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凤舞斩果然名不虚传,红袖楼的小主,想必个个都如你这般矫捷聪慧吧?

唔。傲璇浅笑,龙姑娘,你忘了你不应该提红袖楼,如今在你面前的我,只是一个会武功的平凡女子,不是什么红袖楼的金刀小主。

龙潇湘欲笑,却皱了眉,问,事情迟早要传到红袖楼去的,你如何交代?

需要吗?

傲璇仰起头,上面有顽皮的倔强。她说,红袖楼没有任务给我,我便是自由的。要去哪里,要救什么人,全都不过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

第六日。

黎明时分。

她们在画意城的城楼下,头顶飘着猎猎的五彩旗帜。终于到了。两个人都舒了一口气。城门打开时,看见白衣的少年负手而立。

他们的心,都微微的动了一下。

虽然,也算有过节,但画意城并无为难傲璇的意思。这大约也是看龙潇湘的面子吧。傲璇想,他们接纳了龙潇湘,过去的事,便不再计较。

恰逢暴雨。

自当天午后开始,天气骤然起了变化。才到傍晚,已经有山泥倾斜,石树坍塌。龙潇湘将傲璇留在画意城。

是慕怜寻领傲璇去的房间。

清新雅致的房间,仿佛是少年身上似有还无的薄荷香。她说,她回来了,她为了你背叛了师门不再是镜花水域的弟子,也就不再是你的敌人,你要善待她。

慕怜寻愕然。

冷不防的听见这样毫无铺垫的话,他失了语。怔半晌。点头道,我会的。跨出门槛时,他又停下,低声道,我原以为,你从来说话都不超过三个字。

顿时。

傲璇的脸竟然红了。

但少年没有回头,没有看见。

【决裂】

没有逐客令。一天,两天,三天。竟像是生了铅,总不愿将脚步挪出这座城,这座山。偶尔在帘下听雨。

偶尔,看白衣少年在庭院中舞剑。

萧萧飒飒的落叶,飞了满地。仿佛一卷水墨画。又仿佛无声的韵律,撩动心弦。

傲璇总是要问慕怜寻,你去看过龙潇湘了吗?你打算如何安置她?你是否明白她对你的情意?前几次,慕怜寻还能够好脾气地应对,或敷衍着过去,但他终还是发了火,青天白日,在樱花树下狠狠地咆哮。他说,你为何总是要在我面前提起她。

因为——

因为我希望你幸福。

这句话,在傲璇的喉咙里盘亘着,她没有说出口。慕怜寻留给她拂袖而去的背影,那景致荒凉,又凄怆。

这世间,有一种人,能够将心事藏的极深,极隐晦,宁可煲一壶苦水自我煎熬,也矢口不提,祝福,守望——

或者,爱。

傲璇就是那种人。

慕怜寻是她爱了却爱不得的少年。

最初。

和最终。

某日。

傲璇经过慕轩赤的书房。在画意城这么久,她从未亲眼看见这一城之主。彼时也不例外。她看到的是龙潇湘。

龙潇湘躺在地板上,嘴角和胸口都有大量暗红的血迹。妃色的衣裙,似染着漫天的彩霞。

傲璇奔过去,龙潇湘已奄奄一息。她问她,谁干的?为何会这样?龙潇湘语无伦次,说,是我,是慕轩赤,是红月离。

她说,尹姑娘,求你,不要让慕怜寻知道。

半个时辰以前。

龙潇湘在书房,为慕轩赤研磨。魁梧而健硕的中年男子,素喜山水画。一切祥和。宁静。但突然飘来婉转的乐音。

悠扬之中,暗藏杀机。

龙潇湘头痛欲裂,眸子里竟泛起绿光,,似黑夜中的狼失去了控制。她拔出剑对准慕轩赤的要害,疯狂的劈砍。

仓促间,慕轩赤以毛笔为武器相迎,只听见龙潇湘阴笑着喃喃地吼道,你利用我身边最亲的人来杀我,我便是向你学的。

慕轩赤面色铁青。一边退避,一边漠然轻吐:红月离,你以为练成移魂换影之术,就能将我打败吗?妄想。

所谓的移魂换影,并非真的将两个人的魂魄调,换而是以药物和内力,再以特定的乐音为启动,使受控人的行为和意志由施术之人支配。早在龙潇湘行刺红月离,逃出镜花水域的时候,她就已经中了这移魂换影之术。而红月离假意派人追剿叛徒,实则在暗地尾随龙潇湘,待龙潇湘进入画意城,在与慕轩赤单独相处之际,红月离便催动乐音,使龙潇湘的意识失控,成为行凶的工具。

可是。

慕轩赤的惊愕与惋惜,时间太短,旋即由他的自我保护和冷漠覆盖。他没有留情。毛笔像利箭,刺穿了龙潇湘的心脏。与此同时,窗外有惊鸿般的人影掠过,慕轩赤飞身追去,连半个眼神也没有留下。

接着,傲璇也来了。

龙潇湘在弥留之际将所有曾隐瞒过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她说,尹姑娘,求你,不要让慕怜寻知道。若是,深爱的女子,将她的身与心,都给了他的父亲,而最终却又是死于他的父亲之手。尹姑娘,他要如何面对。他情何以堪。

傲璇瞠目结舌。她想起龙潇湘曾说的,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她终于彻底领悟。且不论这考虑是否周全有理,但是人之将死,她临终的嘱托,她决议遵守。就当是为了将残酷的真相掩埋以保护自己喜欢的男子,天真一次,愚蠢一次,又何妨。

呵。慕怜寻。

你大概不会懂得。她是为了你父亲。而我,是为了你。

稍后,慕怜寻赶到。

龙潇湘已然气绝。

傲璇仍单膝跪着,扶着尸体,周身沾满污血。慕怜寻颤抖着问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张了张口,无声。

傲璇缓缓地站起来,眸子黯淡无光。她说,我无话可说。慕怜寻的剑立刻指上她的咽喉。烧红的眼睛,凶猛的瞳孔。

是你杀了她?

我没有。

那是谁?你看见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树欲静。而风不止。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男子如发狂的小兽,咆哮着说你若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便杀了你。

而女子,面无血色,笑容苍白。她说,随便你。与此同时她也为自己感到骄傲,她遵守了对朋友的承诺。

有生之年,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

信念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或许在的旁人看来无伤大雅,或不可理解。但在自己看来,却比希望还重,比性命还重。

少顷,慕怜寻的剑扎入傲璇的左肩。仿佛将锁骨也劈裂了。疼痛蔓延全身。连双腿也发颤。只是,都比不过她的心——

心疼。

她不忘在男子面前展露仅有的幽默。她说,原来,我的武功真不如你。我能活到今日,都是你手下留情。

说罢,笑了。

【异事】

慕怜寻没有杀傲璇。他知道,不能因为傲璇在死亡的现场就盲目地将她判定为凶手。他恼怒的只是她分明看见了什么,但偏要隐晦。

雨势渐猛。

他挥手道,你走。潮水一般,呜咽的丛林,步履蹒跚。没有经过处理的伤口化了脓,即便愈合,也会留下难看的疤。

她想,那是她情与意的代价。

一生难以抹杀。

而关于龙潇湘和父亲的私情,慕怜寻其实是知道的。否则,他也不会将自己的感情压抑着,埋藏着,默默的承受。

说到底,这仍是和傲璇相似。

为了深爱的人,他们隐忍,缄默,身体里都装载着外人无法分享无法排解的苦。

那日,慕轩赤跃窗而走,他心知那一抹鸿般的影子正是红月离。万般滋味顿时包裹了他。他已三十年不曾与她面对面。

而鸳鸯连环解的说法,是慕轩赤对龙潇湘撒的谎。那本是他和红月离无意中得到的。无关慕红两家的祖先。那时,他们还是恩爱的情侣。十八九岁的年纪。后来也不知是谁先动了私心,企图将秘笈独占,遂翻了脸。抢夺中他们都伤了对方,将秘笈撕开,一人的内功心法的部分,一人则攥着秘笈下半部的武功招式。这件事情江湖中人知道的并不多。后来红月离自创镜花水域教派,并未闯下太响亮的名堂,也就淹没在了这个武林群雄并起的年代。可是,跟慕轩赤乃至整个画意城的恩怨,倒也多年不减。

弄人的是——

虽则撕破脸皮,胸中各有恨意,但那情感却羁绊着,牵连不断。所以,慕轩赤在一个心系自己的女子面前,说着和另一个女子有关的谎。

他对红月离尚未忘情。

他不要龙潇湘对他有异心。

她的温存缠绵,甜蜜誓言,统统都是违心。他不爱龙潇湘。只有欲望和利用。但谁又说得清楚,究竟龙潇湘是否心知肚明,又是否心甘情愿呢?

真情假意,冷暖自知。

当傲璇负着伤,离开画意城的时候,在山中树林,看见慕轩赤和红月离的那一场激战。她远远地看,疲惫的身体靠着树干。

一动不动。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这画意城的城主,若不是红月离喊出慕轩赤的名字,她甚至不晓得那就是名动江湖的轻烟叠鹤掌白骨神侯。她只是依稀想起来,幼年里,她曾遇见过他。她失足落水是他救了她。那温和的眼神细软的问候,就那样一直停留在她的记忆里。她想,难怪会对慕怜寻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原来就是因为他的模样酷似自己遍寻而不获得救命恩人。

但——

也只是救命恩人而已。

在时光的磨砺中减淡,减退,仿佛没有了太大的关联,更何况两虎相争,自己却是初出茅庐的后辈,又怎能插手。

所以不如远观。

看着他们将爱恨融于招式,一性命相搏,林中疾风骤起,翻云覆雨。而到约略可以致命的时候,双方又频频留手。

这场战役,她想,用没有尽头。她施施然地转身走。

突然。

背后传来一声咆哮,和尖利的哀号。傲璇心头一紧,再提了劲,飞快的往回奔走,看见却已经是慕轩赤和人红月离相继倒下的尸体。

丛林静谧。

只余下一阵清幽的芬芳。

谁能在瞬间击毙当时武林两大顶尖的高手?

女子百思不得其解。

之后,她回到红袖楼。楼主沈苍颢并未因她的擅离职守而加以责罚。相反的,对她从天台山带回的一个布包极为感兴趣。

看了又看。

那布包是取自慕轩赤和红月离死后的伤口,一些黄色的粉末,和顷刻间就凝固的暗紫色的血块。她想,如若解开了这些物质,或许就能解开两个人离奇死亡的原因。而沈苍颢对药物和医理都有认识,对某些怪异的现象更是颇有兴趣。

数天后。

谜底解开了。那些黄色的粉末为西域一种奇花的花粉,吸入胸腔,可令人暴毙。心脏在瞬间停止跳动。想必慕轩赤和红月离的死,正是因为这种花粉。但奇怪的是,暗紫色凝固大的血块,和附带的一点来自死者的皮肉,并不能吻合。

沈苍颢说,他对西域奇花知之甚少,不确定中毒者的死状,以及血液是否会瞬间凝固变紫,但若那些血并非来自两个死者,那么,仅有的可能,就是凶手在搏斗中留下。到底是凶手自己也中了毒?还是凶手的血液原本就异于常人?

可是——

若异于常人,唯有古书曾记载:大凡死而复生者,手足僵,面蜡黄,血色暗紫,遇风凝结。以晨露为饮,月光为食。称,异姽。

【欺骗】

画意城。

青黑色千层石堆垒的城墙,凌乱却坚固。在中间的绞刑架上,绑着红色衣裙的少女。她的嘴唇已苍白,有皲裂的痕迹。

发髻散落,青丝如乱麻。

风吹起,由弱到强,她倦眼惺忪的,微微抬起了头。这时候她看见了一抹流云似的飞影,自城楼的顶端跃下,她的嘴角漾起笑。

一时间天地灰暗。横空掠过的影子割断了绑住红衣少女的绳索,少女自刑架上跌落,如陨翅的蝶。那飞影便拦腰接住她。

少女道,多谢。

但食指已在对方的膻中、鸠尾等几处大穴顺次点了下来。对方的肢体顿时凝住。反倒换做了少女将飞影平稳地带回地面。

少女道,果然是你,龙潇湘。

龙潇湘没有死。而这请君入瓮的局,便是傲璇为了引她现身而设。当然了,傲璇是没有几成把握的。因为她无法断定,当自己要在画意城遭鞭打暴晒致死的消息传出去后,龙潇湘到底会不会顾念昔日的情意前来营救。

她不能确定,这份友情,在对方心中,究竟有多少重量。

而今——

她知道了。她却不想后果竟是如此严重。她扼杀了龙潇湘对她的信任,甚至理智。她懊悔,但终究来不及。

因为,此时的龙潇湘亦并非数天前清醒而温婉的她。她的眼睛是血红的了。手足僵,面蜡黄。她已经变作传说中的异姽。

再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因为,当龙潇湘发现自己体内有红月离种下的移魂幻影之术时,她便猜到了红月离是要利用她去行刺慕轩赤。她不管自己的武功如何,不管能否真的取了慕轩赤的命,那时候,她知道,她不可以。她要破解移魂换影术。

破解的方法,是在施术者启动乐音之后,在自己的意识彻底被操控以前,那样短暂的罅隙时间,迅速地将周身魂魄调转次序。但那样一来,三魂腐烂,气魄再无法归位,身体的机能彻底停止了运转,她会变成一具毫无感觉的躯壳,所以,即使慕轩赤用毛笔刺穿她,她的死也是假象。能够复活。

可惜。

慕轩赤没有配合龙潇湘。

龙潇湘原打算将计就计,假装自己受移魂幻影术的控制,听命于红月离,再想办法引红月离现身,伺机除掉她。但慕轩赤心太急,危难中为保全自己,毫不吝惜的将龙潇湘当沙包一样捶打砍杀。

女子如堕深渊。

这是她所受的第一重打击。

第二重,是在慕轩赤与红月离在树林中的那场较量。他们说了很多的话。说他们多年来心中的郁结。也说他们的野心和阴谋。说慕轩赤对龙潇湘的欺骗和利用。龙潇湘听得清楚明白。虽然论武功她不及两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但那个时候,慕轩赤的毛笔刺穿了她她又再度站起来,她就已经是异姽。人和异姽是无法抗衡的。而异姽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她的思想会逐渐的不受控制,如同发狂的疯子,经不起半点辜负和挑衅。易怒。嗜血。嗜杀。

而傲璇又怎会作出大胆的假设,假设龙潇湘尚在人间,假设慕轩赤和红月离的死跟她有关系呢?是因为慕怜寻。

三天前。

慕怜寻至红袖楼。依然执著地逼问傲璇,究竟她到达书房的时候看见了什么。她是否知道真正杀死龙潇湘的凶手。

——

那时候,慕怜寻仍相信龙潇湘死了。因为他亲眼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停止呼吸。手脚冰凉。只不过,当他用剑指着傲璇,将女子逼出书房,逼至花园的墙角,伤了她,驱逐她,再回头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他却发现,地上躺着的龙潇湘的尸体不见了。他想,一定是凶手折回,带走了尸体。尸体里也许藏着和凶手有关的秘密。所以,他再次找到傲璇,他认定了这女子是有什么隐瞒着自己的,他以为将那点隐瞒弄清楚也许就能够解释龙潇湘的失踪以及他父亲的死。他用哀伤的甚至乞讨的目光去追问她,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请你告诉我。

傲璇也是在那个时候才晓得龙潇湘的尸体不见了。她不由得将这件事与树林里凶杀现场残留的幽香联系起来,脑海中突然有了某些散碎的大胆的念头。她说,你这样一讲,我倒觉得,你父亲和红月离死的时候,我闻见一股茉莉花的淡香,仿佛是龙潇湘曾佩戴过的香囊。

嗯?

我不敢说,她的眉头拧的似麻花一样难解难分。龙潇湘是你爱的女子,也是我的朋友,我们不可立心害她,但起码要求一个真相。若我有计,你可愿意配合我?

苦肉计终引得猎物原形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