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云动,暗潮汹涌。

不管怎么说,李新荷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不用再琢磨当首饰了。

如果说和春园变成宜阳楼只是在淮阳城这汪水潭里翻起了一个小小的泡沫,那孙家老窖易主的事儿就是跟随在泡沫之后的荡开在水面上的涟漪。一环套一环的波纹还没平复下去,唐家酒坊又掀起了一轮浪头,登时把整个淮阳酒行都拍得转了向。一时间谣言四起,有人说孙掌柜的独生儿子欠了巨额赌债,孙掌柜忍气吞声拿着百年基业赎回儿子的小命;也有人说唐家酒坊的位置犯了风水,不但唐老掌柜的夫人一直生病,最后还连累的生意做不下去了,新掌柜走马上任,还没捂热乎就发现这买卖着实做不下去,只得速战速决拱手让人…

不过,淮阳城大小酒坊的捕风捉影对李新荷没有丝毫的影响。这个时候,她正扛着锄头在南山的山谷里挖沟种葡萄。

要种葡萄,当然得先挖沟。

本来这挖沟的活儿怎么也轮不上她上阵,无奈人手太少。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只有山前村雇到十来口子壮劳力——还好山前村里住的都是猎户,并没有什么农活要忙。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个烧开水、熬绿豆汤的郭婆婆,一个从城北果园里请来的老果农福满叔。她总不能指望这两位也拿着锄头去挖沟吧?唐家酒坊的旧人都还在城里,酒坊易主,鲁先生得带人跟买主交接酒坊的家底。家里带出来的人不多,小岫已经累瘫了,正靠在大树底下喘粗气。青梅虽说小时候也干过一些农活,但要说使力气,还真不如李新荷,也就帮着郭婆婆摆弄摆弄锅碗瓢盆,或者拿着簸箕撮撮土什么的。

胡子灰白的福满叔站在挖好的树沟旁边拿木尺探了探深度,翘着胡子摇了摇头,“浅了点,再挖两锹。”

站在坑底的李新荷驻着锄头郁闷地吁了一口长气。

福满叔从她身旁走过,一边拎着木尺挨个探验树坑的深度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你看看人家大山挖的树坑…人还是太少,就这么几个坑够干什么的…”

李新荷瞥了一眼男人们挖的坑,看洞口就比她挖的规整。但规整是规整,进度委实太慢。一共从村里雇来十二个人,还要分出四个人去准备麦秸和腐土,剩下的人就算不停手地干,一天又能挖出多少来?

初春的天气,早晚并不热,但是在树沟里刨了一上午的土之后,李新荷觉得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水洇湿了,黏答答地贴在皮肤上,重的像一层盔甲。李新荷拽着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觉得这样一个小动作都累得自己直喘气。她刚才十分留意地看了福满叔那支木尺,知道自己这个树坑至少还得再往下挖两寸。这是今天一早她挖的第二个树坑了,停下来歇了一会儿就怎么也续不上力气了。李新荷驻着锄头喘了半天粗气,心里琢磨着这日子过到哪天才是个头儿啊…

站在坑底看周围这片山谷,不远处的山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层层点染的新绿在两场春雨过后已经变成了苍翠欲滴的浓绿,叫不出名字的山花点缀其间,一片姹紫嫣红。就连吹过来的微风都香得醉人。

此情此景,若不是在这里出苦力,该是多么惬意的一副画面啊。

“要是刮一阵大风,刮来几个手持锄头、身强力壮的壮丁就好了…”这样想的时候,李新荷忍不住朝着山前村的方向张望了一下。本来只是漫无目的的扫了两眼,没料到却真的看到几个人影正顺着羊肠小道朝山谷这边走过来。

李新荷顿时精神一振,难道是村里还有闲人,这会儿都过来帮忙了?

影影绰绰的身影被一丛茂密的树荫遮挡住,片刻之后又出现在了开满红色山花的小路上。离得近了,可以清楚地看出一共有三个人,都是男人。走在最前面的男人穿着浅色的猎装,个子很高,看着有点儿眼熟…

李新荷倒吸一口气,这不是顾璟霄么?!

他怎么又跑这里来了?!

那天专程跑到山前村来找他谈合约,结果只见到一个水葫芦。之后忙着张罗果园和唐家酒坊的事儿,这件事儿就被李新荷抛到了脑后。此刻冷不防又看见这个人,李新荷这才恍然意识到她已有好些天没看见这个人了。

不过他出现的有点儿不是时候。李新荷心想,现在根本就不适合谈合约啊。

首先是时机不对,头顶是快到晌午的大太阳,她的树坑还没有挖好,整个人又累又饿,连一句话都懒得说;其次,地点也不对,周围都是树坑,再远处一点儿是堆得半人高的麦秸腐土,累了就只能坐在树荫下的土坡上。这样的环境很难让谈判的双方严肃起来;最后一条,她满头满身都是土,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头发都被汗水一缕一缕地黏在额头上。这个样子见人…实在有些太狼狈了。

可是躲是明显的躲不及了,这一片山谷一马平川的,除了树坑也没有什么地方可躲。李新荷纠结了片刻,索性破罐子破摔。不过,她的脸并没有扳多久,当她看清楚顾璟霄脸上的表情之后,心里最后一丝不快也变成了好笑。

顾璟霄越走越近,从李新荷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左侧颧骨下面那一片淡淡的淤青。除此之外,他脸上那些曾经的青青紫紫都已经淡的看不出来了。远远看去,他似乎又变成了初次见面时那个神采飞扬的青年,顾盼之间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精明锐利。

李新荷忽然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从每一个角度看过去都不一样。刚刚还让人觉得他野蛮霸道,转眼之间他又会流露出略带傻气的纯良表情来,就好像在葡萄架下递给她水葫芦时的样子,他的眼中甚至还带着小心翼翼的味道。

李新荷不自觉地抿嘴一笑。

顾璟霄一边走一边在十来个挖坑的人影当中寻找李新荷。离的越近,他脸上茫然的神色也越是分明。他已经瞥见李新荷那个女扮男装的小丫鬟叉着腰站在树荫底下冲自己瞪眼睛,怎么可能就没有看到李新荷呢?

李新荷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顾璟霄的视线依次扫过所有的人,从自己的脸上扫过去再扫过来,却没有丝毫的停留。

顾璟霄的脸上渐渐流露出焦灼的神气来。他正想问问青梅,一抬头却发现那个坏脾气的小丫鬟已经走到树坑的另一侧去照看火堆了。

顾璟霄正琢磨着该怎么跟这个小丫鬟套套话,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忍着笑的声音,“顾大少真好兴致,又出来踏青啦?”

【第三十章:山渐青】

顾璟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李三?”

李新荷双手驻着锄头,脸上的表情活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

“李三?”顾璟霄迟疑地在树坑旁边蹲了下来,“真是李三?”

李三身上的窄袖短衫沾满了土,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了额头上,脸上也被汗水和灰尘蹭的黑一道白一道的。顾璟霄觉得那个他认识的李新荷被罩进了一个灰扑扑的壳子里,得拿什么东西把这层壳子敲碎了才会露出他熟识的那张脸来。

一瞬间,想要伸手擦掉她脸上灰尘的冲动强烈的有些不可思议。顾璟霄咳嗽了两声,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你真是来踏青的?”李三微微仰着头打量着他身上干干净净的袍子和绣在衣角的繁复细致的花纹——对于走山路这么一项运动来说,他的打扮实在是有些过分的考究了。

“不是。”顾璟霄垂下眼睑瞟了她一眼,莫名其妙的有点儿紧张,“我就是…嗯,过来看看你。”

李新荷不是没有看到顾璟霄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自在。那是让她看不懂的东西,但是却直觉的让她的心情有那么一点点纠结。

他应该不会知道自己怀里揣着一份只对她有利的契书吧?

李新荷的手指在锄头的木柄上心不在焉地敲了几下,觉得这事儿有点儿不太好开口。因为无论抽出那份契约的哪一条来看,顾璟霄都得不到半分好处。他家也是世代商贾,而且看他的样子好像也不是很傻,他能同意跟自己签这么一份契约么?

“这个…”李新荷眼神乱瞟,“出门走走也好…”

顾璟霄意味不明地看了看她,开始强调自己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我是来看看你的。”

“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李新荷微微有些困惑。这人说话总要拐弯,所以听他说话她总也猜不出他的用意。

顾璟霄轻轻咳嗽了一声,“我去找你大哥,他说你在这里开荒。真要种葡萄么?”

李新荷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拟的那份儿契约,没怎么在意地点了点头,“除了郭婆婆的家的葡萄树和村子里现成的葡萄树,还扦了一批幼苗。”

顾璟霄眯着眼打量她身后那些排列整齐的、大小相差不多的树坑,“十亩?”

“连幼苗都加上也就七八亩吧。”李新荷微微叹了口气,“没办法,山里雇不到人。”

“你这个呢?”顾璟霄问她。

李新荷抬起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高度,“还得再往下挖这么些。”

“你上来歇会儿吧,”顾璟霄开始卷袖子。

“啊?”李新荷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这只手,神情愕然。

“上来啊,”顾璟霄示意她抓着自己的手上来,“剩下那点儿我挖。”

李新荷懵懵懂懂地握住了他的手,还没等自己使劲就被他拽着胳膊从树坑里提了出来。李新荷脚底下一个踉跄,感觉到顾璟霄紧了紧自己的手,然后才缓缓松开。就这么一错身的功夫,他已经摩拳擦掌地跳进了树坑里。

李新荷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感觉。交握的手掌已经分开,可是那种掌心相贴的感觉固执的留了下来。这让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青梅拿着手巾站在树坑的另一侧,脸上是略显无奈的、不赞同的神色。

李新荷合起手掌,将这只拳头不自然地藏到身后,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到青梅身边接过了她递来的手巾,心不在焉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眼角的余光望过去,顾璟霄正低着头认认真真地挖坑,他那两个随从见了这架势,二话不说,十分自觉地到树下拿了锄头,照着福满叔拿白灰画好的格子开始刨土。

果然小伙子家家都比她有力气。李新荷揉着酸痛的肩膀,心安理得地在树荫下坐了下来。一转头就见顾璟霄手里举着锄头,一双眼睛却若有所思地落在她的脸上。视线轻轻一撞,顾璟霄就垂下眼睑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他并不想让这女孩觉得他在抱怨目前正在做的事。虽然他从没干过这种力气活,但是一个女孩子都能做的事情,他若是还做不好,岂不是会让她看不起自己吗?

李新荷挖了一上午的树坑,这会儿一歇下就再也起不来了。村里雇来的那几个壮劳力已经挖到腐土堆的另一头去了,顾璟霄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脱了外衫,袖子也挽了起来,露出结实的手臂。

“要不我也去帮帮忙吧。”青梅看着李新荷不住地揉着自己的肩膀,心里十分内疚。

“别,别,”李新荷连忙摆摆手,“不能都累倒了,总得留一个手脚利索的,要不谁给我们弄吃的啊。”

十几口子人呢,做饭不是个轻松的差事。还好除了青梅和郭婆婆之外,村里的女人们也会来帮帮忙。今天的午饭就是郭婆婆带着村里的女人们做的馒头和酱菜,青梅还在大树底下支了一口大锅,煮了满满一锅绿豆粥。连着两天他们吃的都是这个。下山一趟不容易,猎户们又都被雇来挖坑了,没人去打猎,手里握着银子也吃不上肉。

青梅端着粗瓷大碗走到树下的时候,李新荷已经靠着树干小睡了一觉。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这一睡,浑身上下都像散了架一样。李新荷苦着脸捶了捶自己的肩膀,一低头就看见青梅端着瓷碗的指尖上不知何时被烫出了一个水泡。

李新荷拉着青梅的手,细细摩挲着她日渐粗糙的指腹,内疚得不知说什么才好。青梅七八岁上就被买进李家的,这么些年,一直跟她一样锦衣玉食的养着,恐怕当年在自己家里的时候也没干过这样的粗活。

“再喝一点儿,”青梅也内疚,她自从到了李家做的就是贴身伺候的事儿。进出厨房也不过是为了吩咐一声小姐今天想吃什么了。绣个手帕鞋面还勉强可以入眼,做这些汤汤水水的玩意儿可就不在行了。

李新荷就着她的手又喝了两口粥。一抬头,见顾璟霄盘腿坐在另一侧的土坡上,一手端着粥碗一手还拿着啃了一半的馒头。李新荷敢打包票,这位大少爷以前绝对没有吃过这样粗糙的东西。

顾璟霄像是有所感应般侧过头,冲着她扬了扬手里的馒头,笑了。

李新荷也笑了,心想这人的眼睛真亮。

顾璟霄心头砰的一跳,连忙转开视线。心里却有些纳闷,这孩子明明蓬头垢面的…可看着怎么还那么好看呢?他想起长房婶婶过寿时,隔着半个庭院远远看到过的那些女眷。那些盛装打扮的、亦步亦趋跟在长辈身后的大家闺秀们。跟她们想比,李新荷就像只山雀一般,在树枝上、在草丛里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而那些他见过的闺秀们却像暖棚里精心培育出的花朵,漂亮、柔弱,连表情都规规矩矩。他想象不出她们会怎样打发一天的时间,穿衣打扮?做做汤羹点心?或者描描花样?同样的问题,若是放在李新荷身上就简单多了。她如果不是在做酒,那就一定是在琢磨怎么做酒。

顾璟霄摇摇头笑了,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是挺了解她的。至少他知道她是真的要守在这远离尘嚣的山谷里开荒种葡萄了。这种事,谁都知道一年两年里是见不到什么成果的。但是话说回来,能豁出去一年两年,守着这么个荒山也要做的,一定是她铁了心要做的事儿。就算不是种葡萄的行家,他也看得出这片山谷是非常适合种植玛瑙紫的,阳光、水源、土质以及尽心尽力的园丁。

既然她这么想做,那就陪着她做吧。顾璟霄正眯着眼睛出神,就听身后有人问他,“要回城的话,得尽快。”

顾璟霄回身看,李新荷手里拿着一块手巾低着头递了过来,眉眼都垂着,微微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擦擦脸吧。”

顾璟霄笑了笑,从她手里接过了那块手巾。柔软的手巾,带着叫不出名字的淡淡的香。即便这个孩子衣服上沾满了尘土,骨子里也还是个精细考究的人——做酒的人,又有谁是不精细不考究的呢?

“这样不行,”顾璟霄很小心地用手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手巾上那个清晰的灰印子,手一抖,飞快地把这一面折了过去,嘴里说:“这加起来也不到十个人,还有分过去翻土的,这一天才能挖多少树坑啊?”

“没办法,雇不到人。”李新荷被戳到了痛处,垂头丧气地说:“正是农忙的时候,我上哪儿找人去?”

原本李明皓要从酒庄上拨出几个人给她帮忙的,被她拦住了。唐家酒坊这些事儿都是瞒着李老爷做的,就连她跑来开荒也还是打着去庙里进香的名号。若是冷不丁拨人过来,李明皓该怎么跟家里交待呢?再者说,他由着她跑去南山开荒,也是存着让她避风头的意思。毕竟酒行里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儿着实蹊跷得很,若是被人知道唐家酒坊在李家兄妹这里过了一遍手,只怕会给李家惹来什么麻烦。对方在暗,我方在明,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顾璟霄隐隐猜出了这一层意思,一时间竟有些兴奋了起来。既然不能指望李家那边帮什么忙,那无论他做什么,李明皓都挑不出什么毛病了吧?

“过了未时我回去。”顾璟霄想了想,“明天或者后天再过来。”

李新荷莫名其妙地看来他一眼。天天往山里跑,这人没事闲的么?

“你有什么事要我做?”顾璟霄又问,眼神殷切。

“没有。”李新荷摇了摇头,“今天…谢谢你了。”

“别这么客气。”顾璟霄笑了,眼睛亮晶晶的,“怎么说…你我也算熟人了。”

李新荷望着他爽朗的笑脸,一时间竟有些心虚了起来。她突然发现跟这个人接触的越多,就越是难以摆出纯粹的谈生意的态度。何况眼下也绝对不是一个讨价还价的理想时机。这人刚刚帮着自己挖了两个树坑,衣服上还沾着树坑里的尘土呢。

李新荷暗中叹了口气。

这事儿…还是以后再说吧。

李新荷以为这个“以后”会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所以两天后的同一时间,当她抬起被汗水模糊了的眼睛,看见山道上那一长串影影绰绰的人影和走在最前面那个熟悉的身影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站在树坑里,手里举着那把锄头,指间磨出的水泡还在隐隐作痛,心底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撞了上来。

只是轻轻一撞,却堪堪击中了最不能受力的那个点。一瞬间,仿佛整个躯壳里都回荡着那一下似有似无的撞击声。

微妙的震动,让她有点儿站不稳,像被太阳晃花了眼似的头晕目眩了起来。

李新荷闭了闭眼,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

没有追问顾璟霄为什么又跑回了山里,为什么还带着这么多人。李新荷近乎雀跃地看着福满叔指手画脚地使唤着新加入的壮劳力。她的视线穿透了人群,落在了那张微微扬起的,带着明朗笑容的脸孔上。

只要记着他的人情就好了。李新荷对自己说:到谈判的时候,我可以让他也提提条件。契约嘛,当然要对两方都有利才行。如果不是过分离谱的要求…那就答应他好了。她这样想的时候,心里颇有那么一点慷慨赴死的豪迈意味。可惜的是,不管她在心里做出了怎样的让步,契约的事却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拿出来跟他谈谈。

顾璟霄一副火烧眉毛的劲头,拉着福满叔交待了几句话,匆匆忙忙地就要告辞。走出两步之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身来,视线在人群里扫来扫去。他心里正想着要在一群花脸当中找出李三来还挺不容易的,视线就毫无预兆地撞上了李新荷。

顾璟霄的心忽然静了下来。他拨开挡在他前面的人笔直地朝着她走了过来。直到这个时候李新荷才想起他上一次离开山前村是因为家里有事。这个想法让她微微有些不安,他家里不会真的出了什么事儿吧?

顾璟霄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微微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我得回去了。”

李新荷偏过头看了看他,心里有些犹豫要不要问一问他是否也需要她帮什么忙。

顾璟霄又说:“有了这些人,估计很快就能把树坑都挖好了。”

“是啊,挖好坑是第一步,接下来的事儿就稍微好办一些了。要烧些麦秸,弄些肥土,新扦的苗还要泡一泡…你带来的人能不能多留几天?”李新荷微微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顾璟霄抿着嘴点了点头。

李新荷认认真真地向他道谢,“我欠了你一个人情,顾少。如果你有什么事儿需要…”

顾璟霄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脸上却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来。

李新荷耐着性子等着他后面的话。虽然谈判的事情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契机,但是对买卖双方来说,及时地套套交情还是很有必要的。

顾璟霄沉默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缓缓底抬起了头。

“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李新荷被他的神情惊到,情不自禁地有点儿担心起来。

顾璟霄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说我要去你家里提亲,你…同意么?”

【第三十一章:玉锁片】

李新荷忽然说不出话来。这其实是她预想过、同时也在期待着的情景,可它真的发生了,却让她感觉不真实。

“我是说…”顾璟霄微微有些无措,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犹豫了片刻,他抬起头直视着她,也许是过分认真的缘故,他瞳孔的颜色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幽深,“我说…你是知道的吧?”

李新荷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我听他们说过。”

这并不是一个十分排斥的表情,相反,她看起来似乎也有点儿不知所措。顾璟霄无法确定她是不是在害羞,但心底那朵微弱的小火花还是不受控制地、忽闪忽闪地燃烧了起来。

“你…同意吗?”

他的眼神太殷切,让李新荷不自觉地就想避开他的注视。尽管刚才她还觉得眼下并不是一个讨价还价的好时机,但是这个人认真起来的表情里分明带着执拗的味道,让她没法子说出推脱的话来。她左右看了看,大部分的人都已经吃完了简单的午饭,正三三两两地聚在树荫下休息,郭婆婆坐在稍后一点儿的矮坡上纳鞋底,青梅坐在她的旁边,眼睛却不放心地偷瞄着自己这边。

李新荷皱着眉头想了想,冲着顾璟霄挑了挑下巴,“这边来,我有话跟你说。”说完也不看顾璟霄的反应,自顾自地朝着山谷另一侧的树荫走了过去。她的反应让顾璟霄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不过…他看了看四周,这里的确不是一个适合谈论这种话题的好地方。

李新荷听见背后跟上来的脚步声,心头咚咚直跳。她实在拿不准顾璟霄看了她这份契约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青梅就说过她这么做很荒唐,像在威胁别人似的,还说男人家都不喜欢被人威胁。但是老天在上,她的本意真的不是要威胁谁。她不过是想在李家给她定下亲事之前,由自己来选择一个合适的目标罢了。

她听到顾璟霄的脚步声在自己身后停了下来,莫名的有点儿紧张。她想她绝对不能问出诸如:你是真的要去提亲?或者你为什么要提亲这一类的问题,万一他说:这只是开个玩笑…那她后面的话就没有办法说下去了。

李新荷从怀里摸出那份儿预备了很久的契约,头也不回地递了过去,“你看看这个,如果能接受的话,你要提亲的事儿我也…呃,没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