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形容的醇厚香气在口腔中一层一层氤氲开来。一刹那的感觉,仿佛乱花迷眼,懵懂的游人一头撞进了山妖鬼怪编织的幻境里,颠倒了魂魄,连最后一丝清明的神智都化作了一缕青烟,和着这曼妙的幽香在虚无中翩翩起舞。
对李新荷而言,这是一种十分特别的体验。
郭婆婆看看顾璟霄,顾璟霄却噙着一抹微笑静静地看着李新荷,全然不顾李新荷身边的几个人冲他怒目而视。
郭婆婆笑了,“这酒可还合你的心意?”
李新荷轻轻吁了口气,“若是再放一段时间…一年或两年,我想,口感应该会更好。”
“陶罐恐怕也有关系,”顾璟霄浅浅地抿着酒,若有所思地说:“我听师父说过,有人在山中寻觅年代久远的古松,深挖至树根,然后将盛满酒的酒瓮开盖,埋在树根之下,松根中的晶液被酒吸入。一年后挖出,酒色如琥珀,香气扑鼻。”
“烧酒的话,用这样的法子贮藏提香恐怕不好。”李新荷轻轻摇头,“多数烧酒都要通过蒸馏提香,加热会破坏植物的清香。不需要蒸馏的酒,像我家的‘千日红’又有自己的一套窖藏秘法,树木的晶液反而会破坏了原有的口感…”
顾璟霄打断了她的话,“换了是果酒的话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吧?”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令李新荷瞬间有种醍醐灌顶般的感觉,“果香清浅,木香醇厚,相得益彰啊,顾少。”
“只是古松难求,”顾璟霄微微蹙眉,“而且用挖根埋酒的古法只做一两坛酒尚可应付,多了的话…”
李新荷的目光落在郭婆婆盛酒的陶罐上,双眼又是一亮,“我刚才还想着若是弃陶罐不用,入泥窖封藏…你说,若是把陶罐换成木桶贮酒,又如何?”
两个人隔着一张木桌呆呆对视,魂魄却不知都飞去了何处。
郭婆婆看着这一对酒痴只觉得有趣,一旁的李荣和青梅等人却觉得大事不妙。这顾璟霄也不知使了什么迷魂术,竟然哄得李新荷拿他当好人,连他使阴招险些暗算了自己性命的事儿都不计较了?!
不计较也就罢了,竟然还眉目传情起来,这还了得?!
李荣又开始咳嗽。
李新荷恍若未闻。
青梅看看老管家涨得通红的脸,伸手拽了拽李新荷的袖子,“小…三少?”
李新荷被她拽的回了魂,这才发现大家都在盯着自己看,连忙端起酒杯凑到了郭婆婆的面前,“谢谢郭婆婆的酒,真是叨扰您了。第一杯借花献佛,敬您。”
“不用多礼,”郭婆婆笑了,“我这老婆子平时出来进去都是一个人,你们来了才热闹。”
李新荷觉得自从回到淮阳之后,她还不曾有过像今日这般阴霾散尽的感觉。这里没有自己的师父,大哥又掌握着李家的秘方,纵然心无芥蒂,有关酒的话题也不能谈的太深入。今日和顾璟霄的一场谈话实在是许久不曾有过的畅快淋漓,心里不免对他隐隐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李新荷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有了这样的想法自热而然地就敬出了第二杯酒,“顾少,这杯敬你。”
李荣等人的脸色齐刷刷地耷拉了下来,项儿好奇地不住打量这两个人,顾璟霄的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得多。他看的懂李新荷眼中单纯直白的谢意,他甚至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般了解这个人心中那一片纤尘不染的清澈。
望着这样一双眼睛,顾璟霄的心中突然间萌生出一种古怪的冲动,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替她做些什么。不是为了补偿什么,仅仅是想看到她脸上流露出快活的表情来。
就仿佛对他而言,让她过的快活已经变成了一件极重要的事儿。
“言归正传,”顾璟霄从她脸上移开视线,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三少若真动了这个念头,可要好好求一求郭婆婆了,看看郭婆婆肯不肯把这玛瑙紫的果子许给你。”
以李新荷的灵慧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提点之意,连忙拿起酒壶给郭婆婆斟满了酒杯,笑着说:“郭婆婆,您就应了我吧,回头我请您去酒坊里坐镇,岂不是比自己住在山里热闹?”
郭婆婆含笑不语。
李新荷正有些发急,就听她慢悠悠地说:“今年的果子都卖了给你也不是不可以…”
李新荷顿时睁大了双眼,“郭婆婆有什么要求请直说。”
顾璟霄想起前一次“有话直说”的情形,不觉莞尔。
郭婆婆夹了一块腊肉放到了她的碗里,“先吃饭,菜都要凉了。至于条件什么的,容我想想,明日答复你如何?”
顾璟霄知道这已是答应了的意思,心中也不由得替她感到高兴。抬眼看时,李新荷正巧也望了过来,清滟滟的眼眸中微带笑意,清清楚楚地映着自己的影子。这让他几乎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除了单纯的谢意之外,那两汪清澈的水色中还存在着某种东西。
某种他叫不出名字的、温柔的东西。
【第二十七章:火烧云】
走在窄窄的山道上,一抬头就能看到漫天的。
西向的山坡被染上了一层耀眼的金红色,对比着山峰另一面渐渐浓重起来的阴影,令眼前的世界凸现出一种浓墨重彩般的炫目。
“真美啊,”李新荷紧了紧披风的领口,拉着青梅在路边的石块上坐了下来,“累死了,休息休息再走。”
“喝水么?”青梅递了葫芦过来,“应该还温着。”
李新荷看了看她手里的葫芦,一下子想起了顾璟霄的葫芦,“怎么没拿顾少的那个?他说了让咱们带着的,那里面可是桂花茶啊。”
青梅望天翻了个白眼,“什么桂花茶,那小子肯定没安好心。”
李新荷啼笑皆非,“一点儿茶水,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青梅轻哼了一声,一时间倒还真编排不出顾璟霄什么不是来。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顾大少今天的表现都可以称得上无可挑剔。
管家李荣想的要长远一些,“顾少毕竟是顾家的人,咱们两家在生意上可是对头。小姐,你跟他说起做酒的事儿,会不会…”
李新荷明白他的意思。直觉的,她认为顾璟霄不会在这件事上阴她。不过要细究起这份直觉因何而起,她却又说不清了。
“应该不会。”李新荷摇了摇头,“顾家家大业大的,他犯不着跟我争这点儿蝇头小利。”
“明天还要去吗?”青梅一想起顾璟霄还带着人借住在郭婆婆家里,心里就堵得慌,“顾少不是说他要在郭婆婆家多住几天?明天去的话,还得撞见他…”
李新荷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她,“那又怎么了?我以前又不是没见过他。”
青梅表情纠结,“那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李新荷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我和顾少见了很多次,也算是熟人了吧?其实他不算计人的时候还是挺不错的,做酒的门道懂得也多。”
青梅被她这一通想当然的傻话气得不知该怎么反驳才好,“他原来又不知道你是咱们家的三小姐!”
李新荷瞪大了眼睛,“那他现在就知道啦?”
“那是当然了,”青梅急的口不择言,“要不他怎么会跑到咱们家来提亲呢?”
“提亲?!”李新荷傻眼了。
再过两个月就要行及笄礼了,李新荷不是没想过提亲这回事儿,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说到提亲的人会是顾璟霄。顾璟霄那是什么人啊,心高气傲的大少爷,眦睚必报。且不说顾李两家的世代积怨,单说她揍他弟弟得罪了他第一次,兑酒比赛占了上风又得罪了他第二次,这小子就不依不饶地折腾了她这么久,又是枳蓂子又是唐家酒坊的…
他怎么会跑来跟自己提亲?!
这…这怎么可能嘛?!
“你们都听错了吧?”李新荷拿筷子拨拉着盘子里的酱豆腐干,再一次提出了心中的疑问,“他可能只是道个歉,或者是因为被大哥揍了,心里不服气,还想跟大哥或者是跟我再比试比试…”
“怎么可能?”青梅很诧异她怎么会提出这么匪夷所思的问题来,“顾家可是带着聘书、礼单过来的。”
礼单倒是有可能。李新荷心想,毕竟顾璟霄把自己灌倒了,上门赔礼道歉总得带点儿什么东西,可要说提亲的话…
“不太可能吧,”李新荷皱着眉头喃喃自语,“他这么做…为什么呢?”
“弄错是不会的了,”青梅把盛好的汤碗放到她手边,神情颇为不屑,“不过,这位顾大少肯定是没安好心。”
这么一件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不可能会发生的事儿竟然真的发生了,李新荷百思不得其解。从家族的角度来考虑,顾家是世代皇商,绝对没有必要和李家这样的酒商联姻。何况两家素有积怨,多年来不曾相互走动;从个人的角度来考虑,顾璟霄第一次见面就是要揍她来的,后来又因为唐家酒坊的事儿挨了松竹二老的训斥,这厮怀恨在心,特意拿枳蓂子暗算自己…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突然间想到要娶自己过门?难不成被自己大哥揍得狠了,打坏了脑子?
青梅见她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忍不住在一旁提示,“他拿枳蓂子暗算你,差点儿伤了你的性命,大概是想补偿的意思吧。”
“说不通。”李新荷摇头,“他从来都当我是家里的少爷,现在知道我是个女孩家了就想娶回去…难道是觉得好玩?”
青梅想了想,“要不…就真是被你迷住了。”
李新荷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除非他是个断袖。”
青梅听了这话却像被雷劈了似的,“哎呀,说不定他就是个断袖吧?!小姐你想想看,他昨天看着你的时候那副色迷迷的样子——你昨天可是穿着男装的呀。”
李新荷被她说得一阵恶寒。不过,昨天顾璟霄看她的时候…是色迷迷的么?
青梅却越想越觉得像,“你在外面一直都是少爷的打扮。就算他知道了你是三小姐,说不定还是把你当成了三少爷…”
李新荷赶紧拉她坐下吃饭,“想不明白就别想了。你这一通胡说八道听得我都没胃口吃饭了…”话虽如此,李新荷心里却忍不住开始嘀咕:不会真是这样吧?在剔除了所有的可能性之后,似乎就只剩下这一种假设能勉强说得通了。
“竟然还追到山里来,”青梅轻轻哼了一声,“我看他是贼心不死!”
李新荷回想起谈论酒经时眉飞色舞的顾璟霄,隐隐觉得这人未必就怀着什么坏心。
“算了,别瞎猜了。”李新荷摇了摇头,“咱们只是猜不透他的用意罢了。这人未必就是不怀好意的。不过…”
青梅立刻警觉起来,“不过什么?”
李新荷放下手里的筷子,认认真真地琢磨了一会儿,“真要答应了他的提亲倒也不错。”
青梅目瞪口呆。
“首先,顾家就在淮阳城里,嫁了他不会离家太远。想爹爹了,想大哥了,随时都能见到;第二,他应该不会反对我做酒。”李新荷说到这里,神情微微兴奋了起来,“第三,他也是个做酒的行家。我遇到什么麻烦了,随时可以请教他。而且松竹二老是他的师父,有了顾大少做引子,向他们讨教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啊。”
“小姐…”青梅探身过来用手背试了试李新荷的额头,“小姐你没事吧?”
李新荷抓住她的手上下晃了晃,心里越想越得意,“而且他以后会管着顾家的酒生意,那么忙…不会跟我抢唐家酒坊。你说,这是不是十全十美?”
青梅结结巴巴地反驳她,“可是…小姐你压根不喜欢他呀,而且咱们也不知道他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李新荷像挨了一棒子似的,整个人都蔫了下来。
“万一嫁了顾家,日后再遇到小姐喜欢的人可怎么办呐?”青梅说着说着开始发愁,“大少爷肯定是要帮着你的,可是顾少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到时候岂不是要翻了天?”
“青梅,我觉得你是在杞人忧天。” 李新荷哭笑不得,“我这人除了做酒还没遇到过什么感兴趣的事儿。你说的那种情况,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发生呢。”
“以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准,”青梅振振有词,“诗里不是也说: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什么的…”
李新荷伏在桌面上怔怔出神。
“所以说,不可以拿婚姻大事当儿戏。”
李新荷出了会儿神,眼中微微流露出几分苦恼的神色来,“你也说了,以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准,有可能我这辈子也不会遇到什么喜欢的人。跟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比起来,这桩亲事带来的好处实在是太明显了啊。”
青梅啼笑皆非,“可是…”
“一边是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发生的事儿,”李新荷冲着她摊开了自己的两只手,就好像上面真的放着什么只有她才能看得到的东西,“一边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可以继续做酒、可以保住唐家酒坊、说不定还可以以唐家酒坊的名义去参加赛酒会…”
听到“赛就会”三个字,青梅心里咯噔一声响。
李新荷低头看着自己的两只手,不断地重复着握紧、摊开、然后再握紧的动作。
青梅沉默不语。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声,仿佛风突然间大了起来。
李新荷驻着下巴叹了口气,“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青梅懵懵懂懂地有些明白她说的“机会”是什么意思。她的小姐一向没心没肺,只要有酒便眉花眼笑,她还从来不曾看过李新荷这副样子,仿佛眉梢眼角的神采飞扬都被那许多的心事消磨了去,一刹间竟格外的苍凉了起来。
“也许我该跟他好好谈谈。”李新荷又叹。
“谈什么?”青梅觉得自己应该学着奶娘的样子,点着她的额头嗔一句:糊涂。可是神差鬼使的,她却觉得自己的小姐这一刻看起来有点儿可怜。于是,她在不知不觉间连声音都放的柔软了起来。
“有关提亲的一些条件吧。”李新荷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又补充说:“比如不能限制我做酒、不许对唐家酒坊的生意指手画脚…”
青梅眨巴眨巴眼睛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最好能立下一张字据。” 李新荷补充说:“我看,就找松竹二老做证人就行。”
青梅真的傻眼了。她从来都不知道提亲的事儿居然能演变成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模式。
果然是生意人的天性么?!
黄昏时分,漫天火烧云。
顾璟霄嘴里叼着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坐在墙头上想心事。他有这个习惯,想事情的时候牙齿间总要咬着点儿什么东西,否则便难以集中精力。
毛茸茸的草穗随着牙齿的节奏一下一下地轻轻扫过他的脸颊。细细的草杆在舌尖上绕来绕去,唇齿之间满是青草清新的香气。这是顾璟霄喜欢的感觉,有点痒,有点暖,带着不可名状的悠闲自得的味道,连等待都仿佛变得不那么枯燥了。
顾璟霄眯起眼睛看了看村口,几个孩子正围在树下捉迷藏,一个挽着双髻的小女孩伏在树干上,其余几个小孩子蹑手蹑脚地寻找隐蔽的藏身之处。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只顾踮着脚尖往后退,一不留神被树根绊了一个四脚朝天,几个小孩子都哄笑了起来。
顾璟霄也不由得抿嘴一笑。
树后的小路上,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朝这边走了过来。
顾璟霄下意识地停住了咀嚼的动作。片刻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嚼了嚼嘴里的草杆。在嘴里含的久了,清甜的草香早已消散开来,只余下一丝浅浅的涩。
来人一步步地靠近,终于停在了他的面前。然后他带着不耐烦的神气抬头望着顾璟霄,“你非得坐在墙头上吗?”
顾璟霄晃了晃脚,没出声。
“玩够了吗?”等的人不耐烦了,“你这么折腾一大家子觉得有意思么?”
顾璟霄闷闷地问:“怎么是你来?”
来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就你那臭脾气,还有谁敢来招惹你顾大少?!”
顾璟霄又不吭声了。
来人站在墙下,不耐烦地把身体的重心换到了另外的一只脚上,“还等什么呢?走啊。”
顾璟霄瞟了一眼村口的方向,恋恋不舍地从墙头上跳了下来。
“项儿呢?”来人又喊,“这兔崽子没少挑事儿吧?回头我非剥了他一身的皮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