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韵散,心中犹自一片空旷清凉,忽然听见背后一声幽幽的叹息。

沈瑄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飘飘然的玄衣人影从门边过来,走到灯下。那人一双明澈的秀目,如谷底一泓清泉,幽深不可测,——正凝望着他。沈瑄不觉心中一震,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那人道:“我梦中听见你弹这曲子,就起来看看。你是谁?”

沈瑄这才明白过来,这正是那个昏迷的少女,竟被自己的琴声唤醒。不觉欢道:“你终于醒了。”

少女道:“我睡了很多天么?这又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在这里?”

沈瑄道:“这是葫芦湾,在下的寒舍,你四天前在湖上落水被救到这里来。”

少女道:“葫芦湾…落水…”不解的摇摇头,“我不知道。”

沈瑄有些紧张:“姑娘贵姓?”

少女眼神一片茫然:“姓什么?我…我不知道。”沉吟半晌,仍是摇着头:“我怎么不知道?”

沈瑄的心顿时坠入了冰窟:她真的失去记忆了。

只见那少女满脸惶惑,浑身颤栗起来,喃喃道:“真的不记得了…我是谁…怎么会…”

沈瑄不忍,忙道:“没有关系,你睡了这样久才醒过来,自然不太清醒。明日便会好的。”

少女咬着嘴唇,不知所措的立在那里。沈瑄心想,若让她回去睡,只怕又醒不过来,犹豫片刻便道:“我弹琴给你听好吗?”少女听见,便低下头,在椅子上坐下来。

沈瑄揉了揉弦,静默一回,仍是弹起刚才那只箫曲来。可是心神总也宁静不下来,弹了一半变戛然而止,再也接不下去。忽然身后箫声悠然响起,清幽无限,续着断曲吹了下去,与那日湖上的调子分毫不差,只是隐然又有凄凉的意味。“原来那湖上的吹箫人就是她啊…”沈瑄望着那少女,静静的坐在那里低吹着一只洞箫,月光如水,泻在她的垂肩长发上。他竟忍不住胸中痛楚起来。

 

“你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乐秀宁循循善诱。

少女还是只有摇头。

璎璎却道:“我知道她叫什么。你看她的剑上写着‘清绝’二字。”沈瑄道:“清绝显然是剑名。”他拿起那只洞箫端详起来,箫身碧绿,上面斑斑点点,居然是用湘妃竹做的。古来制箫多用紫竹,从未见过用湘竹做的,何况吴越之地也没有湘竹生长。那少女的口音却又分明是台州人。沈瑄寻思着,忽然看见箫身上隐隐有字迹,依稀是个离字。璎璎也看见了,叫道:“原来你叫离儿。”那少女淡淡一笑。

 沈瑄却看出那其实只是一首诗,诗句被摹挲已久,早就模糊了,仅辨认出四个字“离”、“泪”、“去”、“时”。

 

离儿从此便留在小岛上,与璎璎和乐秀宁住在一处。她自醒来之后,身体便已恢复了,神智亦清醒如常,甚至武功也一毫没有丧失。她有时在芦苇丛上练习轻功剑术,那三人都看的赞叹不已,她也只是轻轻一笑。但是从前的事情,她却仍是一点也没有记起来。幸而岛上的日子恬淡平静,离儿的过去想不想的起来,似乎也无关紧要。四人都以兄弟姐妹相称,每日一同起居,却也其乐融融。

不过沈瑄从未放弃过要治离儿的病。他翻遍了洞中的医书,又下了几次水,采来一大堆孟婆柳,试着配了十几味药,仍是一点也不见效。自从离儿来到之后,乐秀宁便不再教沈瑄武功了。沈瑄知道她自忖不及离儿武功高强,不愿卖弄,便也不以为意。离儿箫技精湛,意蕴悠远,浑出天然。可是她竟然并不懂乐律。沈瑄便依着七弦琴,教她五音十二律。离儿不日就学会了看着琴谱弹奏。她自爱听琴,便要向沈瑄学习琴技。沈瑄欣然答允,二人每日晚饭后就在草厅内教习。桐庐附近的桐君山上盛产梧桐,沈瑄进山采来一段上好的桐木,为离儿作了一只短琴。离儿根基甚好,一两日内就弹得一曲《小重山》,指法虽然嫩稚,却也飘飘摇摇,另有一番意蕴。学了一个多月,竟已将《离鸿操》弹完,悠然自有深意。

如此过得一段日子,花朝月夜,相安无事。只是沈瑄始终找不到孟婆柳的解药,离儿的病终究治不好。每当念及于此,沈瑄心中便是无尽的怅然。

第五回 烟霭隔花容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醒了,沈瑄发现自己脸上凉凉的,睁眼却看见一只手在为自己擦拭血迹。夜色沉沉,衬的离儿那张脸显得更加苍白。她轻声问道:“你现在觉得怎样?”沈瑄待要坐起来答话,胸前一疼,又倒在草垫上。离儿赶快扶住他,急道:“别乱动啊,你伤得这么重。”旋即又伤感的说:“我若早一点看见是你,也不会…瑄哥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沈瑄一时激动,也说不出话来,只看见离儿一脸关切,心下暗暗欢喜:原来她终究是对我好的。离儿见他不语,从袖中取出一枚银色的药丸来塞入他嘴里。沈瑄吞了下去,只觉得又冰又凉的跟那金针没什么分别。但过了一会儿,寒气渐渐化开散入四肢百骸,变作一种谷底幽兰山中晓雾般的清芬,令人精神大振。沈瑄问道:“是绣骨金针的解药么?”

离儿嫣然一笑,道:“这只绣骨金针上根本就没毒。我那时不得不刺你一针,才瞒得过钱世骏他们。你疼不疼?”说着两眼望着他眉间的伤痕。

沈瑄摇摇头。离儿坐到他身后,两手抵住他背部的穴位。沈瑄知道她要为己运功疗伤,便调理气息,静候她的内力送过来。忽然,只听见离儿轻呼一声,两手猛地缩回去。沈瑄回头一看,只见她瞪着自己,神色颇为奇异。“怎么啦?”沈瑄问。

离儿呆了呆,道:“没什么。我…我不知道如何给你运功。倘若是我伤了,你要救我,会如何做?”

沈瑄略一沉思,随即将运功调理的法门一一道来,离儿记在心里,便又一次将中指抵在他背上。这一会她似乎十分的小心翼翼,沈瑄只觉她的内力来的极为和缓,自己的丹田中却油然生出一股气脉与之应和,两下翻滚交融。过了一顿饭功夫,竟觉得好了许多,几乎能站起来走路了。

离儿见他这一会儿工夫就好了大半,心里十分欣慰,取出几件衣服道:“这四周都是丐帮的人,不过我已经将他们点倒了,你快换身衣服逃走吧。”

沈瑄点点头称谢,忽然看见离儿倚在门边,待走不走,眼神怪怪的,遂问道:“离儿,你要对我说什么事情吗?”

离儿低下头,含含糊糊的说:“瑄哥哥,我…我想跟你一起走。”

沈瑄见状,心中一动,道:“他们对你不好?”

离儿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只是说不出话来。

沈瑄道:“那我们回葫芦湾,好么?”

夜色朦胧,看不清离儿的脸,只觉得她的眼睛如星星般一闪一闪的,言辞也飘忽不定:“我,我老是住在你家里…会不会…你…”

沈瑄道:“离儿,只要你愿意,在葫芦湾住…住多久都没关系。”他本来想说,你可以住一辈子,只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只得临时改口。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道:“无论你住多久,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离儿不语,过了良久,低声道:“很好。”

沈瑄心中一阵激动,欢喜得就要去握她的手,可又不敢,只好痴痴凝望着那个楚楚的形影。离儿忽然抬起头来,不想正撞上他的目光。两人一阵羞愧,相视而嘻。

沉默了许久之后,离儿终于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去取了东西就来。”身子一晃,在夜色中消失了。沈瑄换好衣服,犹自觉得恍恍惚惚如身在云端。她说“很好”,那是什么意思呢?感怀于心的事情,一瞬间就到了眼前,未免显得太过容易,太过虚幻,不足以作为长久的依凭。“这不是梦罢?”走到门外,凉风一吹,忽然记了起来:“阿秀姐姐交代的事我却忘了。”可是乐秀宁的话并不翔实,他此刻满心里全是柔情蜜意,也就旋即把乐秀宁的吩咐抛在脑后。四顾无人,心想这还是在钟山脚下,不知离儿的住所在哪里,离这儿远不远?

忽然道上几骑人马飞驰而过,为首一个银鞍白马,雪白鲜亮的披风在夜色中十分耀眼。这群人在街对面一扇门前停下,一人跳下马叩门。过了一会儿,一个仆佣出来问道:“是罗浮山汤公子到了吗?”

那个白衣人道:“正是在下。”那仆人鞠躬道:“汤公子请进,九王爷今天下午接到公子的帖子,现在在书房等候公子多时。”

沈瑄这才吓了一跳,原来对面就是钱世骏的寓所,却不知离儿为什么去了半日还不回。其实离儿并未走多久,只是他自己心里过于急切,便是一刻三秋了。沈瑄忍不住,悄悄的绕到旁边的一个偏门溜进去。这里只是钱世骏临时的住所,也没有几间房,却不知离儿在哪一间。沈瑄看见一间屋子亮着灯,便轻轻走到那窗下,向里窥探。

只见那白衣人站在房间正中,却是背对着沈瑄.钱世骏一边倒茶一边说:“汤兄为何这时才到,上午的盟会可惜汤兄不在,小弟深为遗憾。”

汤慕龙道:“其实我早就到了,只是暂时不想露面而已。”说罢转过身来望着钱世骏。沈瑄这时才看见他的庐山真面,暗暗吃惊:天下竟有这样的人,钱世骏也算得仪表堂堂了,可跟汤慕龙比起来简直俗不可耐。不用说他的面貌如何出众,但见他此时也不过一袭素净白衣,别无装点,却自有一种华贵优雅的风度,英姿飒爽的神采,令人倾倒。事实上汤慕龙的确是江湖上绝顶的美男子,不知多少少女心中倾慕不已的“南海小白龙”。他只在似笑非笑之间,便没有哪个女子能抵挡得了了。

钱世骏皱皱眉道:“汤兄此上钟山,莫非另有打算?”

汤慕龙正色道:“不错。钱兄,你我也算故交,我深夜来找你,也不打算绕弯子。今天上午在钟山顶上,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姑娘是谁?”

不但钱世骏,连窗外的沈瑄也莫名其妙,禀住了气细听。只听钱世骏犹疑道:“那是我的义妹。”

汤慕龙冷冷道:“义妹?天台山的蒋小姐几时拜了钱塘府府九王爷做义兄了?”

钱世骏听见不是话,不觉怒道:“蒋姑娘曾在钱塘江上大战吴越王妃,为惨死的一个武林同仁报仇。我见她与我同仇敌忾,于是拜作异姓手足。那时在下许多朋友都作了见证的。这一年来,在下始终对蒋姑娘礼敬有加,照顾得无微不至,从不曾半分委屈了她,江湖上有目共睹。不料倒惹得汤兄见怪起来!”

汤慕龙闻言一笑,歉然道:“是我错怪钱兄了。小弟本无此意,只是我此下罗浮山,为找蒋姑娘几乎跑遍了江南诸国,好不容易发现了她,却在钱兄身边。小弟一时心急…”

钱世骏奇道:“你找蒋姑娘干什么?”

汤慕龙微微踌躇了一会儿,道:“实不相瞒,她是我的未婚妻子。”

沈瑄一听几乎晕倒,钱世骏也惊讶得半天没说出话来。汤慕龙续道:“我此次上钟山来找钱兄,就是想接她回罗浮山完婚。”

“怎么会是这样,汤慕龙的妻子,怎么会是这样!”沈瑄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一下子灵魂出了壳,一点主意也没有了。

只听见钱世骏笑道:“汤兄想接未婚妻子回家也是理所当然。不过,现在却有些困难。”

汤慕龙怫然道:“怎么?”

钱世骏道:“上个月舍妹与人争斗,一时没了她的下落。待我找到她时,她却不知中了一种什么奇怪的毒,竟然把什么事情都忘记了。小弟遍请名医为她诊治,一点用也没有。小弟为此也非常伤脑筋。”

汤慕龙急道:“怎会如此?你将她带来见我一面吧,或许她还记得我。”

钱世骏淡淡的道:“此时夜深了,叫舍妹出来见人恐怕有些不便吧。而且…舍妹失忆之前也没提到过与汤兄有婚姻之约。”

汤慕龙咬牙道:“她何必对你说。但我与蒋小姐的亲事是她祖父天台山蒋老前辈亲口许下的。去年岭南武林盟主秦大侠亲自作伐牵线,家父又与我上天台山面见蒋老前辈求亲。那时蒋老前辈欣然允诺,两家下过定仪,商定的年末就完婚。你怎能在这里拖延?你只将她带来见我一面,我自当重重谢你。”

钱世骏笑道:“汤兄这是哪里话。汤兄既有关雎之雅意,小弟只好成人之美。又说什么谢不谢的。将来事成,小弟也算得汤兄的内亲,小弟正是求之不得。”

沈瑄在窗外闻言,暗骂着钱世骏简直是无耻小人,为了讨好汤慕龙,竟不回护一下离儿。只见汤慕龙向钱世骏长揖道:“如此多谢钱兄了。”

钱世骏笑盈盈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果然引着离儿进来了。沈瑄满心里焦急,却想不出任何办法来。只见离儿一脸茫然的望着汤慕龙。钱世骏却笑道:“妹妹,这是岭南罗浮山的汤慕龙汤公子。你可还记得他么?”离儿不答。钱世骏又道:“汤公子是你的未婚夫,此次专程来接你回岭南完婚。你可随他去了。”

离儿冷冷道:“你怎么说什么话!我不认识他,为什么要跟他去岭南,还要我嫁给他?”

钱世骏叹道:“妹妹,你真的什么都忘了。汤公子与你早有婚姻之约,你真的连他也不记得?好好想想。”

离儿一脸的惊恐,拼命摇头:“你胡说!不可能的!我不会与这个人订过婚的。”

钱世骏道:“这是千真万确的。哥哥怎会骗你?”

离儿凄然笑道:“你怎的不骗我?你说我是你义妹,就将我从岛上带出来跟着你到处跑。倘若你骗我,我又怎知你这义兄是真是假?反正我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钱世骏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汤兄,舍妹如此说话,我也无法。不如你同她讲罢,你既是她未婚夫,或者她对你尚有几分印象。”说着转身出去,留下离儿和汤慕龙两人在书房里。沈瑄暗道:“不好,这钱世骏如此行事。”离儿见状,退到门边,紧张的对汤慕龙讲道:“我不会再随你去的,你若无话,我这就走了。”

汤慕龙急忙道:“蒋姑娘,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我如此辛辛苦苦找到你,总盼你能明白我的心意。”

离儿转身就走,汤慕龙跃上前去,一把拉住她左臂。离儿回身一掌向他肩上砍去,汤慕龙轻轻让过,仍是不放手。离儿翻身跃起踢他的下盘,汤慕龙不闪不避,受了她几脚,手上的力气却一点不减。如此几回合,离儿挣脱不得,不由得满面通红。正在焦急时,突然“哐”的一声,一扇窗户被重重撞开,刮进一阵寒风,将蜡烛也吹灭了。两人都一愣,不由停了手。离儿却心思灵敏,猛地抽出左手纵身向门外跃去。汤慕龙待要看窗外是何人,不防离儿走了,只的追去。

窗外自然是沈瑄,他见离儿为汤慕龙所迫,急中生智想引开汤慕龙。此时见两人仍旧追逐而去,也急急跟上。离儿却冲出寓所,直往山上奔去。钱世骏这时听得有变,也追了出来。这三人轻功俱是不弱,沈瑄哪里追得上他们,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但他心中惦念离儿安危,便不管不顾的向山上爬去。几乎爬到了山顶,也不见那三个人在哪里。沈瑄正焦急间,隐隐听见山后悬崖的方向有人讲话,心中暗叫不妙,向那边赶去。

只见悬崖边亭亭立着离儿的身影,潇潇长发在凛冽的山风中飞扬。汤慕龙和钱世骏站在一丈之外,欲进不得。钱世骏叫道:“妹妹,快回来,你我兄妹有什么不好讲!”

离儿冷然道:“我叫你们走。”

三人一时无语。但情势似乎十分紧张,谁也没注意到还有人在周围,沈瑄悄悄走近去。

汤慕龙道:“蒋姑娘,你此时不随我去就罢了,何必如此。连你义兄也怨上了。”

离儿不理他:“你们快走!”

钱世骏又道:“妹妹,随我回去吧,别生气了。你不嫁汤公子,我自会好好照顾你的。”

离儿淡淡道:“钱公子,我当然不会跟汤慕龙去。连你也不必过问我的事了。我不会再跟你一起了。你们走罢。”

钱世骏惊道:“你说什么!你病得这么重,我怎放心让你一个人?妹妹别讲气话了,你跟我回去,我和汤公子向你赔不是。”

离儿冷笑道:“钱世骏,你何必这样低三下四的,我算什么?不过是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一切听凭你们摆布的弱女子。我也不知道你怎么会是我的义兄,既是义兄又如何这般对我。你不必再提此事了,我本也不配做九王爷的义妹。你走罢,今后我不识得你。”

钱世骏急道:“妹妹,你怎么这样讲。说走就走,也不念为兄平日里如何对你?”

离儿悠悠的说:“钱世骏,你实话告诉我罢。你抓住我不放,究竟为了什么?我什么也记不得,实在猜不出你的用意。你急者让我想起来的,究竟是什么事?”

钱世骏脸色大变,道:“妹妹你疯了!”

离儿喝道:“不许过来,不然我就跳下去。一了百了!”

汤慕龙柔声道:“蒋姑娘,无论你想怎样都可以,千万别跳下去!我们这就走开,还望你回心转意。”

离儿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冷笑道:“是么?”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衣起处,汤慕龙已飞身跃上,捉向离儿背心。这一下极是凶险,略一拿捏不定,自己就飞向悬崖下去,所以竟是同归于尽的架势。但汤慕龙武功当真极高,不仅方位准确恰恰就在悬崖边上,而且迅捷无匹,悄无声息。离儿本来背对这他,这一回竟然防不胜防。眼看也就被他拖了回来。

但离儿更加敏捷,只见她竟不知如何转过身来跃起,推出两臂。汤慕龙躲闪不及,两人四掌一对,离儿的身子旋即就轻轻飘开,然后朝悬崖深谷重直坠下去。

沈瑄两眼一花,只觉得整个地面也都随着离儿下沉到了谷中。他只听见自己大喊一声:“离儿…”就飞身冲到悬崖边,不假思索一跃而下。

钱世骏和汤慕龙目瞪口呆。

 

沈瑄直听见耳边风声呼呼响,不知向下坠了多久,才看见谷底的峋峋怪石向自己逼近,不由得闭上眼睛。忽然腰间一紧,象是被什么东西卷住了,向上拖去。他下落这么久,本来坠势甚急,这么一拉,立时顿住,觉得五脏六腑都要倾了出来。旧伤一发,天旋地转,几乎晕了过去。他正吊在半空中摇晃,忽然听见上面啪的一响,自己又往下坠去。所幸此时离地已经不远。沈瑄看见地下正有一丛灌木,于是奋力一腾,落在上面弹了几下,竟然不曾受伤。他滚到地上,长叹一声,正要闭上眼,却只见一个人影在半空横跃而过,只象是踩着岩壁稳稳的走下来一般,一忽儿就快要跃到自己身旁,却在半空中急道:“你怎样?哎哟!”

只见离儿一下子跌到在他身边,按住了右脚脚踝,笑道:“功亏一篑!”

沈瑄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离儿在半空中就停落在岩壁上的一棵枯树上,见自己落下,就放出她那条飞雪白绫拉住。可是毕竟下坠的力道太大,竟把枯枝拉断了。所以才会第二次下坠。离儿急急跃下来看看自己安危与否,却不防没站稳,扭伤了脚踝。这一次本来不存生念,又是她救了自己。沈瑄想到这里,万分感动,问道:“你伤的怎样?”

离儿脱下右脚鞋袜,只见脚踝处肿起了馒头大的一块。沈瑄看了看,按住她的脚揉捏起来。离儿一声不吭,却咬紧了牙,想来是疼得厉害。沈瑄不忍,问道:“有针么?”离儿从袖中摸出几枚金针来递给他。沈瑄将针扎在穴道上,轻轻抖动,问:“疼得好些吗?”

离儿微微点头,忽道:“他们也真够狠心,连你也推了下来。只是你怎么在上面?”

沈瑄有些不安的说:“这与他们无关。是我自己跳下来的。”

离儿奇道:“你怎么了?”

沈瑄迟疑道:“我跟着你们到了这里,又见你掉了下去。我,…我心里一急,也就跟着你望下跳了。”

言毕不觉满脸通红。

离儿嗔道:“瑄哥哥,你…”转又不语。

沈瑄笑道:“谁知你并不是真的要寻死,只是脱身而已。”

离儿抬头望望,只见悬崖峭壁,高可千仞。中间一线青天,两边万丈山崖垂直而下,除了几棵枯树,并无落脚之处。她也有些后怕,道:“其实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要逃走。没料到我飞檐走壁的轻功这么好,更没料到你会陪我下来。现下只好还在这谷底待一晚,明日另找路径出去罢。这里定是在钟山脚下了。”顿了顿又道:“只怕明日都走不了。说不定他们料着我不曾死掉,让人守在出口处也未可知。那又不知要躲到几时。”

沈瑄问道:“你真不回去了?”

离儿奇道:“我们不是说好了…瑄哥哥你…”

沈瑄急忙道:“别担心,我一定照顾你的。只是…”他心里想的是,倘若她真是汤慕龙的未婚妻,那该怎么办呢?遂问道:“你跟着钱世骏这些日子,没有记起些什么吗?那他总也能告诉你些过去的事。”

“过去?”离儿呆住了,望着天上几粒疏星,看了许多时,方道:“他说过一些。可是钱世骏,我不敢相信他。他对我很好,也未必都是在骗我。可他们这些人,你永远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怎敢相信他?但我明明知道自己不相信,却又不得不老跟着他们,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忽然凝噎住。

沈瑄听见她语调越说越凄凉,抬头看那张苍白的脸已满是泪水,自相识以来从未见她如此伤心过。难道她从前受过很深的委屈么?沈瑄心中甚是难过,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听见她又道:“瑄哥哥,其实这些日子里,我总是不住的想:我究竟从哪里来,又该往哪里去?那时在葫芦湾,和你在一起,就象是在世外桃源中生活,不用知道这些事情。可是一回到江湖,我就不能不问,不能不想。好象我生来就是为了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可却永远也找不到。只有死去的人才会喝孟婆汤忘掉往事,我大约就是死人了?”

沈瑄扶住她道:“离儿,别哭了。你的病会好的,那时便没事了。”离儿摇摇头,挪到一边蜷起来,把头靠在岩石上,闭上了眼。沈瑄心想:该让她试试我的药,怎么忘了。刚刚将药取出,忽然一转念,又迟疑起来:离儿因为什么也记不起,才会与钱世骏汤慕龙闹翻。但汤慕龙是她未婚夫,恐怕不是捏造。一旦离儿记起往事来,她的心意总还是向着汤慕龙,总还是要跟他去结婚的。

沈瑄心中阵阵酸楚,犹豫不定,没想到他刚刚向离儿吐露自己的情意,就得知她是别人的妻子。离儿虽然此刻对他依恋,但她痊愈后这种感情便会成过眼烟云,他便再不能留在她身边,那又该是何等伤痛!那瓶药握在手中,竟再也递不出去。

他忽然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她永远想不起过去,只是避居葫芦湾里,不问世事,不也一样的平安快乐?

月光间投到谷中来,照在粼粼怪石上,清幽无限。沈瑄凝望着月光下离儿那张美丽而忧伤的脸。忽然,一滴泪水从长长的睫毛深处透出来,亮晶晶的滑过面庞。他心中大震:沈瑄啊沈瑄,你只知自己不愿离开她,却舍得她如此伤心。“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是任何人一生的摆脱不了这样的问题。没有什么人可以真正放弃过去的,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是何等的痛楚与迷惘!你既然心中爱她,就该一心让她好才是,怎能让她陷在这样不堪忍受的痛苦里!

沈瑄走上前去,将一粒药丸塞入离儿唇间。离儿一声不吭的吞了下去,又睡着了。沈瑄坐倒在地上,心中一片荒凉:这药若真的有效,明日便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将来不知能不能忘掉她,但这番苦心她也永远不会知道。

 

沈瑄一觉醒来,已是大白天。离儿不在那里了。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却发现那边一个黑衣少女,对着一条小溪在梳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拂下来。

沈瑄忍不住问道:“离儿,你记起来了么?”

离儿似乎点了点头。沈瑄看她梳好头发,挽成双鬟垂在两鬓,又取出一枚银簪子插上。这簪子还是当时她落难在小岛上,乐秀宁见她一身素服别无簪环,从自己箱笼中取出赠给她戴的。离儿梳妆完毕,转过身来,忽然向沈瑄盈盈拜倒:“沈…大哥,你终是救了我了。这番恩德,让我何以为谢?”

沈瑄连忙扶起她:“离儿你何必如此。我始终当你是,是我的亲妹子一般。”

离儿抬头望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奇怪,说不清是漠然、是问询、是猜疑、还是斟酌。沈瑄不由得的想到:她在想什么呢?一定也想起了自己的婚约,连对我的称呼都换了。是的,她说过要跟我回去,那也是因为当我是“大哥”。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阵地发酸。

她就在他的面前,却又似乎变得很远。婚约就是婚约,是他不能强求她改变的东西。是的,有些话从此提也不要再提,彼此心照不宣。不过,这样也好,从此以兄妹互称,也好相处。他似乎也就欣然接受了,离儿只是他“妹妹”这个事实。

离儿的精神果然与昨日大不相同,不仅忧惧之色荡然无存,又更有一番机敏灵活,神采奕奕,当真是恢复了。沈瑄微微笑道:“如今你什么都想起来了,打算去哪里呢?”

离儿道:“也不去哪里。我有些饿了,你呢?”

沈瑄点点头道:“我也饿了。从昨天早上到现在,竟没吃过东西呢。”

离儿一笑,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串烤鱼来,递到沈瑄面前。沈瑄奇道:“哪里来的?”

离儿道:“小溪里有的是,我不会捉吗?”

沈瑄一看,离儿梳头的那条不大的小溪中,果然鳞光点点,有不少游鱼。溪边还生着一堆火,想来她在自己睡着之时,在小溪中捉来鱼,洗净刮鳞,开膛破肚,又用草绳串起来在火上烤熟了,等着自己醒来。沈瑄笑道:“想不到你这样能干。”

离儿道:“我小时在天台山上,常常自己在山涧中捉鱼玩儿。天台山中有许多山泉瀑布,我一人无事时,就沿着水流向深山里走,走得老远老远回不了家。肚子饿了,就试着烤鱼吃。”

沈瑄心想,原来阿秀姐姐猜得没错,她真是天台派的姑娘。两人分食那串烤鱼。离儿手艺极好,沈瑄只觉得平生从未吃过这样的美味,又道:“你一个小姑娘,父母竟让你在山里到处乱跑,还自己捉鱼,倒也奇特。”

离儿道:“我没有父母,从小和爷爷在一起。爷爷也不大管我。”

沈瑄闻言,不觉心酸。他自己从小作了孤儿,自然深知无父无母的苦楚,却不料离儿也是如此。默然半晌,道:“你的爷爷,就是天台派的掌门么?”

离儿迟疑道:“别人都是这么说。不过我小时却不知道什么天台派。自我记事时,天台山上只有爷爷和我两个人,我也不知道爷爷有什么门徒弟子之类,房子倒是不少。长大后下山,才听见有人说起天台派,仿佛我出生之前,爷爷真的是一派掌门。但却不知为了什么,自灭门户,把弟子赶得干干净净。我只知道,他从不下山,整天在山里晃晃荡荡,有时有闭门不出,却只是发呆,也不见他自己练武功。他不和我住一处,常常几天也不见他,除了教我武功,他其实也不大理我。”

沈瑄又问道:“那你岂不是总一个人呆着,没人照顾你么?”

离儿微微一笑:“怎会有人照顾我,我有璎璎的好福气么?但若说总一个人,那倒也不是,有时雪衣会来陪陪我。沈大哥,璎璎嫁过去之后,过的可好?阿秀姐姐呢?”

沈瑄道:“我走时她们都很好,阿秀姐姐还在岛上。”

离儿道:“那你为何跑了出来?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和钱丹在一起?”

沈瑄道:“我本来也不知道他是吴越世子。”便将他与钱丹结识之事一一道来。离儿听罢,摇头道:“你今后躲开他罢。吴越王妃心计歹毒,世所罕有。那钱丹也未必逊于其母。你和他在一起,太危险了。”

沈瑄道:“恐怕不至于此。我和钱丹相识这些日子,看他只是个淳朴少年,为人很好。哪有什么歹毒的心计?吴越王妃虽然不好,未必他儿子也不好。”

离儿叹道:“你总是不知底里的。你还道昨日在钟山顶上范公子说的那些话是假的么?”

沈瑄想起昨晚听见钱世骏说起离儿与他“同仇敌忾”,不禁冷笑起来。离儿问:“你想说什么?”

沈瑄道:“范公子的话也许是实,但却与钟山大会的主旨毫不相干。”

离儿不解,沈瑄又道:“丐帮做东的大会,帮主却不露面,让金陵范家的人主持。谁不知道范家与南唐皇室素有瓜葛,此番不过是设法召集一些江湖上的力量与吴越王妃作对。吴越与南唐世代为敌,南唐做倒了吴越国掌权的王妃,便已胜了一大半。至于吴越王妃杀了些江湖上的人,江南武林要报仇,那只是借口。范定风借题发挥,煽动大家的情绪而已,好为暗地里的南唐皇帝卖命。钱世骏上钟山之前,在范家住了许久罢?”

离儿点点头。

沈瑄道:“看来钱世骏此番真是要倚靠敌国皇帝,来支持他夺回王位。将来吴越王妃如果当真倒了台,吴越就只好听命于南唐了。”

离儿听罢,半天不语,徐徐道:“沈大哥,没想到你不问世事,却把江湖上的事情看得这么清楚。”

沈瑄道:“天下事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