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蔺说:“我有办法。”

傅砚笙别开视线,不再去看瞿蔺的脸。

那张脸此刻太过冷静,而傅砚笙因此更为不安。那种往他肺腑推挤的蚀骨的忐忑和他昨夜只身砸窗从二楼往下跳时,近乎是一样的。

傅砚笙说:“瞿蔺,你要走,我不会拦你。”

他了解瞿蔺的过往,也知道他的行事作风,否则不会在看到跟山电南厂有关的料后告诉瞿蔺。

傅砚笙:“但是有句话,你跟我说说清楚,让我有个底。”

瞿蔺等他问。

傅砚笙问了:“能不能保证,还有再见的机会。”

瞿蔺只回:“你等我的消息。”

傅砚笙看他,随即听到他下一句:“要是没动静,记得别先联系我。”

瞿蔺说的认真,字正腔圆,声调极稳。

但他说这话时没看傅砚笙。

傅砚笙听着,眼眶微潮。

这些年来他见过很多死别,但很少感受生离。

现下这番感受…甚至不如死别来得痛快。

因为从前的再见他是知道一定有再见的机会的,而这一次,他不确定。

***

傅砚笙没跟下来,瞿蔺也没有什么要从这里带走的行李,很多东西已经随着昨晚被炸毁的车化成了灰烬。

雨已经停了,道路是通畅的,瞿蔺适才电话联系租借的车,已经在路上。

瞿蔺在旅店受损度最轻的卫生间那里找到了姜湖。

姜湖正盯着不远处那辆毁于炸弹的车。

车燃得只剩了个框架。

姜湖听到脚步声,问瞿蔺:“贵吗?”

瞿蔺看她。

姜湖补充:“我指车。”

瞿蔺提醒她:“快报废的。”

他说过,看她的样子,是给忘了。

她忘事的速度挺快,不知道忘人的速度如何。

风不停在吹。

一地沉默间,姜湖问:“你想说什么?”

瞿蔺没动。

姜湖说:“要是难开口,不如吞回去。”

是很难开口,可人要走,总得好好告别,因为她不是路人甲。

瞿蔺动唇,挤出几个字:“五分钟后,我要先走。”

这声合着风,不比平日的清朗,有些喑哑,有些萧瑟。

姜湖听过,思索了片刻。

他说先走,只他走,没有她。

姜湖这才听明白。

姜湖嗓一麻,随即问:“走哪儿去?多久?”

她问得认真。

瞿蔺:“…”

他没答,她那句是否回来也就没再问。

人都有尊严。

瞿蔺只说:“老傅还会回营地,我让老唐来带你。他是我最细心的朋友,会好好照顾你。”

姜湖看过去,瞿蔺没避她的视线。

她目光凌厉,他也始终未曾挪移。

姜湖说:“下一句我得说什么?”

她特别平静:“说再见,还是祝你一路顺风。”

瞿蔺看着她此刻苍白的脸,她的眸里印着他最后的冷静。

瞿蔺说:“剩下的路,你注意安全。”

姜湖听着,他眸色仍旧柔和地看着她,姜湖已经没办法再留在原地。

可姜湖的脚一动,突然瞿蔺攥着她的手腕,一把把她拉到了他怀里。

他的手摁在姜湖脑后,紧紧抱着她。

姜湖胸腔被他挤压,喘息困难。

他这一抱,她溢出声音问:“改了主意,不走了?”

瞿蔺没回答。

那就还是走,姜湖想,且他不给归期。

如果走,为什么不利落些?

姜湖用力挣,试图脱离他的怀抱。

但她一动,瞿蔺又抱得紧了些。

姜湖再度用力,他才放开了她。

他什么意思?

姜湖想,她是什么?是不明不白?还是藕断丝连?

瞿蔺的手臂刚离开姜湖的身体,他的视线刚垂在姜湖脸上,突然姜湖抬手,煽了他一巴掌。

姜湖没留余地,这一掌震得她半臂胳膊在疼,巴掌声也同时抽打在瞿蔺心里。

姜湖睨着他,冷声说:“睡完就跑,瞿蔺,祝你走好。”

、第28章 栖息地

第二十八章:你是来路,亦是归途(中)

带着一臂麻木,姜湖即刻抽身往后走。

迈了没几步,姜湖看到了眉宇深锁站在不远处的傅砚笙。

他旁观了所有。

快靠近傅砚笙时,姜湖便止了步。

傅砚笙则望着她,欲言又止。

风把姜湖细碎的额发撩乱,遮了她的眼,也遮住她眼底的情绪。

风也把姜湖的声音给捣散了。

姜湖抬眸看傅砚笙,淡声问他:“师兄,你觉得我过分了?”

近乎是个陈述句。

傅砚笙黑眸盯着她,又看了眼远处那道颀长的身影。

一个在他眼里冷漠。

另一个在他眼里寂寥。

适才瞿蔺那根掐灭的烟,此刻烫在傅砚笙喉咙上。

言语有万千,但他发不出一个字。

他没办法劝姜湖,也不能替瞿蔺解释什么。

姜湖没等他的回应,又说:“是我过分了。”

她知道的。

昨夜说完你情我愿,今天却因为这临别一抱,她动了手。

且用足了力。

抱了,不解释,然后走,那人仍在干不讲道理的事情。

有些东西应该干净利落,不该像这风一样刮得没完没了,且不吹往同一个明确的方向。

每件事,姜湖都喜欢求个明白,可这一回,似乎搞不明白了。

姜湖告诉傅砚笙:“昨晚,大难不死之后,我许过一个愿。”

傅砚笙听着,此刻顺了句话:“什么愿?”

姜湖继续:“俗款。祝你们几个踩着雷走的人,心想事成,平安百岁。”

傅砚笙:“…”那根烟从他的喉咙一路往下,一直烫在他心口。

傅砚笙还是回了话:“好愿望,借你吉言,希望能成真。”

短短几十个小时,他以为姜湖不会融入这片环境,因为在他不算全面的了解中,她是个很有个人风格的人,蒋绍仪便评价她从不妥协、也不留恋什么。

但有情义,在此刻不如无情无义来得好,傅砚笙觉得。

人散了场,留情只会伤。

两人相对站着,想得却各自不同。

姜湖想说的不是愿望好与坏,而是:“愿是我自己许的,跟他无关。既然我许了心想事成,他要做什么,我没有任何立场有任何意见。”

风还在吹,风声像是呜咽般。

等姜湖走远,傅砚笙摸出一根烟,放弃宋引章之后,已经有好几年,他不曾觉得时间一分一秒这般难熬。

古人唱《易水歌》时,是这种心情?

送别兄弟和告别爱人,算是他这辈子目前为止遭遇的人生前两难。

***

直到瞿蔺走,姜湖没再露面。

瞿蔺脸上还有红印,傅砚笙靠向他时也已无话要嘱咐。

瞿蔺开车门上车前,最后还是回头看了这间破败的家庭旅店一眼。

满目狼藉里,没有那个倔强的姑娘。

那一巴掌和那个拥抱,已是最后的告别。

知道他关心什么,傅砚笙说:“你放心,姑娘本来就是我的责任。”

瞿蔺轻嗯了声,回:“等回营地了,你也看好自己。”

傅砚笙说:“好,安全第一。”

瞿蔺又说:“刚刚那间山屋的窗台上,有块儿石头,我压了个东西,你拿给她。”

傅砚笙呵了声,反问:“你没手?”

瞿蔺睨他:“你求过我几回,是时候还一次了。”

傅砚笙笑了下:“得,知道了。”

他替瞿蔺阖上车门:“像个男人,走吧!”

瞿蔺没冲他摆手。

车缓缓起步,瞿蔺看着后视镜里这车碾过的一寸寸路。

大背景里还有碎石,有黄土,以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