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是因为歌声中描述的那位倾国少女,而他,则是在这至尊至贵的金粉之地,见鬼地见到了眼前的少年。
凤清仪微微含笑,托着一个金色的兽纹酒觥,为他添酒,服色却并非侍者。
谛听怔怔地看着他的笑容,连酒都忘饮,却见他眨眨眼,退到汉武帝身边小案后跪坐下来,惬意地自斟自饮,再吃个果子。
这帝王啊,执著于求仙,却不知仙就在身边。
汉宫数日,他忽悠帝王烧丹炼药,多多给钱,却没有机会再与少年交谈,只偶尔遇见,以目示意。离宫之日,他蓦然回首,重重华帐放下,已经不见那人。
出宫之后,他继续登山涉水,铲凶除恶,甚至与外族合作展开行动,维持着妖族的太平。王者就是王者,有属于王者的职责。这些事,他做得越多,受到的尊崇就越高,王者的地位就越稳固。其他事情,只是长河里的一个漩儿,转眼就过去了。
在漫长岁月连绵不绝的冒险中,他屡有奇遇,上过高山,下过深海,曾经沉在沼泽七日七夜,又曾陷在古仙洞府难以回还,得到了玄蛇佩剑,直面过魔族的入侵,又参与组织过对李公仲少都符的剿杀,无数次徜徉在生死边缘。
他不知道,当他的玄蛇剑刺进一个魔族将军的躯体,自己也陷入四面合围时,那个他曾两次遇见的少年却独自来到了风雪漫漫的昆仑之巅。
“好景!”凤清仪伸足踏在一块冰雪覆盖的岩石上,任凭风雪吹打在身上,豪气干云地说,“我的门派,就叫昆仑派啦!”
山顶上除了石头和冰雪,一无所有。他便在这里搭了雪庐,潜心修炼,以心悟道,以剑行道。他从来没有一支固定的剑,风也是剑,雪也是剑,残枝也是剑,石块也是剑。昆仑剑法,绚烂如一场暴风雪,既疯狂,又安静。
最初的徒弟是一个被他捡到的跛足的小乞丐。后来,小乞丐又把山下捡到的一个弃婴抱上了山。第三个徒弟,则是耳朵尾巴都尚未隐去的小狼妖。
三个娃娃,摇摇晃晃地挥着树枝,跟着他学“昆仑剑法”。
随着弟子的成长、下山历练,又有一些少年男女慕名上山,请求做他的弟子。
凤清仪的关门弟子,是一个受伤的中年樵夫。在见到两个小童空中斗剑玩耍后,他纳头下拜,再也不肯离开昆仑。
他入门很晚,但进步很快,也是弟子中最沉稳的人。为了嘉奖他,在他五十岁生日那年,凤清仪带他下山,借个铁匠铺子亲手捶打了一柄弯弯曲曲、厚薄不匀的铁剑送给他,还告诉小弟子,这把他第一次做铁匠活儿铸的剑就是“昆仑剑”了,望他谨守道义,将昆仑派发扬光大。于凤清仪不过是游戏一般,这樵夫出身的弟子却是珍之重之,再三泣拜。
若干年过去,凤清仪一去不回,弟子们也风流云散。
但,无论是大师兄的破门而出,二师兄的意外惨死,还是三师兄的下落不明,都未能动摇这小弟子继续守护山门的决心。更重要的是,他无疑还继承了师父那种陶朱公的本事。
凭着金山银海,昆仑派在质疑声中重新兴旺发达起来。铜臭带来了巍峨的殿堂、样样俱全的练武场和耗费无数资源的护山大阵,也带来了大量仰慕仙境一般修炼环境的弟子。这位樵夫掌门轰轰烈烈地完成了这一切,又选出了资质尚可的弟子,尽力完成了传承。可以说,没有这位最晚入门的樵夫掌门,昆仑派只会成为凤清仪玩过就丢开手的玩具,根本不可能发展成为赫赫煌煌的修仙大派。
至于凤清仪,因为他从未告诉弟子们他的名字,昆仑只把他称作“祖师”。
在那个樵夫小弟子仙逝后,最后一个见过他样貌的昆仑人就消失于这个世界。
四百年后,妖王谛听为救在少都符手下侥幸未死的小狐妖阴绿桃,乔装改扮,拜入昆仑。
第127章 折桂(凤清仪番外下)
谛听化名凤羽,通过入山三试,成了乌巾白衣、腰束黑带的昆仑初阶弟子,争取到了清扫藏书阁的活儿。阴绿桃是心火失控,日渐衰弱,需要九天寒冰诀之类的法术才能压制。他曾以妖王的身份请求帮助,但这一代的昆仑掌门人太过古板,认为妖王可以寻到可替代的方法,不肯告知九天寒冰诀。
庞大的昆仑经过数百年的发展,诞生了无数精英。在凤清仪离山后,昆仑弟子又研发了无数的丹诀法诀,前人的智慧默默记录在玉简之中,造福后世。而这些东西,是连凤清仪也不知道的。
谛听权衡之下,认为只有这个法子可以尽快得到救治小狐妖的方法,他便来了。
藏书阁是一座九层高阁,巍峨高耸,里面有海量的书籍图册。高阶弟子会用除尘诀、净字诀、濯垢诀等种种法术,初阶弟子可还未登堂入室,只会用木盆打水,用布巾擦洗,用阳光晾晒。但妖王选择了大家都不想来的夜班,夜间指挥水桶抹布自己干活,想来无需担心有人窥探。
但他发现自己被人发现了。
头天夜里他查完三千余本书,将一块借书板插在书架里做记号。第二天夜里,他刚把借书板抽出来,便看到上面写了一行字:“你是谁?”
他回道:“值日的。”
第三天夜里他登上高梯,从第三层最高处取下借书板,上面赫然又有一行字:“真巧,我白天。”
白天值日的小弟子,居然发现了他放得如此隐蔽的借书板。
妖王不愿目的暴露,想了想,回道:“我寻长生不老方,你可见过?”
那人回:“第七层第二百八十七格第十二分栏第一到第九本,第八层第十三格第二十到四十本。”
谛听不信,索性真的按图索骥,在被电了十八次、又被雷劈了十八次,一脑袋头发都竖起来后,他终于把那人说的书抽出来核对一遍,居然无误。
“你是谁?!”这回轮到他问了。
再拿到借书板的时候,借书板上立刻传出一个清脆的声音:“哈哈哈哈哈哈!笨,书是我整理的!书上的五雷防御术也是我放的哈哈哈哈!”
谛听罕见地暴跳如雷,将声音附上一个雷球粘在借书板上:“放学别走!凌云峰决斗!”
昆仑二长老下课时,他真的像个易燃易爆、青春活泼的初阶弟子一样,抓着木剑上了凌云峰。
他一直等到太阳落山,薄雾笼罩了整个昆仑,才带着空空的肚皮愤愤然去了藏书阁。
一进门,他便被一个爆炸的雷球吓得跳起,不慎踢倒了门边的水桶,满桶的水浇向书架,却在半空凝住,倒退着飘回了竖起的桶里。
书架后走出了一个乌巾白衣、腰束黑带的昆仑初阶弟子,手里抄着一卷书,懒洋洋地问:“谁呀?”
妖王呆呆地看着他,觉得气饱的肚皮又快要笑炸了。
谁也想不到,堂堂“昆仑老祖”还会跑回来,为了看看徒子徒孙,竟然拜入了自己的山门,悠闲地在藏书阁掸尘放书,捉弄新来的小弟子。
整整四百年没见,凤清仪懒洋洋的脸上全无重逢的喜悦,只是凑上前来,伸出右手捏了捏他的腰,拖长声音笑道:“我昆仑派的伙食不错吧?髀肉复生,还很厚呢吼吼吼。”
这时,妖王谛听才真正从一个昆仑小弟子的角色中解脱出来,无奈地伸手拧了拧他的脸,像对待自己的孩子或幼弟。
凤清仪打开他的手,施施然在蒲团上坐下,问他到底因何事欲查昆仑典籍。听闻阴绿桃之事,凤清仪笑了:“我这第十八代徒孙是个老古板,要紧的东西都自己收着,你上藏书阁来,找八百年也找不到啊。来来,我给你指一条明路。”
他警惕地问:“什么明路?”
凤清仪露齿而笑,眼眸闪闪发光:“去偷。”
谛听惊奇道:“按昆仑的规矩,这可是死罪啊。”
凤清仪哼道:“昆仑有个屁规矩。我在这里,你还拿那死规矩当真?”
谛听笑了:“那凤郎有个什么规矩?”
凤清仪拈了一块橘子糖,道声“张嘴”,便丢进了他嘴里。
谛听含着糖块发怔:“嗯?”
少年扬眉笑道:“夜来衔枚疾走,免却马儿嘶鸣。”
妖王到底是妖王,没有立刻跳起来捶人。但跟着这臭小子去掌门所住的凌云峰时,他还是忍不住偷偷踹向他的屁股,然后踹了个空,好险没哧溜一下滑倒在地,反被这臭小子搀住了。
他正要捏诀飞起,却一把被凤清仪拉住。
少年伸指从风中捏住一只活蝉,短暂地冻住它的翅膀腿脚,扬手扔了出去。
夜空原本云雾飘浮、宁静至极,但随着那只蝉的轨迹,一张繁复至极、细密如网的法阵倏然亮起,像凭空闪现了百千万亿兆根一闪即逝的银针。那只蝉甚至来不及唧一声,就化作一道流光,默默消散。
谛听倒抽一口凉气。这里的阵法居然如此隐秘凶险,连他都没有发觉丝毫异常。
少年这才道:“跟我来罢!”牵着他衣袖就要蹑空飞去。
饶是妖王胆气极壮,也是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进了这样的阵法,焉能全身而退?
凤清仪看了他一眼,忽然笑弯了亮晶晶的眼:“你怕什么?有我呢。”他蹑空飞起,踏出三步,便回身微笑:“你不敢来,就好好看着,我先过去了!”说着,他忽然向前探出一掌,像用掌风拂动蛛网一般。
谛听一下屏住了呼吸。他还记得,那只冻蝉最早就是在这里,翅膀擦过阵法,惊动了杀阵。
岂料凤清仪探出一掌后并不停步,反而欺身上前,整个人轻轻跃起,横着在半空中转了半圈,紧接着手脚又是一串变化不停的动作,几息间已经前行了十丈,下方便是万丈深渊。他的动作就像顺着流水滑行的一片叶子,纵然千姿百态,却无一不是顺势而行,美妙而毫无杀意。
谛听不由惊叹。短短一瞬,凤清仪居然已经完全记住了阵法的每个细节,甚至想好了如何通过的每一个细节,能如狡诈的鱼儿般穿过密密的网眼。
妖王凝神看去,见他辗转腾挪自在如意,有时急如飞瀑,有时缓如流水,有时又如江河回环,就像一支刚健与柔美融合的舞蹈。周遭静寂如死,唯有山风呼啸,衬得这极静中的舞蹈,美得惊心动魄。
谛听恍然只觉千年流逝而过,万千时间化为拂动松针的清风。他像在漫长的岁月中失落了极珍贵的东西,偏又将它忘记,似乎再也无法想起。
短短数十息后,凤清仪将大阵拆解已毕。他伸出双手,相对的掌心中跳跃着一粒小小萤火,这便是大阵的阵眼了。他改动蛛丝之差,大阵便不再发挥作用。
谛听飞身跃起,踏着清风穿过重重罗网来到他身畔,只有极利的一根刀丝隔断了他一缕额发。
他们顺风顺水地上了凌云山巅,摸进了昆仑掌门的凌虚殿。
可惜他下落之时,踩在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昆仑掌门不会想到还有“闲杂人等”能上凌云峰,而他们这两个“小贼”也不会想到这个破掌门老头子居然如此宅废,吃醉了酒,叉手叉脚睡在满地书堆里。妖王的那只脚,好死不死就踩在他脸上。
他虽然立刻就飞了起来,但老头子已在宿醉中大骂出手。
接下来凌虚殿里战成一团。三人若放开来打,只怕这根细细的山柱子要折断掉下去。于是人人都张开了结界,连书柜和地上的书都隔绝在外,半空数尺空间内爆炸连连,锋刃万千。
却听凤清仪暗中传音道:“再打下去,他更不肯交出那劳什子诀了。我假装失手被擒,你先逃出去!”
谛听当然知道这是“先出去一个,我在里面诱骗不成,你再在外头想办法”的意思,可他不知怎的就发昏了,大吼一声:“一起!”
于是他们一块“失手”被擒了。
老头子醉眼朦胧,立时就给他们上刑。昆仑掌门毕竟功力深厚,饶是谛听自诩皮糙肉厚,也给折腾得嗷嗷叫。转头一看,凤清仪竟然红了眼睛,泪水在眼底打转,黑墨墨的眼睛瞅着人,像个缩在草丛里躲猎人的小兔子。老头儿的手掌转向他,登时就软了一软,干脆转回谛听面前,又捶了两拳。龇牙咧嘴的谛听这才觉得,这臭小子叫他自己跑,实在是再正确不过了!谁会捶个泪汪汪的小美人儿!
等老头子打到出了气,一身青紫的妖王才苦着脸表明了身份:“吾乃妖王谛听,求贵派九天寒冰诀,救治狐妖阴绿桃。”
老头儿哼哼两声,斥道:“要不成,你便来偷?真是好一个妖王,连正门都不会走,敝派不敢”又转向凤清仪:“身为昆仑弟子,勾结妖王,窃取本门秘诀,该当何罪?”
凤清仪居然抽抽搭搭哭得更厉害了。
谛听这辈子第一回看见他哭,虽然是装哭,但还是难掩心中震惊慌乱,这想到这臭小子脸皮如此之厚,在徒孙孙孙……孙孙孙孙面前也能舍下脸来。他倒不害羞,自己这老脸上可是快烧起来了!
没碰那小子一指头的老头儿终于摆了摆手,揉着眉心道:“别哭了,我叫刑堂来处置你!”话音刚落,刑堂长老一身黑衣背刀而入。老头儿说了两句刚才情形,那刑堂长老便冷声道:“那妖王,我们便关他三十载,再放出去!”
谛听忙道:“我还要去救人!”
刑堂长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能放你出去,已是法外开恩。否则你当我这昆仑山,你妖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过,你若肯留下双手,敝派立刻送你出去!”
凤清仪打量了他两眼,眸色转寒。
刑堂长老又看了他一眼:“勾结妖人,窃取本门秘诀,按昆仑规矩,需在刑台上以五雷鞭笞一百,再请出昆仑剑斩首,以儆效尤!”
妖王勃然大怒,望凤清仪一眼,却见他微微一笑,一言不发。
掌门倒是吃了一惊的模样,望向刑堂长老道:“年幼弟子,还是从宽发落罢。”
刑堂长老将背上大刀摘下,往地上一顿:“那还请掌门师兄重掌刑堂!”
掌门老头儿沉默良久,回过身再不看凤清仪一眼,垂头道:“既是昆仑规矩……你安排罢。”
凤清仪低低问道:“且慢……我要问一句,是何人定的规矩?”
刑堂长老嗤道:“自然是祖师定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