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里有内容,易飒立马进戒备状态了:“她要是能出面,至于让我来淌这趟浑水吗,事情跟我又没关系。”

  这倒也是,姜太月岔开话题:“姜骏开金汤穴进息巢的事,我也听说了,就是有个疑问……”

  易飒的心一下子提起来。

  “年轻一辈的水鬼,别说你和丁玉蝶了,就算是盘岭、孝广他们,都没开过金汤,但你姜婆婆是开过的,也是在长江,九曲回肠,最终翻了锅,空手回的……我有印象,一下水,领头的人脑门刚挨上祖牌,我脑子里就放焰火似的炸开了,一直到上岸,期间发生了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姐姐怎么反而记得那么清楚呢?”

  就这事啊,还以为自己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纰漏呢,易飒松了口气:“这个我哪知道,该问我姐姐去啊……不过姜婆婆,我姐姐在漂移地窟出了事,是‘它们’中的一员了,人都变样了,脑子肯定也不一样了,她记得也不奇怪啊。”

  姜太月微笑,等的就是她这句话:“那这位姓宗的小哥,也是‘它们’,应该跟你姐姐一样吧?不会受祖牌影响?”

  什么意思?易飒摸不准她心思,没吭声。

  姜太月眼中,这已经算是默认了,她转头看丁长盛和丁盘岭:“你们两个,谁先说?”

  短暂的静默之后,丁长盛清了清嗓子:“我……先吧。”

  ***

  丁长盛说的是当初私下转交姜骏的事。

  反正已经死无对证,他尽量推卸自己的责任:“当时……我就是个小角色,姜孝广是水鬼,他提要求,我不好回绝,再说了,姜孝广带走姜骏之后,也是严加看管起来的,效果跟被关在窑厂里是一样的。”

  丁盘岭只听,面上没什么表情,姜太月却有些愤愤:“你们很有想法啊,还弄了个假的出来,糊弄了大家伙这么些年!要是传开了,三姓会怎么看你!”

  丁长盛面色尴尬,心里却定了:姜太月能这么说,那就表示事情不会“传开”了。

  “这期间,我一直和姜孝广保持联系,据他说,姜骏除了形体上发生变化外,意识什么的一直很清醒,偶尔会有谵妄,但相比窑厂那些人,算是轻微的了。”

  姜太月握住拐棍朝地上拄了拄:“这就是他厉害的地方,说不定他早就转变成‘它们’了,但他装模作样,把你们大家都瞒过去了。”

  丁长盛沉默。

  丁盘岭插了一句:“而且,他装‘姜骏’,毫无破绽,也就是说,‘姜骏’的所有记忆,都已经受他控制支配,只要有需要,就可以调出来使用,连亲生父亲都分辨不出。现在想起来,多亏了当初他体貌变化太大,被我们当成有问题关了起来,如果当时他外表没破绽呢?”

  如果他当时外表没破绽、身上没伤,大家就不会觉得他被感染,也不会把他关起来,说不定他早就拿了祖牌,潜入金汤穴,开启轮回钟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听到“外表没破绽”这话,丁长盛心头一凛,不自觉看了易飒一眼。

  易飒反应奇快:“丁叔,你看我做什么?你是不是又怀疑到我头上了?如果我真是这种情况,我也拿了祖牌开轮回钟去了,我还巴巴来告诉你、让你想办法对付它们?不是我吹,我如果不说,再给你二十年,你也未必能想明白这里头的道道。”

  有些疑虑,就该马上挑明,不让它有膨胀的机会。

  丁长盛面上一窘,姜太月笑着出来说和:“这也不怪你丁叔,当初几乎全军覆没,偏你一个三岁多的小丫头安然无恙,是谁心里都会犯嘀咕的,现在说开了就好了,免得自己人打架……长盛,你继续吧。”

  于是继续说回姜骏。

  鄱阳湖这趟开金汤,姜孝广早知道希望不大,但为掩人耳目,还是装模作样地提前筹备,姜骏也积极出谋划策,提议分两步走:一是大船的开金汤要因故延误,二是私下里另备一条船,他带着祖牌下水探路,姜孝广可以带着水下摄像机一路拍摄路线——有了路线,下次再开,会比较稳妥。

  姜孝广心动了,去找丁长盛商议。

  丁长盛没什么理由反对,假姜骏这事,一直是他心病,总觉得早了结早好,就是让姜骏下水,他不是很放心,所以提了要求,比如一定要严密关押、届时自己也要在场,再比如为了防止受祖牌影响,建议姜孝广别进水路天梯,而是用一根长锁链连住姜骏,尽量避得远一点。

  说到这,他垂头丧气:“当时也没想到,离开那么远,还是没躲过去。”

  宗杭心说:离那么远有什么用,丁玉蝶还埋在泥里呢,还不是照样被提溜出去了。

  ***

  易飒注意到,丁长盛说得差不多的时候,丁盘岭已经坐到了连着投影仪的那台笔记本电脑边。

  看来重头戏在这边。

  果不其然,丁盘岭调出来的第一张图片,就是三条大河的示意简图,自三江源处迤逦拖出,洞里萨湖和鄱阳湖的位置都圈了红圈,黄河上也圈了一处,不过易飒对北方地理不是很熟,也看出是哪。

  丁盘岭说:“这两天,我拿着金汤谱对比了一下地图,金汤谱里总计二十来个金汤穴,要说里头都是盛放着尸体的息巢,未免太分散了,而且息巢的规模很大,有些金汤穴,根本不具备这个条件。我个人认为,对应着那句‘黄河滩头百丈鼓,挂水湖里轮回钟’,息巢有三处,三条大河各一处。长江虽然不止一个挂水湖,但既是挂水湖又有金汤穴的,只有鄱阳湖。”

  易飒想起丁玉蝶要去壶口锁金汤的事:“你认为黄河的息巢在壶口?”

  丁盘岭点头:“一来壶口有金汤,二来瀑布激水,声响隆隆,如同擂鼓,三来瀑布上游的黄河水面有三百来米宽,一丈差不多三点三米,三百来米,折合下来就是‘百丈’,样样都对上了。”

  “澜沧江上的息巢,在洞里萨湖?”

  丁盘岭迟疑了一下:“这条河的情况比较复杂,它出了境,三姓的先人不可能跑去境外锁开金汤,金汤穴上也没标过,之所以把它列进来,是因为你姐姐的关系,她千里迢迢地去了,这个叫宗杭的,又是在那儿复活的,所以那儿一定不简单。”

  易飒点头。

  丁盘岭手掌覆住鼠标:“老爷庙那,我们已经布下人了,但老爷庙水域只是个输出口,万事有源头,你说三条大河是三条产道,那子宫在那儿呢?”

  说话间,他将鼠标移向大河源头。

  宗杭脱口说了句:“三江源?”

  丁盘岭纠正他:“是漂移地窟。漂移地窟在‘江流如帚处’,连着江河源头,可以把某些东西通过水道输送过来。”

  他缩回手,脸色凝重,斟酌了一会才开口:“易飒关于‘接生’、‘产道’的说法很有意思,我这两天搜了一下,看到一个词,叫‘着床’,听说过吗?”

  易飒摇头。

  “估计你也没听过,一般生过孩子的才懂。简单来说,就是早期的胚胎,要和母体子宫壁结合,摄取母体营养,才能继续发育,这就叫着床。更早的胚胎,就是受精卵。”

  “我们现在总说‘它们’,但谁也没见过‘它们’长什么样,说是无形太抽象了,就当是以受精卵的状态来的吧,顺利和那些息巢里的尸体结合到一起就是着床,着床之后是嫁接。”

  “我有一个猜测,九六年那次开漂移地窟,不仅造就了姜骏这一批先头部队,还打通了‘产道’,有一些受精卵,当时就已经来了。”

  宗杭让他说得瘆得慌:“那九六年到现在,这么长时间,它们会不会早就嫁接成功了?”

  易飒打断他:“没有,没能着床。”

  丁盘岭没想到她领悟得这么快,眼神里带了几分激赏:“易飒说的没错,光来了没有用,要在特定的条件下和合适的人体进行嫁接,但息巢没开启,没法着床,嫁接不了,来也是白来。”

  宗杭嗫嚅:“那……没能着床,又不能倒流回漂移地窟,这么长时间,就一直在水里漂着吗?会不会死了?”

  丁盘岭早想到这一节了:“不能着床应该也不至于死,那些受精卵,不可能就裸在水里漂过来,总得有个载体,或者用什么东西盛放着……”

  易飒脱口说了句:“息壤?”

  息壤最合适了,息巢里的那些尸体,就是因为有了息壤经年不腐,如果以息壤作为容器,那些受精卵就可以长久保持活性,而且息壤看起来像泥沙,大河里夹带泥沙太正常了,也不会引人注意……

  丁盘岭点了点头,抬眼看宗杭:“他的情况,应该就是得益于这些没能着床的‘它们’,因为它们应该天生趋近两样东西,一是息巢,二是‘接生者’。”

  易飒明白了。

  易萧念叨着“它们来了”去了洞里萨湖,那就说明洞里萨湖里已经有了“它们”,但她接收到的信息太浅,找不到息巢,也不懂什么轮回钟,“它们”无法着床,只能磁屑被磁铁吸附一般、游魂样靠近她这个“接生者”。

  对此,易萧毫无察觉,毕竟没人会去注意水里的浮尘泥沙。

  直到她和宗杭都死了,被丁碛沉湖,“它们”顺理成章着床,完成嫁接——宗杭能够复活,完全只因为他当时是和易萧绑在了一起。

  丁盘岭接着往下说:“姜骏把祖牌嵌入轮回钟,其实是释放了一个信号:现在这个息巢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可以大批量地来了。”

  易飒沉吟:“这意思就是,漂移地窟里的大部队,会集中涌向鄱阳湖底的这个息巢?”

  丁盘岭点头:“它们集中涌入、嫁接开始的时候,那个轮回钟应该就会动了。所以光在老爷庙蹲守,治标不治本,最一步到位的方法,是从源头上截断漂移地窟。”

第86章

  截断,说得还挺轻松,怎么截断啊?上次去漂移地窟,出了那么大事,连地窟的横长竖短都没摸清楚,现在居然张口就来“截断”。

  丁盘岭似乎知道易飒在想什么:“是挺难的,但这是唯一的法子了,我们已经派了人,在三江源一带寻找漂移地窟,准备有了消息之后就组车队过去,易飒,你有兴趣一起吗?”

  又组车队?还是那个地方?

  九六年的一切,像头顶巨大的云,又飘过来了:她还记得出行时的兴奋,记得那首飘在夜色里的《上海滩》,记得剥开花生壳时,那股焖住的火香味。

  那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她回过神来:“好啊,是有必要去一趟,但你们对那儿,有什么更新的了解吗?”

  目前听下来,除了猜测那里是“它们”的大本营外,对漂移地窟的认识,比九六年没什么进步——这种情况下,去了也白搭吧?只是多一批人去送死。

  丁盘岭回答:“所以在等音信的同时,我们着手两件事,第一是重新查看家谱,寻找一切相关的有用信息。”

  家谱不是简单的像公司架构一样的树状图,真正严密的家谱,不但包括世系繁衍,还要罗列重要人物事迹,记录家族的迁徙、生意、族规,附有参考图录等等。

  三姓一直没断过代,古时候又特别注重修家谱,可以想见留下了多少东西,用“汗牛充栋”来形容也绝不过分:前些年有人提议说电子时代了,不如集中整理一下,一张磁盘搞定所有,结果一看祠堂里那几间大屋,从陶片到木简到布帛到纸张,从图像到甲骨金文到篆隶甚至还有印版的,立马不吭声了。

  卷帙浩繁,家谱里真散落了些什么信息也说不定。

  “第二是,我们觉得从息巢入手,还是能挖出不少线索的,而且黄河没有挂水湖,它的息巢格局,应该跟长江不同——我们想就近看一下壶口,在那里锁一趟金汤……”

  易飒心里一动:“没人委托,只是假装锁一趟?”

  丁盘岭点头:“假装,但一切仪式,还依照真的来,由丁家最年轻的水鬼丁玉蝶领头,届时要麻烦这位宗杭小兄弟一起下水,帮我们看看黄河底是个什么状况。”

  易飒恍然。

  怪不得丁长盛打电话时,提醒她“带上宗杭”;怪不得姜太月开场时,要跟她确认“宗杭不受祖牌影响”,冷不丁的,宗杭倒成了香饽饽了。

  黄河底不比鄱阳湖,壶口瀑布那么大规模,那么强劲的水流冲力,人下去了指不定被冲哪儿去了,想想都悬,易飒觉得自己做不了主:“这个得问他自己。”

  丁盘岭看宗杭:“你这里有问题吗?”

  宗杭习惯了易飒给他代言,没成想自主权忽然交到自己手上,偏丁盘岭……不止丁盘岭,姜太月还有丁长盛他们,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亟待答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