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她深看半晌,忽然想起,这年的她恰好是二十二岁。

前尘往事如潮涌来,他不堪重负地坍倒在床头,紧握在手心的玉坠似乎烫得像一块炭。

“是不用了。”一滴泪从阖上的眼中流出,滑过他眼角时光雕刻的沧海桑田,他喃喃说出最后一句话,“你的一生,我也已经看见了……”

香夭

文/惊鸿

一、翠云

李可及孤身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于樊川幽林中,曲折婉约的溶溶月光绕过浮云飞花,如沙如水般轻盈滑落,宛若醉酒的美人软倒在情郎怀抱里,在疏离枝叶、遍地蔓草上闪烁着点点细碎的银光。水雾中裹挟着淡淡的异香,浸润他的衣衫。因为黑暗,一切有形质的景物都退让给了这虚幻的光影,无水而烟波浮动,无人而空谷足音。

节气已经入秋,夜气清寒,他却因为急切走得浑身燥热,反是觉得连这丝丝的鬼气都无限曼妙。只因那时的他,还是咸通十一年凶肆中唱挽歌的伶人李可及,不是后来贵比王侯的威卫将军李可及,也不是光启年间远走边荒的罪人李可及。日日参加丧礼,太多的死亡倦怠了他对生命的敬畏。

他的步伐终止于林阴深处一座古旧的破庙,缭绕盘旋的雾气,使得古庙远远望去好似燃着香的博山炉。文公寺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和尚空照十分年轻,眉目清华秀逸,淡笑道:“李兄是信人。”

李可及笑道:“为何定要我夜中来?”空照笑道:“他人应已睡,转喜此景恬。茶淫诗孽,还是趁佛祖睡了安心些。”李可及笑着抹去额上的汗水,最让他倾心的,便是空照的洒脱不羁。

李可及困居长安两载,空照算是他唯一的朋友。身为穷困的歌伶,在这繁华到底也炎凉到底的长安,似乎只有山水才是最廉价的消遣。他烦闷时便徘徊于风景优美的樊川山林,那一日口渴,想入寺讨杯茶喝,却因为囊中羞涩衣衫敝旧,无颜进恢弘盛大的寺庙,在偏僻处寻得这座小小的文公寺。寺中只有一个年轻的僧人空照,李可及难得在浮世喧嚣中寻到这样一处不染富贵的兰若、一个不染富贵的僧人。每每心情抑郁时,便来此倾诉抱怨。上次临别时,空照叮咛他今晚入夜后再来。

煮茶的泉水在瓯内沸腾,如鱼目,如连波。李可及又开始念他不甚新鲜的苦经,不过还是那些事,皇帝的爱女同昌公主病死了,皇帝悲痛欲绝,征集三千歌伶,于元宵公主葬礼上唱挽歌。当今皇帝喜爱圣乐,多少伶人因此而获富贵,他一手琵琶一副歌喉技压长安,定然胜过当年王摩诘的《郁轮袍》,却无钱打点教坊官。空照淡淡地笑着煎茶,未必在听,李可及也觉得无妨,这个乱世谁也不是谁的救赎,有人倾听,便是慈悲。

待三品饮毕,李可及的倾诉也心满意足地结束,空照却反常地有了回应,他抬起头静静凝望着李可及,目光中是少有的幽冷锐利。李可及诧异道:“怎么?”空照神色肃然,道:“我早知你有富贵之相,今日得了我佛指点,有一场大富贵将落你身。”李可及笑道:“你也玩装神弄鬼的那套……”空照却不笑,他站起身淡淡道:“随我来。”

李可及心中疑惑,跟在空照的身后向后堂走去,他从未逾越这一条甬道,那毫无光线的黑暗原本就是禁止的意味。甬道尽处是一间寻常的居室,空照在前开了门,一股清芬又馥郁的奇香奔腾而出,霎时充盈了李可及的天地。

那香味与他时常在佛堂闻到的檀香不同,清芬甜腻中又藏着淡淡的辛辣,沁入身周毛孔,令他目眩神迷。他茫然地站在门口,不敢再举步。室内陈设极为简素,唯一的金彩之色,来自一张香案上的香具,一只鎏金卧龟莲花香炉静静地焚烧,两只金宝子分侍左右。

不可思议的是,那盈盈上升的缕缕烟篆,竟然化作一片萦绕不去的翠云,如一道缥缈朦胧难以逾越的帷幔屏风,如林中闪烁明灭的月华,便氤氲出无边繁华的蓬莱仙宫。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他真的在杳杳香云中看到了仙子。翠云之后的小榻上半卧着一个女子,她通身缟素,面上亦无任何胭脂花子作妆饰。他依稀只觉这女子非常美丽,却因为缭绕的香烟和苍白的容颜,让他觉得分外恍惚。他距离她不过几步距离,却被那层香烟隔成了海市蜃楼,麻衣如雪的女子有一种虚弱的媚态,宛若朝生暮死的蜉蝣,因为短暂,淡远的美丽愈发让人惊悸。

香烟后的女子缓缓抬起头,轻轻颔首:“李郎辛苦。”

听得她口吐人言,李可及禁不住双膝又是一哆嗦,不知是否要下拜。他只觉这女子便是林雾山岚结成的精怪,这一抬首间,她眼中的幽冷实在不似活人,也不似眼含慈悲的菩萨。他颤声问向空照:“这是……”

空照不语,只是望着榻上女子,李可及竟是头一次在他眼中望出了悲哀与依恋。女子的声音也如香烟一般缥缈轻盈:“闻君雅善歌拍,妾有《叹百年》曲谱一套,君习得后献于皇帝。皇帝此时正为爱女伤心,曲蒙帝赏,自有富贵逼人。”

她提及皇帝的语气颇为漫不经心,无丝毫敬畏之意。

她缓缓挪过枕边琵琶,横抱在怀中,漫不经心地拨弹。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李可及倒抽一口冷气,他自是方家,几个拢捻后便听出女子指上力道太弱,数个音都弹滑了。可这丝毫未曾削弱乐曲百转千回、哀婉欲绝的情思,那如泣如诉的调子撕开他心中前世今生的伤痛,任由尘封的伤口在夜中汩汩流血。原来断肠便是爱别离、求不得、生死大限。他似是看到了残月照幽坟,愁凝翠岱云,他唱了一年的挽歌,头一次闻乐泪下。

未及曲终,女子似乎力有不逮,无以为继,几个凌乱的错音滑出,左手软软垂下。泪流满面的李可及忍耐不住,掩面失声痛哭。女子待他哭声稍歇,微微喘息着道:“妾艺鄙陋,不能曲尽其妙,乐谱歌词,一并奉上,凭君技艺,必能打动皇帝。”

空照不动声色,取过案上一卷白麻纸交给李可及,李可及生恐自己的眼泪玷污了曲谱,胡乱用袖子擦了一把泪,颤声道:“多谢仙师厚赐,只是李某家中潦倒,进奉无门,不知如何才能上达天听。”

女子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淡淡道:“江淮进奏官进奉的千匹缭绫,寄存在大安国寺,上等吴绫一匹可值钱百贯,君可凭此结交宫中采访使,采访使为神策军左中尉养子,左中尉可举荐你入宫中教坊。”

李可及大吃一惊,所谓进奉,便是地方节度使为了邀宠求晋升,将盘剥来的地方财富献给皇帝。进奉不是赋税,不入国库,专供皇帝自由使用。他不可思议地道:“上供之物,如何取来?”

女子微微蹙眉,似乎这鄙俗的话题玷污了她,她只是轻轻抬了一下手,空照从香案上取过那只贮香的宝子,交给李可及道:“这是瑞龙脑,天子常用之香。”

李可及望着空照,他的瞳孔渐渐收紧,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这一缕香烟将原本恬然安适的文公寺变成了火海地狱,他看见那熊熊的烈火已经在身周腾起,天子的常用之香,进奉贡物的寄藏之处,那揉碎人肝肠的乐曲,让李可及浑身颤抖,他不敢接,后退一步喃喃道:“她是谁,你又是谁……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翠烟后的女子声音仍然轻柔,语气却已冷如冰雪:“你听我指点,今日赠你龙脑、曲谱,一年内,许你位至公卿。”

一个时辰后,李可及冷汗淋漓,终于逃出了这云蒸霞蔚的暗室。空照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女子已经缓缓躺下。她放落身子的动作缓慢,带着歌余舞倦的媚态,仿佛一朵苍白的朝颜在薄暮中静静闭合。她的面容太过宁静苍白而少了生气,如同他将她从棺椁中抱出来时。

空照在榻边坐下,不同于香炉中的气息,那股甘远的清甜来自女子的身体,他爱惜地抚着她毫无血色的面颊:“原说我来交代他就好。”

女子轻轻将脸颊在他掌心蹭着:“我不愿你为恶。”

空照道:“自我遇见你那一日起,便诸般罪孽皆有,不差这一桩。”

女子的神情有些黯然,换了话题:“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吓着了他?”空照微笑道:“谁会嫌弃富贵?”女子道:“人为财死,便是如我一般。百年之中,总想要那么多东西,总以为会忍受那么多的苦楚,谁想到百年,一炉烟的工夫,也就过去了。”

空照忽然觉得一阵悲怆,为自己,也为她,更为那数十里外的三百多座荒坟,为这葬送了他们青春的家国。他俯下身来,埋首女子广袖中,在他依恋不舍的幽香中、在如同地狱一般的黑暗中低声啜泣。

二、龙脑

几日后,大安国寺来了三位香客,其中一人体貌丰伟衣饰华贵,衣衫上氤氲着浓郁的香气,另两个白皙少年是家奴。他们正观赏寺中佛像时,进来两个乞丐乞讨,主人出手豪阔,多予施舍。不一时那两丐去而复返,又引来许多乞丐,主人舍尽身上财物犹有未得者,便问寺中僧人:“寺中有何物,可借我一用?”

僧人原本未曾允诺,小仆却急忙向他使眼色,僧人心中一惊,骤然想起民间盛传天子喜欢微服私访。大安国寺虽毗邻皇宫,但会昌灭佛时被毁,咸通十一年方重建未久,僧人入宫几次,却还未来得及见到皇帝。僧人仔细看看来客,见他容貌气度颇有威仪,身边那两个仆从面白无须,疑似宦官,心中已有了几分忐忑。他又仔细嗅嗅来客身上的馥郁香气,更是惊骇,这正是他进宫时在妃主殿中闻到的珍贵瑞龙脑香。僧人得知自己遇到真龙下降,受宠若惊,连忙回禀:“柜内有人寄绫千匹,唯命是听。”

僧人开启藏室,一众乞丐纷纷抱绫而去。小仆对僧人说:“明日一早,于朝门相见,我引你入内,报偿必厚。”客人骑马施施然而去,一寺的僧人诚惶诚恐,欢喜雀跃,自第二日起大安国寺僧便等候于宫门,却一连数日杳无所见,终于恍然大悟,那豪客、小仆、乞丐,不过是一个设计精巧的骗局。

直到那批精美绝伦的缭绫摆在了李可及的面前,他被那流光溢彩的花色纹路照耀得头晕目眩,提了几日的心终于放落,冷汗涔涔只想对着文公寺遥遥叩拜。女子笃定地告诉他,大安国寺建成不久,地位虽高,寺中僧人却还无缘得见皇帝真容。用一个假皇帝诓骗皇家寺院的僧人,原本与寻死无异,然而她的神机妙算通了巫,真的能将天时地利掐得那般准确。

李可及将五十匹绫给了那假扮皇帝的游侠,五十匹做了那些乞丐的赏钱,打发他们离开长安,远走江湖。僧人是出不得长安的,这些人一旦出城,便是海阔鱼跃天高鸟飞,再无任何线索可查。

他又依照寺中女子的指点,在西市与胡人交易,一匹绫对十两香料的价格,换取大批上好的郁金香与檀香。胡商原本入中原便是以香料换取大唐的丝绸,得了如此珍宝,自然收拾行装回国,这批缭绫便彻底从长安绝迹。

李可及卖掉一成香料,来置办行头租赁居所,摇身一变成了倜傥豪阔的商人。他再用两成香料贿赂宫中采买宦官,便得以将剩下香料,以每两二十四贯的价格卖给宫中。官府采买香料的价格一贯是民间价格的两倍,他凭空便得了十五万贯钱。钱十万贯通神,他也可以与趾高气扬的宫中采访使推杯换盏了。

酒到酣处,李可及从宦官口中套出了皇帝的喜好,天子才华横溢,好声乐诗文释教熏香。这等名贵香料,一两便足抵一户中等人家一年的赋税,在宫中却用如泥沙。皇帝御服必以瑞龙脑反复熏过,皇帝行走时,须有宫女在地上遍洒瑞龙脑郁金香,而宫中自皇帝至宦官妃主皆沉迷佛教,檀香更是不可或缺之物,每日耗费须百斤。

李可及对着满桌海陆珍馐,满面笑容,心中却恐怖得一身筋骨瑟瑟发抖。这恐怖来源于他还身负着指使人假扮天子、骗取供物的滔天之罪;来源于文公寺中女子对皇帝、对宫内需求的了如指掌;来源于在这个穷困的国家中,还有这么多人,在蚕食着曾经风华绝代的大唐。边疆千里烽烟、各州藩镇作乱、宫内宦官专权,苛政重税、兵灾水旱,长安却云集着六合八荒的妖童美人、僧尼方士、绫罗香料、珠玉珍玩,描画出一幅秾艳绚烂的行乐图。

他的恐惧还来源于文公寺,他一次次地为那翠烟之后的女子弹唱,无论他演奏优劣,那袅袅翠烟之后的女子从无喜怒,却周身都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凄绝哀伤,这哀伤让李可及在她对面的每一个呼吸都小心翼翼,只觉那翠烟幻影里的倩影如塞外春花、江南小雪,等闲吹口气就散了。

这种忧虑与恐惧在他终于打通了关节、得以进宫面见皇帝的前夜蓬勃得无法压抑,一曲既终,女子倦怠地缓缓点头,示意空照送客。李可及因为方才纵声歌唱过的喉咙开始灼烧疼痛,他抱着琵琶,如同溺水时抓着的枯木,颤声问:“见到皇帝后,我能为仙师做什么吗?”

女子轻轻睨了他一眼:“不必,你但为自家博圣眷、求富贵便好。”

“可是,可是……”李可及努力发出声音,“我的一切底细,仙师尽知,仙师是谁,我却至今茫然,仙师教我取富贵、将我送到天子身边,举动之间,都是死罪,仙师不言明目的,恕李某不敢从命。”他想,她教导了一个月,应该是重视在意他的,他可以有那么一次,和她平等地问答,而不是茫然地沿着她在虚空中指出的道路奔波。

对这样的威胁,空照的面上掠过一丝不悦,女子的音调却仍是那般的悠远,她慢慢地说:“我想下一盘棋,和皇帝,和这长安,看看,我能不能,将一个潦倒的人,变成权势熏天的公卿王侯,你如果不愿意,我可以找别人。”

李可及紧紧拉着琵琶的一根弦,那琴弦如同刀锋,割得他的心几欲滴下血来,原来他窃喜的那一份患得患失,以为她对他别有深意的选择,在她来说,也不过是随手选出的一枚棋子。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许久之后他才领悟这两句旧诗用在他的身上是何等贴切,他是一枚痴傻的棋子,被这只来自六道众生之外的纤纤素手摆布,为这百年世事唱了一曲送终的挽歌。

可是他有什么胆量敢拒绝她呢?无论是那辉煌真实的富贵,还是这悲伤虚幻的美人,于他来说都是无可抵御的诱惑,值得一个男人心甘情愿地粉身碎骨。

三、御烟

通向高处的道路,一步一个鬼门关,一步一个连云栈,他在她轻描淡写的指点下,闭着眼睛走上天梯,走进巍峨雄壮的大明宫。

他被宦官引入宫中的时候,方知道他从前对繁华的想象是那般的可笑,杜牧口中的阿房宫与大明宫相比,便成田舍土垒。能够媲美的大约只有佛经上所记载的须弥山:金城银门,琉璃宝树,华果繁茂,异鸟和鸣,香风四起,悦可人心。

他在皇帝的对面跪下时,又是一阵窒息,并非因为皇帝的威严。天子的相貌很是英俊温和,尚带着几分大病初愈的疲倦。让他害怕的是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各类香气。一个月来浸淫在众多香料中,他已粗粗能够辨别香味的种类,他叩首时闻见地上的郁金香,起身时闻见来自皇帝身上的瑞龙脑,当他看见天子坐床旁博山炉上萦绕不去的翠烟时,忍不住轻轻哆嗦起来。

原来她早用香烟结成罗网,这九重宫阙依然在她的掌握之中。

他抱着御赐的琵琶,深深呼吸想要平息自己的心情。他的目光逾越过了主宰天下的帝王,望着那一缕空冥的翠烟,翠烟中又幻化出那苍白缥缈的女子。

他在这一刻开始懂得,他其实是不怕她的,她不是神佛,神佛超脱了七情六欲,不会有那样哀伤的神情。那么即使她是鬼怪,一个哀伤柔媚的鬼怪,亦让人想要去探寻、去保护、去牺牲。这哀伤让她的一切冷漠都有了似是而非的理由,让他无论怎样被摆布被愚弄,都不敢对她有任何的怨意。

他在脑中勾勒描画着女子虚弱的哀伤,如同虔诚疯狂的佛教信徒刺血抄经燃指供佛,一笔笔都是疼痛,却一笔笔都是皈依的宁静。他将这哀伤从指下琴弦流出,从喉头歌声冲出。他唱了许久的挽歌,对凄婉唱法无比谙熟,却是头一次从自己的心血中抽出哀痛。他隔着朦胧泪眼,带着一半宰割生灵的残忍,一半自怜怜人的慈悲,看着花娇柳嫩的宫娥失声变色泪如雨下,看着皇帝以袖掩面哭得肩头耸动,看着周边有妙香的欢喜世界,在一曲柔婉激越的弹唱下,剥落了金银宝相,崩塌成浊浪滔天的苦海。

一曲唱罢,天子痛哭了许久才能说话。天子缓缓擦去泪水,道:“敕封李可及为教坊都知。”身旁的宦官有些尴尬,提醒皇帝说:“如今教坊中已有三十七名都知了。”天子随心所欲地赏赐官爵,竟至于一职而有三十余人,倒也不甚在意,不过“哦”的一声,稍一忖度,便有了解决之道:“封李可及为‘都都知’,赐绯袍鱼袋、金银绢帛、银麒麟并珊瑚宝树,总领公主丧礼舞乐。”

天子赏赐的大批财宝,不是他徒手可以抱出门去的,仅那银麒麟珊瑚树便高数尺,内侍省派出几辆牛车,由小宦官牵引着步出宫门。来时布衣,出时绯袍,李可及在这天翻地覆的变化中惦记的却是另一件事,他问身旁相送的宦官:“方才陛下殿中,御炉所焚何香?为何能结烟不散?”

那宦官笑着说:“听闻你做香料生意,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那是沉麝和着龙涎。”李可及喃喃地重复:“龙涎?”随即笑着说,“乡人不知宫中事,这等珍宝无缘得见,这龙涎来自何方,何处可以买到,还请中贵赐教。”

宦官带着几分炫耀卖弄地说:“龙涎在众香品中最为贵重,出自大食国西海中,上有云气罩护,下有神龙盘踞在大石上,卧而吐涎,漂浮水面,为太阳所烁,凝结为如冰似玉的片状。鲛人采之,炼为香料,用以和众香,焚之,能聚香烟,缕缕不散。这龙涎一两价值万金,唯有大内使用,你做的不过是沉麝郁金香的寻常生意,没见过也不足为怪。”

李可及如释重负地长叹了口气,不是巫术,这世间真有结烟不散的香药。那女子便有望真的是人。他从天子的赏赐中寻出些精巧钗钿珠玉,又买了女子梳妆所用的胭脂铅粉花钿鹅黄,用一只金函装了,夜间他背着一囊价值连城的珍宝,奔赴向樊川中的文公寺。他已经买得起骏马宝鞍了,他宁可用第一次与她相见的方式,徒步行走以示虔诚敬谢之意。

他被一个念头撩拨得心急如火,若是他能撕开了那层香云,带她走出残破的寺庙,来到这锦绣人间,她苍白的脸色是否也会被阳光蒙上胭脂色?若她轻施脂粉,淡描花钿,又会是怎样的绝世艳丽?她轻轻笑起时,那花钿是否便在她颊边如牡丹开放?

仍是在那云烟朦胧的香烟之后,女子静静听他诉说完今日的遭际,仍无任何欢喜恼怒之色。只是李可及今日心情极好,恐惧之心渐渐淡薄,此时看着她以萧散的姿态半卧于云水中,心想,也许她便是炼制龙涎香的东海鲛人。

他言毕有些忐忑羞赧地笑着,将金函捧给空照,道:“区区微物,不足报偿仙师大恩于一二,聊博仙师一哂。”

女子只向匣中扫了一眼,淡淡摇头,语气仍是幽冷:“你乍得高位,在朝中并无根底,须结交笼络之人甚多。我已为你开好名单,何人送何礼,尽在其上。你正是需用钱时,拿回去吧。”

李可及心中一阵凄凉失望,尤不肯甘心,强笑道:“这原本不值几钱,且是天子御赐之物,不便送礼,仙师留下把玩就是。”

他提到天子的一刻,分明从女子的面上看到了一分嫌恶,她转过头去,身子微微后倾,似乎那珠玉脂粉上有玷污她的污秽之气。空照轻轻叹了口气,走回来还给李可及,道:“李兄还是带回去吧。”

李可及走后,空照叹道:“其实你收下,会让他更安心些。”女子道:“人心贪婪,易生妄念,他只需安稳走到那三人身边便好。”空照望着她如墨色丝绸一般的长发,指尖犹记得抚摸过那柔丝的幽凉,他低低说:“发乱谁料理,托侬言相思,其实我也很想再看到你妆成的模样。”

她仍是望着窗外,回答他:“这色相、欲念皆是罪孽,你还没勘破吗?”

舒卷的烟云隔在她与他之间,不知何时窗外已是绵绵蔼蔼、淅淅沥沥的雨声。焚香听雨,这曾是他们青春最静好的情景,只是曾经多情之人一旦勘破,便是如此的决绝。

四、春怀

其后的两个月李可及都在忙碌公主丧礼上的舞乐。就在这一年的六月,同昌公主病殁,芳龄不过十八,天子与郭淑妃悲痛欲绝,驸马韦保衡状告御医与朝中数名宰相共谋,毒杀公主。天子一怒,流血盈野,这二十余名御医,连带三百多名家眷尽被处死,除驸马韦保衡之外几名宰相流放。皇帝迁怒侍奉公主的仆从,将公主府中的宫娥、宦官一并赐死,公主的乳母亦被迫自尽。

李可及将那首《叹百年》改编成了大型队舞,排练之时,皇帝和郭淑妃来过几次,只要一听那哀婉曲调,便忍不住流泪。天子的泪水落地成黄金、成珠玉,李可及几乎日日都带着赏赐的宝物回家。

主持公主的丧礼舞乐,让李可及结识了两个人,一个是同昌公主的夫婿——年轻的驸马宰相韦保衡,另一个同样年轻的中书侍郎李尧。两人一般的明莹俊美、玉树临风,如此年轻的宰相与侍郎,为历朝所仅有。

韦保衡出身长安巨族韦氏,时人语,“长安韦杜,去天尺五”,因为娶了皇帝最宠爱的公主,韦保衡弱冠之年便宣麻拜相。此番因公主之死罢黜了几位宰相,韦保衡因祸得福,总揽了朝中大权。

李尧出身同样显赫的陇西李氏,迎娶的乃是天下巨富海南节度使韦宙的女儿。韦宙富可敌国,连皇帝都不得不赞叹,亲赐他“足谷翁”的封号。韦宙生前对女儿、女婿多有资助,李尧三年前中进士,设宴当日恰遇霖雨,他的夫人便用贴花油幕布千余张,自升平里住宅至长街搭成金碧辉煌的彩棚,赴宴的不下千余人,车马填咽门巷,往来无有沾湿者,一时被长安传为佳话。

韦宙与韦保衡乃是同族,李尧的妻子便是同昌公主的小姑,与公主数年来情谊甚笃。因此刚中进士的李尧得以攀附上宰相韦保衡,数年内被提拔为中书侍郎。只可惜公主薨逝后,李尧的妻子韦夫人因为悲恸过甚也一病而亡。连皇帝都叹息感慨,此番特赐与公主同日下葬。

这样两个朝中最有权势的年轻人,文公寺的女子自然命李可及用心交纳。短短两月之间,李可及借着丧礼之名频频出入韦保衡与李尧家,钱财出入,人情往来。他正得圣眷,又出手豪阔,很快便成了韦、李两家的座上宾。

他去两家做客时,出于某种奇特的心理,请主人带他吊唁了同昌公主和韦夫人生前居住的庭院。同昌公主位于广化里的宅邸,修建时皇帝赐钱五百万贯,罄内库珍宝为装饰。井栏药臼、食柜水槽、铛釜盆瓮皆为金银铸就,制水晶琉璃玳瑁等为床,琢五色玉为器皿什物,让见惯了皇宫富贵的李可及刚进去时也倒抽了一口冷气。而韦夫人居处的华丽,较之同昌公主也不遑多让。

富有天下的皇帝,与富可敌国的公卿,这两位父亲聚天下之财供养爱女,却依然留不住她们的绮年玉貌。

吸引李可及的倒非这极度的奢华,他在两处故宅中皆嗅到了一股极为淡薄的幽香,这幽香如同露水滑过花瓣般转瞬即逝,却弥漫在每一个角落。他只觉这幽香异常熟悉,却无法从任何地方求证,这不是皇宫中的瑞龙脑、檀香、郁金香,也不是文公寺里甘洌的奇香,这一缕幽香如同梦中蝴蝶翩翩而来,让他疑惑那是前世不曾在奈何桥畔擦干净的记忆。

两个月后的元宵节便是公主的丧礼,公主葬于东郊,一路上有金骆驼、凤凰、麒麟作为仪从,又雕刻出木质宫殿,龙凤花木人畜不可胜计。以绛罗绮绣,络以金珠瑟瑟,为千顶帐篷。一路上香气冲天,繁华辉焕二十余里。

李可及所编排的《叹百年》歌舞,场面极其秾艳盛大,宫娥三百,珠翠盛装,画鱼龙地衣,用官绸五千匹,歌舞之时,宫娥身上珠玑零落如雨,竟将地衣覆盖了一层。

皇帝又下令将公主生前所用过的金玉饰车舆服玩,尽焚于韦家庭院,李可及有些滑稽地看着,一边是上万僧尼念佛,一边是数百宫女被赐死殉葬;一边是天子哀痛欲绝,一边是韦家的家奴们不顾灰烬灼手,争着抢夺灰烬以捡拾金玉宝物。

即便权势如天子,也无法主宰旁人的喜乐,这天下有多少人如他李可及一般,是在庆幸着公主的死亡,渴望从她的死亡中分一杯羹的?那悲伤的父亲不惜倾尽天下财富,却买不来一个真心陪他流泪的人。

丧礼之后,李可及的恩宠也丝毫未减弱。他的来处成了一个谜,他懂诗书,通音律,能够唱凄婉断肠的歌曲,也能够演诙谐滑稽的参军戏,他调香煮茶皆为天子所喜,他练达人情,朝中官员的喜好了如指掌。他的平步青云让人侧目,可是他能搜罗来旁人寻不到的奇香、清玩、碑帖,然后哈哈一笑,拱手送给喜好的达官显贵。皇帝与郭淑妃一日离他不得,权势熏天的韦保衡、李尧与他兄弟相称,他自创的《叹百年》新曲倾动宫廷,风靡京城,传遍巷陌。

这半类优伶半类士大夫的神秘年轻人,在第二年落英缤纷的仲春时节,被皇帝提拔至威卫将军。虽然本朝对优伶的赏赐从来丰厚,但是官至大将军,李可及乃是旷古烁今第一人。

时人将他比作李延年,他也恍惚笑着承认,他心中想,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而那香云之后的佳人,从来不笑,便可以随意摆布这朝堂了。

想要在白天见到她,想要看她一笑,渐渐成了李可及的执念,比探究她的身份更加紧迫。这世间不笑的女人只有褒姒,而褒姒是龙漦所化的妖,这与龙涎的暗合让李可及不寒而栗。李可及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能够让那女子一笑,便可以证明她是人而非鬼怪。

他虽然歌唱得无比哀婉,性情却本是风趣豁达的,他能用歌声迎合皇帝的悲伤,也能自如地用参军戏消除皇帝的悲伤,这大概是唯一来自于他自身才智、而非文公寺女子教导的本领。他每日费尽心机编排滑稽的参军戏,逗得满宫解颐,可是说与那女子听时,她总是倦怠又漫不经心的神情。

为了皇帝的千秋节,李可及苦思数日,终于自认为得了一出好戏,在同僚中试演了几次,观者皆捧腹大笑,以为绝妙。他得了自信,下朝后便匆匆赶往文公寺。他如今官职显赫,白日里总有无数应酬,皆是晚上坊门闭合前出城,黎明开城门时返回。只有这天他在日落前就到了,得以欣赏野寺垂杨里、春畦乱水间的美好,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不必焚香,空中也自带浓浓的草木清芬。

空照显然未想到他来得这样早,有些迟疑,告知李可及,女子在休息。这迟疑更让李可及急迫,仿佛真相就在这一步之遥,他笃定地看着空照:“我有要事要向仙师禀告,要么带我见她,要么你们另选一枚棋子。”

这话他是绝不敢对着女子说的,但对空照,他一直有莫可名状的嫉妒,嫉妒空照掌握着自己拼命探究的一切真相。他带着几分发泄的恶意,孤注一掷地耍起无赖。

空照又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无丝毫愠怒地转身带他进了内室。屋内纸窗半开,淡淡丽影投在女子几乎透明的面容上,因为没有了香烟阻挡,李可及只觉那面容清晰艳丽得太过刺目,如同在灼灼骄阳下,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才能欣赏。

女子正在调香。她从来是将机要写成文字,简要点拨他两句,便让空照领他出去自行揣摩学习。他的香道皆跟她学来,却是第一次看见她调香。他想起两句诡谲艳情的诗:宝枕垂云选春梦,钿合碧寒龙脑冻。这首诗的名字起得真是好,是这芳蹊密影的花洞,让他爱上了那个以“鬼”著称的诗人,让他明明白白看清了自己的春怀。他曾经做梦都在渴望的富贵,现在已经到手,他却依旧恭谨地听从着女子的摆布,因为他终于发现人心有比富贵更深刻的渴望,便是这春怀。

女子听说他所谓的“要事”,便是请她评判为皇帝千秋节准备的参军戏,双眉略有不悦地微微一蹙,只是将调好的香药递给空照,不置可否。

空照开始焚香,李可及闻到辛辣的香气,他知道越是上好香,初焚之时气味越是腥烈。很快那香烟又要氤氲成云,将那女子远隔在缥缈蓬莱山上,那一片薄如纱的烟云,是他一年来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

他趁着女子的容貌尚清晰,慌忙开始表演,儒释道三家被他玩空心思调侃取笑,女人的面容仍是宁静如无风的洞庭波月,不起一丝涟漪。唯有空照略带无奈地微笑摇头。

香雾渐渐蒸腾,李可及几乎绝望地问:“不成?”女子仍是淡淡道:“很好,就这样演给皇帝。”

李可及又一次狼狈逃走,他重新进入流芳乱飞的人间,浑身大汗,肺腑之内却寒冷如冰,他抬起头来,一群寒鸦正披着日影掠过远处的坟地。

五、香夭

李可及索性放弃去追寻那女子的来历,她从未向他要求过回报,她教他调香,教他如何讨得皇帝、贵妃、驸马韦保衡、侍郎李尧的欢心,教他如何悠游于皇宫官场。他接受她的恩惠,时时能在夜中见到她,他无可奈何地自我安慰,能够如此,较之他从前一无所有的人生,已经很好很好。

那女子以瑞龙脑麝香为李可及配出的一味香料馥郁芬芳,胜过皇帝原先的熏衣之香,皇帝十分喜爱。李可及学得了配方,但此味香却需特别的瑞龙脑,宫中的瑞龙脑皆配不出。每当他的香料用罄时,去文公寺索要,空照随手给他的香宝子中,便有足一月之用的香料。

因为这香料的珍稀奇异,关于李可及的传言愈发多,甚至有一个故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救得一名鲛女,鲛女为他炼香的经过。李可及努力地回想他贫困潦倒的前半生,却记不起他有任何的善举,能让他得到如此丰厚的报偿。

也许只有非人,才有这样无所不知的心智、广博浩瀚的才艺、颠倒众生的容貌、冷寂孤绝的神情,用弈棋般的漫不经心,随手拨弄世事,在短短一年内将贫寒的凶肆伶人变成富可敌国的公卿。他只该感恩,顺从地接受她的摆布,若他证明了那女子不是仙怪,又如何证明自己所经历的不是一枕南柯?会不会香烟散去的一刻,便是一锅黄粱刚刚煮熟?那么便让她是仙怪吧,那样他和空照都只是她的信徒,倾慕供养她,却谁也得不着她。

只是李可及的参军戏与奇香,却始终无法治愈皇帝的丧女之痛。无量珍宝的供养,仍然没有让皇帝好转,龙体日渐衰弱,李可及与韦保衡、李尧心急如焚,他们的身家性命皆系于皇帝一身,眼见得刀圭无效,李可及只得再求助于文公寺中的女子。女子给他几颗金丹,却命他献于侍郎李尧,由李尧献给皇帝。

李可及对这安排有些不解,若金丹有效,为何要将功劳转手让人,若金丹无效,不是凭白得罪李尧?只是他已经习惯于接受女子的安排,便告知李尧,自己请得道行精深之人炼得灵药,可起沉疴。李尧将信将疑,寻得一个患病体虚之人试了一丸,竟见精神好转。李尧大喜之下上奏皇帝,皇帝服食一丸后见效奇快,一日后竟能起身,服药三日,已能恢复常朝,皇帝命翰林院草敕,欲封李尧与李可及为国公。

他去向女子报喜,女子只是吩咐他,明晚与李尧前来,不可带随从。李可及心中迷茫而忐忑,他不知为何近日女子似乎格外青睐李尧,是因为那只素手已经拨弄厌倦了这枚棋子,要另换新的吗?但他始终不敢违拗她,以他现在与李尧的交情,编一个香艳风流的理由,夜晚将李尧拐入樊川的寺庙中易如反掌。

第一次和另一个人,在夜间走这条幽深的山路,他在沟壑山石之间,已经如履平地,李尧却是踉踉跄跄,走得狼狈不堪,取笑道:“你是勾搭了什么巫山神女?金屋贮之尚不够,须养在这山水之中?”

李可及听到那四个字,轻轻打了个哆嗦。这两年来每一次奇绝险绝的境地,女子都能好整以暇帮他平安度过,这一条天路似乎将要走到尽头,她的来处、她的目的,他全然不知。这天路的尽头,究竟是无忧无怖的须弥,还是刀山火海的地狱?

进入文公寺,依旧是空照迎接,先奉上两盏茶,李可及与李尧皆是走了一个多时辰山路的人,早就口渴,皆是一饮而尽。李尧不解地笑道:“还道是庵堂,怎么是寺庙?”

空照神情淡漠,瞥了李尧一眼,眼中忽然掠过一丝冷意,他在李尧察觉前已转身,说:“随我来。”

李可及不同于诧异散漫的李尧,通向密室的每一步,他都走得艰辛,越向前走,他越觉得心中悲凉恐惧之情渐重,原来熟悉的浓郁奇香不见了,这烟沉水冷的寂静,让他嗅出了某种诀别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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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照轻轻打开了门,原来的香案撤去了,李尧终于毫无阻挡地看到了她,她转脸向窗外,望着初夏带露的一轮明月。这水晶盘下的美人望月图,只看背影便无限婉转美好,李尧松了口气,笑着说:“果然……”

这时那女子缓缓回头,那张明莹如玉的面上,竟带着一抹李可及从未见过的笑容,如同十万春花同落梦里,如同三千秋意齐聚眉梢,世间竟有如此艳丽又如此凄凉的笑容。她轻轻开口:“月明千里故人来,八郎,别来无恙。”

李可及禁不住去看李尧的脸,那张脸已经变作了黛色,让李可及担忧他会不会吐出一口胆汁来。李尧颤抖一刻,忽然尖叫一声,转身便向门外奔去,空照却眼疾手快一步上前将门闩扣上。

其实闯出一条路并非难事,李尧却忘记了反抗,他靠着门软软滑落身子,惊恐道:“阿檀……阿檀,我对不起你,我……你放过我,我真的很后悔,我一直在为你念经追福……”

被唤作阿檀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生受你了,只可惜,我困在这六道之外,往生不得。”空照上前,小心地扶住女子下榻。她的身子仍是十分虚弱,连站立都费劲,无骨般靠在空照的怀中,向前走了两步。

她望着李尧凄然一笑:“你也知我自幼体热,从小服食白檀凉血解毒,给我下毒之时,怎么舍不得下重些?”

李可及在旁边打个寒战,他忽然想起来,原来同昌公主与韦夫人的居处,那股若有若无的暗香,与此时女子身上所散发的芬芳气息一模一样,只是往常都被她用馥郁的香料遮盖。她的魂魄散落在长安城的各处,飘荡于一缕缕的香烟里,她的聪慧、她的美貌、她的悲伤,他为什么到今日才想明白?

李尧泪流满面地摇头:“你……你没有死吗?可是我看着你入殓,那棺椁里……”

一抹泪光在阿檀的眼中一转:“那是绿翘,我停尸佛堂,她发现我尚有气息,找来空照救我出去。待下葬之时,那腐坏的女尸,连你都辨不出了吗?八郎,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若是肯多陪陪我,绿翘也不会为我而死。”

李尧狠狠地抹去泪水,站起身道:“我一直在后悔,我早就后悔了……”阿檀悲悯地望着昔日的夫郎,她一动未动,李尧却在离她咫尺之间,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去,茫然地唤道:“阿檀……”

一滴泪水盈盈挂在女子精巧的下颚,她不忍卒观,转过脸去,对空照道:“为他念一段往生咒吧。”空照的声音里带着陌生的森冷:“他作恶太多,合该入泥犁地狱。你将那味药调过,减他痛苦,已是慈悲。”

李尧躺在地上,想起方才那一盏茶,浑身已渐渐有沉入水中的幽冷,他恐惧至极,却还有一丝求生欲望,喃喃道:“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你们害我,韦相、陛下都不会放过你们……”

女子柔声道:“这时候大明宫应该鸣钟了吧,你误献丹药,致使天子驾崩,畏罪自尽。便用你和韦保衡来祭同昌公主,祭那三百多名无辜之人,祭京兆尹温公之灵,这世上,总要有人来讨一点儿公道。”

李可及浑身僵硬,不可思议地望着这清素的僧人和病弱的女子,他们未曾走出这古庙一步,便毒杀了皇帝与中书侍郎,他恐惧道:“你们……你们怎么敢……”

阿檀望了他一眼,她站立这一刻,已经体力难支。空照扶着她回到榻上,为她置好隐囊。女子疲倦地闭上双目,微微喘息着向空照道:“赖他之力良久,也须让他知道。”

空照轻轻擦拭着女子额上的汗水,他的神情怜惜温存,丝毫不像无欲无求的出家人,他向李可及解释:“韦保衡年少俊美,早早便与宫中郭淑妃有私,皇帝只道淑妃喜爱韦保衡门第相貌,便将他选为同昌公主驸马。阿檀的父亲韦公生前节度海南,掌管着香药贸易,阿檀自幼得家风熏陶,精通医药香道,同昌公主爱香,与阿檀是姑嫂,也是密友,李尧因这层人情,攀缘韦保衡,韦保衡拜相,他便得以入省拜侍郎。”

“不过两年,同昌公主发现母亲与夫郎有染,忧愤成疾。韦保衡恐惧公主举发于皇帝,便在公主药中下毒,为阿檀察觉,韦保衡便要李尧毒死阿檀灭口。韦保衡又趁机诬告御医与几位宰相下毒谋害公主,皇帝将二十余名御医灭族,将数位宰相流放。我救得阿檀,将真相告知忠直的京兆尹温璋,温大尹为御医们鸣冤,皇帝却听信韦保衡与郭淑妃之言,将温公赐死。自此韦保衡与李尧大权独揽,一举两得。”

李可及向后退了一步,望着李尧的尸身,自语道:“他们恶贯满盈,死有余辜,可是,你们……你们怎么敢弑君……”

空照冷冷说:“始作俑者,是九重宫阙里的那个皇帝,皇帝奢侈荒淫,宠信佞臣,父不保子女,君不爱子民,这冤狱命案是他一手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