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白并不说话,只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公主的棺木上。

“或许是朕老了,已经没办法狠下心去摧折一棵玉树了。”皇帝说着,转头看向李舒白,“你可曾见过那个禹宣?”

“见过,清逸秀挺,举世无双。”李舒白淡淡地说。

郭淑妃怔怔坐在那里许久,不知为何忽然站起来,快步走到同昌公主的棺木旁,扶着棺沿泪如雨下。

李舒白平静如常,说:“皇上不杀他是对的。否则,他若伴公主长眠地下,驸马如何自处?”

皇帝点一点头,闭上眼,满脸疲惫。

黄梓瑕站在他们的身后,静静听着他们的话。夏日午后,蝉鸣声声。她听到皇帝的声音,夹在在嘈杂的蝉声中,微显虚弱:“明日,大理寺公审此案。朕已经下令,只待庭审结束,就将那个犯人拉到刑场,凌迟处死。”

李舒白略一沉吟,问:“此案已确凿了?”

“人证物证俱在。”

“若是抓到了真凶,足可慰同昌在天之灵。”李舒白回头看了黄梓瑕一眼,又说,“臣弟忝于大理寺挂职,明日自当前往。”

“天气炎热,灵徽也不能久停,朕已经决定,待凶手伏法之后,便暂将她送往父皇的贞陵停放,待她的陵墓建好之后,再入土为安。”

“如此甚好。”李舒白说着,却见皇帝靠在椅背上,仰头看天,再也没有动弹,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只有呼吸越发沉重。

他停了许久,向皇帝告退,与黄梓瑕一起出了公主府。

夏日午后,京城笼罩在一片炽热的气息之中,街上几无行人。

马车内的冰桶之中,陈设着雕成仙山的冰块,只是被热气侵蚀,融化的冰山已经看不出仙人和花树的模样,只留存了山体的轮廓。

融化的冰水滴在桶中水上,轻微的声响。

即使坐在冰块旁边,黄梓瑕依然觉得炎热,后背沁出微微的汗。她感觉到李舒白端详她的目光,令她觉得紧张到极点。

处在这种境地下,简直是知己不知彼,毫无掌控场面的可能。于是为了避免一败涂地的结局,她一咬牙,先开了口:“奴婢想请教王爷一个问题。”

他端详的目光中透出了一丝诧异:“什么?”

“是否,有什么办法让人能产生幻觉,看到原本没有发生的事情?”

李舒白摇头,说:“不可能。”

“然而,我刚刚遇到禹宣,他说,我曾在父母去世那一日,手中拿着那包砒霜,神情古怪。”

禹宣,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心口似有波澜,但随即,便如涟漪荡开,化为无形。

李舒白略一思索,说:“或许,这可以解释他为何始终坚持认为你是凶手——因为他眼中看到的你,在出事之时做出了一些不正常的举动。”

“但我确实没有做过!”她坚持说。

“是他记错了,还是你忘记了?”李舒白又问。

“他记错了。”黄梓瑕毫不犹豫。

“也许还有一个可能,他说错了——这是一句谎言。”

“然而…他当着我这样一个当事人说谎,又有什么意义呢?”黄梓瑕茫然地问。

“你是当事人,你尚且不知道,我又何尝知晓?”李舒白的声音变得冷淡起来,“何况,你们不是已经约好要在益州会面吗?到时候你们再行对质,不就明白了。”

黄梓瑕听出了他寒凉的语气,默然无语,听得冰水“滴答”一声落下,马车也缓缓驻足,夔王府已到。

黄梓瑕下马车时,只觉得一股热气涌来,如同有形的波浪般,让她不小心趔趄了一下。

李舒白就在她的身后,抬手扶住了她。

她站稳身子,正要向他致谢,他却已放开手,径自越过她向着里面走去了。

她站在那儿,看着他的背影一会儿,转身向马厩走去。

他没有回头,后脑勺却像长了眼睛,冷冷的声音传来:“去哪儿?”

“太极宫。”她回头说,“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救下公主身边的侍女和宦官们。”

“杨公公别来无恙?”

王皇后午睡醒来,尚带着慵懒的意味。大殿幽深,王皇后冰肌玉骨,一身纱衣如轻云般簇拥着她,竟像毫未受炎热所侵。

而自夔王府一路纵马疾奔而来的黄梓瑕就糟糕多了,头发散了一两绺在额前,鼻翼上尚有细小的汗珠,刚刚在殿外仓促整理的衣服也不够齐整,看起来十分狼狈。

王皇后抬手示意身边所有人都先退下,然后将几上的一条锦帕拿起给她,问:“这么急着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黄梓瑕接过,按了按鼻上的汗,低声说:“恭喜皇后,回到大明宫指日可待。”

王皇后在她的面容上注目一瞬,见她神情如此认真,便微微一笑,说:“蓬莱殿近水,比这里确实凉快多了,若能尽快回去自然好。”

黄梓瑕点头道:“奴婢知道皇后定然已经在准备回宫,但能帮助皇后早一日回去,也是奴婢的职责。”

“你先说说,为何这么急着来告知我此事。”王皇后靠在榻上,握着一柄绘天女散花的白团扇,似有若无地轻扇着。

“郭淑妃有一个秘密,或许有可能被同昌公主身边的近身宦官与侍女们察觉,如今公主已死,她要让公主近身的那些宦官侍女,尽数殉葬。”

王皇后以白团扇遮住自己的唇,却掩不住微弯的双眼:“看来,是个十分重要的秘密。”

“其实…只是一句话而已。”她低声说,“而我,还有一件事,要请皇后成全。”

“什么?”

“此事涉及的另一个人,国子监学正禹宣,是我的…故人。我相信这个秘密只要皇后知道,便可用以训诫郭淑妃了,无需让这个秘密公之于天下。”

王皇后笑道:“这个自然,本宫能容忍郭淑妃在宫中十几年,今后自然也要继续让她在宫中作我的左膀右臂。”

黄梓瑕默然垂首,低低地说:“是。”

“那么,郭淑妃的秘密,是哪一句话?”

黄梓瑕的眼前,忽然如同梦幻般,闪过她与禹宣初见那日的风荷,她怀中散落的那些菡萏,静静漂浮在水上,圈圈涟漪扰乱了湖面,再也无法恢复平静。

第一次搬到外面的宅第居住时,因为失眠而在她家门外站立了半宿的禹宣,睫毛上的雪花融化成水,如同泪珠一般滴落。

在她家惨案的那一天,他帮自己怀抱着梅花,灼灼欲燃的红梅开在他的笑容旁,比她见过的所有鲜血都要艳丽。

还有,被他抛洒在兴唐寺的香炉中的,那些信纸的碎片,在火中褪尽了颜色,只剩下一片黑灰。

她闭上眼,如同呓语般,轻声说:“愿逐月华流照君。”

晚霞如锦,铺设在长安城之上。黄梓瑕抬头西望,天空低得仿佛触手可及。

最绚烂的霞光之后,又是一日即将过去了。

黄梓瑕回到夔王府,在自己的房间里坐下,将头上的簪子取下,在床上无意识地画着,将所有线索整合了一遍。

确定一切都无误之后,她将簪子插回银簪之类,坐在床上想了一想,终于发现了自己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李舒白,没有召唤她。

往常,她回府时,总是有人对她说,王爷让你去一趟。

然而现在,在她取得了这么重大的进展时,却不知道向谁禀报案件的情况了。

她叹了一口气,躺倒在床上,怔怔地把公主府旁边巷子中发生的事情又在脑中过了一遍。

禹宣说,看到她手中拿着一包砒霜,带着奇异的神情。

绝不可能——在她的记忆中,自己买了砒霜回来后,还没来得及与他进行那个赌注,便听闻龙州发生灭门案件,于是她奔赴龙州前去调查,经过走访后发现,是女儿因父母拆散她与情郎,于是在家中食物下了毒药,连同她自己,全家共赴黄泉。她在感怀叹息中写下给他的信,并在两日后回到益州。因疲惫奔波,回家已是黄昏,她吃了饭就睡下了,当夜睡得很死,连梦都没有。第二日一早,禹宣过来时,她刚刚起床,他问了她那封信上所写的事情,见她并无异样,才如常地和她一起去后院看梅花,之后,便因她祖母与叔父到来,告辞离开了。

当时,她连放着砒霜的柜子都没打开过,怎么可能会拿着那包砒霜看呢?

是他的记忆出错了,还是自己的记忆出错了。

是他在说谎吗?可他的表情,绝非作伪,而且,当着自己的面撒谎,又有什么意义?

黄梓瑕觉得疲惫至极,不由自主地向后仰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头顶发呆。

“一动不动,在想什么?”有声音在旁边响起。

她恍惚如身在幻境,下意识地喃喃说道:“禹宣…”

这两字出口,她忽然觉得头皮发麻,背后立即有薄汗渗了出来。

她迅速翻身坐起来,看向站在门口的李舒白。

夕阳的斜晖已经暗淡,天色即将变黑,惨淡的霞光将他的轮廓微微渲染出来,却并不分明,更照不出他此时面容上的表情。

十九 百年之叹(三)

她急忙站起来,向他走去:“我在想他跟我说过的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急于向他解释,但李舒白的脸上却并无任何情绪波动,他在斜晖之下注视着她,淡淡地“哦”了一声。

黄梓瑕觉得简直太不公平了,为什么站在屋内的她被外面照进来的夕光映得一清二楚,而站在逆光中的他,却让她怎么努力都看不清具体的神情,更看不清深埋在他眼中的那些东西。

他没有理会她,径自转身向外走去。

黄梓瑕忐忑不安地跟着他走到枕流榭,一路上他只是沉默不语,让她更加压力巨大。

直等到了枕流榭内,黄梓瑕才鼓起勇气,说:“王爷要是找我有事,让景毓他们叫我一声就可以…”

他却没有回答,只问:“你去见王皇后了,她如何反应?”

“皇后应该会命人去召见郭淑妃吧,毕竟现在时机很好。”

“嗯,皇上为了同昌公主滥杀无辜,今日在朝中也颇有几位大臣进言,但反而被迁怒贬责,宫中太妃也已为此而不安。然而谁能怪责圣上呢?便只能指责郭淑妃了。”

在此时此刻,王皇后回宫制约郭淑妃,是朝廷和后宫一致所向,甚至连京城平民也私下议论期盼。

“或许是连上天也在帮助王皇后吧,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郭淑妃最为倚仗的同昌公主死了,还因此闹得朝野不宁。”黄梓瑕低声说道。

李舒白摇头,说:“不,王皇后能走到今天,绝非侥幸。她身后所站着的人,才是不可忽视的。”

黄梓瑕问:“王家?”

“也算,也不算。”李舒白将目光投向案头的琉璃瓶中,看着那条安静沉底的小鱼,缓缓地说,“游离于王家之外的那个王家人,才是真正左右这个朝廷的幕后那一双手。”

黄梓瑕的眼前,忽然闪过那个站在太极宫的殿阁之上,远远打量着她的男人。

紫袍玉带,眼神如同毒蛇的男人。

他将她的手按在鱼缸之中,让阿伽什涅吞噬她手上凝固的血。

她忽然在一瞬间明白了过来,喃喃地说:“王宗实。”

李舒白没说什么,只是唇角微微扯了一下,说:“若不是托赖王宗实之力,我如何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如何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

黄梓瑕默然。

十年前,先皇去世,王宗实任左神策护军中尉,他斩杀了意图谋反的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等人,亲率仪仗迎接皇帝进宫,是当今皇帝登基的第一功臣。

然则,皇帝在登上皇位后才知道,这个位置有多难坐。

本朝近百年来,朝政多为宦官把持,朝臣死于其手不计其数,甚至皇帝也为宦官所杀。先皇装傻充愣,韬光隐晦多年,终于击杀了当初扶持他上位的马元贽,可如今的皇帝,却绝骗不过早已有了防备的王宗实,也根本无力抗衡。

幸好,三年前徐州大乱,夔王李舒白平定叛乱之后,挟六大节度使之势,京城十司也多听命于他,皇室终于培植起自己的势力。夔王府与神策军互为掣肘,这几年来,也算是朝廷与皇帝最为安心的一段日子。

黄梓瑕目光落在他平静的侧面上,在心里想,先皇去世时,年仅十三岁的他,被从大明宫中遣出时,是什么情景呢?他作为默默无闻的通王的那六年,又是怎么过的呢?十九岁时一战成名,锋芒毕露,从此将整个大唐皇室的存亡背在身上时,又在想什么呢?

他的人生没有一丝闲暇,身兼无数重任,殚精竭虑。她曾想过他人生的乐趣是什么,但现在想来,乐趣对于他实在太奢侈了,他的整个人生,或许只有对李唐皇家的责任,没有自己的人生。

因为他姓李,他是夔王李舒白。

黄梓瑕默然望着他,他却回过头,不偏不倚的,两人的目光落在一处,互相对望许久。

她垂下眼,而他依然看着她,问:“郭淑妃的秘密泄露,你想过禹宣会落得如何下场吗?”

她咬了咬下唇,低声说:“王皇后不会将此事揭露,这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皇后最聪明的做法,应该是警诫郭淑妃,让郭淑妃也成为出面提议皇后回宫的人之一而已。”

“与王皇后相比,郭淑妃实在太不聪明了,不是么?只有一个女儿,却妄想着凭借皇上对公主的疼爱而扳倒生育有一双子女、还亲自抚养太子的王皇后;在最该谨言慎行的宫廷之中,却还亲手写下情诗,授人以柄。”李舒白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想了想,又问,“你什么时候开始肯定,与禹宣有私的,不是同昌公主,而是郭淑妃?”

“在知锦园,看到未写完的那一句诗时。”黄梓瑕扬起脸庞,盯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一盏一盏亮起的灯火,轻声说道,“既然那不是同昌公主的笔迹,那么当日在知锦园的那个人,应该才是杀害豆蔻的凶手。原本已经准备让豆蔻移居于外的公主,能一力护持,宁可让驸马误会怨恨自己,也要遮掩的那个人,自然就是…她的母亲郭淑妃了。而她的字迹,与那一日禹宣烧掉的信上的那句诗,是一样的。”

天色渐暗,室内的灯显得越发明亮起来,投在他们两人的身上,明处越明,暗处越暗。

“而且,那封信上的句子,‘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也绝不应该是公主的言辞。公主予取予求,可以直闯国子监向祭酒要求让禹宣亲自来讲学,又怎么会给禹宣写这样可望而不可即的诗句?”

李舒白微微一哂,望着水中一动不动,犹如睡着的小红鱼,说:“坊间传言,说郭淑妃在公主府频繁出入,与驸马韦保衡有私;坊间亦有传言,说同昌公主强求国子监学正禹宣入府,让驸马蒙羞——然而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又有谁真的洞悉呢?”

黄梓瑕问:“王爷是何时察觉此事的?”

“比你早一点。”他坐在案前,望着那条小鱼,神情平静之极,“在九鸾钗被盗,你去栖云阁内检查时,我在阁外栏杆旁,看见了下面的郭淑妃。她给了禹宣一个东西——后来,你告诉我那是一封信,并告知了我信上残存的那一句话。”

她踌躇着,终于还是问:“王爷为何没有告诉我?”

“我认为,此事与你、与本案无关。”

黄梓瑕默然不语,许久,才说:“无论如何,禹宣与我,毕竟多年相识相知,我还是应该知道他的事情…”

“那又何须我来转述?反正他在益州等你,你大可自己与他慢慢去说。”

自两人相遇以来,他第一次以这种尖锐的口气打断她说话,让她不觉诧异,抬眼看着他,说道:“等此间的事情结束时,王爷说过会立即带我过去的。”

“迫不及待,不是么?”他冷笑,问。

黄梓瑕愕然问:“难道还要在京城耽搁吗?”

“那你为什么不跟着禹宣一起赴蜀,还要我带你去?”

黄梓瑕一头雾水,不明白他忽然翻脸是为什么,只能解释道:“此案已经定审,若王爷不帮我,我绝难在蜀地翻案。之前我与王爷已经谈妥此事,难道事到如今,王爷要反悔么?”

“本王此生,从不反悔。”李舒白脸上的神情,越发冰寒,他转过目光,再也不看她,只冷冷说道,“你说得对,我们原本便是互开条件,彼此需要借助对方而已。等到你家案情大白之时,我们便可分道扬镳,再不相欠了。”

黄梓瑕觉得他的话语中,有些东西自己是不承认的,但按照他们一开始的约定而言,确实又是如此。

她抬头看见他面容冷峻冰凉,一时只觉得心乱如麻,不由得向他走近了一步,说:“无论如何,但求王爷不要忘记承诺,带我去蜀地调查我父母家人的血案,为我全家申冤…”

她的手不自觉地向他伸去,在越过几案之时,只觉得手腕一凉,放在案角的琉璃盏被她的手带到,顿时向着下面的青砖地倒了下去,砰的一声脆响,琉璃盏摔得粉碎,水花四溅之中,只留下那条小红鱼徒劳地在地上乱蹦。

黄梓瑕呆了一呆,立即蹲下身,将这条鱼捧在自己掌心之中。

这是李舒白一直养在身边的小鱼,他枯燥忙碌的乏味人生中,它是仅有的一点明亮颜色,可以让他闲暇时,看上一眼。

所以,黄梓瑕将它捧在掌心之中时,心里闪过一丝懊悔。

绝不能让它死掉,不能让自己,亲手毁掉李舒白唯一的亮色。

屋内笔洗已经洗了墨笔,壶中茶水还是温热的,无法养鱼。她一转身,捧着小红鱼向着外面的台阶跑去——枕流榭就建在临水的岸边,四面荷花,台阶可以直接下到水面。

她捧着小鱼,在水中舀了一捧水,看它甩着尾巴又翻过身来,才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站在水榭之中,那一双幽深至极的眼睛凝望着她,却只见她一直捧着那条小鱼,看着自己不说话。

他顿了一会儿,终于从博古架上取了一只青铜爵,走到她的身边。

然而当她捧起自己的手,要将小红鱼放入青铜爵内时,小鱼却忽然在惊慌中纵身一跃,从她的掌中直扑入水。

微小的一朵涟漪泛起,小鱼潜入水中,再也不见。

她愕然蹲在水边,看到身边站着的李舒白神色大变。

池塘如此广阔,又植了满塘荷花,而小鱼只有一根指节长短。就算把整个荷塘的荷花都连根拔掉,把水放干,也永远无法找到这么小的一条鱼了。

黄梓瑕看见李舒白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

一条红色的小鱼,从不长大,一直待在他的琉璃盏中。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说过,这条小鱼关系着一个连皇帝都明言不能过问的秘密。而现在,这条小鱼,从她的手中,失落了。

黄梓瑕站在荷塘边,手中的水尽数倾泻在她的衣裳下摆,她惶惑地抬头看着李舒白,而李舒白却不看她一眼,亦不发一言,许久,转身进内去了。

只留得黄梓瑕一个人站在水边台阶之上,荷风微动,夕光绚烂,让她眼前一切变成迷离,几乎再看不清这个世间。

中秋快乐~~~

身为甜食星人,这几天已经吃完了三盒月饼,还是在正餐之外。

为什么一直饿饿饿,一直吃吃吃呢?

阿囧说,因为写推理时想太多,耗热量…

二十 叶底游鱼(一)

忽然想起来,四年前,好像也是这样的时节,她赤着脚在荷塘边采着菡萏,闻听到父亲叫她的声音。她一回头,看见父亲的身后,夕阳的金紫颜色中,静静看着他的禹宣。

他含笑的一瞬注目,改变了她的一生。

她忽然觉得有点虚弱,于是便任凭自己坐在水边,沉默地望着水面,发了一会儿呆。

当时,父亲带着禹宣回家,跟她说,他是孤儿,父母双亡,流落破庙寄身。父亲当年的同窗好友开馆授业,发现有个乞儿老是到窗下听课,他问了几个问题,禹宣对答如流,令人赞叹。又问他怎么识字的,他说自己之前捡到过几页纸,有人说是千字文,刚好学馆中的老师开始讲千字文,于是他对照着老师所念的,死记硬背那纸上的字,等学完了千字文,他又讨要了别人丢掉的旧书,凭着自己从认识的那几个字,断断续续学了四书五经等。那位先生听闻,惊为天才,在黄父面前提起此事,黄父找到禹宣一看,顿起惜才之心,于是便将他带回了家。

是啊,禹宣,这样一个少年沦落在尘埃之中,谁会不怜惜呢?

黄梓瑕坐在台阶上,将自己的脸埋在膝上,默然看着面前在夜风中翻转的荷盖。

晚风生凉,夜已来到。风过处荷叶片片翻转,如同波浪。

她的心,也像在波浪上起伏,不得安宁。

禹宣说,我在益州等你。

然而,说好要带她去益州的人,现在,应该是,生气了。

而且是很生气。

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低声叹息。

虽然她知道,李舒白肯定不会因此而放弃对她的允诺,但她却不愿意因为自己而让他不开心。

因为…

她想着他对她说过的话,他说,小鱼的记忆只有七弹指,无论你对它好,或是对它不好,七个弹指之后,它都会遗忘你对它所做的事情。

可,她不是七弹指就忘却了别人的小鱼。

她想,自己那个时候应该要对李舒白说,她不是鱼,哪怕七个月,七年,七十年也忘记不了那些刻骨铭心的人。

她想着,将自己的手指送到口中,用力咬下。

“阿伽什涅,最喜人血。我听说夔王也养了这样一条小鱼,杨公公可将这个诀窍,告诉夔王。”

在太极宫中,那个男人——王宗实,曾经这样对她说。

手指噬破,一滴殷红的血立即涌出,滴入她脚下的水中。

天色已经暗了,天边是深浓的紫色,她在最后一丝微光中,徒劳地准备引诱那条小鱼回归。

鲜血滴在水中,蔓延四散,化为无形。

她等了一会儿,见水面毫无动静,便又捏住自己咬破的那个伤口,挤出两滴血来,坠落于水面。

殷红的颜色融化于粼粼水面之上,微小的涟漪化为无形。

“你在干什么?”身后有清澈而冰凉的声音传来。

她没有回头看李舒白,只低头注视着水面,低声说:“我想看看小鱼是不是还在这附近。”

“就算它还在这水下,难道闻到了你鲜血的气息,它就会出来吗?”李舒白冷冷问。

她顾不上回答,因为她在暗淡的天色之中,看到那条小鱼从一枝荷根后绕出来,试探着向她这边缓缓游来了。

它果然还躲在这旁边。

黄梓瑕将自己的手,轻缓地探进水中,伤口的血变成了一条轻细的丝线,在水中荡漾了一下,湮灭为无形。

而那条小鱼则仿佛被那条无形的丝线勾住,向着她的手游了过去。

她将自己的手缓缓向上移动,然后在即将出水的时候,猛然合拢,将那条小鱼重新兜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中。

她欣喜地捧着小鱼转身看他,叫他:“快拿个东西过来,接住它。”

在最后一丝残余的天光中,她脸上的笑容太过夺目,让李舒白一时恍惚。

他默然拿过那个青铜爵,让她将小鱼放了进去。

她举着尚且湿漉漉的手,低头看了小鱼一眼。在青绿色的古朴爵腹之中,它一开始还上下乱窜,但一会儿之后,便开始优哉游哉,熟悉起这个陌生的环境来。

她的手指悬在水面上,逗了逗小鱼,对它说:“好险啊,差点就让你逃走了。”

“你怎么知道它喜欢血的气息?”李舒白凝视着她微笑的侧面,声音低沉。

黄梓瑕抬起头,认真地说:“王公公告诉我的,王宗实。”

李舒白不自觉皱眉,问:“你怎么认识他的?”

“在太极宫,我遇见过他两次。在同昌公主去世的那一天,我的手上沾染了她的鲜血,王公公将我的手按在他的鱼缸里,马上就被小鱼舔掉了…”她说着,依然还是无法排遣那种毛骨悚然的恶心感,感觉自己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李舒白默然许久,将那个青铜爵拿过来,静静凝视着里面这条小鱼,说:“这条鱼,我养了十年。”

黄梓瑕微有愕然,问:“十年?”

十年了才这么一点点大,而且,居然还没有死。

“是,十年。在父皇驾崩的那一日,你猜我从哪里找到了它?”李舒白抬眼望向她,眼神中意味深长,“在父皇咳出来的血中,它居然,还活着,在鲜血中蠕蠕而动。我当时手中正端着一碗凉水,用棉布蘸着给父皇润嘴唇——却没想到,年幼的昭王抓起血中的那条小鱼,丢在了我的碗中。”

他说着,目光渐转虚无,仿佛透过了十年时间,看向当时年少失怙的自己。

“我将那碗水放在了窗台上,直到父皇去世之后,皇上登基,我即将离开大明宫时,才想起那条鱼。我去父皇的寝宫中看那个窗台,却发现它安然无恙,依然在那个碗中游来游去,茫然而悠闲。人世间发生的一切与它没有任何关系,即使天地塌陷了,它只需要浅浅的一碗水,就能照常活下去。”

李舒白将青铜爵微微倾过来一点,铜锈映得一汪水尽成碧绿色,而鲜红色的小鱼在水中,显得异常鲜明夺目。

“我带着它出了宫,到了自己的王府。十年,我从夔王到通王再到夔王,从无知的少年一路走到现在,却没想到,陪伴在我身边最久的,竟然会是这一条小鱼。”他默然望着水中的小鱼,七个弹指就能忘却一切的生物,活得这么轻松开心。

无知无觉,所以也无忧无虑。

黄梓瑕与他一起看着水中的小鱼,低声说:“我听说…先皇是误服丹药,不久驾崩的。”

“是。”一直冷淡地对待身边一切的李舒白,此时终于轻轻叹了一声,他抬头看着她,那双眼睛极幽深又极暗沉,“为什么父皇大去之时,会呕出这条鱼?这个谜团,纠缠了我十年。就像那张不可能出现的符咒一样,让我费尽所有心思也无从猜测,日日夜夜不得安生。而现在…忽然又出现了那幅父皇的绝笔,三团无法解释的墨迹涂鸦。”

黄梓瑕低头看着自己手指上的伤痕,轻声说:“王宗实的身边,也有阿伽什涅。”

“他深居简出,很少与人交往,但他喜欢养鱼,尤其是各种珍稀品种,有阿伽什涅也不奇怪。”

李舒白站起身,将青铜爵放在架子上,缓缓说道:“先皇去世时,王宗实就在身边。”

黄梓瑕知道他心中想的,与自己是一样的,但她没有说出口。毕竟有些事情,即使是身边无人时,也不能臆测。

李舒白看看外面的天色,转移了话题,问:“明日大理寺,你准备怎么办?”

她郑重地望着他,说:“我想先求教王爷一件事情。”

他并不询问,只侧过脸看了她一眼。

“如果,夔王府保释的人跑掉了,会带来什么麻烦?”

李舒白看着她慎重又忧虑的神情,轻轻一笑。

“若不是为了让人跑掉,我为什么要把她保释出来?”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黄梓瑕陡然睁大眼,惊愕又激动地看着他。

而他的面容上,难得展露的那一抹笑容,就如风卷层云之后,露出明净的五月清空。虽然只是一瞬,却在一瞬间让她恍惚迷离,不能自已地愣在了那里。

“不过,这种小事,随便动动手不就可以避免了吗?何至于让自己惹上麻烦。”他又说道。

黄梓瑕顾不上问他什么办法,只问:“王爷…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

“猜到了,但是有些小细节还对不上,就当是破解了一半吧。你呢?”

她唇角上扬,展露出明亮笑容:“所有。”

李舒白诧异地望着她面容上的笑意,一时失神:“三桩无头案、先皇遗笔、如何制造天谴假象、每个人的动机…全都已经明了?”

“嗯。”她点头,胸有成竹,毫无疑虑,“此案已经结束了。”

本案终于要结束了

开始着手准备第三个案件

没错,我就是那种,连写推理都没有大纲的白痴

现在,我正处于焦头烂额之中…

二十 叶底游鱼(二)

朝阳初升,照彻大理寺。刚爬上树梢的日头便展现出自己的威力,今天注定会是一个炎热的天气。

今日三法司会审,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位长官一字排开,坐于上首。按例,三司使会审时,大理寺示证据、定案情,刑部下判决,御史台监审。

大理寺一直都是少卿主持事务,坐的是崔纯湛。他看见跟着李舒白进来的黄梓瑕,以一脸幽怨的神情看着她,就只差对着她喊——求你了,今天千万别出声,就这么结案吧!

刑部尚书王麟,当然记得黄梓瑕是将王皇后送入太极宫的罪魁祸首,所以瞧都不瞧她一眼,只对着李舒白微微颔首。

御史台来的是御史中丞蒋馗,老头儿显然对于自己居然沦落到监审这种杀人案而不齿,只是碍于死者中有个公主而勉强坐在案前,袖着手,闭目养神。

所有与此案关涉人等一一到来。

驸马与鄂王在堂边坐着,驸马呆望着鄂王带来的锦盒上的花纹,心神恍惚,面容憔悴。

垂珠落珮坠玉倾碧四个侍女站在他们身后,个个面容惶惑看,不知自己究竟会有何遭遇。

张行英与滴翠并肩站在堂下,滴翠形容消瘦,面容苍白。张行英悄悄地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

吕至元蹲在他们不远处的阴凉地,埋着头,盯着地上的青苔。

从大牢里被提出来的钱关索,萎顿地靠着梁柱坐着,整个人焦黄灰暗,身体一直都在颤抖,面如死灰。

在所有人中,唯有周子秦神情如常,依然穿着一身鲜艳衣服,眉飞色舞地冲黄梓瑕和李舒白招手:“王爷不会怪罪吧?因为这个案子我跟了很久,所以虽然没有召唤,我也来旁听了!”

“随意,只要待会儿没有叫你时,你不能出声。”李舒白一口就断绝了他可能会闹的幺蛾子,周子秦只能苦着一张脸点点头。

大理寺给李舒白搬了椅子,坐在鄂王旁边。黄梓瑕和周子秦站在他身后,一个一脸沉郁,一个东张西望。

李润转头看向黄梓瑕,面容上是惯常的那种柔和笑意:“杨公公,此案既然已经揭晓真相,想必你也终于可以松口气,休息一下了,怎么还是心事重重、思绪万千的模样?”

黄梓瑕尴尬低头道:“是,多谢鄂王爷关心。”

李润又悄悄问李舒白:“四哥,你让我把那张画带过来,是有什么用吗?”

“嗯。”李舒白点头,说,“此案种种手法,应该就是从父皇的遗笔中而来。”

“可…父皇去世已有十年,如今怎么忽然又牵扯到这样一个案件?”李润疑惑地问。

李舒白还未回答,外边宦官列队进来,皇帝已经到来。

与他一起进来的,还有郭淑妃。大理寺的人赶紧去后面搬了椅子过来,让她坐在皇帝后面。

等一干人等坐定,崔纯湛一拍惊堂木,下面一片肃静。

钱关索被带上来,同时呈上他这几日在大理寺中的供词,已经誊写清楚,只等他签字画押。

“钱关索,你杀害同昌公主,魏喜敏,孙癞子三人,证据确凿,还不快将作案经过一一供出,认罪伏法?”

钱关索被折腾这几日,原本白胖富态的人如今瘦了一圈,虽然还胖,却已经丧尽了精气神,只剩得一身死气。

他披头散发穿着囚衣,跟个猪尿泡似的瘫在地上,听到问话,他似乎想用双手撑起身子回话的,但那双手已经满是燎泡,又在水里被泡得反白,十根手指上连一片指甲都不剩了。他吃不住痛,只能依旧瘫在地上,低声哼哼着:“认罪…认罪…”

“从实招来!”

“罪民…觊觎公主府的奇珍异宝,所以买通了公主身边的宦官魏喜敏,与他一起盗取了金蟾。一切都是罪民瞒着家人的…我家人绝不知晓…”

崔纯湛没理他,径自问:“魏喜敏因何而死?”

“只因…我们分赃不均,他和我翻脸,罪民怕此事泄露,就…在荐福寺和他一起参加佛会时,借着蜡烛起火而将他推到火里烧死了…”

“孙癞子的死又是为何?”

“因为…”钱关索木然地蠕动着嘴唇,脸色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死灰色,那眼睛深陷,就像一个洞,什么亮光都没有,“罪民杀死魏喜敏时,恰好被他看见了,后来他勒索我,我就趁着手下人清理下水道时,把人支开后,爬进去把他也杀了…”

崔纯湛不动声色地看了皇帝一眼,见他只凝神端坐,稍微放下了心,于是又问:“那么你又为何杀害同昌公主?”

“罪民…罪民…”他嘴唇蠕动着,眼睛看向坐在后面的皇帝几人,终究还是不敢开口。

崔纯湛一拍惊堂木:“若不想再受皮肉之苦,就快点从实招来!”

“是…是罪民贼心不改,听说公主梦见自己最珍爱的九鸾钗不见了,所以罪民就又潜入公主府窃得九鸾钗…谁知那天在街头,罪民一时兴起拿出来看时,居然被公主看见了,她追到僻静处,罪民一时失手,就…就…”

皇帝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死死盯着钱关索,愤恨而绝望,在这一刻,他恨不得自己是个普通的坊间平民,这样,就能放任自己扑上前去,将面前这个杀害自己女儿的恶人狠狠痛殴一顿,至少,能让自己的怨恨发泄一些。

郭淑妃咬牙切齿,呼的一声站起来怒吼道:“皇上,必得当堂杀了他,为灵徽报仇!”

皇帝抬起手,制止住她,咬牙道:“有三司使在,何须我们!”

黄梓瑕站在李舒白的身后,专注听着钱关索的供词。

钱关索身上遍体鳞伤,声音半是□□半是哼哼:“一切…只与罪民一人有关,罪民的妻儿亲友并不知晓…罪民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