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泽显然顿了顿脚步。
然后他绷着脸,略略低头走路,速度很慢,一个字都不说。混在下机的人群里,就像一团乌云。
楚香看着他,心中忐忑极了。
“香香——! ”乍然听到一声尖叫,抬头一看,宋敬学和陈小安就在前面。楚香喜出望外,冲了上去,像只小狗扑住了陈小安同学。
“小安!小安你也来啦!”
正在热闹,忽然听见宋敬学说:“关泽。”
那团乌云也出来了。楚香忙转身,说:“宋敬学,能不能先在机场休息一下,关泽说,他晕机。”
“晕机?”宋敬学一怔,忽然紧紧追问,“头晕还是头痛?”
相同的问题,楚香愣住了。
关泽还是没说话,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脸色奇差。他一只手抓着栏杆,仿佛只要松开手,随时随地,都可能晕厥过去。
宋敬学当场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白医生,我是宋敬学。”
“刚刚到,看起来很不舒服,据说晕机。”
“我马上送他去医院… 是的,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行,谢谢。”
楚香怔怔地看宋敬学打电话,被他的严肃表情,彻底吓住了。
宋敬学把车子开得风驰电掣,路上不停超速,被测速仪拍到三次。每次闪光灯一闪,宋敬学就在嘴里恶狠狠嘀咕一声。
乌云坐在后排,靠在椅背上,双目紧闭,始终没有活过来。
从机场到省立医院,宋敬学只开了50 分钟。
将赶到的时候,宋敬学一边开车,一边又给医生打了个电话。雷克萨斯刚刚拐进医院大门,楚香就看到,好几个医护人员,蜂拥而上,娴熟地把关泽弄上一个推车,飞快地走了。
楚香瞬间傻愣愣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正在看电视连续剧。
“你先去。”宋敬学拉开车门,“我停车。”
楚香木木地追了上去,看到关泽似乎动也不动,医护人员把他送进一幢挺现代的新楼里。省立医院楚香曾经来过好几次,这幢楼却从未踏足过。
大楼门厅有块牌子,三个字触目惊心― 脑外科。
电梯很快下来了,径直到3 楼,关泽被推进某个病房。一个中年护士把楚香挡在门外。语气倒很客气:“小姐,请在外面坐一会儿。”
休息区很宽敞,楚香哪里坐的住,惶惶徘徊了两圈,便扒在门口焦虑地张望。只见里面站着两个医生,口唇开合,仿佛在喁喁低语,相互商议,护士走动,某些仪器发出幽幽的光。想看关泽,却发现一道帘子遮住了视线。
没有人宽慰她,更要命的是,没有人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现在,就如同一个压根不清楚罪名的罪犯。
是的,他们乘飞机回程,然后他说不舒服― 晕机当然是借口,以前他成天出差,到处乱飞,也没听他抱怨过。
可那又怎么了呢?在丽江,相处那么多天,他每天看上去都非常健康,早睡早起,三餐正常,还经常干些不轻不重的活儿,气定神闲,悠然自得。
怎么搭个飞机,就搭进了脑外科?
言情小说和言情电视剧的许多情节像颗种子发了芽,在脑海里茁壮地成长起来。
脑瘤、脑癌、脑溢血、阿兹海默病、帕金森… … 最终,殡仪馆。
楚香发现,她的手在发抖。
将来,再也不看言情小说了,楚香暗暗发誓,全是骗人的,什么煽情,什么绝症,什么虐男虐女,什么BE ,全是骗人的。
哪里有人傻不啦叽,突然会死啊,是不?
眼泪一点也不受控制,情不自禁地就掉下来了。
这时电梯又到了,宋敬学熟门熟路,不紧不慢地走出来。猛地看见楚香惨兮兮的脸孔,不禁吓了一跳。”楚香,你没事吧… … ”
楚香摇摇头,用手揩掉眼泪。
“放心吧。”宋敬学拍拍她肩膀,"那家伙命大得很。”
楚香声音发颤,却假装镇定:“关泽,? ? … 怎么回事啊? ”
其实也没什么。”宋敬学把楚香拉到休息区,坐下来,心里斟酌着,生怕说错半句,她也要被送进抢救室,“关泽做过开颅手术。”
“开颅手术?! ”楚香手臂上的汗毛,登时全竖起来了。“为什么要做那种手术,脑子里长东西了吗?”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长。你别急啊。”
宋敬学只好缓言安抚,想了想,说:“就是,关泽出了个车祸,挺大挺惨的,脑部重伤,所以就做了个手术。”
楚香定定地看粉他,震惊极了,说不出话。
“被一辆丰田车撞了,那司机酒后驾驶,来不及刹车,把关泽撞飞几米远。挡风玻璃都裂了。也该关泽倒霉,不但撞了头,他手里还正好拿只相框,玻璃撞碎,伤了手腕血管,那血流得,哗哗的…”
宋敬学居然还用上象声词,楚香没听完,已经打了好几个颤抖。幸好坐着,她感到,腿肚子已经软下去了。
“在哪里?在哪里撞的?”楚香问,有点语无伦次。
“所以说命不该绝,就在省立医院门口。正好,遇上一个急诊医生下班回家。不过被拣进医院以后,也差点救不回来。”
宋敬学看一眼楚香,转而低头看自己的脚尖,语气平板,跟她复述病史纪录“蛛网膜下腔出血;右枕骨粉碎性骨折;右侧广泛性脑挫裂伤…手尺动脉破裂,大出血,深度昏迷…”
这段话,每个字楚香都懂,连起来,却已经反应不出,究竟是什么意思。话音在脑中“嗡嗡”作响,撞来撞去。过了很久,她咽了口唾沫,挑个最直观的词,问道:“深度昏迷?”
“嗯。昏迷了36天。”
楚香手里撬着的小包,“啪”一声掉在地上。回过神来,赶紧又捡起来。宋敬学苦笑,说:“医生说,随时可能发生呼吸和心跳停止,即使救成了,十有八九,处于迁延性昏迷状态,也就是PVS―植物人。”
说着,又转头一看,发现楚香脸色不对,急忙补救,说:“所以我说啊,关泽那家伙命大。他昏迷到36天,人人都以为不行了,他居然自己醒过来。”
沉默半天,楚香呆呆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10月。”
去年10月,那时候,关泽已经跟她说“再见”半年了。一瞬间,楚香真正体味到什么才叫五味杂陈。
“他苏醒以后,我本想通知你的,后来想想,还是没说。”宋敬学的语气显得很忏悔,“你知道的,脑部受伤很麻烦,关泽一直在医院做高一级促醒和康复治疗。他刚醒的时候,语言不清,视力模糊,我想,他要是维持在那种状态,还是不告诉你的好。”
两道目光杀了过去。宋敬学头皮一麻,忙说:“也是关泽本人的意愿。”
赶紧转移话题,说轻松的:“…楚香,可好玩了,那时他傻傻的,中文竟
不会表达,倒是英文,一个词一个词地蹦出来,还算清楚。哈哈,毕竟是母语。别看他中文溜,到底十岁才开始学的,这时就看得出差别啦。”
楚香一点笑容都没有,宋敬学只好咳嗽了两声。
“康复治疗花了差不多5个月,你没发现吗?关泽现在左臂还举不过头顶。不过,总的来说,那家伙福大命大,我在资料上看到,人昏迷3个月内,意识恢复率只有42%。更别说,他基本全好了,简直是奇迹。”
楚香一听,猛然用手捂住脸,抽抽搭搭地硬咽起来。
“…全好了?”
“真的,真的。”宋敬学忙全力安慰,“连医生都说,是奇迹,要把他当做实习生观摩的案例。其实那么重的伤,有点后遗症也不奇怪啊,偶尔头痛什么的。需要长期疗养。”
“那你怎么还让他去丽江?”楚香抓住要点,质问道。
“能怪我吗?”宋敬学挺委屈,“我又不是他的监护人。本来医生叫他再住一礼拜观察下,他不是惦记你嘛,非提早出院。他自己又不是不能签字做主。我已经请那位楚襄老兄跟着他了。”
宋敬学朝治疗室望了一眼,病房的门打开了。出来的是个中年医生,身材挺拔,相貌非常儒雅。宋敬学连忙站起来,迎了上去。
“白医生。”
白医生的表情并不严峻,甚至挺轻松的,点头打了个招呼。对宋敬学说:”放心,暂时没发现关先生有异常情况。”
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可能乘飞机气压变化,或者疲劳引起的,我建议住院观察几天,安排做一个脑CT。”
“你看吧。”宋敬学对楚香说,“说了没事,那家伙大难不死,难道连点后福都没?”
白医生问道:“这位是?”
宋敬学说:“关泽的女朋友。”
白医生点点头。楚香却觉得,这个白医生看自己时,眼光有点惊诧。确实…关泽在医院待了整整半年,她却从未露过面。
刚才那个拦住楚香的中年护士走了过来,说:“我们把关先生转到703病房。”
楚香钠钠地说:“那,我去准备一点住院的东西…”
宋敬学说:“机场的行李交给小安和那个楚襄了,这里没信号,我去外面打个电话,叫小安拿几件衣服过来,别的,其实没什么,你去看关泽吧,我会准备的。”
703是单人病房,装修简洁,光线充足,墙上挂着一副小小的向日葵画。弥散着一股淡淡的,医院里不可避免的消毒水的味道。
病床洁白而刺目,那团乌云躺在床上,忽然变得像朵棉花,柔软而又无力的样子。
输液架上挂着两包很大的药。一包未开封,另一包连着长长的管子,点点滴滴,输进乌云的右手。
楚香心疼极了。
趁关泽睡着,她去医院门口买了一斤苹果,一斤香蕉,好等他醒来,吃点垫垫。谁知关泽睡得挺长,醒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楚香。”关泽看见某人眼巴巴地干坐在旁边,叫了她一声。“关泽,你总算睡醒了啊。”楚香叹了口气。
“对不起。”关泽朝她笑笑,“我也没想到,晕机会这么严重。”
“晕机?”楚香一听,登时嚷嚷起来,“你还说晕机啊,晕机能晕到脑外科吗,你还想瞒我啊,宋敬学全告诉我了!”
关泽不吭声。
楚香按耐,觉得不能跟病人一般见识,问道:“你还头晕吗?”
“不晕了。睡一觉不晕了。真的。”
“那想吃水果不,苹果还是香蕉?”
“香蕉。”关泽不肯放弃,说,“唔…楚香,我觉得,这回真是晕机。”'
居然还要狡辩!楚香狠狠瞪了他一眼。
关泽自我分析病情,说:“本来应该没什么关系的。关键是,机舱太压抑,再加上我一晕,生怕有事,心里过分紧张,也就是说,吓出来的。”
“…”楚香无语了。
存心想顶他几句,感到没心情,半天,只好不理他的茬,剥了根香蕉。
关泽高高兴兴地吃起来了,脸色比之前好得多,看起来似乎确实没什么大问题。他三下五除二吃完一根,把皮交给楚香,忽然问:“楚香,你现在是不是还没原谅我?”
楚香刹那抓狂了。这个人,不但会趁人之危,还会趁己之危。这个人,简直太奸诈了!
关泽说:“还不原谅我?”
楚香看着他,只好摇摇头,过了会儿,低声说:“原谅你了。”
是的,原谅了,相聚或者离别,都是次要的。其实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个人都健康地生活着。不论曾经爱谁,正在爱谁,将要爱谁,只要他健康地生活着,就好。
关泽嘿嘿一笑,显然,对这个诱供,非常满意。703病房有个供陪护休息的小床,关泽叫楚香回家,楚香不肯,在医院凑合了一个晚上。睡得相当警醒,夜半,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猛地睁开眼睛,听见楼下传出哭叫的声音。
中医说,旦慧昼安,夕加夜甚。半夜,也正是医院所有重病病人的关口。
楚香心里发凉,一骨碌爬起来,趴到床边凝视关泽。
关泽睡得沉沉的,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一颗泪水悄然地滴在了病床的床沿。
第二天,白医生安排关泽做了脑CT,结果出来之后,一切正常,恢复得很好。关泽在医院又住了一个晚上,然后办了出院手续。
楚香向白医生恭恭敬敬打听了许多注意事宜,还找了张纸,全记下来了。
关泽的司机来省立医院接关泽出院,一年半不见,司机竟还认得她,笑着跟她打招呼:“楚小姐,您回来了啊。”
楚香不禁有点窘迫。
上了车,关泽问:“楚香,先送你回家好不好?”
“好啊。”楚香说。
车子很快开到和平新村12幢楼下,关泽要送楚香上楼,楚香拦住他:“关先生,您在车里等我,我很快下来的。”
“什么?”关泽一愣。
“我准备收拾行装,搬到关先生您家里去了。”楚香若无其事。
“什么?”关泽怀疑自己听错,一脸惊愕。
楚香掏出纸头,在他眼前“刷啦”一抖。“看到没,白医生叮嘱的,您现在还有各种各样可能会引起的并发症,要注意营养,要吃好睡好,你说,你一个人,要是再晕了怎么办!比如肚子饿的时候,比如洗澡的时候,热气蒸过头什么的,嗯?”
楚香振振有词地质问。
“你要住我家?”关泽只抓重点。
“是啊。难道你不是一个人住,家有别人吗?”
“…没有。”
“是啊,所以我要去看着你。”
“那个…”关泽显然意外过头了,有点吞吞吐吐。
“那个什么?”
“你上次不是说,那个什么,男性本能…”
楚香瞪了他一眼。不由分说,下了车,把门关起来了。不久,她拎着一只大书包,蹬蹬跑下楼,把书包塞进车子里。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
“楚香,你说真的?”关泽还是有点没反应过来。
“谁让我是黑的,你是白的呢。”楚香说。
“黑的白的?”关泽摸不着头脑。
“唉,怎么这么为难啊。”楚香手一推,假意下车,“那我走了,再见哈。”
关泽忙锁上车门,对司机说“开车。”
关泽还住在老地方,家里什么都没有变:灰白黑色系的装修,地板家具一尘不染,茶几沙发上叠了许多报刊杂志,餐厅角落的瓷器―чудеса-稳妥地摆放着。连书房的笔记本电脑,也还是从前那台。
整整一年多的时间,在这里,仿佛遗失了。
楚香看到笔记本电脑旁,立着一只红木相框,相框内不是人的照片,而是某个高档小区的实景拍摄。小区的中心花园,被暗色污迹泅脏一团。
楚香猛地想起,某人被相框玻璃割破动脉的事儿,登时不禁毛骨惊然。“关泽!”她大叫,“难道就是这个相框吗?”
“不是。”关泽吓了一跳,'’相框…早撞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