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灵均在沉沉的睡梦中,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冷时如坠万重冰窖,热时如堕火焰山上。极致的冷与热后,她的身体像是被人放进温泉之中,四肢百骸被温暖的水包围着浸泡着,浑身上下毛孔张开。这种感觉持续了许久许久,有多久她都记不清了。她只依稀记得那令她十分舒服的温泉在渐渐减少,在慢慢地干涸。有人在用针刺着她身体的各处穴道,又酸又麻又痛,她的身体颤栗着痉挛着,她越来越疲倦,复又进入深沉的睡梦之中。
半个时辰之后,万无云用倦怠无力的声音说道:“我没料到,她的身体内竟然还有一种极其隐蔽的毒,更可怕的是这种毒发作时,跟她病发时极为相似,所以才瞒过了这么多人。这是我的疏忽。”
沈令宸没有回答着他,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正在极力强撑着。
两个时辰过去。
万无云用衣袖拭着额上的汗水,对沈令宸说道:“已经好了,你——你先睡一觉吧。”
第五十九章 幻境(一)
卫灵均一直在昏睡着,她并非全无知觉,她有时能察觉到有人在挪动她的身体,有时也能感觉到苦涩的药汁流进她的嘴里,起初是用勺子喂,后来则是用嘴哺进她的嘴里。她知道那是她的丈夫,可她仅仅只是知道,身体却不听她的使唤。她的手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一碗碗药汤灌进她的嘴里,一根根针刺在她的身上,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坚硬麻木了,甚至没有疼痛的知觉。
后来的事情,卫灵均已经不知道了。她的脑子越来越混沌,如同盘古没有开天辟地之前,天和地没有分开、搅成一气的那种混沌。
许许多多不知是谁的记忆窜进她的脑海中来,没头没尾的记忆片刻像雪花一样纷至沓来,使得她头痛欲裂。
卫灵均彻底醒来时,是在一个黄昏,她在位于仙女峰中的家中醒来。沈梦影不在身边,但她的手触摸到床的另一边尚是温的,她知道他肯定就在附近。
卫灵均慢慢地下床,扶着床走了几步,待身体慢慢适应之后,才缓步朝外走去。
屋外,沉沉暮霭笼罩着群山万壑。树林和青山都变成了暗紫色。
山风凄厉,枯枝拍打着窗棂。卫灵均的心头无端地涌起一股悲凉之色,她出声叫人。
刚喊了一声,外面就出现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
卫灵均先是一怔,随即想到可能是新雇来的佣人,她迟疑了一下便出声道:“老伯。”
那位“老伯”猛地停住脚步,剧烈地咳了一声,才用嘶哑的声音说道:“笨蛋,连自己的相公都不认识了,还叫老伯。”
卫灵均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他一步步地向她走来。在深沉的暮色里,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仅仅从步伐上看,这个人一点也不像她的丈夫。他走起路来,像带着风一样,能瞬间飘至她面前。
眼前的人却像一个迟暮的老人,步态蹒跚沉重。
巨大的震惊之下,她不禁脱口而出:“我、我昏睡了多少年?”
沈令宸终于走到了她面前,他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喘息着笑道:“你昏睡了二十年。”
卫灵均当然听得出他在说笑。她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伸手摸着他的脸。他的脸依旧光滑细腻,却清瘦了许多。
沈令宸让她摸了一会儿,抱起她往屋里走去,“外面山风太大,进去吧。”
沈令宸把卫灵均放回床上,摸索着找到火镰将灯点亮。
灯光照亮了昏暗的房间。卫灵均的眼睛也看到了她该看到的。
她眼前的沈梦影用布巾包着头发,他的脸憔悴浮肿,眼窝发青。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喃喃问道。
“到底怎么了?”她不等他回答又接着问道。
沈令宸对她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总是不肯醒来,我有些着急,生了一场小病。很快就没事了。”
说着,他伸手又去抱她。
卫灵均注视着他的目光,重复问道:“真的?”
沈令宸面不改色地道:“真的,不信你去问万大夫。”
卫灵均不说话了,她扑进他的怀中,紧紧地抱着他。
卫灵均大病初愈,醒来的时间并不长。沈令宸趁着她醒时,哄她吃了晚饭,喝了药汤,又接着让她去睡。卫灵均有太多的话想跟他说,可是她的身体不受她控制,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这一晚,她又开始做梦了。
梦中,她和她的丈夫相依相偎。他为她弹琴作画,吟赏烟霞。她生病时,他总在床前陪侍着,好心劝慰;当她因病痛折磨得难以入睡时,他总像是哄着婴儿入睡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轻声哄劝…
卫灵均感觉自己似乎在梦中过了一生,直到她的耳边传来压抑克制的咳嗽声。这声音似曾相识,她梦中的丈夫似乎也经常生病。
她情不自禁地喃喃唤道:“伽南,伽南。”
咳嗽声骤然停住了。
沈令宸轻轻地起身离开来到窗前,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独自聆听山风呼啸,枯枝拍窗。
卫灵均做了一夜的梦,沈令宸在窗前听了半夜的风声。
熹微的晨光照进窗子,风比昨晚小了许多。
卫灵均将醒未醒,沈令宸走过去帮她穿衣服。
“今天天气暖和,我带你去万大夫那里再复诊一下。”
“嗯,好。”
卫灵均嘴里答应着,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看到他的眼里布满血丝,关切地问道:“你昨晚没睡好吗?”
“不,我睡得很好。”
沈令宸帮卫灵均穿好衣服,又给她梳好头发。他以前做这些总有些笨手笨脚,如今做得极为顺手。卫灵均闹着要帮他梳,他笑着拒绝了:“我的已经梳好了,咱们快点下山去,别让万大夫等急了。”
两人一起携手下了仙女峰往万紫山庄而去。沈令宸本想像往常一样背着卫灵均上山。可惜,他再也不是从前的他,他早已力不从心。
卫灵均步伐轻快,走在他面前。
见此情形,她心中疑云再起,转头看着沈令宸问道:“你真的不要紧吗?一会儿我一定得让万大夫帮你看看。”
沈令宸苦涩地笑道:“我说没事就没事。”
他们走走停停,往常半个时辰的路,他们这次用了一个时辰。
万无云先为卫灵均复诊,他对沈令宸说道:“她恢复得极好。”
沈令宸由衷地笑了。
万无云突然又郑重说道:“我记得你曾答应过我,只要我治好尊夫人的病,你便破例接纳我这个朋友,不知你这话是否算数?”
沈令宸淡然一笑,道:“我说过的话一向算数。”
万无云朗声大笑:“那么从此刻起,我们就算是朋友了。”
沈令宸道:“的确是。”
万无云看看一头雾水的卫灵均,语气恭敬地说道:“那么,弟妹,能否请你到外面闲逛一会儿,我想和这位新朋友说几句话。”
第六十章 幻境(二)
卫灵均用困惑的目光看着两人,沈令宸对她说道:“去吧,到外面去玩一会儿。”
卫灵均只得点头:“好吧。”
卫灵均离开后。
两个男人静静对坐。
万无云道:“按照常理,今日本当不醉不归。可惜你身体有恙,咱们以茶代酒,干了这杯。”
万无云举杯,沈令宸亦举杯。
一盏茶尽,万无云徐徐开口道:“我家世代从医,我从小就陪着父亲见多了人世百态。愈是年长愈是觉得,众生皆苦,人人都逃不过这人生八苦,八苦者,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这五蕴六识创生的境世界皆为幻境。”
沈令宸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
万无云长长叹息一声,默然片刻,又道:“以前我们不是朋友,对你们之间的事我没有立场置喙。既然我们已是朋友,那我就多说一句:人生本即是幻境,又何苦再创一幻境?”
沈令宸浅浅一笑,答道:“于我而言,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不是风景,而是没有戳破的谎言和不用醒来的幻境。”
万无云冷静地说道:“可是谎言终归要戳穿,幻境终究要破灭。还有,你已经不是原来的沈令宸了。”
沈令宸面色沉静如水。
万无云接着又道:“能否听我一句劝:现在就放下这一切,立即远走高飞。”
沈令宸一直沉默着,良久之后,他坚定地摇摇头,苦涩地说道:“我做不到。”
万无云默默地看着沈令宸,他知道自己只能言尽于此,再多说也无益。
他缓缓站了起来:“我的话已经说完了。”
沈令宸也随之站了起来:“心意已领,但我还是决定顺从自己。”
万无云笑而不语。
沈令宸回之一笑,突然又想起什么,嘱咐道:“如果我的内人问你关于我身体的事,请务必替我圆慌。”
万无云道:“你上次已经嘱咐过了。”
沈令宸无奈地说道:“没办法,她越来越不好骗。”
两人说完话,万无云又开始给他们开药。
“她体内的两种毒已经引了出来,但先天的体虚只能靠慢慢调养。她的身体虽然比不上旁人,但跟以前相比,已经康健许多。不出意外地话,寿命至少可以延长二十年。”
沈令宸笃定地说道:“二十年已经足够了,到时候你的儿孙应该也可以行医了,说不定会想出了新办法。”
万无云笑了笑:“我就当这是对我的恭维。”
万无云破例将两人送出山庄。
卫灵均一直在好奇地打量着两人,终于她问出了一直盘旋在脑中的问题:“男人交朋友这么简单吗?”
万无云认真地回答道:“两个男人朋友成为朋友很简单,一杯酒就够了。”
沈令宸也道:“两个男人成为敌人也很简单,一个女人就够了。”
卫灵均忍俊不禁。她虽然仍未痊愈,但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脸色不再是没有血色的白,而是一种泛着淡淡光泽的莹白。她的双眸清亮如山间泉水,两眉弯弯,笑时,整张脸宛若发光;不笑时,脸上仍有笑的余韵。沈令宸每每看到她的笑颜,目光便再也移不开。
卫灵均的目光在两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她忽然对沈令宸说道:“你先走,我想对你的新朋友说几句话。”
沈令宸委婉拒绝:“你可以当着我的面说。”
卫灵均坚决不从:“我就要背着你说。”
万无云对沈令宸使了个眼色,道:“那就让她背着你说了,毕竟我们刚才也背着她说话了。”
沈令宸只好依从,十分不甘愿地到前面去了。
卫灵均看他走得远了,才出声问万无云:“万大夫,我总觉得梦影他身体有些不妥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在我昏迷不醒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万无云镇定自若地道:“哦,他又跟人打了一架。身体受了点伤,不过应该很快就好了。”
卫灵均将信将疑:“真的?你没骗我?”
万无云笑了笑,道:“我从来不骗没骗过我的人。”
卫灵均想了想,自己好像还真没骗过万无云,她放下心来。
沈令宸在前面停下来等着他们。
卫灵均快步跟上,万无云停住脚步,拱手对两人说道:“且送到这里,改日再会。”
沈令宸拱手还礼:“再会。”
万无云转身回庄。
卫灵均依偎在沈令宸身边,两人一步步走下台阶。
卫灵均仍对两人这么快成为朋友的事感到好奇。
“夫君,我能不能也去交个朋友?”
“那要看对方是男是女。”
“男人不行吗?”
“不行!”
“可我觉得男人与女人也可以成为朋友呀。”
“骗人,除非互相看不上眼。”
“可是互相看不上眼又怎么能成为朋友呢?”
“所以,你最好还是别找男人当朋友。”沈令宸如是下结论道。卫灵均当然不服。两人一直在争论这个问题,直到下了万紫山庄。上仙女峰时,两人又开始争论另一个问题。
卫灵均兴致很高,可是初愈后的身体仍很虚弱,一到家就开始犯困。
沈令宸照例先哄她入睡,等她熟睡后,他就一直坐在窗前发呆。
天渐渐昏暗下来,窗外的景色变得凄迷朦胧。又一个黄昏来临了。
他突然想到灵均还没吃晚饭,便起身去叫她。
卫灵均睡得正香,他推她,她嗯了一声翻身又睡了过去。再叫她,她闭着眼睛抓住他的胳膊,轻声撒娇:“你陪我睡。”
沈令宸低头一笑,正要答应。却听得卫灵均又喃喃说道:“伽南,你好讨厌。”
沈令宸宛若受了重重一击,他以手拄床久久僵立在那里。
他轻轻地抽出胳膊,悄悄地走了出去。
屋外,暮色苍茫,山风悲旋,竹林萧萧。
四周寂静得如同混沌未初的太古。
他突然想喝酒,喝那种最浓烈的酒。哪怕他的身体不宜喝酒,他还是想喝。
山中当然有酒,即使没酒,他总能想办法弄到酒。
沈令宸坐在木屋前,独对着遍山的竹林,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从黄昏时分一直到月上东山。
满地银白的月光,溶溶如水,清冷如冰。
在他喝得醉眼迷离时,一只手握住了他的酒杯。
卫灵均不知道时候醒了。
她夺过洒杯生气地说道:“你这人怎么这样?竟敢趁我睡着偷着喝酒。”
沈令宸没有说话,他长臂一伸卫灵均捞了过来,拦腰横抱起她,满满的酒气喷在她的脸上。
卫灵均反手将剩下的半杯酒倒在自己的锁骨里,轻声说道:“我请你喝一杯,喝完这杯答应我以后不准再偷喝。”
沈令宸醉醺醺地答应道:“好。”
他低头去品尝世上最美的佳酿,饮一口足以让他沉醉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