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他不会要赤脚走回家吧。

他又从身上的背包里拿出一双拖鞋,换上,再把球鞋放在路边垃圾桶的边上。

对于他的行为,我提出了两个问题。

“你把鞋扔了?”

“你身上怎么会有拖鞋?”

邹之明反问我:“要是换做是你,你还会要那双鞋么?”

我摇摇头。

他又说:“我今天本来要去酒店住的,酒店的拖鞋我穿不惯,所以自带拖鞋。”

我又问他既然去酒店,为什么又要坐在路边。

他说他在找灵感,灵感来的时候,他就需要坐下来静静地梳理思绪。

最后我也没问他为什么去酒店住,男人去酒店住通常只有两种原因,一是和老婆吵架,二是偷情。

邹之明突然说:“我想喝咖啡。”

我指了指前边不远的那间咖啡馆,他看了一眼,摇摇头,说:“我想去国贸那边的星巴克喝咖啡。”

我问他为什么要去国贸,他说新书里的主人公想去,他要实地考察,还问我有没有兴趣一起去。

我的好奇心被完全的挑起来了,立刻问他是坐地铁去还是坐公共汽车去。

他说:“打车去。走。”

我们上了一辆出租车,邹之明将头发梳成了小辫,接着开始和司机聊天。

很多出租车司机都喜欢聊天,他们从播音频道里正在播放的相声聊到了交通,又从交通聊到了经济。我惊讶于这位出租车司机的健谈和博学,并且烦恼自己始终插不上嘴。

到了国贸,我们下了车,走进星巴克,点了两杯拿铁和两份金枪鱼三明治,全都是邹之明付的账。

我问他:“你的主角到了这里,该准备做什么了?”

他说:“在等他的女朋友下班。”

我问:“他女朋友在国贸上班么?然后呢?”

他说:“然后他发现她的女朋友和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关系不一般。”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的投向门口,正巧看到一男一女走了进来,他们的关系好像也不一般。

我和邹之明将这对男女设为目标任务,并且一直在暗处观察他们。

邹之明时不时对我讲解,他说:“女人用肩膀去拱男人的肩膀,这是亲密举动,通常只会发生在很熟悉的朋友或暧昧中的男女之间。”

我点点头。

他又说:“男人撩开了女人鬓角边的头发,怕它会掉在咖啡里,这种举动又比刚才得更近了一步。”

我又点点头,然后小声叫道:“女人亲了男人的脸,他俩是情侣!”

邹之明点头复议道:“还是在偷情中的狗男女。”

我惊了,反问他怎么知道?

他说,他的小说里就是这么设定的。

我恍然大悟。

那对男女走后,我和邹之明也走了,沿着长安街走。

邹之明说,他的主角看到了真相,很受伤,但是出于胆小的性格又不敢上前去拆穿,只好漫无目的的走。

这句话的代价是,我们沿着长安街走出了三站地。

当我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的时候,邹之明也正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一团废纸,他说,主角心情很差,要报复社会。

接着,他把那团纸扔到了地上。

我看着那团纸,正在向这算不算随地丢垃圾,这时就从不知道什么地方走出来一个人,他说我们在长安街上随地扔垃圾,要罚款两百元。

我震惊了,震惊的原因不是两百元,而是邹之明和对方说没有钱。

他确实没有钱,他身上的零钱都买了咖啡和三明治,我身上的钱也不足以负担。

那人说,只要我们把垃圾捡起来,扔进垃圾桶,就不用罚款。

我觉得他是很通情达理的,就低头把那团纸捡了起来。

邹之明却叫道:“灵感没了!放回去!”

我又小心翼翼的放回去,并且对那人说:“我待会儿一定捡起来,他在找灵感,他是个印象派画家,不好意思……”

那人不接受我的说法,毅然决然的开了罚单,两百块。

我和邹之明都傻眼了,我们一起求那人宽大处理,但是效果并不显著。

我们只好分别打电话求救,唯一带着现金赶来的人只有黎先生,他说他正在附近谈生意,刚结束,十分钟之内一定赶到,他果然说到做到了,带着一身的风尘仆仆来到我面前,头发被风吹乱了,大衣的扣子也来不及系上,一脸焦急。

我一下子扑进黎先生的怀里,把灌进他怀里的冷风堵在外面。

事情解决后,黎先生问我事情的始末,我被他问晕了,思维混乱,只是说道:“和老师在找灵感,不小心触怒了执勤人员,我们身上又没钱……”

黎先生似乎是明白了,但仍是不解的看着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问我,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说:“本来我是想去超市买鱼的,没想到在路边看到和老师和人起了纠纷,我就去劝架,劝架完了就陪和老师找灵感,找着、找着就找到这里来了……”

黎先生一脸的不可思议。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反复思考今天的奇遇,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邹之明是有预谋的。

我对黎先生说:“其实吐痰的事用不着闹这么大的,和老师真的很执着,直到闹到交警来了才罢休。本来去国贸也用不着打车的,他却坚持要打车,一去就花了几十块钱。到了国贸我也说了不饿的,他还是买了两个金枪鱼三明治,当着我的面全吃了,又多花了几十块钱。还有,连小孩子都知道不应该随地丢弃垃圾的,他还非要在长安街上丢,执勤人员让他捡起来他还让我放回去,态度这么恶劣,罚款能不重么!其实现在算算,他多花的那一百多块再加上我身上的钱足够给罚金了……”

黎先生插嘴道:“艺术家的思维是很难理解的。”

我说:“他不是艺术家,他是个文人。”

黎先生说:“他不是说是为了书里的主角考察剧情么,也许只有把主角逼到绝境才能达到效果。”

我不语,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的累。

回了家,我发现脚后跟长了两个水泡,黎先生亲自给我端了洗脚水,洗脚过后,又用酒精帮我的伤口消毒,用针挑拨了水泡,再做伤口处理。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一阵的热。

这个就是我嫁的男人,从带着钱来救我到现在,他一句怨言都没有,而我呢,任性和荒唐的胡闹了一整天,还要找人收拾烂摊子。

若是换做以前在娘家,我妈一定对我疲劳轰炸:“吃一堑长一智,你就该多摔几个跟头,以后就长记性了。”

我想,黎先生不是不会说道理,只是没有选择在我心情最乱、身体最累的时候说,因为依照我的脾气,我一定会激动地反驳。

所以,他选择了沉默和体谅。

我说:“老公,咱们还是买辆车吧。”

他明显愣了一下,很困惑,问我为什么。

我说:“男人出门在外谈生意到处奔波,没有车哪行呢?面子上不能输,气势上更不能输,男人的车就像女人的珠宝,是门面,还是代步工具,不管是为了出入方便还是为了谈生意,你都该有辆车。”

他说:“你忘了?咱们说好了,攒钱给孩子留着。”

我摸摸肚子,说:“孩子还没影呢,难道为了他要先苦了大人么?不如等他来了以后,再慢慢攒钱,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你的工作。”

他说:“不行、不行,孩子花钱地方多……”

我说:“我说行就行,事实证明,大人的工作要是搞不好,又怎么赚钱养小孩子?只要你工作上进,咱们家还怕赚不回来一辆车钱么?再说,摇号的规定快要执行了,现在买车总比以后排队买不上车的好。总之,一切由我说了算,明天咱们就去看车,马上买!”

黎先生不再反驳,他被我感动坏了。

作为夫妻,不管是理解还是磨合都是相互的,因为婚姻是一道双向选择题。

男+女口 06

几天以后,黎先生将一辆二手车开到了我面前。

他说,汽车摇号的政策已经开始执行了,二手车价格疯涨,能拖关系买到一辆不错的二手车已属不幸中的万幸了,好在这辆八成新的二手车被上一任车主保护得很好。

我问他花了多少钱,他向我比了个手势:六。

六万,六万买了一辆二手车,这是我们结婚以来最奢侈的一次了。

我管这辆二手车叫小黑,因为它通体的黑。

小黑的降临,令黎先生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他对小黑的热情,几乎超过了对我的。

中午,黎先生拿着水桶和抹布下了楼,小黑在他的打理下焕发了光彩。

下午,黎先生又不知从哪里掏出车罩子,小黑被蒙上了面纱。

晚上,黎先生又先后下了三次楼,回来的时候都会告诉我:“小黑真是越看越耐看了。”

我说,我想给小黑买个汽车挂饰。

黎先生反对,他说小黑要保持最干净整齐的状态,不放任何抱枕、靠垫、椅套、挂饰,或是香水。

我说,稍微打扮一下无伤大雅。

他仍反对。

我说:“小黑不是你一个人的。”

他看了我一眼,说:“我是驾驶员,我要坐在能让我最舒适的环境里。”

我惊讶的瞪大了眼,说:“挂个东西就不舒适了?家里还不都是我布置的,也没见你埋怨过。”

他说:“所以,老婆大人,家里你就尽情的布置吧,请把小黑留给我,让它保持最单纯的一面吧。”

他说的我好像侮辱了小黑一样。

我说:“小黑是咱们家的最后一片净土了?”

他点头。

我又说:“你坚持?”

他继续点头。

我不语,拿起手边的杂志翻着,看似平和和妥协,其实我正努力压抑着不断从体内滋生出的叛逆因子,顺便打了“他说不要我偏要”的主意。

从这天开始,我就预感到,小黑会成为我和黎先生之间的沟通障碍。

第二天一早,我们如往常一样起床、梳洗、吃饭、出门、互赠临别吻。

哪知走到了楼下,我们的分歧就开始了。

我刚坐进副驾驶座,系上了安全带,黎先生就冷不丁的开口说:“一会儿我把你送到地铁站,你坐四站就能到公司,不用倒车。”

我扭脸看着他的侧面,说:“那你呢?”

他说:“我就命苦了,我还要随着早高峰一起堵车,冒着迟到扣钱和油价疯涨的风险。”

黎先生的话令我深刻意识到,买车是一个陷阱。

我说:“黎大毛,你的意思是,以后的每天我都要坐地铁上下班,而你要独享小黑?”

那这辆车到底为什么要买,意义在哪里?

他点点头,很严肃道:“如果不这样的话,咱们的关系就会穿帮了。”

我仍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说:“就没别的办法了?”

他建议道:“你开车,我坐地铁?”

他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没有驾照。

最后,我还是认命的走下车,目送小黑挤进连绵不断的车队里,带着对黎先生的怨恨走进了地铁站,一路疾行,打卡,排队,上车。

我都是被后面的人推着上车的,尽管我已经紧贴住背对我的男人了,我身后的女人仍是不死心的要凑进来,让我不得不怀疑她的屁股是不是已经暴露在车门外了。

这时,我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水味。

正在回忆时,就见背对我的男人回过了头,竟是张总。

他居高临下的对我打招呼,我也仰头对他行注目礼,龇牙咧嘴的露出一个笑容。

张总身边的女人也在这时回过头,又一个竟是,竟是张玫。

自从上次和张玫大吵后,我和她已经当彼此是透明人了,见面也不打招呼,如今如此近距离的对上视线,不可谓不尴尬。

张玫笑得很甜,说:“若若,你不是一向打车上班么?”

我咧嘴一笑,说:“我记得张总也是一向开车上班吧?”

张总说:“车送去修理了。”

我问:“又坏了?”

他露出一丝苦笑,说:“这次是撞的。”

我们三个人一同陷入沉默,我抱着皮包努力往角落凑去,反被角落的女人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接着她骂道:“挤什么挤!你踩了我好几脚了!”

我想说,我的脚也正在别人的脚下,姐姐,你就行行好吧。

我又往另一方挪去,挪了两步,撞上了张玫,她斜了我一眼,眼里堆满了厌恶,我也斜了她一眼,挪回原位。

于是,我还是贴着张总的后背站着,那姿势就像澳大利亚的特产,树袋熊。

我本想一路保持沉默并且尽可能的忽略自己的存在,直到抵达目的地,但Miumiu的突然来电却剥夺了一切。

在疾驶的地铁里,我的手机信号额外畅通,Miumiu的声音也额外的大。

她激动万分的和我分享了她的新恋情。

对方是她姐夫的弟弟。

我提出疑问:“你没有姐姐?哪来的姐夫?”

她说是认的。

我问:“你认了姐姐?”

她说:“不是,是认了姐夫。你也知道,这年头的女人要是认男人当爹啊,哥啊,叔叔啊都会被冠上不太雅观的名词,别人一定会说我们关系不纯洁,所以我也不管认得这个哥哥叫哥哥,我就叫他姐夫,至于姐姐,等他以后结婚了,会有的。”

我对这个干姐夫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不明白为什么会有男人在没有女朋友的情况下还愿意当Miumiu的干姐夫,而不是男朋友,甚至还把自己的弟弟介绍给Miumiu。

我说:“亲爱的,你的魅力指数下滑的速度就像是股灾时的恒生指数,这位姐夫居然对你的杀伤力免疫!”

她说:“我也费解这点,他明明表现得对我很有好感,可是那天吃饭的时候,他却突然带着弟弟一起来,非要把我们撮合在一起。”

我问:“那你是喜欢弟弟,还是喜欢他?”

她说:“各有千秋,不过我现在已经和弟弟在一起了,总不能突然调转枪头跟哥哥暧昧吧?弟弟就弟弟吧,将就着用。”

这话落地时,我感觉到脑瓜顶投来两道视线,应该是张总的。

我矮了矮身子,小声说:“你就别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了,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说话含蓄点。还有,男人都是这个德行,他们就喜欢玩若即若离的暧昧游戏,要是把关系挑明了就不够刺激了,这就是贱骨头。”

Miumiu在电话那端嚣张的大笑,她说她现在的生活充满了刺激和悬疑,她就像是个风水宝地,被一明一暗的两个政府争夺着,干姐夫是地下党,弟弟是地上党,前者保持一天三个问候短信的节奏,后者保证一日三餐的温饱相送,她成了他们兄弟之间展现浑身解数的试验田。

我很担心Miumiu的未来和健康,说:“Miumiu,你这是心理变态的行为,还有,你在他们兄弟俩之间扮演这么一个角色,万一东窗事发了,你说是他们兄弟反目成仇,还是一致对外啊?你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说:“我知道我是在玩火,但我忍不住,我已经很久没有恋爱的感觉了,我快枯萎了,我需要养分,所以你也别劝我了,没用的。”

我果然没有再劝她,因为到站了。

我随着人群涌下了地铁站,自顾自得往前走,不会儿,就被张总和张玫迎头赶上。

张总拍了拍我的左肩,声音却从右边传来,他说:“你走错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