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背诵已想好的答案,“暑假里经常去碑林玩耍,听别的游客说,《圣教序碑》是千古名碑,再加上保存得最完好,就时常过去观览,回去试着写了几遍,渐渐地好像也学会了这样的写法。”

李局管对慈幼局的规矩还是很了解的,她捉住了李含光话里的小辫子。“局里无事不是不准外出的吗?你怎么能经常去碑林玩耍?”

含光祭出于元正。“我算学作业不会做,嬷嬷许我去找同巷子的于元正补习,做完作业以后……不愿立时回去,就经常走到碑林逛逛。”

碑林距离慈幼局和慈恩小学都不算远,再加上开方游览,暑假里也是游人如织,李含光会过去趁热闹十分正常。李局管也是语塞了:说不定人家就是有这样的天分呢?只是以前都没被允许去碑林赏玩书法,所以一直都是明珠蒙尘。

“你以前的书法作业——”她望了杨老师一眼。

杨老师忙道,“比较中规中矩,也许是那时候还小,还没开窍!”

李局管啊了一声,这下也释然了,“说不定!她暑假里出了个意外——”

到底是还有点耿耿于怀,扫过李含光的眼神颇有些锋锐,“都说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很多人都是出了一桩事以后这就忽然开窍的——还懂得去请教功课,说不定就是开在这学习上了。”

“这样的例子很多啊!”杨老师也亢奋起来了。“阿姨你看了新闻没有,鲁国一个少女,确诊忧郁症的……”

含光没有搭理杨老师嘴里跑的马儿,对自己通过了李局管这一关也没什么欣喜之情——这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若她所料不差,杨老师多少是有点想给她造势的念头,能放出自己这颗新星,对他的名声也是有很大帮助的。此事需要李局管的配合,所以他才直接登门拜访,李局管和杨老师都是很想在任上做出点成绩的人,自己在书法上出成绩,符合了两人共同的利益。这里头就算是有什么疑点,她的本事是真的,李局管又何必去寻根究底和自己的政绩过不去?

原本还在想着如何于绘画上合情合理地出点成绩,书法不过是铺垫的一步,没想到她运气这么好,居然遇到了杨老师这样的贵人,第一步就把以后的路都给铺平了。桂树中学看来已经不是什么问题,只要她能考到水平线上,几项加分赛的结果乃至被杨老师运作出的名气,都能保证她踏入这所一流中学。若是运气再好一点的话,也许这名气还能护佑着她走到大学,也是说不定的事。毕竟,从中学入学试的模式来看,大学入学试,只怕也是实力和名气缺一不可的……

然而含光却还没有细想此点的意思,她现在主要还在犹豫一件事:要不要再提起暑假溺水意外的事。

和她想得不一样,水池之浅,已经排除了任何意外的因素。除了被人蓄意摁进水里以外,她没有别的溺水昏迷理由。李局管想必是深悉此点,才不愿放弃追查此事,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都要第二次在她跟前重提这件事。若含光没有看错,以她名门小姐的傲气来说,这算是很执着的表现了。

李慈恩已经表示自己没有害她的意图,也的确博取到了含光的信任,那么李永宁自然而然就进入了她的视野,她有这个力气,看起来也许也有这个潜质。毕竟,慈幼局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大部分人只是很平常地活着而已。含光肉身的前主人更是一个非常平凡而沉默的小孩,几乎不可能给自己招惹到什么杀身之祸,除非就是撞上哪个恶霸心情不好,才会被那样对待了。

李局管对慈幼局形势有了解的话,她只需要几句轻轻的暗示和一些语焉不详的提示,很有可能就会让她认定了李永宁就是那个霸凌凶手。这件事非但没有任何难度可言,而且还能乘势结好李局管,向她证明自己之前不是蓄意不合作,而是的确记不起来了。

而李永宁对李莲湖做过的那些事,虽然没留下什么后遗症,但也足够含光把她记恨上好一阵子了。她有足够的理由和能力,借着李局管刚才的一句话口,把李永宁赶出慈幼局去。——若是蓄意摁压含光入水的罪名成立,这么危险的少女,含光有九成把握,李局管不会再让她留在慈幼局里。多半会随着她的夺权行动,把李永宁和王副局管、张嬷嬷等人一道清除出去。

但含光就是犹豫这一点。

王副局管和张嬷嬷的去向她不关心,也不会同情,她们都是成年人了,经得住这个打击,也应该被这样打击,蓄意谋害这样的事都想抹成意外,这种愚昧已经算得上是渎职了。失去这份职业,可能让她们的家庭经济出现困难,但影响不到她们的一生。

但李永宁却不一样了,慈幼局已经算是人间的底限,从这里出去的孤儿,除非和含光一样及早就开始努力谋划,又或者是天分智力过人。大部分时候她们要非常努力,才能在社会上立足,要用极大的力气,才能拥有正常平民拥有的最基本资源:一个住处,一份工作,一些朋友,一个家庭。

如果连慈幼局都呆不住了,要被排斥到更底层的地方去,李永宁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含光不能不想到她曾误以为的那些出路,李永宁将来会不会需要出卖自己的肉体才能在这社会上活下去?又或者更惨,连肉体都没法出卖?

不是她看不起李永宁,实在她的外表也不是十分出色……

她对李莲湖做的事的确是很过分,但这是不是就能令她的一生就这么沉沦下去?李永宁所有的本来不多,把这些都剥夺掉的话,她还剩下多少路可以走?

含光有自知之明,她一直都不是个杀伐果决的角色,这一点曾在前世令她的母亲极为不满,大家闺秀,未来的世家主母,在必要的时候就是要狠得下心来。当断不断,徒受其乱。

但缺点如果能改,就不是缺点了。尽管很清楚这一点,在情绪上来的时候也曾想做个杀伐果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但在下决定的时刻,她总是不能迈出这一步,她总是在不断地想:虽然她冒犯了我的利益,但这点错误,真的值得赔上她的一生吗?

前世在发落下人时她不能不如此想,对于掌握了主人阴私的仆役,让她好手好脚地被卖到附近,是最蠢的手段,不识字的,灌下哑药也能让人放心,若是识字,又实在握有见不得人的阴私,一条命免不得就被这么糟践了。灌哑药、发配到庄子里,卖到海外,卖去煤窑,甚至于直接一帖药,一条绳索……

这些,都是她母亲乃至是她的姐妹,她的妯娌们惯用的手段。那些温柔雅致的贵妇人轻言浅笑之间,就有一条乃至数条人命就此被下了定论。而含光能接受打、接受骂,甚至接受转卖,接受贬斥,她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去剥取别人的声音,别人的肢体和别人的性命。

她母亲曾责骂她是‘难当大事,肩上扛不了人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含光现在也自觉扛不了李永宁的一辈子。

但……留下李永宁,对她和李莲湖的安宁,始终都是个隐患。含光不是一个很无私的人,她对于安稳环境的渴求也是相当迫切的,甚至于她也愿意为了这一点去损害一些别人的利益。

只要损害的不是一辈子的前途……

这一犹豫,就犹豫了一个晚上,一直到杨老师牵起李含光的手就此告辞,含光还是没能把那几句话说出口。

当桂家的大门在她身后关上时,含光也知道,这个机会窗口,已经永远地关上了:错过了这个机会,下次再要提起此事,就没那么容易了。李局管少不得要怀疑怀疑她的动机……从她的表现来看,她很有贵妇人对下位者喜怒无常的特征,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此事还是不要再提起为好。

虽然也感到些微遗憾,但含光心头也是一阵放松:既然如此,再考虑这件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那就让这个想法就此过去吧。

她就又及时地把自己的心思凝聚到了杨老师的话上。——杨老师刚谈定了职业生涯的第一桩大事,颇有些兴奋,他对李含光说。“没吃到桂家家宴也不要紧,走,我带你回家吃饭,顺便带你看看你以后练字的书房!”

啊?含光有点诧异,原来在她走神的时候,杨老师和李局管都谈到这个地步了?

八卦

从古到今,有钱有权的人居住的区域都是相对集中的,这个定律在现代也没有被打破。杨老师的房子距离将军府并不远,不过却并不是四合院了,而是一个比较高尚的小区,门口围墙高耸,墙内绿树如茵,还有一些穿得和捕头很像的卫士在各大出入要津把守,基本上和含光在电视里捞过两眼的豪宅没什么太大的出入。而且里头还有电梯——杨老师的家在二十多楼。

不必讳言,电梯这么高端洋气的东西含光也是第一次接触。即使她无意表现出自己的土气和寒酸,但当电梯门合上开始上升的时候,含光还是不适应地捂住了胸口,往杨老师那里瑟缩了一下。

她生得不难看,打扮得又清清爽爽,兼之才华过人,‘气质特别’,谈吐不似一般无知小学生,早已给杨老师留下深刻印象,此时偶一露怯,顿时令他更为同情。“可惜,我们家没女眷,不然倒可以把你接来一起住。”

含光瞥了杨老师一眼,并不太诧异。在她那个时代,老师对于看重的学生,很多是做得比这个更到位。供食宿、给路费什么的都不说了,等学生进入官场以后,还会尽力给他介绍人脉。这种师生关系往往是要持续一生的,杨老师动念把她接到家里住并不令人奇怪。

这两个多月,她也大致了解了如今秦国的世风民情——和她那个时代差不多,民间往往是风俗变异最快的,李含光刚穿越时在慈幼局,那里的生活和她以前的日子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不论是吃穿用度还是谈吐言辞,都完全和数百年前截然不同。但在杨老师和李局管身上,她隐约发觉,秦国的上层社会,似乎还是留有浓厚的古代遗风。

难说是好是坏,反正事实就是这样了。含光也只能尽量去融入各阶层的生活,像她这样的孤女,最忌就是不识眼色,她已是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因为她一无所有,每个人都能在一念之间给她带来很大的麻烦,所以她必须尽量去回避冲突。而识看眼色知道进退,正是回避冲突的第一课。

“怎么好太麻烦老师呢。”她和杨老师客气,顺便还表现了一下自己的气节。“再说,无功不受禄,此地虽好,却不是我能住的地方……”

文人都有这样的毛病,分明是追名逐利之辈,但却很重表面功夫。这还是她从她父亲口中偶然听到的笑谈,这句话在杨老师身上得到了印证。虽然是他提出让李含光住到他家的,不过她的婉拒,还是让杨老师对她更为欣赏。他面上顿时露出了浓厚的赞赏之色。“说得是,好好读书,以后你住的房子要比我好!”

他既然姓杨,父亲又是官员,含光对杨老师的家境就没什么怀疑了。身为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别的不懂,对于各官职的厚薄苦乐却肯定要了然于胸,在这一点上她父亲是没放松对子女们的教育的。学政厅的官员,又是什么高等教育处的正职,一听便是油水丰厚的去处,果然,虽说杨家住在楼房里,可这楼房的面积丝毫也不比四合院小,上下两层做了个小小的‘楼中楼’,自成天地一般,含光一眼扫去,空房间起码都有七八处。

两人放学后先留下来写了一番书法,又跑去将军府,已经是错过晚饭时点了。李局管估计都是吃过饭才会客的,这会儿再回到杨家,时间都快指向八点半,杨老师一进屋就喊道,“张姆姆,再做两个菜吧,今天有小客人过来。”

遂有一名保姆擦着手从厨房出来,她好奇地看了含光一眼,和杨老师低语了几句,便进去做饭了。

杨老师兴致勃勃地带她去书房看自己的条案,“以后你来就在这里练习——你要是男孩子就好了,练习晚了可以直接住在这里,不然我还要送你。”

“女孩子不行吗?”含光故作无知。

小孩子偶发天真语,没有人会吃惊的,杨老师也一反之前的笑容满面,很正经地道,“女孩子不行,男女大防嘛!”

哦……含光在心里记了一笔:估计一般有点身份的人家,还是很在乎这个的。

至于她出身的慈幼局以及街坊邻居等等,本来都是很底层的,哪个时代都不讲男女大防,所以也没什么参考的价值了。

杨老师又给她秀了几件自己收藏的文房四宝,此时张姆姆已经做好饭菜,两人遂出去吃饭了。含光免不得好奇问几句,“老师一个人住这里吗?”

“我妈过世早,”杨老师说,“我爹又再婚了,他们和我兄弟们住在刚才我们去过的那一带。这里是就我自己住。”

提到他父亲,杨老师面上又掠过了一丝阴影。张姆姆正好端菜出来,闻言是满面的不敢苟同,插了一句,“不是再婚,是扶正。少爷不好叫错的。”

只这两句话,含光脑内已经疯狂脑补出一个错综复杂的家庭故事了:反正这在前世她那个阶层是最常见不过的现象。不过扶正两字却令她有点过敏:就她所知,姨娘、小妾什么的,在这个时代似乎是已经绝迹了。起码在今晚之前她是从来没听人提起的,怎么现在张姆姆却是很自然地就提起了这两个字?

不过她肯定也不能寻根究底的,含光夹了一筷子清炒笋片,眯着眼享受了一会这清雅的味道——能在秋天的西北吃到笋片,在她那个时代也简直是神仙级别待遇了,换了个话题。“老师姓杨——我看书的时候,看到过我们陕西也出过一个有名的杨宰相。”

她毕竟是忍不住要探探底的,虽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杨家不会有什么人和她有直系的血缘关系了。但如果杨老师是她兄弟的后代,那……

那李含光除了感到怪怪的以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她的确还是会忍不住有点好奇就对了。

“你是说杨海东族祖吧。”杨老师哈哈笑了起来。“我们是一族的,不过在他那代就快出五服了,说不上是什么亲戚。”

这个有点话痨潜质的年轻老师也是几句话就结束了这个话题,虽说澄清了含光的猜测,但却也又留下了一些尾巴:这也不大愿意谈,那也不大愿意谈,怎么搞的难道杨家这一房和本家关系还不好?

含光越发有些好奇,却也不好问,只好默默吃饭。杨老师估计也是觉得他有点不够健谈了,遂咳嗽一声,给含光夹菜,“多吃点,这是我们陕北有名的石家老肉,卤味双拼都有三四百年了,黄羊肉和熏雁翅那都是一绝。今天你运气好,估计姆姆买菜回来是切到了,往常我想吃还经常卖完了呢。”

含光久已未尝珍馐美味,此时浅尝一口熏雁翅,果然是糟香浓郁,说得上是不错的下酒菜了。她眯起眼惬意地品尝了一下,无意间便道,“这菜宜下酒……”

话说了一半,才想起来以自己身份怎么可能知道这些讲究,后半句‘最宜配南边的惠泉酒’,就被吞进了肚子里。好在杨老师这人粗疏,含光白出了一点冷汗,他却未曾留意,只顾着张罗给含光夹菜。又说些李局管的家世给含光知道,“你李局管出身可是上等,一般人都比不上的——闽越王郡主嫁过来的,虽然现在宗室也不值钱了,可身份还是贵重。难得又是个做事的人,为人……也挺有冲劲儿的,你以后都可以和她多亲近亲近。”

杨老师的提点之意已经是很明显了,含光微觉感动,却也有点好笑,她含蓄道:“老师,局管平时都不大来慈幼局的。”

杨老师嘿嘿一笑,颇有些神秘地道,“以前我也不和你说这话,不过等你在精诚金石拿了名次就不一样了——你还记不记得你们以前的局管?”

含光庆幸自己年纪还不大,她面露迷惘之色,摇头道,“不记得——小时候的事都记不清了。”

“反正你就知道,能把慈幼局管出成绩来是李局管一直以来的愿望就行了。”杨老师颇有几分狡狯地道。“你要是能在精诚金石上拿了名次,李老师说不定更喜欢你,讲不定亲自内推你去桂树中学读书了。”

要不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呢?名利权位是好东西啊!于元正那样人家,要考桂树中学简直比中头彩还难。她李含光不过是会写几笔书法,得了杨老师青眼,几句话就勾勒出一条比她想得更光明的捷径了。而且还特别合理,桂树中学,桂花奶业,用屁股想都知道这都是桂家的产业。李局管一句话,含光说不定真能内推上了。

见含光懵懵懂懂的深思样子,杨老师禁不住一笑,又略微透露,“也是你运气好,非得是精诚金石才好,换做别的大赛,你们李局管还未必这么高兴呢。”

含光追问了一句:为什么。但杨老师却没有回答,反而催着含光快点吃饭。吃完了,又让她用家里的好纸好生写了“大秦盛世、并蒂花开”八个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估计也是想找点东西来指点含光,不过又找不到——李含光这手字,也不是他能随意臧否的了,他俩水平最多都是在伯仲之间,这还是含光客气的说法。

看完了,杨老师也满意了。“后天就要截止报名,我明天刚好跑一跑这事儿。”

含光也是恍然大悟:难怪,杨老师毕竟是名门子弟,没个理由,他不可能这么心急的。

吃过饭时间也不早了,杨老师送了李含光一套说得过去的文房四宝,还有一大堆碑帖,叮嘱她在慈幼局也要加紧练习。遂开车送李含光回了慈幼局。

车在院门口就停了下来,含光拎着一个大袋子下了车,弯腰很慎重地给杨老师鞠了一躬。

“谢谢老师的教诲和提拔。”她诚心诚意地说。

杨老师本来人坐在车里的,这下坐不住了,赶快下车过来扶起李含光,“干嘛干嘛,不要这么客气。”

地方不便,不能叩头,含光只好规规矩矩鞠了三躬,并不因为杨老师的稚气和客气有所改变。尊师重道,师者受礼类父,她的几个启蒙师父,逢年过节都受磕头礼的。

杨老师急得抓耳挠腮,又不好上来和李含光撕扯,只好很纠结地受了礼,倒是被李含光搞得很尴尬。含光行完礼起来,看着他这样,噗哧一声倒被逗乐了。“老师,不早了,我进去了,您也早些休息。”

“哎哎。”杨老师倒被含光安排了,“那——那你先进去吧!”

想了一下,又不放心,“不行,你忽然晚归,生活老师说不定要骂你的,我去帮你解释一下。”

遂又领着含光进了门,找到当值的张嬷嬷说了一番原委,这才出门去了。含光站在当地望着他的背影出去,心底也回荡着淡淡的暖意。

一回过头,却是和张嬷嬷稀罕而惊异的眼光对了个正着——张嬷嬷现在看她的表情,就像她突然长出了两只角似的。

含光也没有多加解释的意思,只是含笑看着张嬷嬷,两人默然相对片刻,张嬷嬷抽了抽嘴角,就说了一句,“你现在是攀上高枝了!”

话里居然还有点酸酸的味道——杨老师的做派,含光是不懂世事看不出底蕴,可却又哪里能瞒得过张嬷嬷。

含光才要说话,听见院子外的车声,一时也是欲语无言:虽说都住在西安府里,但张嬷嬷和杨老师,过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两者之间的差别之大,又何异于鸿沟?

其实就是她,路之所以走得这么顺,不也因为她原来也曾是那群人的一员,具备了他们所看重的素质?虽说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说到底,要从这社会的底层往上攀爬,若是没有前世的积累,又是谈何容易?

她不免低下头去,望了望这双和前世有极大不同的手。

曾以为身体变了,人也就跟着变了,两世为人,为的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然而今日不知如何,听着那轰鸣远去的引擎声,含光却有种说不出的惆怅感:也许即使变了环境,变了身份,她也还是无法和前世那个失败的自己割裂联系。

感慨了一会,她也就去洗漱睡觉了。同屋的李莲湖年小贪睡,虽然明显试图等她,却也是早瘫在床上熟睡了过去。含光洗漱回来,给她脱鞋盖了被子,自己合上眼,也是酣然入睡一夜无梦——昨天对她来说,也是够折腾的了。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李含光愕然发现,李永宁对她来说,已经完全不是问题了。

木秀于林

一夕成名。

含光第二天起床洗漱的时候完全体会到了这个词的意思,她的的确确是已经一夕成名了。

她从来都不知道流言蜚语传播的速度能有这么快——就连早她五分钟出去洗漱的李莲湖,从洗漱台边上回来了都是特别怪异地看着她,满脸的欲言又止。等到她出去吃早饭的时候,连打饭的厨房妈妈都知道她‘攀上高枝’了,居然还多给了她一个白面馍馍。

是的,仅仅就是这么一件很简单的事而已:杨老师昨晚是把让她参加精诚金石的消息告诉了张嬷嬷。目前来看也就是这件事被张嬷嬷广而告之了。——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就令得含光在慈幼局的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所有人看着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不止是厨房妈妈多给了她一个馍馍,连那些从前不大搭理她的同龄人也都拿异样的眼神看她。诸如李慈恩、李永宁之辈,还有些拉不下脸,有些小女孩眼里却已经是写满了羡妒。

含光很无语:她还没拿奖呢,至于这样吗?其实就是她拿了奖,又能给她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

不是说她不喜欢被人崇拜,只是这种另眼相待里没有多少真诚,反而令含光感到了一种沉默的妒忌和惊异。除了李莲湖以外,只怕没有人真心为她高兴。

李莲湖倒是真的又惊又喜,她在人前一向不多话,和含光两人走去上学时,却打开了话匣子,有些语无伦次地称赞含光,“姐姐真厉害!”

只要看到莲湖的眼神,便能清晰地分辨出她和慈幼局别人心态上的不同。李莲湖很羡慕她,含光看得出来——她也看得出来,李莲湖很想成为她这样的人。

至于李永宁等人,估计还是沉浸在“恨人有、笑人无”的心态里吧。只是大家一样一无所有,所以从前还不至于笑她无,现在她有了一个晋身的机会,哪怕只是一点荣耀,哪怕除了含光自己和于元正以外,还没有人知道她想要考桂树中学——只是这么一个参加书法大赛的机会,都令她一下超出了慈幼局的阶级,让她成为了那种让人敬而远之的异类。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含光虽然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茂才,甚至不想去承认人和人生来就有差别,但她也不能不承认,她和慈幼局的这些女童之间是存在很多层次差别的。在这里,她实在是鹤立鸡群。

一整天她都有些隐隐的担心,却不是怕自己在慈幼局里无法立足——大不了直接请杨老师告到李局管那里。她是担心李莲湖再次沦为她的替身被人欺负,那就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她好像都没给李莲湖带来过什么好处,就光连累她了。说起来,这小姑娘还是救了她一命呢,要不是她及时喊了人来,含光估计自己才穿越进那具身体就得继续溺死。

不过事实证明,她实在是太多虑了。李永宁也好,李慈恩也罢,慈幼局里的大姐级人物,第二天对她就改了态度。尤其是李永宁,因为之前起过冲突,现在对她可客气了。含光连开水都不必打了,每天李永宁麾下的小妹都会把她们屋里的开水瓶拿去打好。现在含光什么时候拎起壶来,里面的水都是满的。

至于食堂的特殊待遇也延续了下来,现在含光每天都能额外多占一份好东西,肉、蛋,甚至是白面馍馍——这是连李慈恩和李永宁都没享受过的待遇。

这基本也就是慈幼局能给含光提供的最好条件了,而引来这一切的只是一个消息:李老师让她写去的“大秦盛世、花开并蒂”其实就是精诚金石初赛的题目,含光送上去的大字自然是顺利地通过了初赛。她的名字在次日也被书写在红榜上,张贴到了慈恩小学的布告栏里。

如果说之前一天,慈幼局众人看她的眼神里还带着疑虑的话,在这个消息出来以后,含光可以说是正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慈幼局学霸。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上学和做官还连在一起,学霸就是格外受人尊敬的。而且,越不会读书的人往往也越敬畏学霸,李永宁和李慈恩现在已经从“恨人有笑人无”的心理泥沼里走出来,不再怀疑含光是耍了什么手段才得了杨老师的垂青,开始坦然接受含光和她们就是不一样的现实了。

既然如此,待遇不同那也就是没办法的事,慈幼局上上下下,对李含光坐火箭一样的蹿升速度居然都表现得心服口服。本来暗潮汹涌的气氛,现在已经是和谐得不行。

含光除了继续无语,还能如何呢?——说实话,从那种勾心斗角不死不休,生命不息斗争不止的环境里走出来,慈幼局现在的这种平和气氛,还真令她有点不适应。要换做是在前世,这么招眼,只怕她早都被人从后头阴死了,哪里还能和现在一样,享用着种种特权待遇?

精诚金石的复赛在半个月后,通过复赛筛选出十人进入一个月后的现场决赛。含光的练习(即占用杨家文房四宝资源随便写字)的时间也就只有一个月。杨老师令含光每周到他家练习两次顺便改善伙食,这个她是肯定要去的。虽说杨老师水平也就那样,但技艺也需要切磋,他对于书法的一些看法,也是糅合了含光死后到穿越前这段历史中的新潮流,对她也有很强的吸引力。

在这两日之外的时间,含光就不太练习书法。她把大部分精力都拿来——做模拟试卷。

五年级下学期的算学课程基本都被她自学得差不多了,慈恩小学和大部分小学一样,把六年级下学期空出来做总复习之用,所以事实上六年的课程是用五年半上完,现在含光还没学过的也就只有六年级下册的课本而已。她很顺利地就从李永宁手上拿到了几乎全新的课本翻阅了几遍。

没什么太难而无法理解的知识点,大部分都在于元正给她强化补习的那周里涉猎过了,再加上毫无问题的国文。她可以说是基本学完了小学六年的考试内容,别的课本虽然有些颇为有趣,令她想要详细翻看,但含光把翻阅时间安排在了学校,晚上她是变着法子地给自己自测水平,每天晚上都组织起码一场模拟考试。

只要有考试,就有应试教育,做模拟试卷肯定是最重要的一环。尤其在含光来看,出卷人的意图有时候还是挺明显的,历年真题也有一个套路在。她的分数从一开始的七八十很顺利地就提升到了九十余。只是有时粗心,有时知识点掌握不牢固,却还不能稳定在百分。

还有一年半,一切不必太着急,有进展就好。含光也无意逼自己太紧,余下来的时间,她用来教导李莲湖。

李莲湖也是个聪明孩子,做功课不必自己督促。——说实话,她要和含光黏在一块,也必须学习含光的学霸作风,不然两个人的生活习惯很容易就南辕北辙了。再加上小学一二年级课程简单,只要好好做功课,脑子又不是猪般笨,成绩是很容易就上去的。含光没有检查莲湖的作业,只让她遇到难点就来问自己。她主要做的是教莲湖写书法,杨老师那边给她的文房四宝,倒有一半被她分给莲湖用。

“想不想和我一样?想和我一样就不要怕苦。”她不是那种循循善诱的性子,待学生的态度也比较严苛。直接就拿以前要求自己的心气来要求莲湖。“要学书法,你这个年纪开始打底子是最好的,刻刻苦苦学上四年。你也能参加精诚金石——要知道,学书法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你拿什么和她们比?只有拿你的刻苦。人家一天写一张,你一天写一百张。把手感练出来了,把字给写出精气神了,别人不评你第一都不行。”

她真的要求李莲湖一天写一百张,和她前世刻苦练字时一样。只是她前世锦衣玉食,一天除了练字以外没有别的苦活,而莲湖还要上课,还要打理自己的衣食起居。其中辛苦,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但含光却没有放松要求的意思,她说得没有一句假话。李莲湖在这世上一无所有,想要摆脱自己既定的命运,所能付出的只有长年累月不懈的努力。没这种自我折磨的狠劲,她大可从开始就放弃去争取。

莲湖毕竟只是孩子,咬牙坚持了几天,实在是累得厉害——在学校里握笔写字时手都会抖。她不敢耍脾气,只是多少有几分迷惘地问含光,“就算在精诚金石上得了奖……又能怎么样啊?”

含光就和她把考上桂树中学的关窍说了一遍,“你得了奖虽未必能上,但不得奖却肯定不能上。”

看得出来,莲湖连桂树中学究竟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纯粹是被含光的气势给压服了,才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含光看在眼里,不免叹了口气,道,“你是想以后出人头地,从慈幼局里出去呢,还是一辈子都被困在慈幼局里,走和别人一样的路?”

这么说就有效果了,李莲湖的眼睛腾地一下亮了起来。——虽然她没见识过更好的生活,但冷暖自知,慈幼局生活好不好,李莲湖虽小,却也是心知肚明。

她就再也不抱怨练字累了,每天早起和含光一起学习,含光看数学她练字,两人都是一语不发,专心致志。含光有时看她一眼,也汲取一点力量——说给莲湖那些话,其实又何尝不是她在自勉?心大了几岁,心事就多,要摒弃杂念专心学习,其实也不轻松。她不是她的七妹,从幼时到长成,从来不曾断绝过那股认真学习的劲头。

若是前世,只怕已经拈轻怕重早早放弃,可也许正因为如此,前世她才落得那样下场,这一世重活,含光却是再不忍得放弃光阴了。幼时多一分努力,日后必然是有好处的,所差者,只是好处多少而已。这一点,从她七妹身上她已是得到了最好的验证。

半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含光的“一衣带水、源远流长”顺利地取得了复赛第一,杨老师颇为高兴,决定带含光下馆子庆祝一番,却为含光婉拒。——第二天就是月考了,她总得复习复习。

五年级下学期的第一次月考,李含光以算学九十八,国文一百的好成绩名列全年第一。紧随其后的是于元正,他的算学按例考了一百,国文成绩也是大幅提升,竟考到了九十六分。

韩氏当天就跑去找张嬷嬷了。

——她想要收养李含光。

李含光加油

韩氏的心思其实也很简单。

她和老于成亲多年没有孩子,医院也去过了,检查结果是她于韩氏的问题,体质难以受孕。——试管婴儿太贵,做不起,西安府好像也没几家医院能做,她还以为老于会去外头抱一个孩子回来——说是抱,其实也就是找个女人来生儿子。可老于却是拉着她到慈幼局把于元正给领养回来了。

办好所有手续,把于元正接回家里,教得这个小男孩怯生生地喊了她一声娘的那天。韩氏背着人哭了一个下午,那以后她就把于元正当自己的亲儿子养了,不论是国家打仗物价飞涨的前些年,还是老于渐渐发家致富家庭经济步入小康的这些年,韩氏有一分钱都先花在丈夫和儿子身上。于元正就是她的眼珠子,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韩氏眼皮子底下,成绩的突飞猛进,又如何能瞒得过她?

这本来是好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元正主动告诉父母,自己在国文上的进步,是因为李含光交给他一种新的应试办法。顺带着还科普了一把李含光用一周就把算学进度赶上来的神奇事迹——这一次月考,她的算学已经是考到九十八分了。

韩氏当时已经深以为异,却还没说什么,当天下午她带儿子去吃石家老肉,这是西安府闻名遐迩的小吃,当然卖得也比较贵。韩氏虽然疼爱于元正,也只能隔上一段时间才带他去开开荤。

小孩嘴浅,于元正吃得开心时,自己就漏了李含光和他说的那些话——要考桂树中学,把杨善榆算学大赛的头名留给于元正……

如果说是之前听到这话,韩氏怕也就是一笑了之,最多在心里鄙视一番李含光的不自量力而已。可慈幼局和于家就隔了一条巷子,老于早就听说了李含光在精诚金石复赛上的好成绩,于元正当然更不会放过这个褒扬李含光的机会。这时候听到这番话,韩氏就要犯嘀咕了。

这个小姑娘,心里很有数啊!一步步这么走下去的话,说不定还真就让她考上桂树中学了!

她于韩氏的儿子,当然是要出人头地做大官的。韩氏对于元正期望很高,这份期望,自然是越早开始实现越好,现在高人一头,以后可就是高人一丈了。但即使如此,桂树中学对他们家来说,也是镜花水月一般的存在。李含光没有半点家世背景,就说一声要考,还真能考得上?

问题就是按照现在的态度来说,她还真有很大的可能可以考得上。

韩氏没有半点犹豫,就和老于商量起了领养李含光的事。

“在宝鸡的大妹妹不是没有女儿吗?几个孩子也都大了,让她出面办下领养手续,但是含光的户口还是放在我们这里。”韩氏一眨眼就把蓝图都给勾勒出来了。“住在我们家,由我们养活,就让她出个名字。”

老于对领养李含光不置可否,于家不缺她一口饭吃,一个女孩子也花不得多少钱,起码不必为她筹措婚房。他只有些奇怪,“我们就元正一个,再领养她也可以啊,怎么就一定要大妹来办呢?”

韩氏白了丈夫一眼,没有说话,老于片刻后才恍然大悟,“这这这——孩子们都才几岁啊!你这也是想太多了吧。”

“都十一岁了,就是五十年前,十三岁也可以成亲了呢。”韩氏执拗地道,“娶妻娶贤,你别觉得我想太远了我和你说,这个小姑娘我看很有本事,不乘现在定下来,十年二十年后,元正未必能追得上她!”

“这都说到哪去了。”老于啼笑皆非。“八字还没一撇呢,你都想到十年后了。”

不过,于元正的变化也令于屠夫十分喜悦,虽说没读过书,却也晓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寻思片刻,他便拍板点头了。“你先上慈幼局问问吧,现在含光得意起来了,她们未必肯放人。”

“慈幼局的孩子都是要给社会收养的。”韩氏凶巴巴地说,“我们家境殷实,元正被养得这么好大家也都看见的,难道她们还为了慈幼局的名气硬留着含光?”

当天下午她到慈幼局的时候,打的就是先礼后兵的主意,直接走去见了王副局管,笑着把含光夸了一遍,紧跟着就提出了收养含光的要求。

王副局管嘴角一抽一抽的,表情有点复杂。

“李含光的档案已经被我们局管抽走了。”她说,“好像是有人想要领养她吧。”

韩氏没料到这一出,她啊了一声,反射性地追问道,“哪天抽走的啊?”

王副局管斩钉截铁地回复,“她通过复赛的那天!”

韩氏一拳打到空处,不免有点怅然若失,走到慈幼局门口很怅惘地看了看高耸的老城墙,沐浴在夕阳余晖中,整个人看来很有几分诗意。

把整件事想明白了,她一跺脚,迅速回家找到了刚放学的于元正。

“以后你每天都去慈幼局找李含光一块上学,”她严厉地叮咛于元正,“放学也尽量和她一块走——对了,她不是很有算学天分嘛,你问问她,想不想上你上的那个私塾。就说她要是想又不好意思和慈幼局说,那我们帮她出钱。”

“对了,慈幼局的饭菜——”韩氏过去的时候厨房正在做菜,她想到那股味道都还有些嫌恶,“简直都没法说!以后你多带她回家吃饭,就说妈让你带她回来的。反正以后你多和她亲近就是了!”

于元正大张着口,很茫然,“这是干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