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有些蹩脚的谎言说得急了,低声咳嗽起来,他却仍伸手去替她抹去眼底的湿痕,而后扣住她背脊想将她拥进怀里。
他右手吊这点滴,用的是左手,却一声闷哼,并没成功,他盯着左手看了好一阵子,苏晨定睛看着,他对着她轻轻笑着,镇静的眼里看不出任何悲伤,只有他一贯深隽沉思的神色。
他骤然悄悄紧握成拳的右手和上面再次溢出的血水,却让苏晨几乎心碎。
医生必定已将情况告诉他了吧。
她方才本来想先不要将这事告诉他,却又想,他哪么骄傲一个人,未必愿意他们隐瞒着他,越晚知道,对他的打击越大。
她主动依进他的怀里。
明明是自己想要的,温暖入怀,纪叙梵却是一震,心下又怒又心疼,怒自己,心疼她,他是半个废人了,她如今这样顺从,是同情他,可怜他?
”我知道苏晨为什么哭,庄海冰欺负她。“
一声低哼,打破这片并不安宁的甜蜜。
方琪跳了出来,萧坤和庄海冰本打算悄悄走出去,这时,庄海冰一愣,直直地立在门口,纪叙梵脸色一沉,冷冷道:”海冰,若你看中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请对苏晨尊重点。“
庄海冰苦笑,他再怎么怨恨苏晨,却无法放开和纪叙梵之间亦主亦兄弟的感情。
他终是低下一头骄傲:“夫人,是海冰冒犯了。”
苏晨阻止不及方琪的顽皮,不觉歉疚,见状连忙摇头,眼看纪叙梵还是黑
着脸,又一按他肩膀。方琪有些唏瑟地吐吐舌,先行出了去。萧、庄二人也连
忙出去。
室内只剩下两人,反而一下变得有些古怪。
纪叙梵按了按右手有些松掉的针头,不动声色将她松开。
苏晨却是读懂了,他不想抱她,她心里百般滋味,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最
后低声笑笑道:“好好养着,会好起来的。”
“嗯。”
纪叙梵淡淡应了声,语气透出丝冷漠。
苏晨咬紧牙,低头盯着床单,好久,终于道:”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
了,我爸爸的事,谢谢你了,你的恩情,我会记住。。。我出去帮你找一朝夏小姐
吧。”
纪叙梵听她这样说话,愣了半晌,他怕从她眼中看到同情,却又想听她对他
说,你帮了我爸爸,我愿意留下来。
他平生决断,在此时竟只能自我摒弃,只能不说什么,等她宣判,等她说话。
毕竟,他的左手,医生说再也不能恢复。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接受她的同情,他觉得再也配不上她,心里却又有个声音叫
嚣着,就这样留下她。
但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迫不及待便要离开,仿佛他醒了,她就再也不欠他。
是,这几枪是自愿挨的,他从没想过让她欠他。
可是,她真没有一丝不合?
他们之间.连生死也牵绊不了,也永不可能再来了吗?
他怒急,看她要起身,便要扯掉手上针头.去拉她。这时门外有人敲门,苏晨
一怔,他将她拉坐下来,冷冷道:“请进。“
进来的是凌未行,他看了看二人交握的手,微微一定,随即别开目光,神色却
是一片澄澈:“梵,你见好些了吧。苏晨父亲的事,未免生变,若你们二人放心.
我打算和庄霈扬亲自过去一趟,尽快将钱取了,将人赎回来再说。”
苏晨用力点点头,纪叙梵钩钩唇:“你来办这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这话也是说得一片自在磊落,很是坦诚。
“谢谢信任,”凌未行颔首,又看二人一眼,淡淡笑道,“其他的事,待你出
院再说,好好保重吧,兄弟。”
他说着开门出去。他一身风尘仆仆而来,又一身风尘仆仆离去。
苏晨不觉盯着轻轻关上的门板失神,这一生,她注定对不起他。
这么好的人。
苏晨一眼,对纪叙梵来说,就像被当头浇了盆冷水。
这里有她合不得的人,不过已再不是他。
他该怎么做?
他已是个残废,也许最好的选择就是……放手。
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人真的会看透许多东西,包括所谓爱情。
所以她濒临生死之后,不再爱他。
而方才在手术中,他总保有一丝清醒意识,他告诫着自己,绝不能死。
他死了,她的父亲谁来救?他死了,以后谁照顾她?
他醒来后,医生半玩笑般告诉他,他的求生意志顽强得有些可怕,本来以为
他无非两种结果,一是死亡,一是并发症,要将养很长一段时间,而非手术翌日
就醒来。
可是,他忘了,她再也不需要他。
她早已不是当年在樱花树下缠着他喊哥哥的小女孩,也不是倔强却深爱他的
女人。
是嫌弃他的残疾,还是真对行动了深刻的感情?
如果,这一扇门外面有她的幸福,那么放手吧,让她幸福吧。
如果很爱一个人,也许不是可以生死相许,也不是相伴一生的承诺和心情,而
是成全。
她对他还有些同情的,他自嘲~笑,漠视着伤口和心一瞬迸裂开来,蓦然
淡道:“你回去吧。我们之间……到此为止,我从此再不纠缠你,你也不要来
找我。”
苏晨想过很多次,眼前这个男人会怎么跟她说他们之间的事。
却没想到是这样。
他毫不迟疑的态度让她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扶着床檐方才站了
起来。
她飞快开门,离开了这家让她觉得窒息的病房。
门一合上,纪叙梵已拔掉自己手上针头,但他走到门边,却站了一阵子才打开
门。也许是一两分钟,也许是十多分钟,等到他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开门,赤脚奔
出的时候,走廊里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他想,若是她还在这里徘徊,他一定不顾一切将她抱进怀里。
夏静宁正好捧着一束香水百合回来,看他出来,惊道:“梵……你这是做什
么?我扶你回去躺着。”
“我不是让你回去吗?你回来做什么?”纪叙梵却毫不留情地扔掉了她送进他
怀中的鲜花,也避开了她的搀扶,情愿狼狈地扶着墙壁,支撑着身体。
夏静宁想起一刻钟前,病房里他冷漠的逐客令。
他说:“宁,你的威胁已经解除。你回去吧,以后请不要在我和苏晨的生活里
出现。”
她当时也是惊得愣在他床前:“你用自己的命来救我,现在却赶我走?”
纪叙梵道:“是,我没办法看着你在我面前出事,无论我怎么恨你,但我曾那
么爱你,我认识了你这么多年。你的命更是苏晨用她和我们孩子的性命救的。最重
要的,弘挟你进来之前,坤叔说了一句,教堂附近没法藏人,那些人似乎早便埋伏
在学校里。能做到这点,只有一个可能,我的人里有奸细,所以他们预先便知道我
们的行动,但却不知道藏宝点,不能贸然胡来。”
”原来,哈里德和你言和,你问他一句,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是那个意思。若
是那些人是哈里德的人,他会将他们叫出来。他说没有,你便明白了,那些是弘的
人。你知道,弘不可能这样放过你喜欢的人,不会放过苏晨,可他们在暗,你怕他
们会突然发难,抢苏晨的盒子,所以你让苏晨将盒子给你,不仅因为我,还为了
她,你怕她会有危险……”
她说着声音颤抖,再也说不下去,定定看着他,一双美丽的眸子溢出的不仅是
泪水,还有痛苦。
一旁庄海冰和萧坤交换了个眼色,都从对方眼中读出震惊的信息。
原来,纪叙梵走向纪叙弘的时候,就做好了两败俱伤的准备。
她一刹那只觉得天大的讽刺,奔出了病房,旦尽管终放不下他:
她在医院附近的花店买大束他喜欢的花回来,她想告诉他.她愿意和苏晨一起
爱他,他却拒绝了。
当日,苏晨将死的时候,她知道,他心里再也不只有她一个,可她再难受也告
诉自己,不要绝望。这一刻,看着他一脸冷硬,像最锋利的刀子一般,但他凝着远
方的目光,却那么温柔,就像很多年前他看着她一样……
“宁,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她一阵耳鸣,两限昏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绝望,什么叫生不如死。
一个结束的开始
接着,两年多的时间像水汽蒸发、像雪飘一样过去。
宁遥再次入冬。
对很多人来说,两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平凡的生活继续着,对一些人来
说,却彻底改变了人生。而对苏晨来说,这两年也发生了几件大事。
她终于见到了亲生父亲苏玉涵,她生了场大病,她找了新工作。
她甚至没有去参加纪叙梵在英国开办的音乐学院的开学典礼。
苏玉涵过去了,因着庄霈扬的关系,连方琪也去了。
很有趣的是,庄霈扬和纪叙梵算是不打不相识,一场因缘际会两人倒成了莫逆
之交。
凌未行也去了。
琪琪说,他们在英国纪叙梵的庄园里聚了一回,可惜她没有过来。
他们在壁炉火光前,喝着酒,还说起关于他们这些人的爱恨情仇。
苏晨想起方琪说话时的调皮,似乎他们之间的事,不过是别人的故事。
当一个人能将自己的事和回忆、欢乐和悲伤乃至自卑都可以款款而谈的时候,
代表她已放下。
又或者她心里的伤随时间面上愈合,却更深地烂死在骨肉里。
她知道,方琪没有放下过和严白的感情,就像她一样。
琪琪说,夏静宁也过去观礼了,但并不是和纪叙梵一道过去的,是跟夏静莹和
凌未思一起过去的。
夏静宁和纪叙梵似乎吵架了,两人的气氛并不融洽。
苏晨想,即使他们吵架了,终有一天也会和好如初的。那么难过的事都过了
来,还有什么坎子是过不去的。
她站在窗前,呼出了一口气息,看着它在窗上结成白雾,泪流满面,看着再次
陪伴了她一程的凌未行驾车离开了她租住的屋子。
今天,他们做了场告别。
实际上办完苏玉涵的事情后,他回来那晚,她便向他说了心情。
她告诉他,纪叙梵爱夏静宁,而她还爱着纪叙梵。
他淡淡看着她,淡淡听她说完,看她哭得像个孩子,静静地陪着她。
他怕她出什么事,在她身边守了这么一段时间。
今天,方才,他提出了告别。
他临走前,说,晨,我将你的心情告诉梵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