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川手里的碗差点砸地上,跳着起身,愕然张大嘴瞪着面前的人,结结巴巴:“呃……你、你是和我说话?”
玄珠会主动来找她说话,不亚于天下红雨。从记事开始,印象里玄珠对她永远只有两个表情:仇恨和冷笑。和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神色里甚至带了一丝悲戚的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玄珠皱了皱眉头,淡道:“那个窝囊仙人……都告诉我们了。你已经为大燕做了那么多事,也不用再继续下去。你要知道,没人会领你的情,世人大都自私冷酷,只想着自己的好处。”
她会突然与自己讲这些话,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覃川老半天才合上嘴:“你确定是在和我说话?”
玄珠冷笑起来——果然还是冷笑适合她——她眼神有些复杂,曾经的鄙夷厌恶一点不少,可如今又多了一丝怜悯和温柔,低声道:“我果然还是很讨厌你,以前我成日盼着你死,现在你真的要死了,我又想你还是活下去的好。你救过我两次,这个人情,我必然还你。”
覃川默然半晌,突然苦笑:“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意思。我救你也不是为了让你还人情,你肯安安分分就很好了。”
玄珠转身便走,徒留一丝残音:“要说的就是这些,你保重。我会每天和老天爷祈祷,下辈子再也不要和你遇上。”
今天晚上每个人都很怪,玄珠过来说了一串似是而非的话就闪人,左紫辰吃完饭也一声不吭躲在屋子里,不知想着什么心事。覃川梳洗一番,推开傅九云的房门,屋子里黑漆漆的,他早已在床上睡着,连她坐在床边悄悄捏他的脸都丝毫不觉。
奇怪,此人向来浅眠,今日怎睡得像只死猪?
她脱了外衣钻进被窝,抱住他的脑袋,低低唤道:“九云,你很累么?”
他略动了一下,没有回答,抬手将她的脑袋放在自己胸口上,再度沉沉睡去。她静静听着他平缓的心跳声,像是找到一种暂时的宁静,全身都放软了,轻声道:“我们再等等……再等一等。”
她实在是个自私又懦弱的人,明明已经走了却又折回头,她的亲人们在天有灵,只怕也要对她失望无比。只是想到永远也见不到傅九云这件事,便痛得分外尖锐。他手里有根绳拴着她,走远了就会撕扯心肝。而她现在,还没有勇气剪断这根好不容易结好的绳。
覃川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心里期盼他可以像从前那样用力抱住她,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那样的拥抱。可是他一直一直睡着,像永远也不会醒来那样熟睡。
子时末,左边瓦屋的门被人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睡在窗台下的猛虎好奇地回头望一眼,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要说话似的。
那一袭紫衣缓缓走到它面前,弯下腰对它摇了摇头,它果然不再叫,只瞪圆了一双金色的眸子看他。左紫辰摸了摸它的脑袋,声音很低:“好了,睡着吧。不要惊动你主子。”
起身正要走,冷不防耳后一阵冷风吹过,他下意识用手一抓,却抓到了一把冰冷的头发,愕然低叫:“玄珠?”
没有人回答他,拴在腰间的皮囊被一只突然出现的鸟爪子抓走,玄珠切断被他抓住的长发,纵身跳上那只灵禽的背,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左紫辰大惊失色,又恐惊动了屋内熟睡的两人,只得立即悄声唤来自己的灵禽,紧紧追了上去。
玄珠在仙术上造诣不高,皆因未曾努力学过,那驱使灵禽的本领也不如他,没一会儿工夫就被他追上了。风声呼啸中,他厉声高叫:“玄珠!不要乱来!”
她依稀是回头嘲讽地看了他一眼,下一刻竟翻身从灵禽背上落了下去。夜色茫茫,她浅黄色的衣裙一瞬即逝,再难找到踪影。左紫辰急忙驱使灵禽向下飞,因见四周殿宇辉煌,飞檐高阁,分明是天原的皇宫。倘若被宫里人发觉,不知又要添多少麻烦。
灵禽落在一片湖泊旁,隔了很远,隐约只见玄珠躺在湖边,手里高高举着那只被藏在乾坤袋里的魂灯。受到魂灯神力感染,乌云登时开始密布,雷鸣电闪中,又一次下起了倾盆大雨。皇宫内游荡的阴魂野鬼们惊慌失措地嚎叫躲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玄珠!”他不知是怒还是惊,一闪身便窜到她身边,却不防魂灯上弹出一层血色结界,毫不犹豫将他撞得倒退数步。
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玄珠已满身是血,下半身动也不能动,只是望着他冷笑,隔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已经没办法了……魂灯染了我的血……这世上,只有、只有我和帝姬是血亲,她能点魂灯,我自然也能点……”
大雨如瓢泼,她很快就被淋湿,长发黏在腮上,满头满脸的血也被洗净。或许是因为脸色太过苍白,她面上第一次浮现出可以称之为脆弱的气色,声音断断续续:“你在吃饭的时候用障眼法偷换了她的荷包……他们都没发现,我是第一个发现的,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每时每刻都在看着你……我对你的了解,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深。”
左紫辰什么也没说,只是抽出剑,一剑一剑奋力去砍那结界,却也形同蜻蜓撼大树,丝毫也不能破坏之。
玄珠笑了,喃喃道:“左紫辰,你永远比我想的还要冷血。不过这一次,我要你败在我手上。”
她高高举起魂灯,在风雨声中用力将尖利的部分扎入心脏,霎时间,魂灯上的火焰尽数熄灭,她的血顺着魂灯的花纹缓缓流出,再缓缓被魂灯吸进去。每吸一次,那灯就变得血红一分,红里透出一层莹莹的光,像是活了一般。
“你想为她牺牲?”她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慢慢转向他,喘息着冷笑,“我偏不让你如愿!我要你后悔一辈子……你既然不会是我的,那……呵呵,我去替你死好了,你好好活着,慢慢懊悔,慢慢痛苦……”
狂风陡然大作,吹得他站立不稳,风中阴魂呼号穿梭。魂灯“嗡”地响了一声,吸足了血,变得如太阳一般明亮,如凝血一般腥红。
玄珠发出一个类似叹息的呻吟,满身衣服尽数被狂风撕成碎片。她抬手伸向左紫辰,像是想抓住他:“左紫辰,我要你看着我!”
她苍白的身躯瞬间化作一团模糊血肉,被狂风吹散开来,几绺衣裳的碎片缓缓飘落。下一刻,风平浪静,只留一盏被真正点燃的魂灯飘浮在半空,火焰淡白而接近透明,灯身像一轮带来死亡与绝望的血红太阳,安静地徘徊在左紫辰面前。
魂灯被完全点亮了,遥远的凤眠山下,覃川还依偎在傅九云身边,梦见了久违的家人,笑得流出眼泪来。
没有你的黎明
黎明的时候,仿佛有人在轻轻抱着她的肩膀,低声说了许多话,柔软的嘴唇贴在她的面颊与额头上,久久不舍分离。
覃川梦见了久违的亲人,一时舍不得醒过来。
朦胧中听见他说话:“……就陪你到这里吧,醒了可别哭鼻子……不过,你就是真的哭了,我又能怎么办呢,覃川……”
她听不真切,只是略带撒娇地按住了他的手,让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这样让她很安心,很舒适。她已经习惯对他撒娇,不自觉便要露出娇蛮任性的一面。他宠她也宠得厉害,硬生生把个识大体善诡计的姑娘宠回了帝姬时代,先生看到只怕要把脑袋大摇特摇一番。
肌肤的温暖渐渐像沙砾一般消失,留在面颊上只剩布料的柔软与冰冷,覃川从美梦中醒过来,满足地吸了一口气,抬手想要抱紧对面的人——却抱了个空,揉在她怀里的,只剩傅九云的衣服,一只袖子搁在她脑袋下面,一只袖子放在她脸上。
他像是融化在风里似的,衣服留着,人不见了。
她兀自睡意迷蒙,搞不清楚状况,推开衣服起身,揉着眼睛叫他:“九云,你好点了没?”
没有人回答,风把窗户吹开了,秋阳熔金,发黄的竹叶撒了满地都是,院落里空空荡荡,只剩阳光。
覃川打着呵欠穿衣梳洗,走去厨房探头一看——没人。
去他时常画画的那个屋子——还是没人。
玄珠和左紫辰住的地方也逛一圈——依然没人。
她心里奇怪,绕着竹林走一圈,庄子里的人早已起了,将新鲜的蔬菜瓜果用板车拖了拿去皋都城内贩卖,见到她从竹林里出来,都吓得乱跑,直嚷嚷见鬼,这竹林从来没人住过的。
覃川抓住一个大爷,急问:“您有没有见过公子齐先生从这里出来?”
大爷脸色发青:“什么公子齐……那是谁?”
这大爷前几天还给他们送了一篮鲜藕,怎么今天就说不认识了?她愕然松手,看着他连滚带爬跑远,村人们远远地聚在一处,警戒里带着恐惧打量她,窃窃私语:“真是奇怪啊,昨晚山上鬼叫连连的,如今这从没人住的竹林里又闹鬼……莫不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覃川转身往回走,突然有些心神不宁,仿佛是发生了什么极坏的事情,只是她一时还不知道。
竹林里起了一阵风,起初只是柔顺地拂动衣角,渐渐地却变作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村人们惊叫着四处躲避。覃川被吹得差点跌出去,死死抓住一株青竹,只听风里哭声震天,冰冷的魂魄气息擦刮过身体,令她战栗不止。
下意识地抬头,却见狂风中裹着一片巨大的黑色乌云平地而起,像一只矫健的黑龙,旋转着往西飞去——西,是皇城皋都的方向,此刻一道道漆黑的飓风痕迹划破长空,如同无数只巨大的黑龙在西方汇聚交合,在皇宫上方渐渐形成一只通天的黑色云柱,剧烈地回旋卷曲。
所有人都被吓傻了,或尖叫,或狂奔,手舞足蹈地指着突现的异象无意识地嚷嚷着。
唯独覃川脸色发灰,抄起一直系在腰间的牛皮乾坤袋,一摸之下才发现早已被人调包。有人偷了魂灯,甚至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将灯点燃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魂灯是她最先用鲜血开启契约,最后一只魂魄非她莫属。天神的契约也能被打破,这是什么道理?
她突然感到全身颤抖不可抑制,双脚发软,在竹林中狂奔,心底只有一个人名在不断回响:傅九云,九云。难道是他?可是清晨的时候还听见他在说话,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魂灯勾引十方八荒妖魔之魂,那是点燃了起码两到三个时辰才会开始的。是左紫辰,还是玄珠?!
跑得太急,她狠狠摔了一跤,直从竹林里滚了出去,一头撞上青石,登时眼冒金星。
她见到了此生最不可思议的场景,他们住了很久的这个小小院落,正在渐渐从上到下化作青灰。那间是他时常做饭做菜的厨房,这间是他铺满宣纸笔墨的画室,还有卧室,正厅……不等她跑到面前,整座小小院落已经尽数消失,徒留一片荒芜的空地,猛虎也被惊呆了,左闻闻右嗅嗅,回头委屈又疑惑地冲她胡噜,像是问缘故。
覃川迷惘地慢慢走过去,慢慢抬起手,仿佛想摸一摸方才还矗立的墙壁。只有凉风穿梭过指间,傅九云曾经在世间存在的一切痕迹都烟消云散了。对了,刚刚那老汉的怪异举止……莫非连记忆里的公子齐也都消失了?
双脚忽然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她狠狠跌下去,心里只是不能相信。她觉着自己就坐在这里等,努力等,一直等,他必然会回来的,回来将一切都解释给她听。
西方的天空渐渐变得暗沉,平日里在竹林里鬼鬼祟祟徘徊跳跃的那些细小的妖魔们统统不见了,漫山遍野死气沉沉,十方八荒的妖魔之魂渐渐被魂灯召唤过去,凝聚成永远不会消散的乌云,魂灯不灭,妖云不散。
恐惧这种神力,猛虎缩成一团不停发抖,呜呜咽咽,像是在哭。
她一生唯一的心愿便是此刻,天下再无妖魔,饱受它们蹂躏的百姓已经解脱了。
现在,她可以高兴了吗?
没有人回答,覃川紧紧抱住膝盖,双眼一眨不眨望着那翻卷旋转的乌云巨柱,坐了整整一天,等着傅九云。
等到了天黑,他没有回来,来的人是气急败坏的眉山君。
他急得连牛车也没坐,直接腾云驾雾闯进来,劈头便是大叫:“怎么这样快就点了魂灯?!不是叫你们点灯之前告诉我吗?!”
覃川怔怔看着他,低声道:“师叔,九云呢?”
眉山君看清坐在地下的人是她,亦是大惊失色:“你没死?!那魂灯怎么会……啊!我知道了!是那个姑娘!她和你……她是你血亲!我之前为什么没想到?!是她去点了魂灯!?”
覃川没有动,还是怔怔望着他:“九云呢?”
眉山君脸色惨绿:“九什么云?!魂灯都亮了,他能活着才见鬼!他逼我发誓不许我说,可、可我早该告诉你……我早该告诉你……”
话音突然断开,他骇然望着覃川陡然变色的脸,她站起来,朝他这里走了几步,伸手似是想抓他问个仔细,下一刻却突然软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你一定要点魂灯,绝无回旋余地?即便我会丧命,也要坚持?
——你、你可别说是要殉情……呵呵,这和你一贯的风格大相径庭啊。
……
原来,他说过,真的说过,只是她没有相信,甚至开了个很恶劣的玩笑。所以后来回头追问,他便咬定了是胡说。
他留给她一个最恶劣的谎言,也是最拙劣的,她怎么会相信的?为什么就相信了?
哦,她选择相信假话,因为那样自己会心安理得一些,不必在魂灯与他之间痛苦为难。
原来……原来到最后,会死的人不是她,那些绝望的拥抱与缠绵,企盼黎明不要到来的那些夜晚,是他的。黑暗终于过去,他在黎明消失。
早上临走的时候,他到底和自己说了什么?她怎样想怎样想也想不起来。
她还想知道,那时候他是什么表情,解脱?不舍?还是一如既往漫不经心的浅笑?
算了,不用想了。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这样简单的法子她早该想到,去黄泉路上截住他,把那些该说的,该问的,统统问个底朝天。
黄泉路上,你还怎么逃?
覃川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眉山居客房,她疑惑地四处看了一圈,低声问坐在床边神色疲惫的眉山君:“我怎么还没死?”
眉山君累得连抱怨也不想说了,长长叹一口气:“快死了,不用着急。那个老妖国师在你心脏上扎过银针下了咒,如果不解开咒文,你最多只能活个一两年。”
“我等不了一两年,现在就死吧。”她热辣辣的目光直戳眉山君脆弱的小心脏,戳得他鼻子都红了。
“帝姬,你别想着死了去阴间找他。你活着大约有生之年还能再见,死了可再也见不到了。”
“……为什么?”
眉山君又叹了一口气:“他是魂灯里化出的一只鬼,到底为什么会生出他来,只怕天神也搞不明白。魂灯若不被点燃,他便只有一次次带着记忆转世轮回,守着灯不能解脱。如今魂灯被点……唉,应当是魂飞魄散,不知飘在什么地方沉睡吧?你就是死了到阴间也找不到他。还不如努力活着,兴许日后有人能将魂灯熄灭,他还是会回来的。”
覃川闭上眼,淡道:“可是我活不了多久了,对不对?”
眉山君顿了一下:“那个咒文确实解不开,但也未必走到绝路,我会替你想办法。谁叫……唉,谁叫我那么心软!”
他抓着袖子,揉揉通红的鼻子和眼睛:“你就在眉山居好好呆着哪儿也别去,魂灯被锁死在天原皇宫里,现在外面到处贴满了你们的通缉告示,你这样子出去就是个死。总之万事交给我,谁叫我是苦命师叔!”
眉山君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地走了,屋子里恢复死寂,猛虎把下巴放在她手上,无声地陪着她。覃川吃力地转过头,望着窗外灿烂的秋色,想起上一次傅九云还在这里,那时候她睡懒觉,他就倚在窗户上笑眯眯地看她。
为什么会爱上她?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只默默陪着她?很多很多问题她想问,一直以来都想问,但从没问过。人将死,问到了这些答案也不过是徒增伤感不舍,她的心肠对他素来是冷若铁石的。
如今窗外空荡荡,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不需要伤心悔恨,这一切已经是对她最好最彻底的报复,流泪亦是嘲讽。
他像是从没出现过一样,衣服,鞋子,画——有关他的一切都化作青灰,公子齐这个名字也被凡人一夜之间遗忘。只有她起床时披着的他的一件外套留下来,如今温和地包裹着她。
覃川将脸埋进宽松的衣领中,觉得他还是抱着自己,应当还没有走。
窗外青竹篁篁,依稀像是凤眠山下的那个小小院落。眉山君大约是怕她伤感,将凤眠山那片竹林给搬到眉山居了。
她披着衣服挪到外面,搬了一张凳子坐在竹林前,一根一根数它们。有一根最高最粗的,上面应当刻了两人的名字。世上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都消失了,可是刻在青竹上的名字是不会消失的,所以他存在过,在她心里,到了生命的尽头也绝不会忘记。
和风将他的衣服吹得鼓起来,缓缓将她环抱,覃川抱着那两只袖子,低低唤一声:“九云。”
他或许就在身后,温柔地答应一声,抚摸她的脑袋,像阳光一样轻柔。
她又觉得心满意足了。
我心爱的人,我等着你。
当你再次睁开眼看着这个世界,或许它已经变得陌生了。树叶不再闪闪发光,黄昏也不再美艳如诗。失去妖力的人间,变得平庸琐碎,不再有鲜亮灵动的色彩。有人在歌唱,有人在欢呼;有人活着,有人死了。
只是,我会等着你。
或许那时候我已经白发苍苍,牙齿脱落,说话亦是含糊不清,词不达意。
可我还是要等你。
我要等着,紧紧的抱住你。我会祈求上天,我再也不会放开双手。
听见花开的声音
其实,在眉山居挺好的。自魂灯被点,天下再无妖魔,来找眉山君办事的人也骤然减少,日子清闲了许多。他闲得每日只是吃吃喝喝,一年多下来,整个人胖了大圈,以前那骨瘦嶙峋的模样是看不到了。覃川觉着,他再这么发展下去,只怕会变成白河龙王那样一颗球。
国师落的咒一日比一日厉害,最严重的时候,她有近一个月不能下床,每日每日陷入深度的昏迷中。
她以为自己挺不过去,趁着清醒的时候,赶紧找了眉山君来交代遗言:“倘若魂灯有朝一日被灭,九云能回来了,替我告诉他,我在奈何桥边等着,大家一起投胎转世。我会瞒过阴差,绝不喝那忘川水。”
眉山君什么也没说,只是鼻头红得像颗萝卜,学了小媳妇的模样掩面狂奔而出,撞倒不少花花草草。覃川想笑,可下一刻又痛得晕死过去,再不知人事。
后来咒文被解开,覃川还特地提了好酒找眉山君秉烛夜谈,想问问他到底是找了谁替自己解咒的。她以为快死的那会儿,模模糊糊听见他和人说话来着,依稀听见“小湄”“我答应你”之类的话语。
眉山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捧着水桶般大小的酒杯突然就哭了起来,一个劲儿捶胸顿足:“死傅九云!你醒了这笔账老子要和你算清楚!老子为了救你女人,连情敌都求上了!老脸往哪里搁哟!”
覃川赶紧从酒缸里又舀了一桶酒给他满上,连连赔笑:“多谢师叔救命之恩,原来您是找了那只战鬼。是答应了什么条件么?”
眉山君泪流满面,长吁短叹,不管她怎么问,都不肯再说。
覃川只好哄他:“师叔放心,既然咒文已经解开,我也可以四处走动走动了。您告诉我小湄在哪里,我去找她,帮您说说好话,保管哄得她心花怒放,过来眉山居陪您。”
他挂着两条泪,双眼发光看她:“……真的?”
“十足真金的真。”
“可是可是……她身边总跟着那只战鬼……”
“我不怕战鬼,再说我是女的嘛,他也不能拿我怎么办。”
“那、那多不好意思啊……”眉山君心花怒放,还要摆出矜持的小样儿,踯躅半日,才期期艾艾地说:“她在挽澜山一带,那边还盛产一种叫春醪的好酒,记得帮我带几缸回来。”
覃川哭笑不得地答应了。
临行时,眉山君给了她一幅辛湄的小像,看那笔法灵动潇洒,竟是傅九云画的。覃川盯着那画看了半日,心中感慨,笑道:“师叔这里竟还有他的画,我的那些都已经……”
自他魂飞魄散之后,画的画也都成灰了,连一片碎纸屑也没能留下。
眉山君拍拍她的肩膀:“傻孩子,我是仙人嘛。不过这画可不能送你,是我的命根子啊!你要注意,千万别沾了水,也别弄脏了皱了……”
絮絮叨叨交代一堆,眉山君将自己的牛车借给她一辆,继续交代:“老牛不需喂食,每日早中晚给它饮三壶美酒就成。你这一去也别太久,若是人执意不肯来,不要勉强,那战鬼脾气不好的……散散心,就回来吧。我看变数就在这几年了,魂灯迟早要灭。”
她微微一凛,疑惑地用眼神问他。
他只说:“言尽于此,总之要保重,别太任性,不是还要等着他回来么?”
不错,如今咒文解开,一年她等得,十年也等得,就是等五十年,八十年,又有什么呢?只要她还活着,就一定会等下去。
覃川驾着牛车施施然往挽澜山飞去。挽澜山是西方琼国皇陵,山脚下也没什么有规模的大镇子,不过零零星星住着几百户人家,还有一大半是为了看守皇陵大门留下的。当年她和先生就是找了这么个僻静地方,先生的墓地也在山下,这一路可说是驾轻就熟。
那画纸上的辛湄是个十分出色的美女,更兼身材修长,按说在挽澜山这么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应当十分注目才对,可她拿着画问了不下几十人,却没一个认识的。
覃川问了一路,难免口干舌燥,找了家酒馆进去歇息。还记着眉山君的吩咐,替他买了五缸春醪,吓得酒馆里那些伙计掌柜下巴都要掉地上,结结巴巴:“姑、姑娘,你一个人,喝的完那么多酒么?”
她嘻嘻一笑,恶作剧的心顿时生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唤出猛虎,把五缸酒放在它背上,一路飘飘荡荡送上牛车,吩咐给眉山君送了再回来。转头一看,酒馆里客人哗啦啦跑了大半,剩下那些伙计们缩在角落里,战战兢兢抖成一团。
荷包里正巧没多少银两了,她大摇大摆抽了张凳子坐下,冷冷吩咐:“上好酒,上好菜。”
公主她今天,要吃霸王餐了。
酒正喝到一半,忽听门外脚步声阵阵,有个很熟悉的女子声音抱怨着响起:“皇陵那么大,鬼知道山主要的同心镜在哪里!以前这些搜刮宝物的东西都是九云做,如今他偷了魂灯跑走,苦差事就落到咱们身上,找了三四天,我脚都酸了!”
覃川手里的酒杯差点砸了,愕然转身,只见一行四五个香取山的弟子风尘仆仆地进了酒馆,当头那人一身绿裙,容貌艳丽,正是许久不见的青青姑娘。走在最后那人紫衣长袖,双目紧闭,竟是失踪已久的左紫辰。
覃川豁然站起,急道:“紫辰——!”
那些弟子们都是一怔,左紫辰更是愕然,想不到在边陲之地的小酒馆会突然冒出来一个美貌陌生的姑娘喊自己名字。他拱手上前,声音淡漠:“在下正是左紫辰,不知姑娘何人?在下并不曾识得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