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抿了口茶,眼睛眯起,笑容从嘴角一丝丝漫出来,这会儿,她仿佛又站在了钱塘潮面前,迎着扑天盖地的潮水,蓄势欲飞。
第四百二十八章 执拗
唐家盛和来自江宁府的几船人和物到京城前几天,唐承益突然病倒,右胳膊麻痹没了知觉,上折子求辞刑部尚书,在京病休。
皇上准了病休,卸任刑部尚书这事,却没准,指了刑部左右侍郎协理刑部常务,如有大事,仍有唐尚书决断。
唐尚书不再到部视事,中间往来文书等等,调了阮十七兼职打理,阮十七闷头想了大半天,又悄悄寻了郭胜,在郭胜那间小院里喝了半夜酒,隔天就先到唐府领了唐尚书的教导,接下了这件微妙而尴尬的差使。
唐尚书病休在家,严夫人进宫的次数多起来,有时候是太后的召见,但绝大多数,是各种原因进宫看望唐贵嫔,陪着唐贵嫔说上大半天的话,有时候,还会带上李文楠。
十月里,秋闱放榜,丁泽安名列在前,李文林却再次名落孙山。
郭二太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家里,除了犯事儿的老大,也就她家林哥儿一个人没过秋闱了,她们二房就林哥儿这一根独苗!
如今这个家里,大哥去年考绩卓异,如日中天,姓严的自己三天两头往宫里进,满京城谁不侧目眼红?
连跟她们府上一个庶女攀了亲的丁家,都沾了大光,丁泽安那个十几岁才进学的蠢货,他凭什么名列在前?不就是因为他是她们李家的女婿,还是个庶女!
可偏偏她家林哥儿,这名落孙山,老大媳妇是要卡死她们二房,是宁可便宜外人,也要卡死她家林哥儿,卡死她们一家,卡死她们二房么?
她哪儿得罪她了?她怎么就恨她恨到这样?
郭二太太直气的浑身哆嗦,几乎背过气去。
她忍下了那么多的事,她什么都忍下了,可忍到现在……她是要她死!她是想要她们二房满门性命!
郭二太太满腔的悲愤直冲卤门,一连几个巴掌打退还想上前劝她的婆子,一口气冲进严夫人上房,她不活了,她不想活了,拼着死,她也要说出来,她不想活了!
严夫人看着带着冲天的愤然,一头冲进来的郭二太太,皱着眉,缓缓放下手里的茶杯,示意李文楠姐妹三人,“你们先去库房看看,挑几样出来。”
李文楠忙拉了把李文梅,三个人从一团怒火的郭二太太身边绕过,贴着门框挤出了屋,走没两步,李夏伸手拉了下李文楠,往屋里努了努嘴,“咱们听听。”
李文楠连连点头,看向李文梅,李文梅正巴不得听听,那毕竟是她的嫡母,在她出嫁前,要时刻提防的人。
三个人溜进茶水间,轻轻拉开通往上房那间不起眼的小门,隔着帘子,侧耳听着屋里的动静。
郭二太太手指颤抖,嘴唇哆嗦,她气极了,浑身都在颤抖,那股子悲愤怒火,顶的她几乎说不出话。
“你!你这条毒蛇!你怎么能毒成这样?林哥儿姓李!他是嫡嫡亲亲的李家子!你怎么能毒成这样?你压着他,你有什么好处?二房死绝了,你有什么好处?”
严夫人想到了郭二太太这一身悲愤是为了什么,可郭二太太这些话,还是惊着她了。
“你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实话!真话!你当我傻?当我们二房满门都是傻子?你要我们二房满门死绝,我看出来了,你当我看不出来?”郭二太太的怒气翻滚上去数倍,她真想扑上去,把她撕成碎片。
“你这是为了林哥儿没考好?你真是失心疯昏了头了!这是什么话?林哥儿课业学的怎么样,你心里没数?你什么事都惯着他,他那书房里的书,都生了虫了,你不知道?这一两年,林哥儿写过几篇文章?读过几本书?你不知道?你把他惯的一肚皮青草,他凭什么考得上?”
严夫人猛一巴掌拍在茶几上,声色俱厉。
“那也比十几岁才开始识字的强!”郭二太太双手叉腰,猛一口啐上去,她死都不怕了,她还能怕她!“你就是看着我们二房满门死绝!你就是要压死我们二房,你当我不知道?你当我傻?你做的这样明晃晃,我再傻也能看出来了!”
“丁家哥儿不是你们二房的女婿?梅姐儿不是你二房的?梅姐儿一口一个母亲,喊的不是你?”严夫人砸在几上,紧紧握着的手,一点一点舒开,她跟她,跟二房,没什么气好生的,她连生气都懒得生了。
“呸!”郭二太太这一口啐的更加生猛,“这话你怎么有脸说?梅姐儿?女儿?我呸!一个贱货,孽种!你明知道她恨不能生吃了我,你故意养着这条毒蛇,你养着这条毒蛇让她有一天咬死我!你当我不知道?我告诉你!你别想得逞!说破天,还有个孝字呢!你等着,你养的那条毒蛇,我非砸烂她的狗头不可!我再傻,我也不能容你在我身上养毒蛇!你等着,你以为这个府里是你的天下,你能为所欲为了?这府里还有老太爷老夫人呢!你等着!”
郭二太太突然想起来无上至高的那个孝字,想起来她们家里,她和她头,还是有天理天道的!一个转身,比来时更快,一阵风直奔荣萱堂。
李文楠听郭二太太骂李文梅是条毒蛇,就急忙拉着李文梅往外走,李文梅用力拉回李文楠,李文楠忙拉了下李夏,示意她和她一起拉李文梅,没等李夏伸手,郭二太太已经随着尖利的你等着,一阵风卷出去了。
三个人踮着脚溜出来,不等李文楠和李夏说话,李文梅抢先道:“我没事,我都想到过,不是没想到过,我没事,都是能想到的……”李文梅话没说完,眼泪夺眶而出,连帕子带手捂在脸上,直哭的几乎透不过气来。
李文楠和李夏一左一右扶着她坐到石凳上,一替一下抚着她的后背,李文楠一声接一声叹着气,她不知道该怎么劝。
李文梅哭声渐缓,长长透出口气,李夏伸头过去,看着她笑道:“好多了吧?”
“嗯。”李文梅猛抽了一声,再次透出口气,“好多了。”
“别往心里去。第一,有阿娘,有我还有阿夏,谁敢打你?我和阿夏可不是吃素的!”李文楠一边示意远远站着的几个大丫头去端水拿帕子沤壶,一边拍着李文梅,“第二,二婶那脾气你也知道,生气上来,不管不顾,什么话都能说出来,什么事都能作出来,往别心里去。”
“七姐姐那个第一说的对,七姐姐的第二,是劝人的常例话,你听听就行。”李夏接话道,李文楠大瞪着眼睛,哎了一声,李夏没理她,接着道:“什么一家人肯定比外人亲,这是屁话,象今天这样的话,你听到只有好处,不过别往心里去这句,七姐姐说得对,气坏了自己,那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可不犯着。”
李文梅想笑,眼泪又掉下来,“我知道,我是个有大福份的,我都懂,刚才就是,什么都懂,还是难过。”
“难过就哭一场,哭痛快就不难过了。”李文楠拍着李文梅,郑重交待道:“不过,你以后得留心点儿,我刚才的话,确实是劝你的,二婶这个人,坑害人的时候还是挺有心眼的,她其实挺记仇的,以后你可要防着她点儿,就是出嫁以后,也要小心。”
李文梅连连点头,看看李文楠,又看看李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赶紧把脸洗洗,眼睛有点儿红,还好没肿,咱们得赶紧去库房挑东西,八姐姐,你自己的贺礼备下了没有?丁家二哥肯定伸长脖子等着呢。”李夏岔开话题。
李文梅脸红了,“那么笨的人……”
郭二太太一阵风卷进荣萱堂,姚老夫人正歪在榻上,慢慢喝着碗燕窝粥。
这一年多,她瘦了不少,两颊塌陷,脸上满是皱纹,脸色烟灰,整个人就是一团晦暗乖戾。
“老祖宗,林哥儿落榜了!她们压着林哥儿,她们要害死二房,老祖宗,你作个主,您得给二房一个公道啊!”郭二太太一头冲进来,扑跪在姚老夫人榻前,嚎啕大哭。
“吵什么?你给我闭嘴!”姚老夫人连碗带燕窝粥砸在郭二太太脸上。
郭二太太淋着满头满脸的燕窝粥,哭声戛然而止,半张着嘴,木愣的看着姚老夫人。
“做主?我凭什么给你做主?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是好东西?这府里有好东西吗?公道?呸!”姚老夫人一口口水啐在郭二太太脸上,“你们狗咬狗的时候,找我要公道了,我的公道呢?害死的好!我就等着看你们咬,一口一口咬死,死绝了才好呢!滚!”
郭二太太惊恐的看着姚老夫人,连往后爬了几步,转过身,象进错了鬼屋一般,仓皇而逃。
姚老夫人用帕子慢慢擦着手,看着小丫头小心翼翼的收拾干净,将帕子用力抛出,转头看着胡嬷嬷,“咱们到城外去吧,你说的对,这一家子狼心狗肺的东西,不值得我生气,把东西都收拾了,我记得咱们的庄子,离城最远的……”
“还是去婆台寺边上的别庄吧,那里景色好。”胡嬷嬷心里酸涩难忍,又一阵轻松,强笑劝道。
“好,依你。”姚老夫人点头应了,往后靠在靠枕上,疲惫无比的闭上了眼。
第四百二十九章 空落
姚老夫人拿定主意,当天就收拾东西往城外搬,严夫人和李夏阿娘徐太太,以及几个孙媳妇,全体上阵,紧忙着备车,看着收拾东西,挑人打发人,大奶奶赵氏和二奶奶黄氏赶着往城外看着收拾别庄。
姚老夫人早就看府里所有人都是几辈子的仇人一般,严夫人干脆一个字没劝,她想怎么样,那就怎么样吧。
再说,搬到城外,对姚老夫人来说,只有好处。
姚老夫人东西多,搬了两三天才收拾停当,严夫人和徐太太往婆台寺外别庄看了一趟,当然她俩谁也没能进得了二门,出来到婆台寺拜会了主持,和旁边婆台庵的师太,撒了银子,再三嘱托,多多照应她们府上老夫人,该做的都做好。
从这天起,严夫人和徐太太轮流,每隔五天去一趟别院,请安问好,不能进门没关系,在门外问候一声,礼数不能缺了。
郭二太太从荣萱堂惊恐逃出来,一头扎回自己院里,连气带吓,当天就病倒了。
等她的病稍稍好一些,姚老夫人在别院安顿好了,严夫人请了二老爷李家珏和三老爷李家明过去,商量李文林课业的事。
严夫人声气极其不好,林哥儿这样的聪明孩子,之所以到现在这秋闱考不下来,都是因为郭二太太这个慈母过于溺爱,娇惯的李文林成天胡混游荡,一年写不了一篇文章,再这样下去,林哥儿就要毁在郭二太太手里,二房的前程可就没了。
二老爷李家珏紧拧着眉,他大嫂的话,林哥儿聪明这句,是实在话,至于别的……这秋闱中不中,还不是看有人没人……
“……你的意思呢?”严夫人不理会二老爷李家珏那一脸的有话说,直截了当的说了要把李文林送到离京城百里外的紫阳书院,看着李家珏问道。
“这个,还是商量商量……”
李家珏捻着胡须,刚开了个口,就被三老爷李家明笑着接过话,“听说紫阳书院的吴山长是先帝都极其佩服,称先生而不名的?吴山长的学问品德,听说连唐尚书都不敢说比他强呢,紫阳书院可不好进,听说比太学难进的多了。”
“咱们这样的人家,进太学不难,进紫阳书院实在不容易。”严夫人叹了口气,“你们小二房就林哥儿这一根独苗,你大哥回回来信,都得问到林哥儿的课业,你和郭氏两个,就知道溺爱孩子,那是林哥儿秋闱的文章,你拿回去看看,能见人不能,连错字都出来了。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先是让五哥儿媳妇求了金世子,金世子拿了金相的帖子,吴山长看了这文章,连文章带金相的帖子,一起退了回来,金世子长这么大,说是头一回这么没脸。”
李家珏拿起他家宝贝林哥儿的文章,听说错字,一脸讪讪干笑,要是真有错字,是太丢人了。
“唉,有什么办法,我只好厚着脸皮再求到王爷那里,请了王爷的帖子,又请陆将军亲自走了一趟,吴山长勉强答应了。
这事儿,要说尽心,我也只能这样了,去不去你自己看,这事儿你和郭氏作主,要是不去,以后林哥儿的课业前程,反正他有你这个亲爹呢,你们自己操心就是了。”
严夫人从头到尾,半分好气没有,说完,端起杯子喝起了茶,看样子是一个字不想再多说了。
“老三看呢?你看这事?”李学珏不敢直接和严夫人说话,看着三老爷李学明干笑道。
“这事关着林哥儿的前程,二哥想好了,自己作主最好。”李学明才懒得管二房的事儿呢,一句话堵了回去。
“大嫂,听说紫阳书院事事都要亲力亲为,能不能让陆将军再走一趟,许林哥儿带几个小厮……”李学珏话没说完,就被严夫人打断,“既然不想去,那就算了,往后,林哥儿的学问前程,你自己操心,这样最好不过。”
“不是不是,大嫂你看你……我不是说不去,我是说去,就是……”
“为了吴山长能点这个头,连金世子的脸面都搭进去了,我这张脸早就不叫脸了,你既然不愿意,那再好不过,行了,就这样吧,蔓青呢,找个人去一趟王府,紫阳书院不去了……”
严夫人半个字都懒得和李学珏说,扬声吩咐蔓青。
李学珏急的站了起来,“不是不是,去,我就是说说,没有就没有,大嫂你看你。”
严夫人冷冷横了李学珏一眼,一脸不耐烦,“既然去,今天就得走,蔓青,找几个人,给三爷收拾几件衣服,别的都不用,告诉老刘,挑几个妥当人,天黑前把三爷送到紫阳书院。”
蔓青扬声应了,李学珏张了张嘴,却没敢再多说话。
明明家里一天比一天好,大嫂这脾气,却一天比一天恶劣,唉,也不知道大哥下一任能不能调回京城。
郭二太太刚刚好转的病情,急转直下,严夫人让人请了郭二太太娘家嫂子过府,劝了几趟,郭二太太才渐渐好起来,等到能起床出门了,才知道姚老夫人搬到城外婆台寺别庄住着去了,郭二太太一个人坐着,呆呆怔怔,只觉得心里跟这院子里一样,一片空白。
她这院子里,除了后罩房那个和她一样老,早就没人记得的老姨娘,别的……没有别的人了。
郭二太太一直坐到夜色深沉,才撑着椅子扶手,慢慢站起来,想进屋,一只脚进了门槛,却又顿住,呆了半晌,缩回脚,重又坐到椅子上,目无焦距的看着前方,心里既混沌又空洞。
她争强好胜了大半辈子,争到现在,空空落落……
临近腊月,上半年的灾祸渐渐淡去,淡到没了踪影,京城又和从前一样,美好安然,奢华热闹无比起来。
腊月里连下了几场大雪,所谓瑞雪兆丰年,皇上心情极好,从宫里到宫外,大家的心情和兴致也都十分高扬,赏雪的文会花会,一个接着一个,一家接着一家。
进了正月,这一个新年,格外热闹。
第四百三十章 不利之年
郭胜那间小院陷在四周闪动的光影和喧嚣中,显的格外黑暗和安静。
李夏站在廊下一团阴影中,郭胜垂手站在旁边,抬眼看到她腰间,就不敢再往上看,姑娘身上散发出的冷厉凝重,他之前从来没见过。
“今年的气运,不利于我,更不利于王爷。”
郭胜听的心里猛的一跳。
“稍有不慎,我和王爷这两条命,大约就保不住了。”李夏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情感,在四周的热闹喧嚣中,却显的格外寒意。
郭胜喉咙紧的几乎说不出话,直直的看着李夏,这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僵住卡住了,李夏这句话在他心里转了三四圈,他好象还是听到了,却没听懂。
李夏看了眼两眼呆直的郭胜,眉头微蹙,“怎么越来越没出息了?王爷和我做的事,本来就是艰难无比,九死一生,你过了半辈子刀头舔血的日子,难道还听不得一个死字?”
“不是,是姑娘……姑娘说,只是气运不利……只是气运不利!”郭胜不愿意说出那个死字,他不怕死,他怕她的死字。
“你也知道,我有些话,很多事,只能和你说。可这件事,一定得警示给王爷,还有金拙言和陆仪,甚至太后,这事你来安排,上元节我和王爷去大相国寺,看灯抽签。”
“是!”郭胜全身气血一下子热活起来,他糊涂了,只是气运不利而已,三脚猫的道士巫祝,都能趋利避凶,改改气运什么的,何况是姑娘!
“今年宜静守,不要生事,约束你的人,跟胡磐石说一声,让他约束好手下。”李夏顿了顿,“这话是多交待的,所谓风起于苹末,这你比我更明白。”
“姑娘放心。”郭胜欠身应诺。
“陈江那里,不管你想什么办法,约束住他,至少今年一年,不要大动,上次的折子就很好,今年最好还是这样,再有一份两份折子,一年就过去了,他要是太闲了,让阮十七找点事给他做。”
“是,陈江如今和朱喜越来越投机,姑娘放心,能办到。”
李夏吩咐的越多,郭胜越觉得轻松,能为的地方越多,机会就越多,最可怕的境况,是只能听天由命。
“万一有个万一,”李夏沉默良久,看向郭胜,“我和王爷都不在了,你就走吧,带上胡磐石,出海往南,不要再回来,更不要报什么仇,我和王爷走的这条路,不管死在谁的手里,都是死在自己手里,没有仇人,这个,你应该懂。”
郭胜看着李夏,用力眨着眼,把从心底猛冲上来的那些不知道久违了多少年的眼泪眨回去。
“不过多交待一句,免得万一之时,你热血冲头,你这个人,聪明一世,却会糊涂一时。”李夏一边说,一边转身往外走。
“真有什么万一的万一,我跟姑娘走,让磐石跟老霍当海盗去。不过,”郭胜紧跟在后面往外送,“我觉得姑娘肯定能长命百岁,不只百岁,是……”
郭胜后面的话,被李夏一眼斜了回去。
也是,姑娘是寄身人身肉胎,这肉身,大约只能百岁……
治平二十二年的上元节,和往年一样烈火烹油,锦上绣满花,今年的京城安防,由统领皇城司的柏乔负责,江延世全心一意打理烟火鳌山,这一年的花灯烟火,都说必定比往年更胜一筹。
秦王和往年一样,天不亮进宫,演礼赐宴之后,还有团圆家宴,好在今年皇上登上宣德楼后,因为宣德楼上挤满了新进宫嫔,诸皇子只好退避,各自散去。
秦王出来,刚到王府灯棚下,就看到李夏穿着件象牙白绣着折枝百花银狐里斗蓬,已经下来,看到他,笑颜如花迎上来,“咱们去看灯?”
“好。”秦王眼前的灯光都黯淡下去,只有那件象牙白斗蓬和那张笑脸,明亮如破晓之光。
可喜飞快的取了件月白素绸银狐里斗蓬过来,换下秦王身上那件缂丝紫貂斗蓬。
秦王看向离他和李夏五六步的陆仪,“我和阿夏就在城里逛逛,你回去吧,让承影跟着就行。”
不等陆仪说话,李夏笑道:“陆将军还是跟咱们一起吧,阮家姐姐跟太外婆去景德庵做法事去了,四嫂和五嫂都去了,我听到四嫂叮嘱四哥,让四哥千万别去找她,说是那法事忌男。”
“什么法事?还有忌男?”秦王失笑。
陆仪有几分无奈的笑道:“必定又是求子,我跟她说了,象我这样杀业深重的,子嗣必定艰难。”
“那阿凤还是跟着我们吧,省得你去打扰阮氏。”秦王笑应了一句,立刻岔开了话题,“你想去哪里?沿着汴河看看?听说汴河沿岸今年出了不少新花样。”
“去大相国寺吧,早就听说大相国寺的诗灯诗会什么的,是天下第一景,我一趟也没去过。”李夏笑道。
秦王笑应了,两人并肩,陆仪背着手落后四五步,出了灯棚,沿着御街,随着人流往大相国寺过去。
秦王并不怎么看御街两边的流光溢彩,只看着身边的李夏,不时伸出胳膊,虚拦一下其实撞不过来的人流。
李夏侧头看着他,将手塞到他手里,秦王握着李夏的手,牵着她,却不敢再多看。
陆仪背着手跟在后面,看着李夏伸过去的手,和握在一起的手,眉梢微挑又落下,拧着头左看右看的看起了花灯。
两个人牵着手,也不说话,一个悠闲的看着花灯,一个几乎目不斜视,沿着御街转到南门大街,走不多远,就是大相国寺了。
长长的南门大街从头到尾,挂满各式各样的走马灯,花灯,莲灯各种灯,灯下或旁边悬着挂着的花红柳绿的灯谜,这会儿已经很晚了,几乎所有的灯谜下,都贴上了表示已经被人猜出的小红纸条。
“不知道七姐姐和八姐姐拿了多少东西。”李夏转头看着张张长着红尾巴的各色灯谜。
“你七姐姐和八姐姐一起来的,还是各自来的?”秦王也转头看着随灯晃动的灯谜。
“七姐姐拉着唐家哥哥替她猜灯谜,八姐姐和丁家哥哥一起来的,肯定都拿到了不少好东西。”
“咱们也去看看。”秦王仔细看着交错密集的灯谜纸,想找出一个两个还没贴上红尾巴的来。
“舅舅和六哥,还有郭胜一个时辰前过来的,舅舅说,不能让灯谜留到明年。”李夏拉了下秦王,笑起来。
秦王哎了一声,一边笑一边叹气,“他们三个一起,那必定一个也没了。你舅舅的亲事……”秦王落低声音,看着李夏,话说出来,又有几分后悔,这会儿好象不该说这样的话题。
“前几天太外婆还和大伯娘,还有阿娘说起这事,三四月里吧,就把舅舅和姜家大娘子的亲事定下来,等出了正月,先让郭胜去和柏乔透过话,看看柏景宁的意思。”
李夏也不看只只都长出尾巴的灯谜条儿了,微微抬头,看着不远处灯光蔚然的大相国寺。
“过于小心了吧?”秦王听李夏说要看看柏景宁的意思,微微蹙眉。
“是过于周到,邱霍二人仰仗柏景宁的地方很多,不犯着因为这一点小事生出万一,再说,这门亲事问过柏景宁,他点了头,那就多了一份担待,没什么不好,不过就是多说一句话。”
秦王笑起来,低头看住李夏,“柏景宁结亲苏家,只是因为柏悦苏烨两相情愿,这样的人,大约不会因为一桩亲事,想的太多,再牵到其它。”
“谁知道呢,看自己不会,看别人会不会,就不定了,就象唐尚书,他自己品行高洁,难道他看别人,都看成和他一样?”李夏反问道。
秦王一滞,随即失笑出声,“你说的对,是我错了,阿凤说你心细如发。”秦王顿了顿,“心细容易思虑过多,思虑过多就要伤神,你别想太多,有我呢,你放心。”
李夏顿住脚步,仰头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灿然笑道:“好。”
第四百三十一章 宁信其有
进了大相国寺山门往东,一大片树林里,高高低低挂满了灯笼,走个十步二十步,就有立在地上的高台,或是挂在树干上的小托盘上,放着笔墨。
这会儿,几乎只只灯笼上都写满了字句,李夏四下看个不停,对灯笼上的诗句,却并不怎么看。
“这首诗有点意思。”秦王稍稍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看着灯笼上的诗句,连看了十几只灯笼,脚步顿住,指着一只灯笼道。
“嗯。”李夏扫了一眼,“八月里,六哥得了首好诗,录好了,谁也不让看,说留着上元节写灯笼用。”
秦王呃了一声,随即笑出了声,“你六哥还有这心眼?”
“一开始没想起来,是舅舅教他的,七姐姐还打算把家里的下人都打发过来投铜钱呢,可惜让大伯娘知道了,把七姐姐说了一顿,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丢不起这样的人。”
“从前真有不少雇人投铜钱的,以至于后来礼部出面,加了现在这条挑出的前一百个,再送到翰林院评定的规矩。”秦王有几分无奈的叹了口气,“可象你六哥这样,用一年光景写这一首,或是几首诗,这就没办法了,好在,这诗会,看才华,倒不是看捷才。”
“听说苏烨得过两年的头名?”李夏漫不经心的扫过灯笼上的诗句。
“嗯,头一次,他只有十四岁,那首诗确实难得,后一次,是他成亲前一年,这一首灵气上就差了些,有流言说他雇人投了不少铜钱。雇人这事,大约苏烨拉不下这个脸面,不过,那时候,苏烨已经名动京城,他那笔字,认识的人极多。”
“你写过诗吗?”李夏不看灯笼了,仰头看着秦王笑道。
“从杭城回来后,就没再写过了。我不擅长这个,从前写的诗也都矫情得很。”
“拿给我看看。”
“别看了,都没有了,实在矫情得很。”秦王急忙摆手。
“肯定有,拿给我看看,我不笑话你。”李夏甩着秦王的手。
“真没法看……好好好,我不擅长这个,拿出来实在是惹人笑话。”秦王不忍不答应,答应了又觉得他那诗实在拿不出手,连声唉叹,他就不该说他写过诗。
“我肯定不笑话你,我一首诗也没写出来过,凑不齐韵脚。五哥的诗词也不好,照郭胜的话说,胜在四平八稳,端庄。”李夏一边说一边笑。
“郭胜诗词不错,拙言说他的诗象他吼的歌,虽粗糙不修饰,却淋漓痛快,浑然天成,从杭城往福建路那回,有一回日夜不停赶了两天两夜路,歇到一个荒废的驿站里,阿凤不知道从哪儿弄了桶劣酒过来,郭胜写了首诗,十分难得。”
秦王想着那趟福建之行,眼底露出几分黯淡,“我和拙言本来打算借着柏景宁驻扎福建,好好清一清沿路驻军,却不了了之。”
“以后再说吧。”李夏轻轻甩着秦王的手,拉着他从灯笼中穿过,往大相国寺过去。
两人避过灯火通明,热闹无比的侧门,多走了一段路,从一扇不起眼的角门进了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里同样灯火通明,人却不多。一行人沿着紧挨围墙的游廊,进了最后面的药王殿,李夏松开秦王,从案上取了香,点燃举起,默默祈告,上了香,穿出药王殿,进了观音殿,李夏照样祈告上了香,转个身,就看到殿角的木架子上,放着密密一只签桶。
“我记得这签桶是放在大雄宝殿的,怎么挪到这儿来了?”李夏指着签桶惊讶道。
“不是挪来的,这里原本就有只签桶,只在正月里放出来。”秦王看向陆仪,陆仪忙笑答道。
陆仪的话说完,李夏已经走到了签桶旁,仰头看着秦王笑道:“咱们抽根签看看。”
秦王犹豫了下,刚要开口,李夏已经伸手擎了根签出来,翻过来扫了一眼,立刻插了回去,“这签上全是灰,怎么也不擦干净就拿出来了!咱们还是在到大雄宝殿去抽签。”
李夏拉着秦王就走。
陆仪落后几步,看着两人转过佛像,伸手抽出刚才李夏抽出又放回的那根签,扫了一眼,烫了手一般扔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