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万喉头滚动了下,心知这是他俩开始浑浑噩噩行事间发出的声音,尴尬之余又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在记录并重复着这一切,不自觉暂缓了离开的步子,顺声回头看去。
第十七章 (5)
花湖上空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莹白色的巨型蜂,每一只都约有巴掌大,密密麻麻地飞舞着。子万惊愕地看着这些近似透明的东西,心里感到一股巨大的危机,如果它们跟外面的蜂虫一样有着锐利带毒的尾刺,以其体型和数量,假使一涌而上,连他都没把握安然无恙地离开此地。
思及此,他不敢再轻举妄动,同时伸手轻轻捂住了纪十的唇,以免她因惊吓而发出声响刺激到它们。
这些巨蜂之前究竟是藏哪儿的。一般虫蚁都惧烟火,不知它们是不是也一样。对了,如果拿到那个盾牌,或许能护纪十无事……子万脑子迅速转动着,寻思着安全脱身之计。衣角突然被轻轻扯动,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纪十,于是低头询问地看向她。
在这样诡异的洞穴中,在这样诡异的时刻以及物种面前,两人似乎都遗忘了之前发生过的事,至少是暂时遗忘了。
“声音……”纪十唇微动,无声地说了这两个字,然后示意子万看那些巨蜂。
经她提醒,子万再一留心,顿时发现,那些巨蜂的飞舞似乎具有一定的规律性,每一次扑翅都能排出一种阵型,而不同的阵型会发出不同的声响。听了一会儿,他的脸色变得异常古怪,只因为那模仿他们的阵阵呻吟以及喘息正是由这些巨蜂发出来的。那么之前引他们过来的侑人说话争执声,后来跟纪十声音一模一样的不停重复声,以及那些乱七八糟的杂音是否都是由它们发出来的?他脑海中不由浮起这样一个大胆的猜想,却又觉得这猜想实在骇人听闻。毕竟这些巨蜂究竟有没有能力维妙维肖地模仿出那么多不同的声响还是一回事,而且它们这样做有什么目的?难道是为了好玩儿?
正在极力否认自己这个荒谬的猜想,以及猜想后面所意味着的可怕含义,花湖上的巨蜂阵型陡然一变,紧接而起发出的声音直接毁灭了子万的侥幸心理。
“子万哥哥……”是纪十的声音。
“大晋,嘿……”是子万低沉的笑声。
“什么怪物!”是侑人粗犷的喝问。
“啊——”是死亡降临的凄厉惨叫。
……
各种各样的声音在漆黑的山洞里响起,莹亮剔透的巨蜂舞动着让人眼花僚乱的阵式,妖娆的血叶白花无风而动,阵阵媚香暗送。
子万脑子一阵恍惚,因已有前车之鉴,故而很快意识到不对,忙一咬舌尖,清醒了过来。往纪十看去,发现她正以手抱头,面露痛苦之色。知道不能再拖延,于是暴喝出声,同时伸手抽出一支火把点燃,扔向那群作怪的巨蜂,然后一把扛起迷迷糊糊的纪十哧溜一下钻入湖中花叶下面。
火把到处,原本排列有序的巨蜂纷纷避开,显然即便是生存在最黑暗的地底,有着巨大恐怖的体型,它们仍不脱昆虫的本性。一时之间只听嗡嗡声大作,那些惑人的声响顿时消失不见。一阵乱飞,巨蜂又恢复了之前的规律,大约是因为花雨阻挡着看不到子万二人,因此须臾之后,便散了开,消隐不见。
子万原本认为这花下面约摸也跟四周一样是石质的,大不了有些水,和少许的泥土。毕竟在这到处都是石头的深穴之中,想要多点土也不是那么容易得的。虽然湖中之花很古怪,但与其带着纪十往洞外跑,在狭窄黑暗的水道中与巨蜂拼速度与杀伤力,还不如冒险藏于其下,以水和巨大的花叶遮挡巨蜂的攻击,或许更安全一些。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暂时看来是正确的,当然,或许有一点小小意外。因为花下并非石,亦非水,而是一种带着浓烈腐臭恶腥的软泥,没有什么承载力。如同沼泽的存在,两人一踏上便开始迅速往下沉陷,子万心里闪过一丝懊悔,却迅速一手将纪十往上托起,一手抓住了旁边手臂粗的花茎,却突觉掌心一痛,似有血流出。原来那花茎上竟长着尖刺。子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一沾血,花茎便跟活过来般开始扭动起来,花刺仿佛在生长,深深扎进伤口使劲吸吮着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力。心中不由一懔,却不能松开手,只能急喊:“纪十,醒来!快醒来!”
按理以纪十的历练以及警觉性,本不该一次又一次地中招,但是自从她突然失踪后被子万在潭坑边找到开始,就仿佛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子万完全想不明白她受到的影响为何会如此大。此时唤了数声都没反应,感觉到体内的血液在不断流失,子万也有些急了,不由张嘴狠狠在她耳朵上咬了一口。直到嘴里尝到血腥的味道,纪十才嗯地一声有了点反应。
“子万哥哥,疼……”她迷迷糊糊地呻吟,手下意识地想要推开咬着自己的人。
疼个屁,都快没命了!子万心里大骂,感觉到她推自己的手虚软无力,显然仍没清醒,性命攸关之下也顾不上许多,松开耳朵,转而咬在那手的小鱼际上。他咬得极狠,牙几乎深陷进肉里,纪十一个颤抖,终于疼醒过来。
“为什么咬我?”虽然反应还是有些迟钝,但语气已然清醒,子万松口气,在她意识到该出手自卫之前迅速松开嘴。
“我不咬,难道让这花咬?”他没好气地道,身体因为失血一阵一阵地发冷,让他极度不耐烦,“你要再不醒,我就不管你了。”这话并不是气话。一直照顾着她,是看在同伴的份上,后来又发生那样的事,无论是否他自愿,都难逃责任。然这些都是在两人都能保全的情况下才足以谈及,若要让他舍身救她,又或者与之同生共死,却是不可能。如果还唤不醒她,他真会放弃她。
纪十终于也察觉到情况不对,伸手去抓旁边的东西,想要从子万肩上起来。
“小心有刺,那东西吸人血!”子万急急出言提醒,然而已晚,掌心刺破的疼痛感觉传进大脑中枢,倒使纪十的神智更加清明了。
第十八章 (1)
纪十甩了下头,想甩开那种昏懵的感觉,腰手同时用劲,终于从子万身上滚落到旁边,撞在花枝之上,花枝一阵瑟瑟颤抖。
子万身上一轻,手依旧抓着花茎,正想借力起身,不想那花茎突然间变得极为柔软,不仅没让他借着力,反而随着他的力道垂伏下来,如同藤蔓般缠上他的身体,尖刺见缝插针地扎破裸露在外的肌肤,血腥味吸引得湖中花叶薮薮晃动起来,仿似欢呼。
子万感觉到宽大冰凉的叶片裹卷住自己的身体,巨型的如同圣洁雪莲的花盘散发着浓郁的香味慢慢覆向自己的头脸,脑子一恍,似乎又看到了那江南烟雨,石桥飞燕。然而就在他快要沉溺进去的时候,那渐行渐近的乌蓬船上的清俊男子面容却在一刹那被纪十懵懂而带着难言痛楚的脸代替,让他悚然一惊,顿时清醒了过来。这时才发现那花盘已盖住了自己的面,阻遏了口鼻呼吸,若他没清醒过来的话,只怕最终会窒息而亡……或者是失血而亡。
到了这个时候已无庸置疑,那让他产生幻觉,忆起过往一生中最美好也是最痛苦时光的罪魁祸首便是这花香,而非那些巨蜂发出的声音。
虽然意识到了这点,他却无可奈何,胸腔的憋闷以及逐渐发冷的身体,失血失氧而晕眩的头部都让他无暇去寻思规避之法,只是一心想暂脱目前困境。伸手去腰上摸那把铜斧,无奈手脚被缠,浑身裹得像具大茧似的,竟是动弹不得丝毫,一时不免分外想念那张边缘锋利的铜盾,如果带在身上,必然不会被捆得这样结实。正当他准备提聚体内真气,打算孤注一掷地崩断身上的花叶时,耳中突然传来一声短暂而尖厉的啸声,如同某种东西垂死前的惨号。他心中打了个突,只以为潭中还有其它怪物,就在这时那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是近在耳边。然后是悉悉索索的响声,原本紧紧咬住他头的花盘突然松了开,接着被扯离。大量带着异香的空气灌进他肺腔,解除窒息的同时,又让他有些神思恍惚。
“子万哥哥,快上岸。”纪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依然慢慢腾腾的,但对子万来说却比花身上的刺更有醒神效果。他摇头清了清神,伸手去扯身上的花蔓,竟意外地两三下就扯掉了。
原来纪十也遭遇到了与子万相同的情况,不过她因为身体较轻,又没携带其他重物,所以还没陷进泥中,于是在花枝缠上来的那一刻能立即拔出绑在腰上的匕首割断花茎花盘。那声尖厉的惨叫就是花盘在割断时发出的,她虽然因植物竟然能发出这样的声音而感到毛骨悚然,但生死攸关之际也顾不上许多,只是挣扎着扑过去帮已被缠裹得看不见人形的子万。
子万摸了把脸上花盘分泌的粘沾,抽出插在腰上的青铜斧,一边劈着闻到血腥味摇动着缠上来的怪花枝蔓,一边辛苦地踩着稀泥往岸上走去,岸上虽有巨蜂虎视耽耽,但跟这吸血又致人幻觉的怪花相比,简直可爱得多了。让他微微觉得怪异的是,原本以为跟沼泽一样人陷进去便难以再拔出来的花湖底下似乎有一层柔软而紧韧的东西承托着,而湖泥也不像沼泥那样细密紧窒,使足力气的话竟然还能在其中划泳,只是总不时有些软丝类物缠上,虽不至于寸步难行,但也并不易行。他猜测那些大概是怪花的根系,同时庆幸它的根并不像茎蔓那样灵动吸血,不然只怕两人真要葬身于此地。
好不容易爬上岸,意外的是那些巨蜂并没有来袭,这让子万略略松了口气。因为火把早已熄灭,他也看不清自己一身的狼狈,听着湖里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以及渐近疯狂的花叶摇动,心中莫名的平静。歇息片刻,寻着记忆找到纪十扔下的青铜盾,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将身上多余的东西扔下,只带着盾斧再次踏进湖中。
青铜盾展,状似旋转的飞轮,锋利的边缘划过倾伏缠缚过来的的花盘花蔓,利落得如同收割庄稼,转眼便是一片。
纪十本来便要跟着上岸,见状也打消了念头,挥动手里的匕首,丝毫不管那刺蔓吸血,扯过来就砍。她的鼻上已蒙了块布,显然跟子万一样察觉到了致使自己精神异常的原因。
湖极大,两人同心协力也花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将所有怪花斩尽。原本这花生长于地底深处,就算对人不利也有限得很,何况两人确实没什么济世利人的心胸,只不过心里憋着一口恶气,不出难受罢了。而且在子万心里还有另一个考量,那就是这花湖以前可能就是水源源头,只因长了这恶物,才会断源绝流,而那些进来探查的侑族勇士约摸也是折在此处。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想,要证实还需费一番功夫。
让人头晕目胀心神颤栗的尖啸声终于停止,洞内倏然安静下来,两人站在残枝零叶满布的黑暗湖面上,颇有些不适应。花叶失去了生命,那晶莹的白与耀眼的红也同时失去了光泽,瞬息隐没于黑暗中。奇怪的是,湖中异花遭遇灭绝之灾,那些巨蜂却并没有同仇敌忾整队出来攻击人,而是依旧消隐踪迹,不知藏于何处。
“你到岸上去。”压下心底的不安,子万对纪十道,“立即离开。”说着,他伸手到怀里去摸火折子打算拿给她用,却发现已然湿透,不由皱了皱眉,只得作罢。“火把不能用了,这样也好,免得那些巨蜂盯上你。”
纪十原本想问你呢,但却不知为何没问出来,只是嗯了声,当真独自往岸上走去。
“等等,拿着这个。”子万叫住她,艰难地淌过去,将手里的青铜盾拿给她,叮嘱道:“记住,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理会。”
纪十沉默地接过青铜盾,不小心接触到他冰凉的手指,心中突然一酸,低声问:“那样……会让你觉得恶心吗?”
第十八章 (2)
这是鼓起所有勇气豁出自尊问出的话,声音很小,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也并不确定是不是想让他听到,但却仍忐忑地等待着回答。然而对面只是沉默,片刻之后,她抿了抿唇,拿着青铜盾转身吃力地往岸上走去。
子万听到了她的话,但是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对于一个只喜欢男人的人来说,让他碰触女人,就如让一个只喜欢异性的人跟同性缠绵一样,恶心……怎么会没有?换另外一个女人,只怕已经被他一掌给拍死了,以免以后见到恶心自己。但是纪十他带了两个多月,在此期间什么事都一手包干,从不假手于他人,久而久之,已渐渐视之如同自家小孩,他早没办法像待普通人那样待她,哪怕有时对她面善心恶的样子反感之极。错在于他,那两个字他无法说出口,然也没办法为了安慰她说出违心之语,所以只能沉默。
侧耳倾听,感觉到她已上岸,当下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自里衣上撕下一长条干净的布,分成两份,一份蒙住鼻子,另一份又分成两份,卷成小坨塞进耳朵。然后深吸口气,猛地一下扎进湖泥中。湖泥蜂拥而来,将他缠裹住,他咬紧牙,稳住神,慢慢将身体沉下去。
在抵达他腰线那么深的时候,手终于触到那一层又厚又密的丝状物,伸手一抓,竟轻易抓了一把,并不像预料中的根须那样结实。他迟疑了一下,将那把东西扔掉,继续往下摸,直扒去了厚厚一层那种须状物,终于触摸到粗壮的与植物根相似的东西。顺着摸了一段,发现根与根相缠,密密织织地布在湖底。可以想见,如果不理会它,过不了多久,这里很快又会长出满湖吃人的花叶。
对于是否还会长出那种嗜血的花,子万并不关心,他只是想确定是否就是这密布的根与丝状物堵塞住了水源,当下不再犹豫,扬起利斧,开始劈砍起那些缠绞在一起摸不到囫囵形状的根系。那根极韧极硬,劈砍了许久才弄出一个手臂粗细的小洞,他伸手进去探了探,发现下面仍是根根相缠,不过却不像上面一样混杂着湖泥,很干净,甚至能摸到根上细微的纹理,而在其间,能隐约感到与泥相异的水波浮动。
心中有了数,他不再停留,功运双脚,在根网上一蹬,借力冲了上去。
上了岸,纪十不在,显是已经离开。没有看到那些巨蜂的身影,他便没什么可担心的,胡乱抖了抖身上的泥,也摸黑往洞外而去。他不会认为单凭一己之力便能除尽满湖的根茎,还是在大量失血之后。何况这是侑人自家的事,要怎么做最后还是得他们自己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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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六走到洞口,撩开几根垂下的枯藤,入眼所见颇让她吃了一惊。
这山洞竟是在极高处,洞外便是飘渺的云雾,仿佛一伸手便能摸到似的,云气之外隐隐约约能看到远处起伏的山峰以及峰顶斑驳的积雪。脚下山壁如削,深不见底。
他们究竟爬了多久?难道不仅仅是半个时辰?当初并没觉得这山有多高啊。梅六退后一步,满腹疑惑。此时天色已晚,显然他们在暗洞里呆了整整有三个多时辰。
一天没进食,腹中空空,她目光扫到石台上散乱放着的果子,也不客气,走过去拿起两个,一个给十一郎,自己咬了一个。红毛猴正在心疼自己的酒,此时见到存起来的果子又被打劫,登时跳了过来,冲梅六挥动着毛乎乎的前臂吱吱直抗议。
“行了,当借你的。等出去我烤肉给你吃。”梅六并不在意,以极快的速度啃完一个,又觑着红猴的防御空隙迅速伸手抓了两个,依然十一郎一个,自己一个。
原本被气得暴跳如雷的红猴听到她的话,吱地一下收声,眼睛骨碌碌转了几下,然后蓦然闪到一边,大有一副你尽管吃的架式。
梅六微愕,而后大乐,原来这猴子不仅听得懂人话,还很嗜肉,那么想要让它带他们离开这里,不用公孙大约也是办得到的。想到这,她不再迟疑,直接对红猴道:“请问猴兄,我们要如何才能离开此地?”以防它听不懂,她还连说带比划。
红猴先是蹲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等她比划完,又过了片刻,突然手舞足蹈极其夸张地重复了一遍她做过的动作,接着蹲回原地咧开嘴,一边拍着身边的石地,一边前仰后合发出奇怪的哈哈声。
梅六看着它怪里怪气的样子,心里浮起一丝不妙的预感,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被一只猴子戏弄了。
公孙的大笑声在洞内响起,“梅子啊,这猴儿是在取笑你呀!”
看着在那边笑得打跌的红猴,梅六脸微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只是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惹人发笑了。而且这猴子笑得……未免太奇怪,倒像是学人似的。
“你再笑,我就把你扔出去。”忍了片刻,见猴子完全没有收敛的意思,她不由恼羞成怒,发狠威胁。
话音刚落,红猴的怪笑倏地停下,就在她以为它被恐吓住的时候,突见那双圆滚滚的猴目里屏射出腾腾怒火,接着发了狂般抓起洞里的东西就往他们身上砸。
“欸欸,小心别弄脏了酒……”公孙惨叫连连,但对于洞里的鸡飞狗跳并不理会,只是不时出手挡开靠近石洼的东西。
红猴满洞地上跳下窜,石头果子草鞋乱飞。因为有十一郎帮着挡开,梅六倒没觉得如何,只是又好气又好笑,正想说些软话哄哄那暴走的畜牲,十一郎却不耐烦了,蓦然一跃而出,精准无比地抓住了红猴的双脚,将其倒拎至梅六面前。
梅六哧地一声笑了出来,蹲下身,与瞬间变得老实的红猴眼对眼地互看,并没有漏过它眼中的一抹不服与轻视,她也不恼,只是伸指轻轻点着它的鼻子,笑眯眯地道:“阿郎是我的男人,就算帮我收拾你也是天经地义,你不服也没办法。”
第十八章 (3)
我的男人。当这四个字说出口的刹那,梅六抬头深深地看了眼茫然无觉的十一郎,眸中秋波荡荡,有柔情亦有坚定。
七岁时,她曾发誓要嫁十一郎为妇。事隔多年,早已物是人非,重逢后的十一郎对她并没比一个陌生人更不同,她也犹疑过,甚至考虑过放弃。而如今两人已然……十多年的执念,上天给了她达成心愿的契机,她又怎会不伸手抓住。至于以后,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不若珍惜眼前人。
一直冷眼旁观的公孙在听到她的话时脸色有瞬间的变化,似惊讶,似不解,似乎还隐隐有些不满。但是他城府极深,这些复杂的情绪只是一闪即逝,并没让人察觉。
“梅子,你就这么急着离开,难道不怕又遇上那些藏头缩脑的鬼崽子?”卷了张叶子,一边吸着石洼中的酒,他一边吊儿郎当地提醒。
梅六睨了他一眼,暗忖你要是早用这种办法,自己和十一郎说不得都能尝上两口。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她倒不是真的在意,如今最紧要的是要怎么摆脱这个滑不溜手的大活人。她可不想明天正午前还跟他在一起,那时候可就麻烦了。但是她也不得不顾虑到那些会隐术手段狠辣卑鄙的异族人。
想到此,她站起身,示意十一郎放了红猴,自己再次走到洞口,伸手拽了拽吊着的藤萝,然后探头往山下看去。这个时候她大约也想明白了,如果他们还是在原来的那座山上的话,那么这座山有一面应当是陡立如壁的悬崖,也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那些异族人就算想搜索整座山是否有其它洞穴出口,只怕也搜不到此处。上去一定是入虎口,下面却不一定是狼穴。
想明白此点,梅六看了眼天上淡若水印的半月,不再犹豫,对公孙道了声后会有期,拉了十一郎一把,便拽着一根较结实的藤索跳了出去。等公孙反应过来奔到洞口时,他们俩人已下了数丈,换了几根离洞口甚远的藤索,再不惧他在上面做手脚。
“我没做坏事啊,干嘛总防着我。”公孙摸着下巴,非常不解。
那红猴鄙视地看了他一眼,趁其不备也吱地一声跳了出去。
看着那点红影转眼消失不见,公孙撇撇嘴,浑不在意地转回身去拿石台上的野果吃。他现在手伤脚伤,不养养可不行。至于没义气抛弃他的那两人……来日方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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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上中天的时候,梅六和十一郎终于抵达了崖底。间中有一段十数丈的无藤光滑空壁,几乎让他们差点原路还回,最终还是割了几段藤条接在一起才得以解决。为防公孙或其他人顺踪追来,一到下面梅六就让十一郎扯断了接的藤索。
山崖下是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古木参天,藤萝飘荡,荆棘丛生。两人还在半山壁上的时候就能听到豹吼狼啸,因此下来后梅六格外小心,并没敢跟十一郎停下歇息,而是趁着月明加紧赶路。直到天色将明,估摸着已走出有上百里,才在一处没有人迹到达的河谷边停下。幸运的是,一直没看到敌人的踪影。
生火,叉鱼,还捉了条攻击人的乌梢蛇,剥了皮跟鱼一起烤了。两人吃了两日来唯一的一次饱饭,都感觉很满意,连十一郎都难得地眯上眼躺倒在水边沙地上,脸上露出飨足的表情。梅六觉得他的反应可爱极了,忍不住扑上去亲了一口。
十一郎由得她亲,微眯的眼睛睁大,看着头顶的蓝天,黑眸里映着絮白的云丝,不知道在想什么。梅六撑起身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只觉得他的魂似乎去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心里莫名一阵慌乱,不由凑过头去挡住了他的视线。直到确定那双黑眸里全是自己的倒影,才露出浅浅的笑靥。
十一郎眸子动了一下,然后定在她的脸上。
梅六跪坐在他头旁边,见他注意力终于放回自己身上,心中微定,却又突然想起一事,眉头再次皱了起来。伸指触了触他形状美好的唇,又划过长了髭须的下巴,抚摸着那凸起的喉结,自言自语地低喃:“嗓子可还是好的……这些日子一直都没听你发出过声音。”
不知是觉得太痒还是不舒服,原本像个木偶一样任由她摆弄的十一郎蓦然抬起手将她的手挥开。梅六正在想事情,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心里一动,又将手放到他喉咙上用指甲轻轻划着,果然没划几下,又被他推开了。
梅六眼睛晶亮,因为心情激动而呼吸急促起来。自那次他从她嘴里抢食开始,她便一直怀疑他并不是真的无知无觉的,后来他折断那欲打她的少女手臂,一次又一次掀掉她的帷帽,以及在那家宅院中突然而来的激动反应……种种细微迹象在这一刻因为他推开她手的动作而变得异常清晰起来,让她无法不心生期望。是不是只要她摸清能让他产生反应的界限,就能让他回应她?是不是只要她足够用心,有一天他也能跟正常人一样?
想到这些可能性,她只觉心口怦怦跳得厉害,恨不得马上就开始将想法付诸行动。但是……不要急,不要急……她深吸口气,看着眼神空茫懵懂的男人,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事必须慢慢来,而且还不是时候。现在他们最应该做的是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休整一天,然后离开这片森林,去北塞。
虽然是这样想,她还是没忍心马上叫起十一郎,甚至于自己也躺倒在他的旁边,与他头挨着头看向蓝天白云。
“十一郎,我叫梅六,你什么时候才能叫我一声六儿呢。”她呢喃,目光有些迷离。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做梦了,梦里看到那个清润温雅内蕴风华的男子拿着一鱼篓大红的石榴递给她,眸中浅笑盈盈,可是却生疏地唤她姑娘。
“如果你没变成现在这样,会不会有一天也愿意喜欢我?”她无声低叹,连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惆怅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
身旁的人自然不会回答她,倒是微凉的秋风轻轻从水面吹过来,撩起她的发,像是安抚。
第十八章 (4)
为了不让自己受罪,在正午到来之前,梅六便慢慢引导十一郎做些前戏,比如亲吻,比如爱抚……肩部的伤已经采了止血生肌的草药敷裹紧,她并不是不疼,只是想到已经连着两天给他用了药,再过不了几天月事一来又得用,时间长了,害怕对人会有伤害,毕竟现在他的脑子已经不太灵光。
这是一处有几个出口的山洞,如果真再像昨天那么倒霉又被人堵在里面,也好有退路。她找了很久才找到,又弄来软叶子干草铺了,情况允许的前提下,她一般都不会亏待自己。堆了一堆足够烤肉的木柴,被清理干净的两只雉鸡一只山兔挂在山壁上,以及竹筒盛的清水若干。准备这许多东西,一为要在此休息一两日,再来便是还在为前日被绝于山腹中的事而后怕,若不是运气好遇到一只捣蛋的红猴,只怕他们在找到出口前便饥渴而死了。
山洞位置隐蔽,外有石扇遮挡,轻易不会被发觉,但若有心找,自又不一样。梅六避的也不过是路过的野兽以及打柴采药人的眼而已。至于那些像豺狼一样紧咬不放的异族人,能靠的便是其他几个出口了。
十一郎刚开始还有些笨拙,梅六吻他也没反应,将他的手放哪儿便停哪儿,后来慢慢得了趣,便也主动起来,虽然手法拙劣而生涩,甚至因控制不好力道而让人有些生疼,梅六还是被他专注而懵懂的样子勾得情动起来,甚至很快便做好了接受他的准备。然而这时的十一郎除了无助地在她光滑柔嫩的大腿上磨蹭自己的肿胀疼痛外,并不知道更进一步。
梅六正犹豫着是否要帮他一把的时候,突见他脸上神色倏然一变,无措懵懂被熟悉的狂热情欲所占据,然后熟练无比地将她填满。却是正午到了。
之前每一次不是强迫便是半强迫地发生,除了煎熬和疼痛,梅六从未产生过其他感觉,以至于心里对这事已隐隐产生了些许排斥,若非实在心疼十一郎,她也不愿意这样主动承受。但是这一次,大约是前戏做得足了,她竟也有些激动,双手双腿紧紧绞缠着他,恨不得能跟他彻底融为一体。
就在两人颠鸾倒凤浑然忘我的当儿,一个黑影突然无声无息地从洞外窜了进来,直扑已到紧要关头的十一郎。
无论男人女人,在抵达性欲高潮的那一刻警惕性都会降到最低,若是刺杀,选择这个时候必然万无一失。可惜现在的十一郎不是普通的男人,而是一个被蛊控制住了心神,只余下野兽般直觉和反应的傀儡人。因此当感觉到杀意的一瞬间,他竟硬生生控制住了即将爆发的欲望,迅速回身挡住那抓向他后背的爪子。
袭击他的东西在一举失败之后,迅速退走,没有丝毫耽搁。十一郎起身直追,压根不在乎自己身无寸缕。等梅六受惊从情欲中清醒过来时,只看到一红一白两道影子在洞口一闪即逝。
是那只红毛猴子。她几乎是立即辨认了出来,因此不再为十一郎担心,只管清理干净身体,穿好衣服,这才走到洞口往外看了眼。十一郎果然没追出多远便抓到了那只倒霉的猴子,正拎着它在那边站着不知在做什么。
也许它是来要烤肉的。她想,缩回头,开始生火烤鸡。她认为用不了多久,十一郎就会提着红毛猴回来,既然已经许诺给它的,还是该办到的好。只是她心里有些疑惑,在这正午时分,十一郎又是狂性发作的时候,他竟然会扔下她去追一只猴子,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出乎意料的是,十一郎倒是很快就回来了,却是带着满手满身的鲜血。梅六慌忙抛开心思,站起身用竹筒里的水给他擦洗干净,发现他并没受伤,这才放下心,又给他穿上衣服,终于想到别的。
“你杀了那只猴子?”她问,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舒服。
十一郎当然不会回答,但是眼神却比平时亮,落在她身上时带着异样的狂热,仿佛饥饿多时的人面对一盘珍馔似的。
梅六只觉身上汗毛立了起来,危险的感觉迎面扑来。她开始还以为他是因为欲望未泄,但过了一会儿,他仍旧只是这样看着,并没做其他事情,这反让她不安起来。
翻动了下串在木棍上的鸡,她微微垂下眼,然而敏锐的感知却知道他仍看着自己,用着那种想吞噬掉一切的表情。面上神色仍然镇定,她靠近火堆的手心却开始冒冷汗。她无法猜知刚刚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他想对她做什么,这种什么都无法掌控的感觉让她有些焦躁。
然而直到吃完烧鸡,十一郎都老老实实地坐在她旁边,什么都没做。
连着两日都没睡过觉,加上各种劳神劳力,一吃饱后梅六便觉得睡意上涌,也顾不得再去想十一郎的异样,倒在铺的软草上便沉沉睡了过去。反正他真要对她做点什么,以她之力也是阻止不了的,否则两人怎会成为眼下的关系。
十一郎仍然如以往一样,走到离她不远的地方,闭目打坐。
傍晚醒来的梅六在离山洞不远的地方看到了红毛猴的尸体。红毛猴的天灵盖被捏碎,脑浆像是被掏弄过,混着骨渣流了一地。心脏也被挖了出来,被捏成团肉泥扔在旁边,已看不出形状,胸口空出一个大洞。
这样残忍的手段让见惯杀戳的梅六也忍不住心中发寒,虽明知是十一郎做的,却又不愿相信,只因他自神识不清以来,行事向来干脆,杀便杀了,绝不会做多余的事,所以这红毛猴的死状实在让她震惊不已。
回头看紧紧跟在身边的十一郎,他的目光已不复中午时的灼热,而是一如往常的空洞冷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似的。但是梅六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却又不能具体捉摸到,怕出什么意外,因此决定在原地停留两天。
然而之后几天并没再发生类似的事,一直到两人离开山林,踏足人烟之地。
第十九章 (1)
从水穴中出来,外面竟是夜晚,但天空飘着细细的雪粉,远处的山,脚下干涸的河床与低矮破败的房子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子万低头看了眼自己又脏又湿的衣服,发现上面还粘着不少黑色的细丝,拈到眼前仔细一瞧,竟是一团团的头发,那时才突然明白过来,那些堆积在植物根上本来以为是须根的丝状物竟是人的须发,或者还有动物的长毛,心里不由一阵恶心。也顾不得下雪天黑,忍着一身腐臭,循着记忆直奔那日洗澡之处。
先一步出来的纪十刚洗好,正在避风处生起火烤衣服,火石火绒却是从侑人那里弄来的。
子万看了眼石隙间透出的火光,便穿着衣下了水,迅速洗好后穿着湿衣也走了过去。纪十早知他到,此时挪动身子腾出个位置,他走过去坐下。两人谁也没看谁,谁也没主动说话。等身上寒气驱除得差不多后,子万便起身出去就着雪色捡了一捆柴和只受惊逃出窝的野鸡回来。
烤了片刻,鸡身上渐渐冒出油来,被火一燎发出滋滋的响声。子万不时转着插鸡的木棍,瞥了眼神色蔫蔫的纪十,终于开口:“我不能娶你……”他是个自私的人,不是没有愧疚,但这尚不至于令他做出因为一个错误而赔上自己一生这样可笑的决定,无论他喜欢的是男人还是女人。之前在洞里他措手不及,心防极弱,只觉对不起她之至,如今冷静下来,此事便已不能困扰住他。
纪十撩起眼皮看过来,眼神有些恍惚,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他在说什么。看到她这样子,子万心里微微有些别扭,但仍继续道:“我是真的没办法喜欢女人,在洞里之所以会跟你……那花香好像有致幻作用,我当时以为你是……”
“我知道。”纪十似乎终于醒过神来,慢吞吞地打断他。那时她也看到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与脑海里现有的记忆相互交锋,不停地交锋……让她头痛欲裂,思维迟钝,甚至无法用更多的心思去介意身子被占的事。
子万微窒,一下子竟不知要如何接下去。
“翻一下。”纪十削尖的下巴微扬,点了点他手中的鸡,看他忙不迭地动作,才缓缓道:“我现在头痛得厉害,不想说这事。”说着,她又垂下眼去,太阳穴紧贴在石壁上,似乎想靠石壁的冰冷让自己好受点。然而,只是片刻,她再次抬起头,主动提及刚刚说过不想谈的事。
“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你不想娶我,我也并不是非要嫁你不可。谁在意那个……这事以后都别再提了,我懒怠理会。”说这番话时,她眼中闪过一抹戾色,语速比之前要快许多,间中隐隐夹杂着烦躁与不耐。
子万拿着木棍的手僵了下,等他黑着脸看过去时,纪十又已经闭上眼,一副完全不打算再睬人的样子。抿了抿唇,若是平时,他或许立即回讽了过去,但此时闻言虽有些不快,更多的却是松了口气。他万万不至于因一口气而上赶着把麻烦重新招回来,因此见她无意再谈,便索性也闭了嘴。
鸡烤好后,纪十毫不客气地分食了半只,并没有因两人之间有了那么一层关系而表现得尴尬或不自在。她不会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然而进食之后,只是闭目假寐了片刻,她便蓦然跳起身冲到外面将刚吃下去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
子万错愕地看着蹲在雪地中的小身影,第一个念头竟是自己好像并没有泄在她体内吧。当然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个想法有多荒谬,毕竟就算真怀孕也不可能这么快就产生反应。然后又想到会不会是烤鸡的问题,但他也吃过,并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运功内视也没察觉异常。那么就是……烦恼地捏了捏鼻梁,他站起身走了过去。
“没事吧?”他低头看着已停止呕吐,正蹲在那里发怔的小女人,问。
像是被他的声音唤回神,纪十肩膀颤了下,然后摇头,站起身,踢了雪泥将自己吐出的脏物掩住。到水边漱了口,回来时脸上又是一片木然,眼神呆滞空洞,没有情绪,甚至于像是停止了思考。
子万发现这一回她竟不再闭眼,只是正经危坐,双眼呆呆地看着火焰,如果不是偶尔伸手捡两块木柴丢进去,他真要以为她着了魔失了魂。
没人说话,这雪夜野地被寒风挟带簌簌雪落与噼啪木柴燃烧声衬得更加空阔寂寥。
“我头疼。”不知过了多久,纪十突然开口。
已渐渐有了几分睡意的子万睁开眼,注意到她脸色惨白,嘴唇亦然,上面还赫然印着深深的牙印,显然是极力忍耐下所造成。他记不清这是她第几喊头痛,似乎是自在水穴中走失被他带回来那次开始。他记得当时她提到了花香,还有听到他和人说话的声音。说话的声音不用问是那些巨蜂发出来的,并没有长久令人头痛的能力,花香显然也是,否则他不可能一点事也没有。那么她是……
没等他开口询问,纪十又极慢极缓地道:“他们说我家的村子遭了瘟疫,是庄主大义收留了我们这些孤儿,教武功,还能读书……可是我看到了很多血,她把我藏在身体下面……我叫纪鹤,有记忆以来便是在山庄里,后来又去了黑宇殿,不停地训练,不停地将别人踩在脚底下……那小汤圆又是谁?梅干菜说带她去天彻庄学武,说要出人头地,要永远在一起,为什么要丢下她……”
“纪十。”子万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见她仿如陷在梦魇当中般挣扎难醒,心中莫名有些不忍,于是开口喊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