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锦忽然向她伸出了手。
她明白他的意思,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轻轻将她的小手拢在掌心,“我八岁多离开了皇宫,直至去年,才和皇宫再有牵扯。你信不信?我在慕府的日子里,不曾思念过皇上。”
“二公子说,我自是信的。”她这时的小手比他的暖和,忍不住反握住他。
“丁咏志或许比我更难过。”慕锦面无表情,就连这一张雪白的平安帕,也被月光染上了灰白的冷酷。
“嗯……”难怪刚才听丁咏志说话,有些哽咽。二公子反而心平气和。由此可见,那座皇宫可以讲君臣,却不是讲人情的地方。
“可是。”慕锦顿了顿,“要说完全没有情绪,却也不是。”
她静静地听他说。
“去年,兵部尚书一时心软,将我的身世坦白。我本不愿见皇上。对我而言,他是一个不讨喜的陌生人。但他是一国之君,慕府上上下下的项上人头,都攥在他的手里。他亦是以此要挟我。我娘亲从小教导我,大丈夫能屈能伸,有时不是非得逞能。慕府的安危,才是大局。我和皇上约在灵鹿山皇陵见面。我爽约了三回。去年至今,我跟他见面没有超过十次。但是……”慕锦越说越低。
徐阿蛮倾身才听清。
慕锦说:“我每回见他,就觉得他比从前更憔悴。我深深感受到,皇上已经老了。他跟我见面时,大多问我娘亲的事,说来可笑,我娘亲生前在皇宫,皇上时常冷落,如今过了这么多年,却执着要知道她的每一件小事。我心怀恶意,讲了许多娘亲的伤心事。有一回,皇上竟然别过眼拭眼泪。”
徐阿蛮又看向慕锦眼上的帕子。
“我那时不心疼他。但是……”慕锦这一停顿,停了很久,才道:“老百姓说,这是一位明君。你道,明君走了,我是不是该难过?”
“二公子,这要问你自己的。从前,我们西埠关险些被百随大军给踏平了。皇上亲征,带领大霁将士逐退外敌,还我们平静。我们家乡建有大霁将士的雕像,正是因为老百姓感激平息战乱的皇上。不过,他不是我爹,我仅是大霁子民,我这是……一个子民给他说话。”徐阿蛮有些懊恼,自己这嘴巴,还是安慰不了二公子。“若是为二公子着想,我想他不是一个好爹爹。”
“一个真正的政治家,须得压抑内心的脆弱,方能英明圣哲。兵部尚书说我有称帝的才能,可和萧展一战,我知道我不会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亲情,友情是我的牵绊,却恰恰是一个帝君的阻碍。皇上是一个杰出的政客。正如你所言,他是大霁的恩人,我是子民,应为大霁失去这一明君而难过。”慕锦说:“我想,我心里确实是难过的。”
她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帕子,遮住他的双眼。“二公子,我陪你再坐坐。”
“冷吗?”慕锦问。
徐阿蛮摇摇头,“二公子,你给我买了好多厚衣裳,我都穿上了。”
他应声:“我对你多好。”
“是呀,二公子你对我真好。”
慕锦没有再说话,靠着轮椅,将她的小手牢牢地握紧。
徐阿蛮记得今晚的月光,初初是冷酷的,后来,银光洒在了二公子脸上,柔和又温润。
她知道公子长相出色,今晚才知,原来是越来越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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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夜,皇宫乱作一团。
皇上早有安排,留有一份遗诏。
蓝公公正在宣读诏书。
诏书正是当初皇上和萧展秉烛夜谈的那样,帝位是当今太子的,同时,皇上赦免了兵部尚书和慕府的欺君之罪。
萧展跪在门前,心不在焉。直到蓝公公提醒,他才回神,接旨。
转眼见到了跪伏满地的嫔妃、太监和宫女。萧展心中自问,皇上……真的就这么走了?
回去的路上,他不发一言,忽然一抬眼,见到了殿门前的女人。
李琢石在等他,这是头一回。而且,她穿了一袭宫裙。
萧展凝望她素白的衣裙。皇上驾崩,天下缟素……皇上真的走了。
她向他伸出了手,眼里有不忍。
她自幼舞刀弄枪,指间有粗茧,不如温婉女子柔软似水。萧展却觉得自己攀住了一根浮木,俯在她耳边低喃:“我从未想过……皇上竟然这么走了。”
李琢石扶住他的肩,怜惜地说:“太子殿下。这里风大,我们回去说吧。”
他牵起她的手,安静地向前走。
门扇关上,挡住了徐徐秋风,也将团圆月光推挡在外。
萧展看着跳跃的宫灯芯火,失了温润的笑意。“琢石,你道,我今晚难过吗?”
“皇上和太子毕竟是父子,血浓于水,太子该是难过的。”她探了探他的脸颊,触得一片凉意。
这对父子斗了这么些年,李琢石总觉得皇上和太子是最好的对手,却不是最坏的敌人。
萧展叹了一声,弯了弯唇,又挂上了微笑。“我是悲喜各半。他是皇上,我降生这世间,我坐拥这东宫,我享受这荣华,都有他的一份力。可是,他没有给过我亲情,今晚见到皇上床前悲痛欲绝的嫔妃们,我万万掉不下这一滴泪。我若是落了泪,更能称为孝子。那一瞬间,我的眼眶十分干涸。心中想的是,我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个陌生的父皇落泪?我见着天上的圆月,更觉讽刺。团圆团圆,皇上……真会选日子。”
“太子殿下,喝口水。”李琢石斟了杯热水,递到萧展面前。
他没有接,笑看她,“琢石可知,我喜的另一半?”
她放下杯子,给他行了一礼,“恭喜太子殿下如愿以偿。”
萧展眸子亮了亮,牵起她的手,“你宫廷礼仪,总共也就行了两回。”
李琢石浅浅笑了笑。
“皇上走了,我才坐得上那把龙椅。我曾想,大霁这一把龙椅,必定是兵变才能成为我的。今天,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反而有一丝怅然。”说到这里,萧展抚抚腰腹上的伤口:“我终究不喜欢苦肉计。”
“太子殿下是好胜的棋者,希望棋逢对手,可是皇上让你一步棋,何尝不是他的父爱。”
萧展摇头,“他的遗诏上有我,也有慕锦。对我是寄予严格的执政期望,而对慕锦,则是宽容体谅。腰伤日日在提醒我,我还有一个对手。”
李琢石问:“太子的意思是,不会放过兵部尚书和慕府?”
“兵部尚书和慕府,我没有兴趣。我时常惦记的是萧澹。”萧展勾了一抹笑,卸下伪装的温和,这一记狡黠有了丝慕锦的味道。“皇上想让慕锦当一个逍遥自在的平民,遗诏赦免的是幕府。慕锦名叫慕锦,可他不是慕府的人。他是萧澹,他是四皇子,他是夺我太子之位的前太子。”萧展细细端详李琢石的表情,“我这些话,你是否不赞同?”
“慕二公子成不了气候,太子殿下何必屈尊,将他视为对手。”
萧展没有回答,转身拿起刚才那杯水。连他自己也不知,他对慕锦是单纯的恨,或是恨其懦弱。
李琢石心底暗叹。萧展是政客,亲情又怎能束缚他?她问:“太子,你拿到大霁兵符了吗?”
“琢石,大霁国军不会是罗刹军的敌人。当年,罗刹将军功高盖主,皇上担心他起兵宫变,才收了他的兵符。你是我的人,罗刹军和大霁国军同样为我所用。”萧展笑着搂住她,“你又何需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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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不可一日无君。
八月十六,萧展登基称帝,改年号为:清顺。
第79章
皇城飘来一团飞腾的乌云, 犹如苍天黑了脸,向人间掷下一道沉重的影子。
影子落在了御书房。
“皇上。”清流欲言又止:“刚才, 皇太后派人来问, 问……”问的事,皇上肯定不高兴。
萧展从奏折里抬眼:“问什么?”
清流咬咬牙, 豁出去了,“问的是皇上纳妃一事。”
为了李琢石父亲的那一支兵马,萧展唯有迎娶李琢石。如今, 不听话的罗刹军成了皇太后的忧患。群臣之中有先皇的心腹,萧展该是拉拢各方势力的时候。
纳妃也是结盟。
皇太后给萧展物色了几个大臣的女儿。她当妃子时,对皇城后宫颇有怨言。轮到自己的儿子登上帝位,她只想为儿子谋取最大的利益。
听到“纳妃”二字,萧展稍稍沉了脸色:“朕即位没几天, 就要沉溺女色了吗?”
“臣知罪。”知罪又如何, 清流不过一名小小太监。皇太后传话, 他不敢不传。
此事既是皇太后挂心,自然不会只托一名太监传话。
第二日,萧展前去皇太后寝宫请安。
皇太后直截了当地问:“皇上, 这皇后之位,你作何打算?”
萧展浅浅地笑:“朕只有一名妃子。待完成了登基仪式, 朕就筹备封后大典, 立琢石为后。”
皇太后抿了抿唇,又皱起眉:“你已经当皇上了,跟太子那时是不一样的。后宫立的不仅是女色, 其中也有群臣的派系。皇上成了一国之君,难道就忘了哀家从小教导你的话?”
“朕若是忘了,就坐不上这帝位。”萧展眼尾敛起,像是飞天燕收起了羽翼。“琢石陪朕这么些年,吃了不少苦。朕不能忘恩负义,抛弃发妻。”
“知你有义。可也要挑选贵妃、嫔妃。李琢石从小被当男儿教养,不懂宫廷礼节,哪有国母的姿态。”皇太后顿了顿,没有等到儿子的回答,她涌出一阵惊疑,追问道:“皇上莫不是……对那名女子上了心?”
萧展失笑,“太后多虑了。”
“那是为何?”
“当年,罗刹将军交了兵符,毅然辞官,从此不为朝廷所用,私下训练自己的兵马。先皇念及和将军的旧情,不予追究。”
罗刹将军战功赫赫。先皇收回兵符,其实是要将兵符一分为二,自己和罗刹将军各执一半。既可维持二人友谊,又可提防罗刹将军谋权篡位。
罗刹将军脾气倔,不等先皇解释就走了。先皇只好另立将军,将另一半兵符给了那位大将军。
先皇已离去,皇族的半边兵符,落到了新帝的手里。萧展笑了笑:“太后,朕想将罗刹军收编为大霁国军。”
“原来皇上未雨绸缪。”皇太后跟着笑了,“也是,罗刹将军性子执拗,若不是先皇仁慈,早将他赶尽杀绝。待罗刹军收为己用,就算李琢石不满皇帝纳妃,她无权无势,皇上不必在乎她的怨言。”
萧展敛眉,皇太后所言亦是他想的。但如此直白讲出来,他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他少有如此心绪烦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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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在筹备登基仪式。
李琢石觉得自己与这座皇宫的隔阂越来越长。她向皇太后请安。清晰可见,皇太后的眉角、眼角、嘴角吊了几挂不耐。
在东宫,萧展免了她的一切礼仪。当上皇妃,不如以前自在了。是太子妃时,哪怕萧展的门客见她不顺眼,念及她背后的罗刹将军,也给几分薄面。如今萧展政权、兵权在握,她就成了山野妃子。
萧展数次微笑和她说,登基仪式过后,就是封后大典。然而,她从不仰羡“皇后”这一称呼。统筹西宫?她何德何能。
萧展才登基,御书房就放了几卷待嫁姑娘的画像。无一不是家世显赫的倾国美人。一国之君须得雨露均沾,哪怕先皇再喜欢甄皇后,也仍将江山放在首位。
贪图帝君的真情,是李琢石给自己铐上的枷锁。
碧空万里,云卷云舒。皇城交错的宫檐,像极了一座镇压塔。
李琢石的素裙迎风而起。她闭上眼,似乎听见西北方响起了玉碎般的凤鸣。
凤鸣?哪儿起的?才要细听,旁边传来一声:“琢石。”
萧展走来,越走越近,上弯的笑容跟着越淡。
李琢石卸下了宫装,只是随便束了发,黑丝迎风舞动在她的脸颊边:“皇上。”其实,她更喜欢“太子殿下”这一称呼。
萧展轻斥:“身为皇妃,这般模样成何体统?”连一个宫女都比她精致。
“臣妾知罪。”她低眉。
听到这一句“臣妾”,他叹了声气,挥退了太监和宫女,走上前抚起她的长发,说:“朕不愿别人见着你这么散漫的样子。”
“皇上。”李琢石忽然说:“太后让我劝劝你,多留意那些画像上的姑娘们。”
萧展手指一顿,发丝在他指尖滑过。“琢石,朕一诺千金。你将来就是大霁国的皇后娘娘。”
“臣妾明白。”她笑了。
他越来越不喜她这样疏离的笑意,按住了她的一边嘴角。
她疑惑:“皇上?”
他牵起她,哄她道:“别胡思乱想。你在朕心里的地位,从来没有变过。”
她仍然笑,轻问:“是唯一吗?”
若是以往,萧展可以面不改色回答一个字:是。然而触及她冰凉的双手,在一瞬间,他给不出肯定的答案。
皇太后的训诫停在他的心中。历代独宠后宫的君主,没有一个是好结局。
李琢石久久没有等到回答,她不再追问,回头再看西北方。
远方的凤鸣更清晰了。
这是西风在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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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奔去了一趟尚书府,回报说:“慕府门前的封条已经撤了。”
“嗯。”慕锦靠在轮椅上,蒙了一张胭脂色的帕子,苍白的脸上添了几分艳色。
这是徐阿蛮闲来无事绣给她自己的。昨日,二公子的帕子浸湿在药水中,他就抢了她的,也不顾帕子绣的是姑娘家的小花朵。
林意致半靠岩石晒日光,言不由衷地叹道:“新帝即位,善心大发啊。”
寸奔:“尚书大人说,赦免慕府是先皇的遗诏。只是,倘若尚书大人不能为新帝所用,恐怕尚书一职也坐不久了。”
慕锦:“嗯。”
“新帝向尚书大人承诺,不会迁怒尚书府。”寸奔迟疑了一下,“尚书大人还说,要论执政才能的话,新帝不输先皇。”
“嗯。”慕锦时不时应声,表示知道了。
寸奔:“二公子,新帝的赦免独独缺了你。”
慕锦笑了:“萧展记仇,我给他捅了这么一个刀剑窟窿。他当然不会因为先皇的遗诏而既往不咎。”
“新帝已下令追缉伤他的刺客。那刺客名字叫做萧四。”云层飘走,寸奔站立的角落现出了明媚的阳光,“二公子,我们成了朝廷钦犯。”
“不,只是我。刺伤萧展的是我,责任落到我一人身上,不失为一个好消息。”慕锦转向林意致:“师傅。”
林意致懒洋洋地睁开眼,“有你这个闯祸的徒弟,为师这几日憔悴了许多。”
慕锦:“跟着我危机四伏。师傅上了年纪,还是分头行动更好。”
“行,我先回上鼎城。”林意致坐起,一手搭在左膝:“你的心脉已经稳住了,之后的医治须得药谷才有草药。留在这里,确实没有意义。”
慕锦再问:“寸奔如何?跟师傅走,还是和我一道?”
寸奔坚定地回答:“属下誓死追随二公子。”
慕锦忽然转头。
正在厨房做饭的徐阿蛮心底一阵发慌。
这些男人就是这样。有时关起门来窃窃私语。有时又高谈阔论,她想不听也难。四个人之中,二公子安排了林神医和寸奔的去向,剩下的唯有她,她要往哪里躲?
才想着,二公子已经在唤人了,“你呢?”
徐阿蛮假装不知二公子是在唤她。
寸奔走来:“徐姑娘。”
躲不过了,她只好出去。她佯装不知道在讨论什么,一脸迷茫。
寸奔解释说:“徐姑娘。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独独漏了二公子。二公子成了朝廷钦犯。留在他的身边,或有性命之忧。徐姑娘作何打算?”
徐阿蛮抿了抿唇。贴身侍卫都说了誓死追随。她要是贪生怕死,二公子会气得将她就地正法。她想了想,嗫嗫开口:“我任凭二公子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