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宸静静地看着他们,他视云伽南为无物,一双眼睛只盯着卫灵均。
他仍用平常跟她说话时的语气跟她说话:“灵均,你就这么走了吗?”
卫灵均脸埋在云伽南的怀里,她不想看他也不敢看他。
沈令宸没有得到回应,牵牵嘴角,自问自问道:“你走了也好,免得我总担心你要走。”
说完这句话,他看看四周虎视眈眈的群豪。这些人多半是他的仇人。今日他们以替天行道的名义聚集在这里来取他的性命。面对众多仇敌,他坦然无惧地说道:“换个地方,别弄脏我的新家。各位请。”
说完这句,他再次看向卫灵均,卫灵均一直没有再看他一眼。
沈令宸突然仰天大笑起来,说是大笑,毋宁说是哀嚎,像是受了重伤的、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的哀嚎。他的笑声震得竹林上的雪纷纷而落,声音传到山谷又回荡过来。
群雄为之耸动,彼此面面相觑。
沈令宸一边笑着一边向山中大步而去。
众人惊诧过后,拔剑的拔剑,拔刀的拔刀,在身后互相招呼着追逐而去。绝尘山庄的三十六名黑衣影卫仍旧默默无声地跟在主人身后。
他的笑声仍在回荡,红色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只留下一抹影子。
卫灵均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夺眶而出,她头痛欲裂,心仿佛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她像是虚脱了似地法依在云伽南怀中,喃喃说道:“答应我,别杀他。”
云伽南伸手抚上她的额:“休息一会儿吧。”她昏睡了过去,云伽南抱着她下山。
第六十三章 回忆
卫灵均回到云家后就开始生病。云伽南和云和靖请了许多名医来为她看病。那些大夫说,她的身体没什么病。她的身体没病,是心病。
云和靖以为她是因为当众抢婚一事而想不开,一有空闲便耐心开解。
“灵均,我和你表哥都不是那种迂腐之人,这事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多想。过几日你们两个去别庄休养一段时日。”
卫灵均木然点头。
卫灵均和云伽南一起到了一处僻静的别庄去休养。
云伽南每日陪着她观花看竹,弹琴作画,却只字不提沈令宸的事。两人谁也不提。
卫灵均的记忆在逐步恢复,前世今生的,云伽南的,沈令宸的,所有的一切全都渐渐想起来了。
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明白沈令宸说过的很多话的含义。他说:“灵均,你清醒之后,想杀我就动手吧,我死而无憾。”那时,她以为那是他的情话,其实那是内心最真实的剖白。
还有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他抱着她站在窗外看月光,他说要她记住他此时此刻的身份,他要她记住的是一个短暂的、借来的身份。
所有关于他的一切都历历在目,她不能再想了,迟早有一天,她会被记忆压垮。
云伽南来看她。两人一起坐在暖阳下说话。
云伽南说道:“灵均,你说咱们的婚礼还要补办吗?”
卫灵均摇头。
云伽南又问了一些家里的事,她每次不是点头就是摇头。
云伽南苦笑道:“你都没有想说的话吗?”
她有想说的,有一个问题一直在她脑中盘旋。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下山后发生了什么事?”
云伽南脸色微变,默然以对。
卫灵均仍在固执地等待着,她特别想知道这个问题,但没有人告诉她。
云伽南缄默许久,缓缓地说道:“他也许死了,也许没死,我一直不想提他的名字。灵均,你应该懂得我的心思。”
卫灵均道:“我懂得。”
云伽南说完,似乎又觉得自己的语气过重了,他情不自禁地抱住卫灵均,用压抑的声音说道:“我不提一个男人被当众抢婚的难堪,我只说我对你的担心,只说父亲对我们两个的担忧,只说我们满江胡地找你。你说我该不该恨他吗?”
卫灵均道:“我都明白。”
从这以后,卫灵均再也没有提及沈令宸的名字。她没提,云伽南更不提,云家的下人更不敢提。
气候经冬入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江春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早春时节,别庄四周已是一片盈盈绿色,柳芽半吐,绿染芳原,烟笼远处。
云伽南为了让卫灵均高兴,打发人去请孙玉章过来。
孙玉章曾经是她唯一的朋友。
两人多日不见,多少有些隔阂和陌生。
卫灵均问她:“义父义母还好吗?”
“还好,他们时而糊涂而时清醒。”
“你这次来,他们怎么办?”
“云家子留了人照顾他们。”
孙玉章陪着她一起去郊外踏青散步,一起说话谈心。
有一天,两人终于提到了沈令宸的事。
孙玉章道:“我当时就听说你们的事了。”
卫灵均纳罕:“怎么连你都听说了?”
孙玉章道:“我们虽然隐居在山庄,但总得下山去采买东西,有人的地方就有传闻。”
卫灵均默然。
孙玉章想了想,又好声安慰道:“再轰动的事情传些时日便会渐渐淡出,你也别想太多。”
卫灵均笑道:“你说的是。”
再一次地,她又提起了那个问题:“那么,你听说沈令宸的死讯了吗?”
孙玉章摇头:“想必他应该没有死。如果他死了,全江湖的人都该知道了。”
卫灵均深深地松了口气。只要他没死就行了。
孙玉章奇怪地看着卫灵均的神色:“你不恨他?不想让他死吗?”
卫灵均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孙玉章沉吟片刻,恍然道:“也是,其实你早就喜欢上他他对不对?在路上的时候就开始了。”卫灵均没有回答孙玉章的话,因为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有了孙玉章的陪伴,卫灵均看上去开朗许多。
她明白云伽南对自己的苦心,也不容许自己沉溺太长时间。这对云伽南不公平。
当她意识到这个问题后,便开始试着振作精神。
卫灵均用心打理她和云伽南的生活。这些事情都是她前世作惯的,做起来得心应手。再加上,她身体好转,精力比以前旺盛许多,显得更是游刃有余。
日子如流水一样的逝去,从正月到了二月,气候一日比一日暖和。卫灵均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她的身体越来越健康,但心里却始终有一个隐蔽的缺口,可她一直不想正视,也不愿意正视。
这一晚,卫灵均又做梦了。她已经好久没做梦,但这一晚却做了。梦境十分逼真。
第一个场景是在茫茫无际的大草原上。她和一个人,一个男人共骑一匹风驰电掣般的快马在草原上驰骋。
第二个场景是在山中,大雪满山,四下里是白茫茫一片。她和一个红衣白发的男子在打雪仗。
第三个…
每一个都有沈令宸的影子。
第六十四章 醒悟
梦一旦开始做,其他的梦也纷至沓来。
关于沈令宸的记忆从没像现在这么清晰过。
他的面容,他的声音,他的笑容,全部一一呈现在她的脑中。
她一直在做梦,日子仍在平静地流逝着。在云府,她是云家的表姑娘,是当家主母。前一世,她就过着这样安稳平和的生活,一直到她死。
可是如今,她却有了不同的感触,说不上厌倦,这也许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可她心灵深处总有一些不满足。就像她起初以为自己最喜欢清茶,当她饮过烈酒后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个贪杯者。
可是,她又该怎么办?
如果没有前世的记忆,也许不会是这个结果;
如果没有那一段节外生枝的事件,她的心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纠葛。
可是这两件事偏偏都发生了。
卫灵均已经回来一个多月,抢婚事件表面上似乎淡了下去。
云和靖又把两人叫过去商量婚事。他的意思是不补办了,拜过堂后就可以圆房。之后,他们两个不想呆在家里,可以换个地生散散心。
听上去这最好不过的安排。
卫灵均没有反对的理由。
卫灵均没有异议,云伽南也没有。云府的下人又开始忙碌起来。与上次的不同,这一次是悄悄的忙碌着。
但该请的人还是得请的,比如上次来帮忙找人的那些江湖侠客。
云和靖下了帖子宴请这些人。卫灵均做为云府的女主人自然也要在场,云伽南怕她尴尬,就对外说,她身体不适,需要休息。众人都知道她身体不好,自然也无人计较。
外面高朋满座,一片喧哗。卫灵均独自坐在屋里。她到底还是坐不住,便出去散心。
宴席设在园子里,众宾客一边唱酒一边高谈阔论。
那些人酒兴一高,说话也开始口无遮拦起来。
不知是谁先提及了在紫宵山围攻沈令宸的英雄事迹。
有人说在夸夸其谈自己的本领高强,连大名鼎鼎的沈令宸都险些败在他手。
有人随声附和,也有人在顺势吹捧自己。
众人正讨论得兴高采烈。
突然有人淡淡地说道:“你们不知道吗?沈令宸那日中了毒,损伤了七成功力,那日决战时,他大概只发挥了两成的功力。”
众人瞬间沉默下来。
刚才在自吹自擂的人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气急败坏地嚷道:“简直是一派胡言。”
“是啊,胡说八道。请问阁下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那人道:“万紫山庄。”
有人咄咄逼人:“谁说的?”
那人又道:“现在的一个朋友,他也在万紫山庄求医。”
还人想接着逼问,但那人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闭口不言。大家明白,这其中牵扯到云家的少夫人的事,实在不宜再提及。
众人心照不宣地打个哈哈:“来来,说些别的,喝酒喝酒。”
他们的话一字不拉地落在了卫灵均的耳中。
她靠着一棵树闭目沉思,心潮起伏不定。
原来,她的身体好转不单单是因为万无云的医术高。
原来,她失忆时沈令宸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假的,包括他的身体。
丧失七成功力,他比谁都明白他要面临什么后果。
她突然想起了她清醒后的第一个黄昏,他在暮色中蹒跚走来的身影,她把他误叫成“老伯”。
她想起了他们相守的最后一个今晚,他口吐鲜血,不省人事的样子。
她也想起了那日在仙女峰中,他如野兽哀嚎一般的大笑声。
所有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她也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即将到来的婚事没有喜悦,没有期盼。不可否认,前世她与伽南是真的相爱,他们相互依偎。可是今生,一切都不同了。自从她踏入绝尘山庄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她被热烈如火、神秘莫测的沈令宸吸引蛊惑,她一直在用理智抗拒着。当她清醒时,她尚能抵抗。可是随着记忆失去,一切顾虑和理性都不复存在。她与他之间只剩下男人与女人最原始最单纯的感情。所以,她毫无防备地接纳了他。当他撒谎说他是自己的丈夫时,她觉得她的丈夫本就应该是他。
也许,她应该做出一个决定了。她不能再继续伤害云伽南了,这对他不公平。
卫灵均想通了这一点后,决定向云伽南坦白。
云府的众位宾客散去后。
卫灵均对云伽南说道:“表哥,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云伽南对卫灵均笑了笑:“你说吧。”
卫灵均平静地注视着他的目光,缓慢而又清晰地说道:“对不起,表哥,我想去找沈令宸。”
云伽南静静地看着卫灵均,他的目光沉静如水,带着悲凉、宽容和淡淡的伤感。
卫灵均鼻头一酸,前世今生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头,他们的相依相偎,相互扶持,他在病床前对自己的精心照料,抢婚事件后,他对自己的宽容和体谅。
“对不起,伽南。都是我一直在负你。”
云伽南慢慢伸手出手,抚摸着她的头顶,温声说道:“不用说对不起,其实这些日子我早察觉到了。你一直不快乐。”
卫灵均的眼泪掉了下来,无声地哭着。
云伽南又道:“你想去就去吧。”他的声音平淡又极有安抚作用。
卫灵均的心了跟着渐渐平复下来。
两人相对而坐。
过了一会儿,卫灵均想起自己对跟舅舅辞行。云伽南听罢,轻轻摇头:“你别去面辞,他会、会一时难以接受。你悄悄离开吧,由我来解释。”
卫灵均的心头涌上一丝感动,他一直都是这么体贴周到。
夜深了,云伽南缓缓站起身,说道:“我该回去了,明早就不送你了。到了他那里以后,记得给家里来封信报个平安。”
卫灵均重重地点了点头。
云伽南轻轻带上了门,走了出去。
卫灵均独自呆坐在那里,她没有料到这句难以启齿的话如此轻易地说出了口,她更没想到云伽南会轻易地放她离开。
这一晚,卫灵均又做了许多梦。有关于云伽南的,更多的是关于沈令宸的。
别的梦倒没什么,倒是最后一个梦让她很不安。
她梦见沈家废园后那密密麻麻的坟茔中又多了一座新坟,而她,则孤零零地站在苍凉的暮色中,头顶上,成群的乌鸦嘎嘎叫着飞过。
她不敢深想这个梦的寓意。她只想快一点见到沈令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