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点也没有脸红地大吼,“来葵水了怎么办怎么办?”师父愣了一下,这才陷入了沉思,并喃喃自语:“糟糕了,我真以为你跟你大师兄二师兄一样一样的了。”

彼时我蹲在地上画圈圈,并伴有小声的诅咒:“活该你找不到老婆!”

最后师父沉思完后一拍大腿,释然道:“万一被人瞧见,就说是衣服掉色了!”

我继续蹲在地上,用树枝写了几个狂草:玉虚子老怪没女人要。

师父他蹲在我旁边,瞅了半晌也没瞅明白我写了啥。能认出我独创书法的人,还没有。大师兄二师兄总说我的字是狗刨,我不屑跟他们计较,一般也只是在他们的名字前加上“混蛋”二字然后刻到石头上,当然,我的这些摩崖石刻一般人也认不出。

“我怎么觉得墨墨你好像写了我的名字呢!”师父端详了半天我的草书后,终于也只模棱两可地辨认出三个字,“墨墨你莫非是舍不得为师?”

就这样,我在大曜的五年时间里,一直都很好地掩饰了作为女人的真相。但是,来葵水真的很棘手。我一直在琢磨要不要配个什么灵丹妙药,绝了这祸事。这个想法传书给师父后,他火速回复:万万使不得!若绝天葵,为师恐无徒孙,慎之慎之!

我叹了口气,从浴桶里伸出湿漉漉的手臂,摸到浴桶旁小案上的一个小木盒,拈出了几颗石子,屈指弹了出去。

顷刻间,屋顶上、窗户外头、大门下纷纷响起数声哀嚎。

沐浴完毕,我穿好衣服,将未干的头发松松散散束在脑后,对着浴房里的铜镜,提起眉笔描了几下,将眉梢勾得上扬,这是近来长安比较时兴的男子眉妆。一切就绪后,我拉开大门,以一副出浴后颇为风流倜傥的模样溜达了出去。

外面鬼哭狼嚎的数人早溜得没烟了,我下手并不重,大概也就让他们瘸几天不敢再到处晃荡而已。然而就在我拉开门走出来的瞬间,我瞧见不远处梅念远弯腰从地上捡起几枚石子在手里掂了掂,看见我后,他手里的石子迅速没入了袖摆中。

我走下台阶,袍袖当风,状若潇洒道:“小时候练的弹弓,如今也没落下,真是没想到。”

“弹弓?”梅念远错愕了一下。

我点点头。

他未将怀疑的神色过多表示出来,突然醒悟一事,“大人,不好了!”

“又不是老狐狸来抄我的家,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撸了下额头发际滴下的水珠,慢慢道。

“千澜投缳了。”梅念远看着我道。

我手一抖,拽下几根滴水的发丝,脚步发晃,声音变调,“什、什么?”

“大人!”梅念远急急来扶我,“大人勿伤怀!”

我一把扯住梅念远的袖子,断断续续道:“千澜……千澜……他……”我痛心不已,揪住梅念远不放。

“不过没死,被救下来了。”

我脑子一僵,半天才反应过来,遂怒视总管,“梅念远!你是嫌我太长寿是吧?”

“大人息怒!”梅念远半揽着我的腰,低眉顺目道。

我一甩袖子,从他怀里站直了,虚惊一场后,腿还有些颤,“千澜现在何处?为何投缳?”

“现在东苑,似乎是不愿意去田庄,说是大人若要赶他走,他便只好一死,求得大人的宽恕。”梅念远面无多少表情地一一汇报。

我低垂着眼睫,不作声。梅念远看了看我,咳嗽一声后,几番欲语。

“总管想说什么?”我开口道。

“……千澜于大人而言,真的那般重要?”他抬头看我。

我看了看院里的桃花,却只这样回答他,“我喜欢千澜在身边,不管他做了什么,千澜都只有一个。”

“明白了。”梅念远将眸子转开,垂下衣袖,“大人去东苑看看吧。”

在去看千澜之前,我让已回府的长萱去收拾浴房,这才安心地奔去了东苑。

※ ※ ※

我同梅念远去看千澜,他躺在床上,被大夫看诊后确认无大碍,我命人去熬补品,自己则坐在床边陪伴他。他醒过来后,首先看到我,又惊又喜,当即扑在枕头上泪水横流。梅念远只作不见。

“以后不许再做傻事了。”我叹气道。

“大人不要赶我走……”他哽咽着。

我再叹,“给你卖身契,让你和如歌一同去田庄,是让你们好生过日子,可不是弃你不顾。”我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我这般大度的人了。

“我并不喜欢如歌!”千澜闷声道。

我略略吃惊,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遂干咳一声,“可你、你与她……”

千澜将面孔埋在枕头下,瓮声道:“那日是她对我下药了,我、我迷糊中将她当成、当成大人您了……”

“胡说什么!”我突然站起身。梅念远似有意若无意地瞥了我一眼。

“千澜没有胡说,千澜只喜欢侍奉大人。那日如歌故意用了大人常用的熏香在衣服上,千澜才、才将她当作了大人……”

“如歌是女人,本官是男人!”我撇清道。

“千澜生死都是大人的人,为了大人,千澜宁愿断袖!”

我的言语都堵在了嗓子眼,此时已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梅念远举袖掩唇干咳一声,遂抬目盯着屋顶的梁柱看。

见我不说话,千澜从枕头上爬起来,两手拉住我,澄澈的眼眸望着我,“大人还要赶我走么?”

我与他的眼眸对视,晕乎乎便道:“你好生休养,既然不想去田庄,那就待在府上。”

最后,在我的授意下,梅念远收回了千澜和如歌的卖身契,继续留二人在府上。千澜不愿离我,如歌不愿离千澜,我只好由他们去。这恐怕是五年来唯一一桩府上男宠偷情而不被处罚的案例。我让梅念远低调处理,不要声张。

然而本官做的好事顷刻间传不了千里,却足以传遍整个府邸。诸男宠都知道了千澜一事,也都认识到了千澜不同寻常的地位。我颇忧愁,此事势必会使千澜成为众矢之的。待他身体恢复后,便时时唤他在身边伺候。

近来朝事较闲,下朝后,我一般去门下省晃荡几圈后就回家,反正那里大小事都有平章事处理,我挂着闲职吃喝玩乐也颇逍遥。

回府后,我时常钻进书房,躺在舒适的倾斜小榻上看闲书,吃着千澜洗来的果子,常常这么睡过去,午饭时,千澜再将我唤醒。当然,用饭时,千澜也是不离我左右,给我夹个菜,剔个刺什么的。看着他俊秀的脸,我的饭量也渐渐上去了,补足了前些时憔悴下去的体态。

可是啊,好景不长。

老狐狸龙袍一挥,杏园设宴。我以俸禄被扣、家贫屋漏、无以衣为等等为名,称假在家,老狐狸不允,称我若不出席杏园宴,俸禄恢复之期再延迟三月。

府中老小痛哭,抱着我大腿,皆道:大人再不从了吾皇,吾等皆饿死矣!

我仰天长叹,只得让梅念远替我找身像样的衣衫,去应付杏园的朱门酒肉臭。

临去时,千澜追出府门,万般不忍地含泪道:“大人,切勿为五斗米折腰,身许权贵……”

我点点头,再瞧瞧自己身上一袭寒士青衫,亦是万般感慨,终究是千澜懂得怜惜本官。

巷子前的贩夫走卒,纷纷对本官投来异样的目光。

——“看吧,侍郎府没落成这般,真是可叹!”

——“为了养家糊口,顾断袖要重出江湖了!”

杏园赴宴,本官失宠

我从轿子里钻出来后,在占地三十顷的皇家禁苑——芙蓉园前被拦住了,禁卫对我寒碜的轿子和衣衫打量几眼,不放行。

我慢吞吞从怀里摸来摸去,既没摸出官牒,也没摸出邀请礼帖,只得赔笑道:“军爷,我是受邀的官员,今日出得匆忙,忘带帖子了,您看——”

禁卫官再打量我几眼,从鼻子里哼哼,“今日圣上设宴,只有京官才可列席,阁下若是地方上的九品七品,奉劝阁下打道回府。”

我继续涎着脸笑,“军爷,我真真切切是京官,正三品。”

禁卫官脸皮一抽搐,想笑又忍住,忍得极为辛苦。他身后几名小禁卫却忍不住哈哈大笑,一个个捧着肚子指着我笑得喘不过气来。我看他们这么辛苦,只得等他们一一笑完。

“唉哟妈嘢,这寒酸是正三品,笑死小爷了!”

“老弟,你见过称呼咱们头儿为军爷的正三品么?”

“啊哈哈!”

“哇哈哈!”

我摸着下巴,侧身瞧见我的几个轿夫纷纷躲到阴影中,生怕被我连累受嘲笑,脸上一个个写着“这寒酸跟我们不是一路”的表情。

禁卫官咳嗽一声,肃然对我道:“边去!不要挡了朝廷大员的道!”

我只得走到一边,蹲在石狮子下。从袖子里摸出折扇打开,一边摇扇子一边数着地上的蚂蚁。

“顾侍郎?”就在我数蚂蚁数得快睡着时,一个耳熟的声音响在头顶。

我吸了吸口水,忙抬头看去,看清来人时,我一屁股坐到了石狮子脚趾上,忙拿扇子遮脸。

“咳,顾大人,为何在这里纳凉?”谢沉砚一张清颜凑过来,看着我不解。

我将折扇移开一角,“谢御史,朝纲未有写明不可在石狮子下纳凉吧?”

谢沉砚一愣,“未有。”

我再将折扇移开一个角,“就是说,谢御史不会为石狮子弹劾本官?”

“不会。”谢沉砚脸上有些了然,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我放下心来,这才慢悠悠起身,对他做了个请入园的手势,“我在此等候谢御史已久。”

“等我?”他脸上迷惑,却让我先行。

“谢御史请!”我谦逊万分。

他执意不肯越过我前面,非在我身后一步远,我只得拉着他同行。

“论官职,顾侍郎远在谢某之上,侍郎请先行!”他下意识避开我,又退一步。

我摇着扇子,无奈只得走在前面,一直到大门禁卫处。禁卫官见到我正要发怒,忽然看到我后面一身华服玉带的谢沉砚,遂一把推开我,“边去!”

我还没踉跄几步,就被谢沉砚一把拽住了。他脸色又惊又怒,对禁卫喝道:“大胆!”

禁卫官被喝得愣住,“大人?”

谢沉砚将自己的官牒“哗”地抖开,“御史中丞”四个字吓得禁卫官和几个小禁卫顿时跪在地上,连呼恕罪。

“恕什么罪?”谢沉砚收起官牒,沉着脸,“不是你们误了本官的时间,是你们怠慢了门下侍郎,只会以貌取人的嘴脸!”想必他是明白过来了,为何我要在石狮子下纳凉。可是居然说以貌取人,我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

“门下侍郎?”禁卫官惶惑地抬头。

“正是寒酸在下。”我整了整衣襟,凑过脸去笑道。

众禁卫目瞪口呆,一个个都想在我脸上看出朵花来。我合上折扇,一撩衣摆,跨过入口处的门槛,进了芙蓉园。

入芙蓉园,再入杏园。

“多谢。”杏花垂柳下,我对谢沉砚抱拳道。

他拧着眉头,打量我的衣着,“顾侍郎为何这般穿着?为何不带官牒与礼帖?”

我摇着扇子,转眸看向杏花,“府中入不敷出……”

他审视的目光在我脸上晃来晃去,看得我脸上莫名升起热度,便抬手摘了朵杏花,拈在指端赏玩。他目光始终未离去,我也快撑不下去了,遂转眸一笑,“谢大人……”

清颜黑瞳,与我只隔一枝杏花。我的心从繁花枝头落下,不知道坠向哪里。

杏花迷人眼,他折下那枝杏花,对我躬身一礼,“既已入园,下官告退。”

我看着他手握杏枝离去,头顶纷纷的杏花飘落。

※ ※ ※

这园子之大,足令我寻不到路。待赶到老狐狸设宴的江池边时,宴席已开。京师名宦,钟鼎簪缨,都已围着曲水杏林列席,满园的美服博带,佩玉鱼袋。

老太监引着我过去请罪,我跪到老狐狸的至尊坐席前,手持壶觞,万分诚恳道:“臣来迟,特向陛下请罪!”说完,仰头饮下一觞的酒。

老狐狸一双狭长的狐狸眼斜睨着我,继续喝他的酒,似乎是不理睬我。

我向老太监投去询问的眼神,老太监示意我继续请罪。

“臣有罪!愿以十觞请罪!”说罢,我继续仰脖子灌酒。

连灌五觞后,满园只闻吸气声,怕是百官们想不到老狐狸会真的对我动怒吧。

“陛下!顾侍郎来晚,是臣的错!”在我准备灌下第六斛时,谢沉砚起身离席,请罪道:“臣不知侍郎不识路,未给他带路,是臣之过!”

百官再抽冷气,老狐狸也颇感意外地瞧向谢沉砚,最后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就由谢爱卿替顾爱卿饮尽余下的罚酒吧!”

谢沉砚学我的模样,连饮五觞。

我跪在地上,转头看他在席上灌酒,心中蛮不是滋味。

由于我向来耳尖,不小心又听见几个同僚在窃语:“看吧,朝堂上投怀送抱有效果了,连御史中丞都……”

老狐狸的目光落回我身上,将我左右打量,“顾爱卿这身打扮,怎会被禁卫放行的?”

“臣家贫……”我跪在地上,歉然道。

老狐狸薄唇一笑,阴险无比,“朕给顾爱卿的俸禄都用来养面首了不成?”

文武百官几乎笑场,个个拿我当笑话看。

“陛下的赏赐,臣不敢怠慢。”我从不嫌自己脸皮厚。

这时,吏部尚书常老儿离席道:“顾侍郎此身衣着来赴国宴,有辱圣恩,当重罚!”

老狐狸含笑看着我,“既然如此,顾爱卿就再饮十觞如何?”

我点头,“臣遵命!”

我又连饮十觞,每饮一觞,群臣便抽一口冷气。将酒水全部灌下肚后,老狐狸挥了挥衣袖,我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去寻我的坐席。

经过谢沉砚的坐席时,我想对他抱拳称谢,弯腰下去时,竟一头撞在宴案上。谢沉砚忙将我扶起,眼色有几分复杂,我眼花,没有分辨出来。小太监过来将我送到对面的宴席上,我瞧了瞧自己的位子,左有垂柳,右有杏花,位置倒是不错。

坐下后,我才以醉眼打量在场的官员,对面竟有几个不认识的面孔。

“朕今日设宴,乃是宴请新科及第的前三甲,钟状元、齐榜眼、晏探花!”老狐狸对百官举杯,笑意融融。

“恭贺吾皇!恭贺钟状元、齐榜眼、晏探花!”百官附和。

我瞄了瞄对面三个陌生的面孔,忽然眨了眨眼,其中一人为何不那么陌生?再定睛看去,那个身穿淡紫色衣衫的年轻人怎么像在哪里见过?我盯着他看,他似乎也察觉了。此刻,满园人头攒动,官员们纷纷离席祝酒。

我醉眼朦胧中见他手持酒杯向我坐席走来,一步步,近了,我正准备起身祝贺这位兄台高中,却越看越觉眼熟。

“新科探花晏濯香给顾大人敬酒了!”紫色衣衫的人走到我面前,举止有礼,散发一种不可亲近也不可抗拒的魄力。深眸处如有万溪归海之势,浅笑时似有风过清波之姿。

一道天雷劈中我!

晏濯香!小晏!

我满脑的醉意被这道天雷劈了个空隙,忙用这道空隙来思索,小晏——青楼——小晏——探花郎——

直到酒杯里的酒洒出来,我才回过神,此时,园子里起了风,杏花簌簌飘落,一瓣杏花恰好落进他酒杯里。

当日醉仙楼里,他春衫倚栏杆,对我说三日后再敬酒,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原来他新科探花郎还没过杏园宴便已声名传遍青楼,大有盖过我的声势。当日他衣着简便,就已是风流隽永,今日他探花赴宴,端的是衣袂当风,满园风情都不及他。

新科及第,他不去向阁老门敬酒,却到看起来已失宠的本官这里来举杯,不禁令我疑惑。我身边寥寥几乎没有旁人,他潇洒地来我身边敬酒,已然招了一些目光明里暗里在观察。

“顾大人还可饮否?”春风拂面,他笑意浅浅,俯身为我斟满了泼出一半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