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千帆道:“柴房。”心中暗忖:“凌姑娘的脾气真难捉摸,不知什么样的人才降得住她。如果能跟她天天在一起,也许……”想着想着,不禁心跳加速,一抬头,恰好和凌雪烟目光撞在一起,脸上一阵发烫,支支吾吾地道:“什,什么事?”

凌雪烟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在想意中人呢?”盛千帆脸上更红,凌雪烟掩嘴笑道,“我就知道你是想意中人呢,我说的话你都没听见。”

盛千帆愕然:“什么话?”

“我刚才问你,有没有胆子跟我一道放了姜小白。”

盛千帆心道:“她打定了主意要做的事,我若说不,她定然不高兴。不如与她一道,姜兄弟不是恶人,放也便放了。”便道:“姜兄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我当然愿意帮他。这件事,不如就由我代劳,如此钟帮主和常掌门即使追究起来,也不会找到你……”

凌雪烟瞪了他一眼,手指几乎戳着他的鼻尖,恼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干嘛要你代劳?我又不怕钟良玉和常义安!再说,你放他是你的事,我放他是我的事。”

盛千帆有些糊涂:“这有什么区别,我们……”

凌雪烟抢白道:“我们?谁跟你是我们了?”

盛千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话音未落,凌雪烟突然拉着他闪到花丛中,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就见两个上夜小厮提着灯笼,晃晃悠悠从走廊经过。盛千帆的心思却都在凌雪烟身上,闻着她身上淡淡香气,想起落樱,竟有些心神摇曳。

凌雪烟轻声斥道:“你呀,警觉性这么差,一个人怎么行走江湖!”

盛千帆心里一紧,赶快岔开话题:“看管姜兄的是昆仑四剑和丐帮牟长老,不知如何才能骗过他们。”

凌雪烟哼道:“骗什么?我们就直接去放了姜小白,看他们敢说个不字!”

盛千帆暗想:“这回你却又说起‘我们’来了。”口中道:“这样恐怕不好。”

凌雪烟身子已在数丈之外,道:“你要是害怕就别来!”盛千帆无法,只得跟了过去,凌雪烟却猛一回头,嗔道:“谁让你跟着我!”

盛千帆索性闭上了嘴。

他已经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会惹这位小姐生气。暗中随行的任逍遥几乎笑疼肚子。

姜小白坐在地上,仍被绑得像个粽子,神情却好像他把别人绑成了粽子。他看着身侧紫光、紫微、紫星、紫云四人,叹道:“四位夜不能寐,陪着一个小叫花子坐柴房,小爷我实在过意不去。”

没人理睬他。

姜小白干咳一声,又道:“四位留一人看守,剩下的还是休息去吧。小爷被绑成这样,外面还有一个牟长老,他们居然还要四位看守,啧啧,真是太抬举小爷了。哼哼,这分明是要把追杀合欢教的功劳据为己有嘛。”

紫云忍不住道:“休得胡言!”

姜小白乜了他一眼:“小爷平生最喜欢胡言乱语,紫云师兄不知道么?”

紫云还待说上几句,紫光沉声道:“闭了他哑穴。”紫云依言做了,姜小白倒是安静了,门外却传来牟召华的声音:“凌姑娘,盛公子,深夜来此,有何贵干?”姜小白精神一振,拼命努嘴。紫光四人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贴着窗子去看。就见凌雪烟站在院中,开门见山地道:“牟长老,姜小白是我朋友,本小姐现下要放了他,您不会阻拦罢?”

话是商量,口气却不是商量。

牟召华见他二人不似说笑,将脸一沉:“丐帮的事,还轮不到凌姑娘管。”

凌雪烟冷笑:“丐帮弟子?带着一群人去捉拿自己的弟子,还要将人家的意中人卖了,这就是你们丐帮对自己人的手段?”

盛千帆见话锋不对,忙道:“牟长老,姜兄没做过恶事,云姑娘也已经弃暗投明,不如,不如把姜兄放了罢。”

牟召华微微一笑,心道这年轻人实是稚嫩,道:“你们两个倒也古道热肠。”

盛千帆一喜:“前辈应允了?”

牟召华道:“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姜小白触犯帮规,结交奸邪,即便未做什么,也该由敝帮帮主、他的师父亲自发落。”

“笑话!”凌雪烟按捺不住,噼里啪啦地道,“姜小白认识任逍遥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又不是他故意要结交奸邪。再者,袁帮主都失踪那么久了,谁知道还回得来回不来,等他发落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他一辈子不回来,你们就要关姜小白一辈子不成!”盛千帆见牟召华脸色愈来愈冷,赶紧扯了扯凌雪烟衣角。凌雪烟却瞪了他一眼:“我说的不对么?就算当着袁池明的面,也是这话。”

牟召华听到这句,终于愠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娃,便是令尊也要给我丐帮几分面子,敝帮帮主的名讳,也是你可以大呼小叫的!”一语未了,手中竹棒突然斜刺里点出。

凌雪烟见了反而高兴。她本就期望牟召华先动手,日后打起口水官司来,她也有的说。当下手腕一转,云霞剑划出一个淡粉色光晕,将竹棒卷住。牟召华知此剑锋利,不可硬碰,撤手变招,朝她腿上扫去。凌雪烟身子一翻,反手一剑,又出两招,见盛千帆在一旁站着不动,恼道:“喂,你怎么不过来帮忙!”

盛千帆迟疑道:“家父教诲,侠义之士不可以多欺少。”

牟召华哈哈大笑:“说得好。”

凌雪烟气道:“本小姐还不稀罕你帮忙!”身子一矮,一剑撩出。牟召华见这招角度极刁,一棍砸下,哪知这招并非一撩到底,中途倏然变为前刺。凌雪烟身随剑走,牟召华来不及变招,以棍拄地,身子跃起。凌雪烟剑虽刺空,人却猛地一转,轻如漩涡中的鹅毛。漩涡中剑光一闪,俨然云峰剑法中的杀招“流星白羽”。

牟召华只觉足底一凉,啪地摔在地上,脚底多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盛千帆欲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棍迫退,看着凌雪烟,冷哼道:“云峰剑法,果然名不虚传。老夫输得心服口服。”忽然神色一厉,“但你们放了姜小白,对他却没有半点好处。”

凌雪烟收剑入鞘,道:“这就不劳您操心了。有没有好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姜小白一定不愿意被你们关起来。”说完转头看着盛千帆,“屋里那四个,是不是该你动手?”

盛千帆应了一声,心中却觉得奇怪。外面打成这样,昆仑四剑怎么还沉得住气?一面想,一面推开房门,便发现昆仑四剑不但沉得住气,还沉得住身子——四人跪成一排,每人脸上都被画了一只王八,每只王八的尾巴上还都挂着一只“王八蛋”,姜小白却不知哪儿去了。

凌雪烟先是一怔,又咯咯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流下来。昆仑四剑满脸通红,眼中全是怨毒。盛千帆强忍笑意为他们解穴。四人齐齐跃起,胡乱抹了抹脸,半个谢字也不说,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凌雪烟这才收住笑:“他们是不是去追姜小白?”

盛千帆点头:“自然是。”

凌雪烟瞪他一眼,人已冲了出去,遥遥道:“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帮忙!”

盛千帆直想撞墙!

救走姜小白的自然是任逍遥了。昆仑四剑一心观摩凌雪烟的剑法,根本想不到会有人偷袭,而且竟会是任逍遥。

“你这混蛋真他妈够义气,居然劳动大驾来救我,小爷以为你最多派几个血影卫来。”姜小白一面说,一面在昆仑四剑脸上大施丹青,“四位深夜相伴,小爷无以为报,四幅小画不成敬意,四位一定要收下,千万别跟小爷我客气。”

任逍遥带他翻出院子,撮唇打了一个口哨,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冲来,却是惊风。姜小白欣喜不已,一把搂住马头,使劲蹭了蹭鼻子,才飞身上马,却茫然道:“我,我……”

任逍遥知道他惦记云翠翠,笑道:“朱家村。你去罢,这里我挡着。”

姜小白一点头,又有些担忧:“你可别乱杀人。”

任逍遥指尖敲着多情刃刀柄,道:“我尽量。”

姜小白叹了口气,打马便走。

他们的交情已经不需要“谢”字了。

任逍遥转身,见昆仑四剑追了过来,便将刀抽了出来——“尽量”不等于“一定”,杀的对手越多,对合欢教越有利。然而看到凌雪烟跟在后面,任逍遥不知为何,竟将多情刃送回鞘中,定定地站着不动。

昆仑四剑见任逍遥如此,心中虽觉诧异,身体却被仇恨充斥,四人四招“龙行天下”,剑花朵朵激射,袭向任逍遥咽喉、前胸、右臂、双足。任逍遥挥手轻弹,一道指风嗡地打在紫光剑上。四人倏然换招,四剑刺、劈、钩、缠,剑剑索命。可任逍遥既不还手,更不出刀。

因为云霞剑已赶上来,呛呛呛呛四声,将四柄剑荡开。昆仑四剑想不到凌雪烟会救任逍遥,惊异间任凌二人已掠出院墙,墙外一阵马蹄声远去。

盛千帆急道:“为何不追?”

紫星苦笑:“谁追得上烈焰驹!”

紫微却是冷笑:“想不到凌二小姐居然会助任逍遥,你们果然是姜小白的好朋友。”

“你说什么?”盛千帆只觉天旋地转。

在凌雪烟看来,任逍遥替姜小白挡着昆仑四剑,又不肯下杀手,这比温吞吞的盛千帆可痛快得多,心里登时对他生出许多好感,想也不想,便出手相助。谁知任逍遥猛然欺身近前,扣住她手腕:“跟我走。”凌雪烟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身子一轻,已随他翻出院墙,又被他拉着钻进密林,一通狂奔。眼见四周越来越荒凉,凌雪烟心中发虚:“你,你去哪儿?”

任逍遥停步一笑,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凌雪烟惊呼一声,身子已在马上。任逍遥一紧缰绳,沉雷奋起四蹄,狂奔而去。

蹄声如鼓,敲碎午夜月光。临街窗户一个个亮起,有人从梦中惊醒,推窗大骂。任逍遥反而纵声大笑,将马催得更快。凌雪烟斜坐在他身前,迎面吹来寒凉的风,发丝高高扬起,转眼便把鳞次栉比的街巷远远抛到身后。

不知跑了多久,眼前出现一片墨绿竹林,地上满布碎石,马蹄踏上,碎石相碰,哗啦哗啦,甚是有趣。任逍遥松开缰绳,让沉雷随意走着。凌雪烟吸着清冷的木叶清香,靠着任逍遥胸膛,衣衫上透来融融暖意,心头涌上一股莫名滋味,又飞快融化在夜风里。

夜风呜咽,四野沉默,沉默中却仿佛游动着某种快活的东西。

凌雪烟想起自己还不知这男人是谁,却和他一起搭救姜小白,此刻又莫名其妙地跟他出城,到竹林里吹夜风,实在有些荒唐好笑。想着想着,居然笑出了声。

任逍遥略略吃惊。

这女子果然与众不同,此时此刻,她居然笑得出。

凌雪烟笑够了,板起脸道:“喂,你是谁?姓什么,叫什么,如何认识姜小白的?”她说得虽凶,却深深低着头。若是抬头,额头就要撞上任逍遥下巴,搞不好还要撞上他的嘴,这亏可吃不得。

任逍遥闻着她发髻清香,却不开口。凌雪烟不耐烦地道:“我问你话,你听不到?”任逍遥依然不语,只轻咳一声。沉雷性灵,身子一扭,转向而行。

凌雪烟猝不及防,整个人倒在任逍遥怀里,又慌又怒:“不要以为你跟姜小白有交情,便跟本小姐也有交情。”

任逍遥还是不说话,反将手臂收紧了些。

他要看看这女子还会给他什么样的意外。

意外就是啪地一声脆响。

凌雪烟居然打了他一耳光!

任逍遥万想不到有人敢打自己耳光,并且还打到了。他摸着火辣辣的脸,瞪着凌雪烟。

凌雪烟也在瞪他,眼中毫无惧色,长长睫毛在脸上拖出一道阴影,却掩不住眼中猎猎神采。这小女子紧蹙双眉,大声道:“看什么看!”

任逍遥心里喜欢,笑道:“你长得漂亮,我就看了。”

凌雪烟心中有气,嗓门也提了起来:“本小姐偏不许看!”话音未落,扬手又是一巴掌。

这次没打中。

任逍遥扳过她的肩,将她紧紧箍在怀里。凌雪烟动不得分毫,脸色通红,心已快要跳出腔子。任逍遥闭上眼睛,道:“既然不许看,抱抱也就算了。”

凌雪烟拼命挣扎,大叫道:“你是谁,你敢留下你名字吗!”

任逍遥怪笑一声:“我有烈焰驹,又是姜小白的朋友,你说我是谁?”他悠然看着凌雪烟,就像看一只被困的小兽。这小兽又调皮、又倔强,挣扎不停,好像一团嫩肉在任逍遥身前腿间摩擦冲撞。任逍遥心中大爽,丹田处一团火越烧越旺,夜风一吹,身上居然已有了汗。

凌雪烟身上也有汗,却是冷汗。

隔着衣裙,她明显感到任逍遥的身子发起热来,鼻息也变得粗重,两人之间好像多了一样硬邦邦的东西。她已有十六岁,朦朦胧胧也知道些男女之事,登时如遭雷击,拼命蜷缩身子,眼泪差点流出来。

任逍遥哈哈一笑,偏头道:“怎么不挣了?”

凌雪烟憋了半晌,将头深深低下去,呜咽着道:“我……你……”

声音越来越小,任逍遥听不清,低下头道:“怎么了?”一面说,一面将耳朵贴近,谁知咚地一声,太阳穴传来一阵剧痛,眼前全是金星,脑袋仿佛裂开一般。

凌雪烟居然一头撞向他太阳穴,接着右掌一按马首,从他怀中跃了出去,口中叱道:“看剑!”呛地一声龙吟,云霞剑挟风劈来。

任逍遥被她撞得头晕眼花,不敢大意,多情刃刀光一闪,迎刃而上。

铮地一声,刀剑相击,蹿出一溜火星。

凌雪烟借力倒掠,甫一落地,掉头便逃,嘴里骂道:“任逍遥,你这个混蛋,姑奶奶以后一定要收拾你!”

任逍遥也不追赶,只将刀收起,揉头苦笑:“臭丫头。”

院子里大火熊熊,房倒屋塌,已不可能抢出任何东西来。冷无言、钟良玉、余南通等人带着一众人马立在院外,面面相觑。

钟良玉看着云翠翠,道:“云姑娘,看来那十万两银子,你不想赚了。”

云翠翠道:“我只说带你们去找任逍遥,至于找得到找不到,关我何事。”

钟良玉笑了,笑意中却透着寒意:“云姑娘是在跟钟某玩文字把戏?既要我放你,又要赚十万两银子,好个精明女人。”

云翠翠笑了笑,心里却捏了一把汗。

她在拿自己的命赌钟良玉和九大派的人会信守诺言,放过自己。但是现在看来,她赢面不大,因为游鸿不是君子。他挽起袖子,大骂道:“你这□□耍我们!”劈手揪住云翠翠头发,将手中火把在她头顶晃了晃,“你若不说,老子就把你头发全烧光!”

漂亮女人第一疼惜自己容貌,第二疼惜满头青丝。云翠翠算到游鸿会跟自己为难,却没想到他竟想出这缺德法子,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却不辩解,更不反抗,而是大哭起来。

众人一愣。游鸿冷笑道:“一哭二闹三上吊,女人就喜欢这一套。可惜在你游大爷这里不好使。”云翠翠却像疯了一样,抓着他的胳膊乱踢乱咬,泼妇一般。游鸿的头立刻大了三倍。打架动武他不怕,撒泼打滚他可不行,一面躲,一面冲身边人叫道:“娘的,你们一个个的都是瞎子,还不把这疯女人架开!”

周围人将云翠翠拉到一边,她却哭得更大声,全身没了骨头一样,瘫在地上,大哭大嚎:“你们放过我吧,我男人去了哪里我真的不知道,他做过什么我也不知道。现在房子烧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哭声引来不少村民围观。他们不知个中原委,只见到一个漂亮女子被几个男人推推搡搡,跌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听了云翠翠的话,纷纷对冷无言等人指指点点起来。

女人是弱者,这是天定的;漂亮女人一哭便能博得同情,这也是天定的。

众人只觉尴尬无比,又没法解释,就听一阵暴雨般的马蹄声传来,一点红影由远及近,倏然冲到眼前。

烈焰驹!

劲风激起众人衣襟,姜小白大叫道:“翠翠,别怕!”

一阵尖利风声响起,绳镖激射,左冲右突,将所有火把尽数击灭。姜小白手腕再抖,绳镖荡出一个圈,环在云翠翠腰间,将她高高带起。烈焰驹长嘶一声,人立而起,跃上半空。姜小白右臂一展,已将她揽入怀中。

“你怎么来的?”

“小爷有本事娶你,就有本事救你!”

烈焰驹落地,再一跃,便自冷无言和林枫之间冲了出去。

两人会心一望,都未阻拦。

眼看他二人没了影子,钟良玉脸色微有不满:“冷公子,林师弟,两位似乎是有意放他们一马。”

林枫看了看常义安,正想着如何蒙混过去,冷无言却点了点头,坦然道:“不错,我是有意放他。姜小白是我的朋友,云翠翠是他心爱女子,在下自认做得没错。”

众人想不到他居然直言不讳,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常义安轻咳一声,道:“然则任逍遥的下落……”

“在下自当一力追查。”冷无言神色不变,“三月之内,在下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姜小白带着云翠翠一路向北,快一阵,慢一阵,走走停停。云翠翠靠在他怀里,醒一阵,睡一阵,不觉天色微明。

云翠翠恢复了鲜活神采,轻声道:“小白。”

“我在。”

“你要去哪里?”

姜小白挠挠头:“这个,那个,我也不知道。你说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

云翠翠扭身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我没地方可去。今后你去哪里,我便跟你去哪里。”眼中忽然有泪,“只是,只是你别嫌弃我。”

姜小白一颗心咚咚狂跳,一把将她抱住,大声道:“我怎会嫌你,我疼你还来不及。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抛下你不管。”

云翠翠看着他那副又认真又窘迫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抚着他的额头,轻轻叹道:“小白,你真是个好男人。”

姜小白嘿嘿一笑,挺了挺胸:“那是当然,我可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忽然神色一黯,“只是,我当不了帮主……”

云翠翠按住他的唇:“我没说美人图是假的,就是不想让你当帮主了。从今以后,你的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个,我也只有你一个,你只对我好,我也只对你好,你说可好不好呢?”

姜小白愣了半晌,大笑道:“好啊好啊,我早就盼着这一天呢!哈哈,哈哈!”说着用力一抖缰绳,惊风放开步子狂奔起来。姜小白一面催马,一面大喊“姜小白只对翠翠好,翠翠只对姜小白好”。

云翠翠却转过头,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

惊风沿着江岸一路飞奔,渐近当涂。前方出现一个渡头,聚了许多打赤脚的渔民村妇,一面吆喝,一面将竹篓里的螃蟹拨得活蹦乱跳。小吃摊上升起袅袅白雾,将等待渡船的人们包裹在阵阵油香里。姜小白和云翠翠腹中饥饿,正发愁没有空位,就听一个粗犷的声音道:“这位小兄弟,还有小弟妹,这边坐吧。”说话的是个衣着爽利的大汉,年纪约莫三十开外,红脸无须,宽大的手掌蒲扇一般,拍得桌子啪啪作响。说完这句话,又踢了踢身旁两个年轻人:“两个小兔崽子,少磨磨蹭蹭的,麻溜儿去找艘船来。”年轻人嘻嘻笑着,哧溜哧溜喝完最后几口粥,一溜烟儿地往码头上去了。

姜小白见状赶忙拂了拂凳子,让云翠翠先坐,才对大汉道:“多谢大哥。大哥怎么称呼。”一面客套,一面要了许多吃食。

大汉打着嗝道:“好说好说。在下丁向成。”他瞟了瞟云翠翠,又笑道,“这位小兄弟好福气,讨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大哥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到老,多子多福,哎,老八,还有一句是怎么说来着?”

另一张桌上一个面皮白净的汉子将嘴里东西咽了,道:“举案齐眉,老大,这几句话教了一路,怎地就是记不住?”

丁向成道:“老子不像你念了几年私塾!这举,举案齐眉真是吉祥话?你小子莫不是骗我。这话听着倒像是一招霸王举鼎。”说着双手擎天,摆了一个霸王举鼎的架势。

云翠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甜甜地道:“丁大哥要赶去给人道喜吗?”

她自打来了这里,便有不少男人偷眼瞧她,此刻听了她甜糯糯的说话声,瞧的人愈发眼直。云翠翠心中受用,心里那点对姜小白的愧疚,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姜小白只顾低头猛吃。

不是不吃醋,只是知道云翠翠喜欢这种暧昧调调。只要她高兴,不做对不起自己的事,姜小白便什么都由她。

丁向成摸摸下巴,道:“道喜,嗯,顺道道喜。”

这时那两个年轻人赶了回来,喊道:“老大,有船了,有船了。”立刻有六个汉子站起来,包括刚才说话的老八,双肩微耸,手紧缩在袖子里,将丁向成护在中间,一副随时准备动手的样子。

姜小白心中暗惊,云翠翠突道:“丁大哥,我们正巧也要过河,您可方便载我们一程?”

丁向成怔了怔,旋即笑道:“方便,方便。姑娘先请,先请。”

云翠翠笑眯眯地站了起来,悄悄将银袋子塞到姜小白手中。

——她知道姜小白没钱,而女人付账实在令男人难堪。在忘忧浮几年,她已经非常懂得伺候男人,不光会伺候男人的身子,更会伺候男人的面子。姜小白感激涕零,连她为何要跟着丁向成的疑问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船离码头,阳光带着水色,晃得船上的人微闭双眼。船上一共坐了二十几个人,除了丁向成九人,都是生意人模样。一个短须黄褂的人道:“敢问诸位都在哪处发财,大家认识一下,日后也好在互相照应。咱是做茶叶生意的,往来杭嘉湖一带。”

接着有人道:“老子做药材,哥几个到了南京,药材行里打听我孙二就是。”

又一人道:“这不是遇了同行了,在下恰好在芜湖有一处药材铺要搬到南京去。今后还请孙二哥多多帮衬。”

说话这人光头大耳,一身沉甸甸的人油,右手上戴了三枚黄澄澄的金镏子。孙二认定这人是个大主顾,喜道:“好说好说,只是眼看就要入冬,各家都在屯货,这位老板怎么好端端的搬起了铺子。”

光头大耳的人叹了口气:“芜湖不太平了。又有倭寇,又有合欢教,那些人下手可是不留情,索性搬了铺子省心。”

立刻有人附和道:“芜湖的事我也听说了。倭寇闹得虽凶,还是被府卫大人带兵剿灭了。但是那个合欢教,神出鬼没的,那教主已被朝廷通缉了半年多,可也没见哪家衙门有一点动作。”

一人道:“谁敢去送死!正气堂的申大侠厉害不厉害?峨眉派的上官掌门厉害不厉害?全被他杀了!现如今连武林城都被他毁了,丐帮帮主听说也给他害死了,当差的哪一个还有胆子找他。”

众人苦着脸叹息不已,丁向成忽道:“你们少吵吵!没听说吗,九大派下了狙杀令,凡是江湖正派,都会截杀合欢教。他妈的,这些邪魔外道,二十年前灭得了他们,现在也一样。”他瞥了一眼天,语气肯定地道,“邪不胜正。”

众人一时噤声,片刻一个小小的声音道:“这位朋友怎么称呼?九大派的事你知道?”

丁向成豪然一笑,拍着胸脯道:“我们太原镖局不敢说名门大派,但在山西地界,也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陆家庄跟我们师父可是世代交情。陆家庄你们知道吗?九大派的狙杀令不会漏过陆家庄,那自然咱们也知道这消息了。”

这话不错。太原府陆家庄是三晋武林第一世家,太原镖局则是山西地界最大的镖局,两家乃是世交。除了九大派,当年围剿合欢教的江湖人,只剩下碣鱼岛孙自平、陆家庄陆千里、襄阳威雷堡沈西庭和丐帮帮主袁池明。九大派联发狙杀令这等大事,陆家庄自然会知道。

众人当下议论个不停。他们不懂武林中事,但对九大派和一些武林世家还是懂的。因为许多武林世家都是一方豪绅,名下生意无数。做生意的若不懂个中勾连,恐怕赔死也不知岔子出在哪儿。

姜小白却不明白太原镖局的人怎么到了南直隶。据他所知,太原镖局从不接南方生意,一是地头不熟,二是同行协定。他做出一副意外加景仰的样子道:“这位大哥原来是太原镖局的大镖头,小弟眼拙了,眼拙了,刚刚竟然有眼不用,不识真神。”

丁向成拍着他的肩,心满意足地道:“你小子这张嘴巴,咳……以后和弟妹若有难处,尽管来太原找我丁向成。”

云翠翠甜甜道:“多谢丁大哥。”丁向成立刻多瞧了她几眼,又把脊梁挺了挺。姜小白咂咂嘴道:“听说山西的刀削面出名得很呐,小弟得闲了一定去。只是,丁大哥到南直隶来做什么?”

丁向成向左右望了望,压低声音道:“我也是看你小子顺眼,才与你说。大哥这趟是替陆家庄送一样东西到威雷堡。”

威雷堡?

姜小白心中一怔,却又释然。合欢教风头正劲,威雷堡和陆家庄有一些动作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还是不明白:“从太原府到襄阳,怎么走到南直隶来,这不是兜圈儿么。再说,怎么不见镖车,也不见趟子手?”

丁向成得意地道:“这就是你丁大哥的手段了,这叫做装着修路,偷着过河……”话一出口,船上人都笑了起来。丁向成摸摸下巴,也觉得不对劲,扭头喊道:“老八,他娘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老八答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道,“最近大哥怎地迷上四个字四个字地讲话了,偏还讲不好。”

丁向成浑不在意,继续道:“不用镖车趟子手,那是怕同行不自在。哈,也怪那玩意儿小,不占地方。”

姜小白故作垂涎:“那,那一定很值钱了。小弟我也见过珍宝,越是小,越是金贵。”

丁向成点头:“那敢情!这本不该说,不过老哥我看你顺眼,说与你也无妨。陆家庄的少爷陆志杰,和威雷堡的大小姐沈珞晴,下个月要成亲了,老哥我送的就是陆家庄的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