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显然,眼下这个情况,好像并不能用“师徒情深”来粉饰太平。

愣是白毅这般少年老成,平日里板着脸直叫小师妹们恨不得弹开三百米开外又爱又恨的人,此时也不免面色涨红像是煮烂的番茄——双眸一亮一熄,张了张嘴,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反正好像说什么都挺不好的。

这边白毅一脸无辜加慌张陷入沉默,却不知道,另一边白初敛都快疯球了——

原谅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见过世面,长这么大也没人告诉他,养一个徒弟还要有朝一日承受这种画面:早知道这样,五年前那日他肯定目不斜视,昂首挺胸从路边那和狗抢食的小瘸子身边淡定飘过。

——小崽子年纪到了想女人没关系,再不济养歪了想男人虽然有点儿震惊但是也勉强能接受………………男的女的都不想,想师父又是什么鬼?!!

——你摸过女人的手吗就知道为师的手比她软?!!!

“这是什么?”白初敛拎着书,瞥了眼白毅,声音听上去冷静得过分。

这声音听上去,白毅觉得这事真的有些不妙了。

白毅飞快扫了眼白初敛两根手指捏着的那本册子,果断卖队友:“师兄的书,我拿来看看。”

想了想又补充:“随手拿的,我方才走神,没仔细看。”

白初敛:“……”

信你个鬼啊,糟小崽子坏得很!

“……你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白初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冷静,且找了一个非常温和的词语代替他到了嘴边的“禽兽不如”,“只要不耽误练剑,平日闲暇要看这些书,师父也是能理解的。”

白毅闻言,终于抬眼认真看了眼白初敛——按照他的想法,他师父可能就此囫囵吞枣一般,假装眼瞎直接略过那可怕的批示,然后粉饰太平假装无事发生,转身离开,接下来比这几天疏远他之后更疏远他。

但是这会儿,听了白初敛的话,白毅觉得他明显还有后话。

果不其然,白初敛停顿了下,然后用充满了真诚困惑的声音问:“只是你看书就看书,为师和这画里的女人哪里像了?”

白毅:“……”

白初敛:“除了头发一般长。”

白毅:“不是……”

白初敛:“是不是为师平日待你过于宽厚,以至于你休闲放松的时候还能带入为师的脸?”

休闲放松。

白毅这会儿真的觉得白初敛有了“道骨仙风”的味道了,那用词叫一个中性又含蓄,充满了有文化的气息。

白毅被白初敛几个准确的用词。搞得从一开始略微慌张到现在已经颇为哭笑不得,他意识到自己是完全抓不住他这师父的出招套路了……脸上的红晕退了一些,白毅苦笑:“师父,我真没注意这书的内容。下午回屋时觉得可能是在听雪阁吹了些寒风有些头疼,睡不着随便拿了个话本打发时间,谁知道脑子里满脑子都是您老人家的事——”

白初敛奇道:“我怎么啦?”

白毅停顿了下。

他扫了白初敛一眼,那张还带着一丝丝未退稚气的面容忽然严肃起来,薄唇轻抿成一条直线,过了一会儿才面无表情道:“徒弟疑虑,这几日,师父为什么总疏远我。”

白初敛“呃”了一声。

而白毅没有等他回答,却只是自顾自地垂眼,用平静声音淡淡道:“想了挺多的,师父自有自己的考量,要将我打发到哪去也悉听尊便……只是这般莫名其妙就疏远生分了,确实让人觉得不甘。”

“徒弟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了?”

“……是入剑阁三层错了么?”

“还是来不及去换身合身的衣服碍着师父的眼了?”

“我总也是想不明白。”

白毅说着,自嘲般嗤笑一声,低下头,再也不说话了。

白初敛捏着那本册子,听着小徒弟那寂寞又伤心的自问,心中那是翻江倒海,几乎要觉得真的是自己有毛病了——

以至于完完全全忘记了,原本兴师问罪的人好像是他白初敛。

白初敛只觉得白毅是真的太粘他了,这对他来说倒是无所谓,但是对白毅并不是什么好事……毕竟他也不是五年前那个半大的孩子了,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成就,在师兄弟中也有了姓名,他该开始走上自己的人生正规了。

白初敛试图把这个观念灌输给白毅。

但是他这小徒弟听着却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当白初敛说到“你也该走上自己的道”时,终于慢吞吞抬起头,那双此时微赤红的双眼直晃晃地与白初敛对视上,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缓缓道:“师父在这,徒弟该去哪?徒弟的道,起点是你,终点也是你。”

“……”

这话,从一个十二岁这个对于未来懵懂憧憬的年纪来说,似乎有些过于沉重和果断了……而白初敛长那么大,众星拱月,却也从来没有听过谁同他讲过这样的话。

心下震动,他盯着面前那比他矮小半个头的少年,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反而是白毅自己打破了沉默,他轻笑一声,那笑比哭还听着让人难受,他收回目光,看向窗外安静的落雪:“将心比心,若徒弟有朝一日,也忽然疏远了师父,师父难道不会觉得满头雾水甚至为此伤情么?”

“……”

白初敛一下子想到了,那个梦境里,真的有在逐渐疏远他的白毅,可不就是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存在?

于是面对这问题,白初敛想也不想,放了手里那本书,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下面前少年的眉心:“你敢?”

白初敛挺用力,那手指在白毅眉心留下个浅浅的弯月牙指甲印。

白毅没反抗,甚至这才肯转过头重新看向白初敛。

“你怎么想的那么多,不过是去出个任务,短短一旬而已……你那万年老王八师叔好不容易松口让你白得一把铸剑台的剑,为师高兴一下怎么了?”白初敛教训道,“搞得生离死别一般,你还在这伤春悲秋上了,叛逆期来得这样早的么?”

白毅眨眨眼,原本那黯淡的双眸因白初敛的话亮了亮。

而此时,在他身后,整个玉虚派已经进入了熄灯歇息的时候,唯有一抹月光从窗外倾斜撒入,伴着落雪飘在窗台。

白毅问:“师父不是要撵我走么?”

白初敛无奈反问:“玉虚派差你一口饭么?”

白毅道:“自然是不差的。”

白初敛道:“那撵你走做什么?”

白毅笑了:“那师父今晚陪徒弟睡可好?”

白初敛顺嘴道:“好啊。”

“啊”完了才反应过来好像哪里不太对,猛地闭上嘴……而此时,他那小徒弟脸上的笑容却已经变得更加清晰,他不动声色把那本惹是生非的书压在书桌别的书下面,自顾自走到榻前脱了鞋袜,又抬起头问白初敛:“要伺候师父宽衣么?”

白初敛站在原地摇摇头,盯着自家小徒弟脸上那放松的笑容,普度众生之病再次犯病,心想,算了。

熄了蜡烛,屋内陷入黑暗。

白初敛窸窸窣窣跟着爬上榻子,恍惚想起这是他这么多年头一遭同别人同床共枕,也不知道会不会不习——

白初敛的忧虑被旁边横空架过来的放在他腰上的手臂强行打断。

白初敛:“……”

白初敛:“做什么?”

感觉到旁边的小崽子蹭了蹭,紧接着他刻意压低了嗓音,显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点冷。”

白初敛:“……”

白初敛:“哦。”

白初敛心想娘的不会下次的批示就是女人的腰没师父的细了吧。

先说好了为师不接受。

白初敛正天马行空胡思乱想,这时候又听见耳边,白毅带着一丝丝睡意问:“师兄呢?”

“早打发走了。”白初敛顺嘴答道。

答完便听见白毅心满意足的笑,连带着他的胸腔震动,白初敛跟他挨得近也感觉到了。

白初敛耳朵有点热:“你睡不睡了?”

“睡得。”白毅乖乖道。

白初敛高高在上地“嗯”了声,低下头,看着半个毛茸茸脑袋都钻自己怀里的小崽子,从他这个角度看,正好可以看到他高挺笔直的鼻梁,和那浓密又带一点点自然卷的睫毛……不知道怎么的,就想到五年前,他把白毅捡回来的时候,他又瘦又缺,像个小猴子。

如今倒是被养成了个英俊小公子。

“腿还疼么?”白初敛问。

“化雪会有点,”白毅闭着眼嘟囔,“这种天还好。”

“你小时候疼也不说,为师不知道给你浪费了多少丹药,想给你养养身子……你一个看不住就爬起来跑去练剑,一炉丹药给你糟蹋了还是像个猴子。”

白毅现在可不愿意被笑话说像猴子,搭在白初敛腰上的手臂紧了紧——倒是有力,甚至将白初敛往自己这边揽了去,无声证明了自己现在身强体壮。

白毅吸了吸鼻子,满鼻尖都是白初敛的味道,良久才好脾气道:“师父,你别像个老头子般念叨。”

白初敛“哦”了声:“老头子的手能比女人还软么?”

白毅:“……”

白毅拒绝搭话了。

随后,屋子里重归万籁俱寂之精,只闻耳边,彼此平缓的气息声。

白初敛缓缓闭上眼,耳边是白毅逐渐趋于平缓的气息,仿佛有温热就喷洒在他的耳际,奇怪的是白初敛不仅不抗拒甚至还因此心中沉甸甸,像是被什么满满塞满。

觉得自己算是彻底放下了。

自此打算,从今以后再也不想那荒诞的梦境,平白无故给自己增添忧虑——无论那荒诞梦境如何来,至少此时此刻,那将手搭在自己腰间的少年,确确实实是被他拥在怀中的。

温暖的体温让人觉得特别踏实。

这一晚,白初敛也睡了个好觉,这是他这么多天第一次合眼便心无杂念,进入梦乡。

……

第二天一大早,白初敛亲自到山门前送走了白毅。

然后又独自回了自己的住处,坐在床上正准备日常“修仙孵蛋”补个眠,闭上眼,却总觉得自己的床空了些,耳边也安静了些。

白初敛:“……”

徒弟走的第一个时辰,想他。

完犊子。

作者有话要说:师父是真情实感的傻白甜,奶凶奶凶智商也不怎么行的那种=_,=

月榜好高啊,爬不上去老年作者内裤都快兜不住了嘤嘤嘤,一个25字的2分评论奏是一万积分,感觉到你们巨大的力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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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白初敛睡不着了,坐起来盘腿坐在床上,盯着墙上挂着的天宸剑,心想要不去练剑吧,徒弟什么的——

呵,徒弟,影响老子出剑的速度。

抬头一看,外面又是鹅毛大雪,又觉得这么冷的天实在不合适练剑,万一感冒着凉也挺麻烦的……

要么去找历封决玩一玩?

不行不行,他和历封决指不定谁玩谁呢。

正犹豫不决,这时候忽听见外面墙根有一阵“嘤嘤”的声音,极其压抑的,像是小猫缩在角落哭唧唧……白初敛被哭得毛骨悚然,放轻了脚步走到窗台低头一看,发现果然是苏盐盐蹲在墙角可怜兮兮地抹眼泪。

“咦。”白初敛道。

苏盐盐抬起通红得像兔子的眼睛看向白初敛,愣了下,揉揉眼。

“你又怎么啦?”白初敛趴在窗台上问。

“掌门真狠心,就这么把白毅师兄打发出去了。”苏盐盐道。

白初敛:“?????”

什么玩意儿?

“……这几天也不知道白毅师兄哪儿触了掌门的眉头,您总是横眉竖眼的,白毅师兄几次都站在您身后小心翼翼眼巴巴瞅着,极可怜的样子,我们大伙儿都看不下去了,偏偏您什么都不知道。”苏盐盐倒豆子似的,干脆豁出去了,数落起了她的掌门,“白毅师兄哪儿做的不好了。他可是您唯一的弟子哩,您若不疼他,还有谁会疼他?”

白初敛被数落得一愣一愣的。

想了想,白初敛抓住了“我们大伙儿”这个关键词,问:“你们都这么说我的么?你,别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

苏盐盐哭得头昏脑涨,满心沉浸在“心疼我白毅师兄”的悲痛当中,抽抽搭搭道:“是哩,前几天您还说要再打断他的腿。”

一副抓着实锤由不得你不认的模样。

白初敛一脸茫然仔细回忆了下,这才想起来自己确实说过类似的话,当时好像是威胁白毅不许再收徒弟来着……

但这不是随便一说么!!!

为了治白毅的腿,药阁里的药被他套了个空,现在守炼炉的老头见了他还吹胡子瞪眼的!!!

他都快成哪吒他娘给他下塘摸莲藕塑骨去了!

还想怎么滴!

说都不能说一句了!!!

苏盐盐继续道:“白毅师兄的腿一直不好,因此影响了联系身法的进步,听师兄师姐们说,小时候白毅师兄为了跟上大家的进度,都是等大家都休息了自己加班加点的练……”

“练得不怎么滴,”白初敛忍不住插嘴点评,“那天带他去白峰山,踏个铁锁链,他人落地的时候,铁锁链上的锈都快晃没了,当真是……”

白初敛的感慨在看见苏盐盐的目光时自觉收声,苏盐盐眼睛还红着呢:“重点是这个么!重点是白毅师兄的腿疾从小带着,师兄弟们一直避免提起!掌门倒是好,主动拿出来威胁人呢!”苏盐盐道,“嘤嘤嘤!”

白初敛道:“……”

这些玉虚派弟子到底是太闲了。

苏盐盐站起来擦擦眼泪,可怜巴巴地问:“掌门,您这样什么都不缺的人,就不能对白毅师兄好些么,哪怕分他一点点的好也行。”

苏盐盐说得这话可怜的白初敛都想掉眼泪了——要不是这句话主要谴责对象是他自己的话。

白初敛心想,本掌门都叫他抱着自己睡一晚了,你们还想怎么着?

那胳膊今天早上睁开眼的时候还搭在他的腰上,别看白毅这还半大少年,那胳膊也够沉的,被压了一晚上他现在腰还酸呢!

但是白初敛也不能怎么说昨晚他为了哄小徒弟,跑去他的榻子上将就了一晚上,这会儿还真是有苦说不出,清了清嗓音: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不称职,他觉得自己对白毅还挺好的。

好吃好喝地供着,还打发人教他武功。

被一个九岁的小姑娘数落得极其极其委屈,结束对话之后白初敛脑子里还是嗡嗡的,实在意难平。

……

等苏盐盐哭累了,走了,白初敛已经头昏眼花,闭上眼脑子里嗡嗡的全是苏盐盐的指责,这口气咽不下去自然要找个树洞或者出气筒……于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听雪阁前了。

并且已经转了十个圈圈,还没下定决心抬脚进去。

在第十一个圈圈时,白初敛有点儿晕了,脚下一停,深深叹了口气……一咬牙,一撩袍子下摆,整个人轻飘飘虚晃进了大堂,里面空无一人。

轻车熟路摸到了书房,一推门,便见历封决正坐在书桌后面对今年的账本,手里的算盘噼里啪啦的,算了一半。

白初敛走上去,伸手将他的算盘扒乱。

“掌门大人,有何贵干?”

历封决隔着桌子,面无表情地问正挑眉一脸挑衅看着自己的白初敛——他想提醒这位掌门大人,下次要是想找事,就别把“我来找事,不服来揍”写在脸上。

白初敛看着历封决那副四平八稳的样子就来气:“你最近是不是也在背后说我闲话?”

“我说你闲话用得着在你背后说?”

“……”

“又怎么了?”历封决用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语气道,“你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有人能说你的闲话?说你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白初敛觉得自己来听雪阁不是来找安慰的,而是寻找那个合适最后一刀捅死自己的趁手凶器。

深呼吸一口气,他想了想,伸手,一边摆弄历封决放在桌子上的笔洗一边道:“最近听到了点儿,说我这做师父的对白毅做的不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