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蓬莱交给诸葛管理,他无意将他们也拖进这一团迷雾中。
那么,只有借助一些其他的力量了。
“阁下红鸾星早动,为何还是一脸清孤?”
倏忽,他身边,传来男子清朗的声音,疑惑不解地问。
沈幽爵蓦地侧首,看见一个灰衣玄襟的男子,头发草草束着,以一根玉石簪别着。在他的肩头,傲立着一只雄健的猎隼,顾盼自若,目光机敏。
“阁下是…”沈幽爵从男子的眼神里看不到敌意,只有疑惑。
“在下段怫。”灰衣男子笑了笑,伸出左手,掐算片刻。“阁下风尘满面,鬓染轻愁,然则,见龙在田,德施普也。想必即将要做出一桩德惠苍生的大事来。在下不才,愿助一臂之力。”
沈幽爵深深看了段怫一眼,然后朗然问:“不知阁下意欲自在下这里,得着什么好处?”
段怫十分快意地勾起嘴角。
“同明白人讲话,就是爽快。我也不为难你,毕竟无功不受禄。先给我定银十万两,等事成之后,再付尾数九十万两。”
段怫在沈幽爵开口之前,复加了一句。
“我还要你腰里的幽冥宝剑。”
沈幽爵碧眼一深,认得他这把宝剑的人,不算少。胆敢开口要剑的人,却并不多。
“用令师的宝剑,换你最在意女子的自由,不算难为你罢?”段怫笑得可恶。“按照规矩,我原应要你答应,永不见她的。”
沈幽爵眉毛一挑,此人话里有话呵。
“这世上,相信月无请尚活在人间的,不在少数。然则象你这样,苦苦追寻她的下落,数年如一日,不肯放弃的,却并不多见。除了你,下头那个,也够疯狂。”段怫的下巴,往皇宫方向点了点。“不过,比较下来,你总算磊落。不象那个,什么小人卑鄙手段都使得出来。”
沈幽爵淡笑。并不是他使不出来,而是,他在意无情的感受,他害怕无情会因此怨他恨他。在情场上,他也不过是一个患得患失的寻常男子罢了。
“好。”他答应。
轮到段怫挑眉毛了。啧啧,这个幽冥爵爷,的确有点意思。
“那么,三日后,我会给你所需要的东西,咱们就在此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爵爷若是需要旁的,在下亦可提供方便,不过每项服务,需加多二十万两。这已经是便宜的了。”做生意嘛,能赚则赚。
“十方阎罗殿,如今需要倒找顾客了么?”在段怫转身,准备带着大隼下山时,沈幽爵突然问。
段怫回头,他肩上的猎隼也一起拧过脖子,看住沈幽爵。
“我也是受人所托。”那个女人,即使要玩,也玩得格外别致。他已经开始替将来要为她终身幸福负责的男人哀悼。
沈幽爵这次,没有留他,任一人一隼笃悠悠慢慢下山去了。
他继续独立山头,俯瞰山下,那静静宫苑。
是你吗,无情?
那困囿在深宫禁苑里的人,是你吗?
“我年少时,觉得母后甚是可怜,父皇始终不爱她,待她冷淡有礼得近乎生疏。可是,待我渐渐长大,我慢慢醒悟,可怜的人,又何止是母后?父皇岂非更可怜?母后至少一心一意爱着父皇和父皇带给她的权利。可是父皇,不爱母后,却不得不同她成亲,每日对着自己不爱的人,还要装出相敬如宾的样子来。父皇至死,都没能和自己挚爱的女子葬在一起。
“如今我自己做了皇帝,我对自己说,我为了母后,失去得已经够多了。我要在自己殡天之前,紧紧把握住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的物,即使用抢的,我也要抓在手里。”墨慎抱着冥凰,两人坐在翠云馆前的梧桐树下。墨慎一边悠悠摇着玉骨折扇,替冥凰驱散渐浓的暑意,一边讲述过去的点点滴滴。
冥凰闭目静听,从他的声音里听见深深的遗憾。
遗憾两个自己所爱的人最后都不幸福,遗憾他不能让时光倒流。
“那就请你好好把握现在罢。”她低声说,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皇上,您请的客人都来了,正在古香斋里侯旨。”太监隔着三丈远的距离通报。
“传旨下去,好好款待,朕和皇后娘娘这就过去。”墨慎起身,打横抱起冥凰。
冥凰闭一闭眼,懒得去修正他对她身份的定位。
墨慎抱着冥凰穿廊过殿,往中院东配殿葆中殿行去。
一路上,冥凰只听见耳边无数次响起“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的见礼。
冥凰一径闭着眼。她不喜欢。不喜欢皇宫人的繁文缛节,不喜欢宫女太监永远比主子矮一头的卑微表情,不喜欢权谋倾轧的宫闱争斗…她统统不喜欢。
她也不是不能脱身而去,墨慎上朝或者议事时,她有许多机会,脱笼而去。
可是,她不能。
墨慎比任何人都知道,使用什么手段,能令她固步不前。
所以,她必须,要有一个万全之策,既不伤他,也不伤众人。
“皇后,我们到了。”耳听他不掩得意欣喜的声音,她不由得无声叹息,悠悠睁开眼来。
入眼,是以紫檀雕花槅扇分隔的重华宫东配殿,里头布置了桌椅条案,上头搁着瓜果点心,后面坐着几位女眷。见墨慎抱着冥凰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臣妾一品诰命夫人月冬谙拜见万岁万万岁,拜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穿着命妇礼服的女子曲膝万福。
“民女倾儇参见皇上、皇后娘娘。”月冬谙身边,一个着秋香色民服的女子也万福为礼。
“民女月秋悉参见皇上、皇后娘娘。”随后是着象牙白绣姚黄牡丹墨绿叶子民服的女子曲膝为礼。
“免礼平身,都坐吧。”墨慎小心地把冥凰安置在铺有波斯长毛毯的圈椅里,并对冥凰温柔地微笑。“这是你娘家几个要好的姐妹,如今都嫁了人,难得进宫一次。你们尽情玩赏,迟了也莫回去了,就在宫里多呆几天,聊聊体己话。我不碍着你们姐妹,我先去书房。”
说完,他真的缓步走出葆中殿古香斋,留下冥凰和三个月无情赤月火海失踪前,最要好的总管和丫鬟。宫女太监垂手在她们四人身后,默然无声地侍立。
没人说话,只有一室寂静。
气氛冷寂尴尬许久,冥凰终于幽幽太息。
即使她不是皇后,她不开口,其他人也不会擅自开口罢?
“三位夫人不必同我客气,我叫冥凰,你们若不嫌弃,就都叫我姐姐罢。”
倾儇细细看着坐在圈椅里,神色有淡淡疲惫的女子。
眼白微微黄浊,气息短浅,四肢软而无力,惟有一头长发黑亮垂顺如[瀑,一管声音清冽透澈如泉。
她会是无情吗?
无情的易容之术,就她所知,天下已无人能出其右。倘若无情存心要改头换面,教熟悉亲近她的人认不出来,那么即使无情近在眼前,她们也未必能认得出她来。
秋悉与冬谙则仔细打量冥凰的每个动作,每个微笑得只有她们才能发现的秘密细节。可是,她们却看不到她们所熟知的无情,哪怕只是一个不经意的转眸。
她们多么希望,这个被软禁在深宫里的女子是无情;然则,她们也衷心祈祷,这个女子,不是无情。
“我听说,月姑娘嫁给了左丞相欧阳大人。怎么月姑娘却未冠夫姓呢?”冥凰轻啜了一口醇香的雨前龙井,慢悠悠地问。
冬谙眉间一动,毕恭毕敬一回答。
“回娘娘,臣妾夫家确是姓欧阳,不过臣妾娘家是金陵月冷山庄。臣妾的主子在远游之前,放了我等自由之身,又赐了月姓给臣妾,好教臣妾出嫁时能风风光光。臣妾一直感念主子的恩德,所以即使嫁了人,仍沿月姓。”
冥凰忍不住又是一叹。
“臣妾、娘娘,听着真别扭,都改了罢。就以你我相称。如若不然,就以姐姐妹妹相称。”
“娘娘,这个使不得。”后头有宫女小声提醒。
“要你多嘴,都给我退下。”冥凰轻斥。
后头一众人等均是一惊。
这个出身来路不明的女子,只是这样低声轻斥,已经有浑然威仪,让人不敢逼视。
“是。”宫女太监又往后退了三丈,却没有退下。
冥凰轻吐出一口气。
“这样才象说话的样子。”
一抬眸,却发现三人的眼光,都直勾勾,透在她脸上。
第八章 凤凰无双(1)
冥凰轻轻笑了。
“三位妹妹,这样看我,可是哪里不妥?”
月冬谙最先回过神来。她毕竟做了几年相国夫人,深知人在宫中,行有礼言有矩,这样盯着东宫娘娘看,是极失礼之事。连忙起身,跪倒在地。
“臣妾无状,罪该万死。”
冥凰默默看着匍匐在她脚边的宫装女子,脸上慢慢浮现疲倦颜色。
“我不喜欢这里,从来未曾喜欢过。到了这里,人人自称奴才,动辄下跪,动辄万死,没有一天是快活的。你们都是月光般皎洁的女子呵,原应该是飞扬的,可是,到了这里,言谈行止,都不由自主…”
见冬谙一直伏跪在地上,冥凰不忍,轻一挥手。
“罢了,我累了,你们都回去吧。”
言罢,闭上眼睛,再不看三人。!
“是,皇后娘娘。臣妾告退。”
“民妇告退。”
倾儇、秋悉、冬谙三人齐齐退出了古香斋重华宫,一路在永巷里前行,三人心潮翻涌澎湃,疑虑重重。
“…是她么?”冬谙忍不住问
“…不知道。”倾儇摇头。无情是最最善良的,从小到大,即使被春知背叛的时候,她都没有对她们说过一句重话。所有的伤与痛,无情都自己扛起,却给她们一片可以自由飞翔的天空。那样的无情,绝不忍心见她们在尘埃里跪了一次又一次。这一点,今上如今视若珍宝的这位娘娘,倒是有些象的。
可是——
又不太象。
真正的无情,见了她们,应该欣喜的吧?应该拉着她们,笑语盈盈的吧?应该留着她们,齐肩并脚,彻夜不眠,一叙久别的吧?然则,并没有呵。
也许是有了一线希望,在绝望了那么久以后,所以,她们才更觉得惘然。
是?亦或不是?
“里头情况如何?”墨慎坐在御书房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明黄色的御案,沉声问身后的人
“回皇上,三位夫人停留不久,仿佛是惹娘娘不快,被娘娘以累了为由,赶了出来。”伫于皇帝身后,一个墨衣男子谨慎地回答。
“没有留她们用膳?”墨慎以手中折扇,轻敲掌心。
“不曾。”
“说了什么?”
“属下不知。娘娘斥退了所有宫女太监。”墨衣男子低下头。并非不能施展轻功,藏身偷听,但不知恁的,那位娘娘身上,散发出来的气,竟和眼前的九五之尊相若,让人不敢冒犯。
“哦——?”墨慎轻轻地,停住了手里的折扇。身后的人,是禁宫之中,一等一的高手,宫中少有事情,能真正逃脱他的耳目。他说不知道,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非不能,乃不为也。
“三位夫人有什么反应?”墨慎转而问。
“相国夫人和另两位夫人皆不能肯定。”
“这样啊…”墨慎以折扇点了点御案,菲薄的唇边荡漾出一丝诡谲的笑纹。“朕原想多给她点时间的,现在,朕却不能等了。来人啊,传朕旨意——”
墨慎只觉得浑身上下,血液沸腾,他有些等不及,看见冥凰下跪接旨时的表情了。
他身后的黑衣人,垂下眼帘
第八章 凤凰无双(2)
狭长的眼中闪过碧绿幽光午睡方醒,还有些朦胧睡意未消,冥凰半靠在铺着明黄百鸟朝凤垫的软椅上,腰腹间盖着一条轻软薄暖的浅色毡子。听近身的女官说,这是以藏北之地,高山雪域里生长的一种羚羊的羊羔绒,精工细做,纺织而成,以其轻巧薄暖而闻名,需得五百只小羊羔,才能织就一张毯子。是只有皇上才有权利享用的贡品,整座大内,也不过一掌之数罢了,现在都置在重华宫里了。
冥凰伸出未染丹蔻的素手,轻轻抚上柔软滑顺如婴孩儿肌肤的毡子,心下不忍,收回手,左手拇指中指结印,默诵大悲咒: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啰罚曳。数怛那怛写。南无悉吉利埵?伊蒙阿唎耶…
罪孽已生,她无力回天,只能持诵,替那无数哀鸣悲泣的亡灵超度
一时之间心中一片空明净澈,直到外头一声尖拔的通传声,把她自冥寂中唤回。
“娘娘可起身了?”一个尖细得几乎嚣张的声音问。
“回大总管,娘娘已经起身了,这会儿正在近泽榭中晒太阳呢。”宫女伶俐地回答
“替咱家通传一声,圣旨到。”来人曼声道。
“大总管少等,奴婢这就去。”
冥凰听到这里,已经知道,有些东西,注定逃不掉。
抿唇浅笑,她等待,等待那命中注定的,一纸圣旨。
“圣旨到——”没过多久,穿着一身大内总管服制,双手捧着一卷明黄色提花锦缎绣上下翻飞银色盘龙的圣旨,踱着方步的太监便走了进来。“皇上口谕,娘娘免跪听旨。”
太监脸上有一丝勉强的笑,身为大内总管,服侍过三朝帝后,这是他生平所见,最不可思议的圣旨。只不知明日皇上着礼部与宗人府按祖宗典制着手准备大典后,会在朝堂上掀起怎样的波澜来了
冥凰听了,还是淡淡起身,向来传旨意的太监微微颌首。~
总管太监陆公公掩去眼底诧异,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位被皇上藏在深宫里的女子。早前皇上有令,任何人没有他的手谕,不得踏入重华宫半步,违令者立斩不赦。有个早些时候倍受皇上宠幸的华嫔,仗恃着一点点天恩,便自以为可以在禁宫中横行,带着宫女太监想要硬闯进来,一睹教皇上罢朝三日的新宠。守在宫外的侍卫连喊三次“娘娘请止步”,未能阻止华嫔冲进去一探究竟的决心,只能亮出一把御赐青锋宝剑,将如花似玉,不过双十年华的华嫔,一剑刺死在重华宫门外。而所有陪同华嫔前去的宫人,悉数杖责三十,逐出宫去。而当时正在批阅奏折的皇上听闻此事,只是淡淡皱了皱眉,问:可扰了她午睡?然后便修眉微沉,吩咐不许将此事泄露给她知道,搅扰了她的好兴致。此事一出,一时之间,所有宫人内命妇无不噤若寒蝉。也让王公大臣嫔妃命妇意识到,皇上并不是一时性起,而是真真切切地,要把她保护得滴水不漏。
心念百转,陆公公展开圣旨,把腰一直。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尔杭州冥氏女凰,贤良德淑,温婉恭敬,清闲贞静,德言容功,无出其右,朕心向往之,故封尔为正宫皇后,赐尊号永嘉和靖如月。钦此
这可说是历朝历代封后圣旨之中,最言简意赅的了。
冥凰有些无可奈何的沉默。
这就是帝王之家,一纸圣旨,已经决定了一个女子一生的荣辱幸福
换成旁的女子,早高兴得跪谢接旨,涕泗横流了罢
可她,只有深沉入骨的倦怠
这样尔虞我诈,机心无边的日子,经历过便罢了,要教她一生一世都无法逃脱,比杀了她,还要让她痛苦呵。
她所身处的这座金碧辉煌、吊角飞檐、深广无边的宫阙,之于外头许许多多的女子,不啻为荣耀的最高点。可之于她,不过是一个金雕玉砌的樊笼。
陆公公举着圣旨的手已经有些微发抖了,眼前的未来正宫皇后娘娘,沉默的时间也太长了。长的,有些教人窒息。这是高兴得忘了接啊,还是——
陆公公不敢把“抗旨不尊”这四个字在脑海里浮现,只能冷汗涔涔地等着。
静谧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让人不安的张力,仿佛只要稍有声息,这表面上的安宁祥和就会在刹那间崩溃陷落成风云莫测的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