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已经在京城里连续搜查了两天,所有无法证明自己户籍以及没有通关文书的百姓都被抓起来一个个审问。晋国公原先住的寝殿被挖得稀烂,大家认定那里有什么密道,不然大活人怎么凭空不见了?于是母后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把密道找出来。

我只是听着人们不停地来禀报,脑子却迟钝得很,连话都懒得

44、声如磬-8 ...

说。

厚厚的积雪映着月光,窗上都是一片白茫茫的。

殿里的炕烧得很热,一桌子珍馐,举着筷子不知先吃哪样。

丽妃说:“这几日降雪了,旱情有所缓解,皇上也可以放心些。”

我心不在焉地应着,吃了几口饭菜,食之无味。拢了拢夹袄起身离席,丽妃忙问:“皇上怎么不吃了?若不合口味,臣妾叫御膳房再做些来。”

“不必。”我匆匆答道,人已经走了出去。

外面冰天雪地,我在廊上站了会,手冻得没了知觉。

有名身穿披甲的侍卫笨重地从雪地里跑来,他站在殿门处与齐安说了话又走了。齐安怔了怔,跑过来对我说:“皇上,丝绦姑娘又去了绪阳殿给荣亲王送东西。”

“丝绦?”我傻傻地看着齐安,“你没听错吧?丝绦还在宫里?”

齐安一脸迷茫:“皇上,难道丝绦姑娘不应该在宫里?”

我来不及说什么,一头冲进了风雪,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绪阳殿跑去。

齐安在后头叫唤:“皇上起驾!愣什么?快去取斗篷来!还有伞!”

风那么大,雪花像冰刀一样划在脸上。

我拼命地跑,僵冷的四肢渐渐发热。

绪阳殿就靠在熹阳殿边上。熹阳殿已成了废墟,绪阳殿便如风烛残年的老屋子,看起来也摇摇欲坠。

她从绪阳殿外头蜿蜒的小路上缓缓走来,穿着青灰色的袍子,披了我的那件狐皮斗篷。她冲我笑了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她一直就在这里,从未离开。

我抱住她,亲吻她的发际。

雪下得那样大,落了我们满身。我始终箍进她不敢松手,指节在寒风里被冻得发疼。

她从宽厚的袖子里伸出一根食指,温柔地抚着我的脸颊,轻轻问:“你都知道了,怎么不通缉我?”

我认真地说:“我想等你回来。”

她的睫毛上落了雪,白花花的。一眨眼,睫毛如冰玉般的小翅膀扑扇,“我回来可能会死。”

“除了我,没人知道,没人会要你死。”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闭上眼拼命摇头:“不想知道,只要你在我身边。”

“不怕我杀你吗?”

“你有很多机会杀我,可我还活得好好的。”

她笑容轻盈地推开了我,脚步渐退,“人一旦有了致命的牵挂,就很容易被击垮。我输了,因为你超出了我的所有预想。”

我快步赶上她,用力将她拽回身边,“不要离开我!不管你是谁,有什么目的,我只要我们在一起。”

她眸中的云烟凝成了水,漾漾地盈满眼眶,“一念之差,动情一场,我竟然傻傻地回来了,只为看看你是否在想念我。”

我就知道,她唱的不是虚情假意,她对我如同我对她一般深情。伸手揉着她的脸,笑道:“我想你

44、声如磬-8 ...

,已经想疯了。”

她伸臂环住我的腰,一字一句说:“我是前朝末代皇帝最小的女儿司马绦,封号长安公主。想听我的故事吗?”

我只觉得刚刚被暖起来的心房骤冷,僵了一下,才缓缓拍着她的肩说:“先回宫,慢慢说给我听。”

互相搀扶,沿着雪地里来时的脚印一步步往回走。

方才我说了,我只要我们在一起。

她肯告诉我她最大的秘密,她肯接受我这个仇敌,所以不管她是谁,只要爱情是真实的,那所有过往都是虚妄的。

45

45、白如玉-1 ...

我是大褚国最后一位嫡出的公主,父皇赐我封号为长安。

那些年,边境战火不断,父皇期望我的诞生能够给天下带来长治久安的太平盛世。

我有七位哥哥,与我同母所出的三哥哥被立为太子。他是司马鋆,长我十岁。

我不知“鋆”字为何意,问母后,母后告诉我鋆就是金子的意思。

后来我一直唤他金子哥哥。

他笑起来真的像金子一样亮闪闪的,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我还有一个最亲近的姐姐,长兴。

美丽大方的长兴公主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夏族蛮夷对褚国大肆侵略时,父皇要送她去和亲。姐姐没有半点不情愿,那时候莺飞草长,天空是淡蓝色的。

她站在秋千上对我说:“若以我一人之力可挽救千万百姓,佛祖会保佑我下一世到天上去做仙女。”

我拉着她的裙子说:“我也想做仙女。”

姐姐的秋千晃了几下,她跳下来抱着我:“你不要做仙女,做个普通人就好,不要再投生到帝王家。”

最后姐姐没有去和亲,金子哥哥说,国家的磨难不能落在一个弱女子肩上。况且这名女子是他的亲妹妹。他和哥哥们去打仗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回。

姐姐同母后去城楼送他。

我没去,我坐在太液池边哭,那时的天空是红的,好像燃起来的火。

芳姑姑安慰我说:“他毕竟是太子,将来的皇帝,上战场也不会有事的,所有将士都会保护他。公主不要哭了,奴婢带你去放风筝。”

芳姑姑是照看我的宫女,她到了出宫的年纪,今年秋天就要离宫。我舍不得她,她说她出宫以后,会生个女儿再送进来陪我。我信了,反而盼着她快点走。

那风筝是我画的,有绚丽的颜色,飞在天上特别显眼。

我叫姑姑把风筝的线剪断了,让它自己去飞。

我喜欢画画,画在风筝上、画在碗碟上、画在衣服上。

父皇找了位师傅来教我画瓷,师傅说画瓷是最难的,在圆弧形的瓷器上画画,需要拿捏恰到好处的分寸。要依着不同的弧度找出最合适的图案。对,是最合适的,不是最美的。

美丽的都太短暂,合适的才能长久。

我第一次完整画下来的瓷碗打碎了,因为有个无耻的坏小子捡了我的风筝来故意惹恼我,于是我生气地举起碗砸了他。

那个坏小子叫王嗣,是某位将军的儿子。

他不知从哪里捡了我放走的风筝,趾高气昂地到我面前来告诉我:“你这风筝飞不高,因为架子没扎好。”

“谁说这是我的风筝了?”

“大家都说这是长安公主画的风筝,你不是长安公主么?”

我不愿意和他说话,拧着一股劲儿道:“不是!”

王嗣认真地打量我,恍然道:“哦,我看

45、白如玉-1 ...

也不像,听人说长安公主长得跟小仙女儿似的。你这么丑,肯定不是长安公主!”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用力瞪他。

他捂着脸大叫:“哎呀,这么凶,更丑了!真像母夜叉!”

我顺手抓起摆在桌上的碗朝他扔去。

那只碗便那么轻易地碎掉了。我愣了好一会才跑过去看,满地的碎片,仿佛预示着我们的国家即将支离破碎。我哭着将碎片都拾起来,一点点地拼凑。

“喂,你别哭呀…大不了我赔你呗!”

“你赔不起!”

“…”

芳姑姑跑来抱我,还叫小太监把王嗣赶走。我哭得很厉害,视野一片模糊,转头看见王嗣抓耳挠腮的样子,像只受了惊吓的顽猴。

那年夏末,父皇四十大寿。

外面四处都在打仗,每天都有带血的战报送回宫来。

寿宴办得很简略,连喜庆的乐声听起来都有些悲伤。

那一天,金子哥哥回来了,他戴着头盔,腰间佩剑,卷了一身战火的硝烟味。眉目间是我从未见过的深刻悲伤。他身后的随从抬着用白布裹好的尸首,即使裹得那么严实也难掩腐臭味。

母后将我的眼睛捂住,紧紧抱在怀里。

我只能看见指缝中的几线光亮,懵懵地问:“母后,那是谁?”

“是大皇子。”

“大哥哥…死了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蚊子一般细,被铺天盖地的痛哭声掩盖了。

大皇子的生母贤妃娘娘跪在地上垂泪的样子,我永远也忘不掉。

她眼睛睁得很大,只流泪,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好像整个人已经空掉了,徒留一副躯壳在那里。这画面一直烙在我心底,是我对于死亡的最初印象。

我抬头看看母后,又看看金子哥哥。我问母后:“金子哥哥这次回来了就不走了吧?”

母后只回答我说:“你哥哥是太子。”

我害怕极了,躲在母后怀里嘤嘤地哭起来。我害怕有一天金子哥哥也会被人抬回来,害怕母后像贤妃娘娘一样想哭都哭不出声。我所依赖、我所喜欢的人,会因为这场战事一个个离我而去。

于是,才八岁的我,郑重其事对父皇说:“我要去和亲。”

刚刚过完四十寿诞的父皇变得憔悴、苍老,他对我笑,“长安,你真是傻孩子。”

“我去和亲,哥哥们就不用打仗了是吗?”

父皇慈爱地摸着我的头:“你太小了,长安,等你长大了,战就打完了。父皇会给你挑一个好驸马。”

“我要一个了不起的驸马。”

“哦?如何了不起?”

“像金子哥哥一样。”

“好,父皇一定把最好的驸马留给你。”

但是我又想起来,长兴姐姐比我年长,她还没挑驸马,我怎么可以抢先呢?于是拽着父皇的胳膊蹭了蹭,“最好的驸马给长兴姐

45、白如玉-1 ...

姐好了。”

父皇失神地看着桌上的奏折发愣,当时我以为他在想谁是最好的驸马呢。

后来我才知道,战事已经蔓延,父皇根本没有时间来为我们操办婚事。

我和长兴在御花园等了许久,终于见到换了常服的太子,干净磊落。他过几日又要走了,我真不喜欢他穿着战甲的样子,很冷、很慑人。

待他走近,我才看见他身后跟着那个上蹿下跳的坏小子。忍不住拧了眉头,抱怨:“金子哥哥怎么把他带来了?”

“他父亲已经阵亡了,他世袭将军之职,可是年岁尚小,父皇就暂且将他收养在宫里。”

我原本厌恶他的心思在这瞬间一扫而光了,同情地看着他。

王嗣规规矩矩上前来参见我们,双手捧上一只奇丑无比的破碗:“长安公主,我把碗粘好了,虽然不太好看,但是我已经尽力了,请公主恕罪。”

粘成这样也好意思还给我,我好气又好笑地把碗拿过来,“看在你诚心认错的份上,本公主饶恕你了。”

“谢公主!”

我觉得他板着脸的模样真好笑,于是背过身去偷笑。长兴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又与金子哥哥说话去了。

秋天,应是芳姑姑出宫的日子了。

可是她没有出去,因为战乱的缘故今年没有选宫女,芳姑姑只好留下来。她说要陪我一起等金子哥哥凯旋归来,等我们将夏族蛮夷赶出中原大地。

我在书房里画瓷,跟着师傅一心一意学字、学画。

画是魂,瓷是骨,若要制成一件绝世瓷器,必须做到心无旁骛,魂骨合一。

王嗣趴在窗户上偷看,其实我早就发现了,故意装作不知道。

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趴在窗户上看。

某天,我如常在书房里练习工笔画,王嗣突然跑了进来跟我说:“方才我在御花园看见贤妃娘娘和皇上。”

“哦。”我认真画画,没看他。

王嗣神秘兮兮说:“皇上要把四皇子也送上战场,贤妃娘娘跪在地上哭呢!”

我的笔终于停下了,摔在一旁,好好一片雪白的瓷板被弄花了。“贤妃娘娘只有两个孩子,父皇真狠心。为什么我们大褚国没有战无不胜的将军呢?像戏本里唱的霍去病、薛仁贵,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王嗣手里挥着一柄木剑,神气道:“再过几年,我就是大褚国最了不起的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白如玉这一大章都将是丝绦的故事,算是她讲给皇帝听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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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白如玉-2 ...

父皇信佛,总是虔诚地在佛祖面前祈祷国泰民安。

可是佛祖并不保佑我们。

半年后,我的四哥投降了,成了蛮夷的俘虏。

太子带领重兵突袭敌营,将四皇子从蛮夷手中救下,亲自送回宫。

春日煦暖的阳光照耀着依旧辉煌的宝殿,只是宝殿的主人垂垂老矣。

父皇从高座上一步一步走下来。他痛心疾首说:“老四,你怎么可以降?你大哥宁死都不给蛮夷下跪,你怎么可以弃甲投降?”

“父皇…儿臣辜负了您、辜负了臣民。”四哥不停地磕头,如镜的大理石地面被血迹污了,斑驳模糊。

父皇取了金子哥哥的佩剑,指着四哥说:“我大褚国没有你这样贪生怕死的皇子!”

一个利落而熟练的动作,三尺长剑刺透了四哥的胸膛。

“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