做,但是他很少会提这种任性的,额外的要求。

“山上管的非常严格。”小山跟好朋友倒是说了大实话:“一天三回的查,就怕有人偷溜出去。山路陡,天气又冷,真出点什么事就不是小事。听说往年有人暑天时偷偷去嬉水结果溺水的,也有人走路不当心摔断了胳膊的。不说远的,就说我刚上山的时候,我们住处后面有一段山路夏天被山洪冲断,能过的人的地方只有一个脚掌宽,两边都很陡,跌下去必死无疑。头一天去,师兄们就已经说了不准从那里走,还是有人不听。”

孙哲忙问:“那出事了没有?”

“别提了,那愣小子为了显示自己胆气比别人壮,身手比别人灵活,就非要从那段路上走一趟。走到最窄的那地方,说是路。其实已经酥坏的不行了,脚一踏上去,就哗啦啦往下掉砂土,他吓得都要尿了,往上上不去了,陡,除非跳起来能跳过。可是那地方哪有余地让他跳?往回吧。也不成了,一回头看就眼晕胆寒,转不了身。进退两难。”

“后来呢?他受伤了吗?”

“没有。”小山忍着笑说:“他先前大概还想着自己能下来,后来看着天都要黑了,腿软的走不了路,站都要站不稳了。就哭着放声大喊救命。”

这下连秦晖都忍不住莞尔。

“我们听见了过去,一位师兄甩了绳子给他。他扶着绳子慢慢退回来了。那天晚饭时辰已经过了,他受了惊吓,又饿了一宿,第二天就发烧起不来身。非闹着要回家,不要再待在山上了。”

“这可真是…”小山也不好给这人下论断了。说他胆大?说他胆小?胆大他能吓的哭喊的吗?说胆小,胆小的人压根儿不会去试着要走那样的险路啊。

“那他后来留在山上了吗?”

小山摇头:“没有。他家里来人把他接回去了。”

秦晖却找着了机会,不着痕迹的问:“听说府上也有人发烧生病?”

小山并没有防备的意思。点头说:“我姐前两天有些不舒服,已经好多了。”

“确实不要紧吗?这腊月里生病不是闹着玩儿的。”

小山说:“确实没事儿了,我们家现看着一个医术超群的好郎中呢,张伯开的药,一剂下去就退了烧,剩下的就是调养调养呗。”

孙哲当然知道秦晖问起阿青姐是什么意思,可是被大姐说过一次之后,他已经不打算再掺和这件事了,别忙没帮上,反而害了师兄和阿青姐两个人。

他还想找机会劝劝秦师兄,真是对阿青姐有意,就大大方方去和父亲、母亲讲清楚,请两位长辈做主,自己这么冒冒然的行事,万一有个差池,两个人的名声可不都毁了。

可是这两天还没找机会说,今天秦师兄又同他一起来了。

小山知道这二位都是读书人,就算身板儿不错,也不能跟他一样在外面这样喝西北风,笑着说:“咱们屋里坐。话说我去了山上几个月,一回到自己家反倒不习惯了,晚上觉得炕烧的太热铺的太软了,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手脚都伸到被外头还不行,最后爬起来把被子掀掉一床,只盖了一床薄被,这才算睡着了。”

小山的屋子虽然有几个月没住过人,但是一进去完全看不出来象是空置很久的样子。他们一掀起门帘,一只漂亮的小猫就从门帘缝里钻出来,细细茸茸的尾巴在人脚背上一扫而过,轻盈无声的跑了。

“喂,大美人,回来。”

小山这么一喊,两位客人无不侧目。

小山笑着说:“别看我,我没喊错。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们给猫起名叫美人,一只大美人,一只小美人,这只身上斑大,就是大美人了。”

这名儿起的…

孙哲心说,这只怕是张家大妞姐姐的手笔,阿青姐只怕不会给猫取这样的名字。这整天一院子的人大美人、小美人的乱喊,让外面人听到,知道的说是在叫猫,不知道的还不知道这家出了什么事儿呢。

他心里这么想,也就这么说出来了。

小山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真聪明!就是她给取的。”

三个人进了屋,一股暖融融气息扑到脸上来,屋里屋外,一冷一热,全然是两个世界。

小山的屋子窗明几净,门边摆着一只瓷缸,里面的万年青有半人高。郁郁葱葱,叶子长得特别精神,密密的,绿油油的。桌上的花瓶里没有象旁人屋里那样插着鲜花,而是一枝叫不出名字来的野草,已经枯黄了,草穗毛茸茸的,比芦花小些,又比常见的狗尾草穗林大些。

小山看着他们都在打量那只草,笑着说:“回来的路上顺手从路旁揪了一些,我姐也拿去插瓶子了,说比花儿有意思。坐吧,别客气。”

小山性格原来就很开朗,不拘束,孙哲觉得和他在一起特别自在。更何况,这个朋友代表着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他的迥然不同。从前呢,他认识的同龄人都是京城里的人,即使有外地的表兄,也是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可小山就是个山里长大的孩子,带着一股无拘无束的野性,有时候他的眼神简直让孙哲觉得那象动物,不太象人,很亮,很慑人,很专注。

这样的目光他没在旁人身上发现过。

现在小山在山上学艺,虽然也读书习字,但听说更多的是学功夫,先生讲的书也以武书兵法居多。而他周围的其他人和他一样都是读圣贤书,打算在科举上求功名的。

所以小山说什么他都觉得新鲜,想知道的再多点再详细点。

人嘛,总是这样,很多时候都向往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方式,尤其是孙哲这个年纪的少年。

小山倒是很坦然的说:“你不用羡慕我,我爹就不是读书人,到了我这儿,读书也读不出个名堂来,文武两条道,文字在前,武字在后嘛。我是走不了前一条路,才走后一条的。再说,这寒冬腊月北风呼呼吹着,四更天就爬起来,穿个短袄就在院子里练功,天色亮一些就提着两只桶往山下跑,提了水再跑回来,一来一回的,身上衣服全湿透了。”

“出的汗?”

“还有泼出来的水。”小山摆摆手:“让风一吹,透心凉。”

孙哲光想象一下就觉得透心凉了。

小山在写回家的信上只说山上下了雪,然后就转了话题说别的事了。事实上下了雪这事儿还有下文,山道上不能积雪,不然上了冻之后没法儿走了,他们日常吃的用的都是从山下运上来的,路一断,山上的日常供给也断了,所以他们得去扫雪。这活计可不轻松,一扫一天哪,晚上累的一躺下就不想动弹了。唯一安慰点的就是那些书生也要扫,只不过他们那成绩实在是…呵呵。

要指望着他们,山上的人都要饿死了。

秦晖有些神不守舍,他想见阿青一面,把上次没有说完的话说完,说清楚。

但是他发现机会不是那么好找的,吴家并不大,吴姑娘从他们来就没露面,他也不可能闯到人家姑娘的屋子里去。

中午用饭的时候,饭菜异常丰富。小山尝了一口豆腐就说:“这芙蓉豆腐是我姐做的,这菜做起来怪费事的,平时可吃不着。”

“豆腐?”孙哲都没吃出豆腐味儿来,再夹一块尝尝,这一回尝着是有点儿豆腐香了,可还是不大象。

“是,豆腐和蛋清还有鸡茸打在一块儿了,先蒸后煨。”小山说:“我爹总把这菜叫豆腐鸡肉丸子。”

名字虽然不雅,但还挺贴切的。

孙哲点头赞:“好吃。”

秦晖的态度更郑重。

他一直听说吴姑娘手艺好,现在终于尝着了。

菜确实做的很美,这道豆腐香而不腻,口感嫩滑,舀起来在勺子里颤巍巍的,吃到嘴里不用嚼,入口即化,咽下去之后,鲜味儿还清晰的留在舌尖上。

用饭的时候又有一只小猫过来,孙哲还以为是刚才那只,仔细看不是的,那只身上的黄斑大,这只的略小一些。

“这是小美人?”话一出口他自己差点儿笑喷了。

“就是它。”孙哲把猫抱起来揉了两把:“长的挺快的,我走的时候才巴掌大呢。”说着还夹了一个鱼丸喂给它:“来来来,吃吧,就知道你是闻见鱼味儿了,怪不得都说馋猫馋猫呢,就是馋。”

一百一十五 会面

半上午泡在厨房里,中午阿青陪吴婶吃的饭。吴婶现在固定的用过午饭要歇个中觉。天大地大孕妇最大,她现在一个人吃两人个补,一个人负责着两份生命的重量,当然辛苦。阿青从屋里出来,桃核赶紧跟上,也迈过了门坎。

阿青就是一开始没注意到,现在也发现了——桃核这丫头简直象抹了胶水一样紧紧粘在她身后,她走她也走,她停她也停。

“桃核,你跟着我干什么?”连她去方便,桃核都守在门口寸步不离,这可和平时不一样,简直就是在监视她嘛。

“夫人说姑娘身子没好,让我好好跟着你。”

好吧…

阿青站在那儿出了一会神,渐渐明白过来了。

吴婶这是看出什么来了吧?

虽然上回去进香的事情她回来没同吴婶多说,但是从今天秦晖跟着一起过来做客,吴婶一定猜出了几分。

吴婶这是怕她和秦晖有什么私相授受之举?

阿青只觉得好笑。

“好吧,让你跟你就跟吧。”知道桃核死心眼,阿青也不指望跟她多费唇舌。小美人正沿着栏杆慢慢踱步,大约是觉得阳光不错,就势一伏,就窝在那儿懒懒的晒起了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