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宣,你怎么看?”

宣少傅在书院中向来沉默寡言,只与性情奔放,爱说爱笑的欧阳少傅交好些,问他的意见,其实就等于拉个人做和事佬,劝劝骆秋迟就此算了。

屋中,宣少傅淡淡看了一眼骆秋迟,忽地开口道:“就做蛇羹汤赔罪吧。”

“听到没,宣少傅也是希望大事化……”欧阳少傅的声音戛然而止,扭头霍然瞪大了眼:“什,什么,阿宣你说什么?”

“我说,就按照骆秋迟同学说得做,无论何人犯了错,都应当赔礼致歉,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这没什么不对的。”

宣少傅淡淡掀了掀眼皮,还是一副波澜不起的语气,却让屋里众人为之一惊,尤其是一直没吭声的付远之。

他怔怔望着宣少傅,有些难以置信,所有院傅之中,他最为尊重的就是宣少傅,因为他自己最喜算术一门,所以对宣少傅也格外亲近些。

可他一直了解宣少傅的性子,沉默寡言,无论怎样都不会与人走得太近,像这样直白地为人说话,还是头一次。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付远之心中升起,他看了看骆秋迟,眼底有什么沉静不明,如冰冷深渊。

一场鸡飞狗跳的闹剧总算收了场,竹岫四少最终还是领了罚,悻悻出门,骆秋迟走在最后头,却在迈出门槛时,被宣少傅轻轻叫住了。

月下门边,那身长袍清秀文雅,递给他一串黑曜算珠,淡淡道:“日后如果他们还来寻你麻烦,你就来找我,我会替你做主的。”

骆秋迟一怔,有些不知所措,那宣少傅便走近了些,压低声音:“我是第一任麒麟魁首,同你一样,出自寒门。”

这一下,骆秋迟瞳孔骤缩,还来不及回应时,那串黑曜算珠已塞入他手心,宣少傅用只有他二人能听清的声音道:“已过世的魏于蓝,魏少傅,乃我至交好友,亦是我毕生恩人。”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骆秋迟,意味深长:“不,是许多人的恩人。”

“你是我们这些人中最出色的,好好在宫学念书,日后必成大器,魏少傅在天有灵,也会欣慰万分的。”

骆秋迟脑中乱作一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嘴唇翕动间,那宣少傅摇摇头,微微抬手:“不必多言,放在心中便好。”

台阶上众人好奇望来,不知宣少傅拉着骆秋迟在作甚,付远之眼尖地瞥见那串黑曜算珠,脸色一变。

等到宣少傅走下来时,欧阳少傅不由问道:“阿宣,你怎么把你的黑曜算珠给骆秋迟了?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那黑曜算珠常年系在宣少傅腰间,算作他的贴身信物了,当下,月光投在他清秀的眉目上,他只淡淡道:“没什么,他对算术不甚感兴趣,我倒瞧他是个好苗子,激励了几句罢了。”

“可也不用……”欧阳少傅还想说些什么,宣少傅已经一抬手,走到了付远之面前,清声道:“远之,你身为师兄,要对同门师弟多多关照才是,日后骆秋迟若在算术上有任何疑难之处,你都需悉心解答,宣少傅知道,你向来是个聪慧谦逊,秉性可贵的孩子,相信你一定不会藏私,定会倾囊相授,对吗?”

冷风吹过付远之的衣袂发梢,他怔怔地看着宣少傅,看着这位心中一直崇敬的师长,许久,才滚动了下喉头:“是,宣少傅。”

他低下头:“学生谨记。”

双手掩入袖中,一点点握紧,直到宣少傅与欧阳少傅结伴而去。

骆秋迟走上前来,俊逸面庞似笼薄光,嘴角含笑:“付师兄,不用劳烦你了,我日后若在算术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会亲自去找宣少傅的。”

他说到这,将那串黑曜算珠在付远之眼前晃了晃,有意无意地发出一声低笑,付远之目光一颤,身旁的孙左扬已经气不过,将他一把拉走,“阿远,别理他,这狂妄小儿,还当阿远稀得教你吗?”

骆秋迟吹了声口哨,也不去理睬他们了,只快步凑到闻人隽身旁,一弹她额头:“小师姐,师弟我都被你看光了,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怎么也得表示一下吧?”

他声音不大,但在场众人皆能听见,闻人隽当即红着脸急道:“哪,哪有看光,雾气那么大,分明什么都没瞧清!”

“哦?你还嫌没看够啊?”骆秋迟故作惊奇。

“不,不是,我才不是这个意思呢!”

“那你就没点表示?”

调侃的语气中,似乎好像也要看回来才算扯平,付远之听得心中血气翻腾,当即就想上前,却听骆秋迟又嘻嘻一笑:“你怎么脸红了呀,想什么呢,你不会以为我还要看回来吧?那你可冤枉我了,我是君子,不行越墙之事,我呢,也没什么别的要求,听说小师姐一双手生得巧,能写能画还能下厨,这样吧,你也给我做顿饭,让我尝尝你的手艺,如何?”

闻人隽伸手扯过骆秋迟,压低了声,又羞又急:“老大,别闹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你连偷看男人洗澡都敢做,还有什么怕被别人听到的?”骆秋迟凉凉一笑,忽地拔高声音,月下眉目飞扬:“好啊,那就这么说定了呀,明天中午,十方亭那,我等你!”

付远之脚步一顿,身子冷立风中,一张俊秀脸孔半明半暗。

孙梦吟一直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当下再也忍不住,也羞答答地凑上前来:“骆师弟,这次实在是我们唐突了,如果你不嫌弃,我也愿意给你做顿午饭,聊表歉意……”

孙左扬气得快吐血了,连忙大手一拎,粗暴地拽过自家妹妹:“住嘴吧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姬文景在一边冷笑了声:“如狼似虎,不知自爱。”

他眸光似不经意瞥过赵清禾,叫赵清禾一哆嗦,张嘴想说什么,却到底低下了头。

那边骆秋迟已摆摆手,似笑非笑:“不用了,你若给我做顿午饭,只怕令兄会把那十方亭都给拆了,到时我连个落座赏景的地方都没有,还是免了吧,在下无福消受。”

孙梦吟吃了瘪,不甘咬唇,又被自家大哥拽着,一腔羞恼无处宣泄,扭头瞧见姬文景唇边还挂着一丝冷笑,立时尖声道:“姬文景,你冷嘲热讽个什么劲儿,这赌约还不全都是因你而起!”

“你说什么?”姬文景脸色微变。

赵清禾吓得魂不附体了,瞬间拉住孙梦吟,结巴道:“不,不能说,说好了保密的……”

“什么保密?你们在说什么?”姬文景更觉不对了。

“了不起的世子大人,你想知道,就去问这小结巴吧,她可为你做了不少事呢!”

孙左扬将妹妹一扯:“什么小结巴,快向清禾师妹道歉!”

“大哥!”孙梦吟今晚憋了一肚子火,再压不住,气冲冲扭头就走,孙左扬忙追上去,却没两步又回过头,冲赵清禾柔声道:“清禾师妹,我妹妹就是这臭脾气,我代她向你道歉,你,你别往心里去……”

赵清禾忙摇头讪笑,姬文景却已上前,一把抓起她手腕,“你说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你们打的是个什么赌?跟我有何关系?”

“我,我,我看天色这么晚了,姬师兄你早点歇息吧……”赵清禾满脸绯红,手忙脚乱地拉过闻人隽,“阿隽,我们走吧,再不回去院舍要落锁了!”

闻人姝也向付远之微微一欠身,两颊薄红:“付师兄,今夜让你见笑了,姝儿先行告退。”

付远之忙抬袖回礼,目光却瞥到骆秋迟,懒洋洋走到闻人隽身后,一揪她头发,低头冲她眨了一只眼:“喂,小师姐,明日可别忘了!”

他心口一堵,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忙疾步至闻人隽旁边,将她与骆秋迟隔开,对闻人隽温声道:“阿隽,这么晚了,我送你……你们回去吧。”

闻人隽还未开口,闻人姝已至跟前,美眸含羞:“那便有劳付师兄了。”

夜风掠过长空,月下顷刻间散得干干净净,只剩姬文景还伸手喊道:“赵清禾,你回来,把话说清楚……”

“这世上有些事情是说不清的。”骆秋迟轻甩着腰间的玉麒麟令,悠悠走了过来,对姬文景挑挑眉,促狭一笑:“我看那小结巴很喜欢你啊。”

“你说赵清禾?怎么可能?”姬文景眉心微蹙。

“怎么不可能?你瞧她每回见你,都满脸绯红,不敢抬头,话都说不清,还神秘兮兮地打了个同你有关的赌,这不叫喜欢你,叫什么?”

“怕呀。”姬文景想也未想道,一本正经地看着骆秋迟:“我生得凶,小姑娘怕我很奇怪吗?”

骆秋迟一顿,看着月下那张眉目如画的脸,忽地扑哧一笑:“是是是,你生得最凶了!”

他冷不丁伸手一掐姬文景的脸,“看这鬼脸多吓人!”

掐完人一闪,白衣飘逸,飞跃入月下,留姬文景在身后陡然回过神来,一声怒道:“喂,骆秋迟,你怎么敢——”

“那你就追上我,把我狠揍一顿好了!不然我可回去睡大觉了!”骆秋迟哈哈大笑,回头招招手,还冲姬文景不住眨眼道:“来呀,来呀,小姬,谁先到屋谁落锁,剩下那个可被关门外了!”

“不许叫我小姬!”姬文景气得火冒三丈,拔足追上去。

“啧啧,这下有点凶相了,叫凶小姬好了!”骆秋迟长发飞扬,风中越发口无遮拦了。

“骆秋迟!”

两道身影在月下你追我赶,姬文景跑到最后气喘吁吁,撑住膝盖停了下来,望着前方那道无赖背影,又好气又好笑,摇摇头:“真是个野蛮人,白生了副贵公子的好模样!”

第三十一章:月下舞剑的男人

“骆兄,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们吧。”

平平无波的声音在堂中响起,竹岫四少站了一排,死鱼一样地木着脸,旁边围满了好事者,个个惊得瞪大了眼,谢子昀忍无可忍地一拂袖:“看什么看,都滚开!”

热气腾腾的蛇羹摆在桌上,骆秋迟双手抱肩,似笑非笑,故作夸张地深吸口气,“好香,好香,我看不要叫竹岫四少了,叫庖厨四勺好了,这手艺还念什么书啊,可以去开酒楼了。”

有人憋不住笑出声来,谢子昀狠狠一眼瞪去,他铁青着脸,上前一拍桌子,咬牙道:“骆秋迟,你别得意,你听过关雎院的那个男人吗?”

“关雎院”三个字一出来,在场众人皆变了脸色,姬文景在一旁皱眉道:“谢子昀,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那要问问骆兄弟啊,看他有没有胆量,跟我们签下这生死状!”啪的一声,一张血书拍在骆秋迟桌上,谢子昀俯身凑近他,狭长凤眸一挑,带着说不出的狠绝:

“这回咱们来次大的,不玩那些虚的了,你若肯应战,就签下这生死状,输了就给我们滚出书院,同样的,你要是赢了,我们竹岫四少也愿赌服输,二话不说地滚出宫学,怎样,你敢不敢签?”

他身后齐王柳三人也靠了过来,个个一副壮烈面目,目光灼灼,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样子。

骆秋迟却盯着那血书看了半天,忽地噗嗤一笑:“这谁写的,字也忒丑了点吧?”

“这是重点吗?”谢子昀涨红了脸,又一拍桌子:“你就说签不签吧,是男人就给个痛快话!”

他话音未落,骆秋迟已经敛了笑意,咬破手指,一把按了血印上去,旁边的姬文景都没来得及阻止:“骆秋迟,不能签!”

那身白衣站起身来,抓起那封生死状,猛一下拍在谢子昀脸上,懒洋洋一笑:“老子签不签都是男人,应了不是因为你们的激将法,而是几只苍蝇成天在我耳边转悠,我烦得很,干脆一次做个了断,我也没别的要求,若你们输了,大可不必滚出书院,直接在我□□钻三个来回,再不要来烦我就行,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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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雎院?”

十方亭里,闻人隽拔高声音,拿筷子的手一顿,扭头看向石桌边的骆秋迟:“你再说一遍?”

骆秋迟抽过她手中的筷子与食盒,自顾自地端出饭菜,不在意道:“再说十遍也是关雎院,有这么吃惊吗?”

“老大,你疯了吗?”闻人隽脸色大变,一把抢过那碗筷,“你现在还有心情吃饭,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你为什么要签这种鬼东西?”

骆秋迟猝不及防,抬头冲闻人隽龇牙一笑:“你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

他径直拈起一粒花生米丢入嘴中,语调懒散道:“不就是一处禁地吗?不就是一个舞剑的男人吗?行了,小姬都跟我说过了,我心中自有思量,快,把筷子还我,诶……我说你怎么没带酒来?”

“是,是姬文景师兄?那你该知道那地儿不能去吧?”闻人隽忧心忡忡地坐了下来,眼见骆秋迟毫不在意地开吃了,不由更加忧愁了:“老大,这生死状签了就一定得去吗?能不能弃约啊?”

骆秋迟吃得正津津有味,随手拿筷子末端敲了下闻人隽的脑袋,“你当孩童过家家呢,少扯些有的没的了,下次记得给我带酒,听见没?”

闻人隽拍开那筷子,揉揉额头,怒从中起:“还有下次呢,你做梦!说不定你直接就被关雎院那个怪人扔了出来,摔胳膊断腿的,没人会管你的!”

骆秋迟一顿,抬眸见闻人隽气呼呼的样子,忽地哈哈大笑:“摔胳膊断腿也是我啊,关你什么事,你这么气做什么?”

闻人隽脸一红,侧过身去:“我,我是你的投石人,你出了事,我也落不到好!”

“行了,谁说我一定会出事的?我对那关雎院倒很有兴趣呢,尤其看你和小姬这副紧张模样,七分兴趣都变成了十分,少不得闯一闯了……这鱼真好吃,你做的?”

“对,我做的……”闻人隽下意识点点头,忽地反应过来,急急扭过身:“现在是说鱼的时候吗?你知不知道,就在前年,有两个好奇胆大的,结伴也进了那关雎院,结果被扔了出来,在床上躺了个把月呢……”

关雎院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书院“禁地”的,已经无人知晓了,只知道凌女傅一直严令禁止书院弟子靠近,但总有那么几个人蠢蠢欲动,为那院里月下舞剑的怪人。

每月二十六日,关雎院都会有个神秘男人,喝得醉醺醺的,披头散发,在月下舞剑,身影若仙。

曾有不怕死的好奇踏入院子,凑上去看过,却被扔了出来,摔得鼻青脸肿,胳膊都折了一条,但尽管如此,书院还是狠狠责罚了他们,不管他们身份如何显赫高贵,擅闯禁地,就该受罚,就算不幸摔死了也是他们活该。

久而久之,这关雎院也成了学子们心中的一道“阴影”,再也没有人敢靠近了,更别说去招惹这怪人。

而这回谢子昀他们,孤注一掷,立下的生死状,就是欺骆秋迟刚进书院,不知深浅,诓他去那禁地,把那神秘男人的模样看清,画下带出来,他们怀揣的心思,不过是想让他摔个断胳膊断腿儿,再触犯禁忌,被逐出书院。

日子就定在这个月的二十六日,届时甲班各弟子会等在院外,共同做个见证,生死状一立,谁也不能违诺。

宫学还从未出过这样稀奇的事情,消息几乎是不胫而走,转眼间就在整个书院传遍了,当然,无论是男学还是女学的弟子,都心照不宣,默契非常地瞒住了少傅女傅们,他们只带着隐隐的兴奋,暗自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甚至有好事者开了局下注,还取了个“关雎之夜”的噱头,弄得像模像样,几轮下来,骆秋迟的赢面还不小——

其中一大半都是女学那边押的,可把竹岫四少气得暗地咬牙。

在一股隐秘跃然的氛围中,月末风起,人心撩动,二十六日这一天,终于来了。

冷月高悬于空,暗夜长风,树影婆娑,天地间静谧无垠。

几个脑袋探出院舍,相互眨眨眼,脸上皆挂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若是被凌女傅瞧见,只怕做梦也不会想到,她悉心教导下,平日里规矩端庄的贵女们,私下里会露出这样一副雀跃模样。

月下,闻人姝仍有些犹豫不决:“梦吟,咱们还是不要去了,万一被凌女傅发现了……”

“怕什么,大半个书院都去了,咱们不去多可惜?再说了,我哥会把付师兄也拉去的,你难道不想见见他吗?”

“你瞎说什么?”闻人姝脸一红,伸手去捂孙梦吟的嘴,心跳却不用加快,整个人也半推半就,美眸含笑地跟着孙梦吟出了门。

旁边一间院舍里,闻人隽长吁短叹,对着赵清禾摇摇头:“我估计是书院有史以来,最失败的一个投石人……”

“那我们……也去吗?”赵清禾怯怯开口,脑海里闪过姬文景清冷的身影,这样大的事,姬师兄也会去吧?

闻人隽深吸口气,纵身一起,一把搭住赵清禾的手:“去,当然去,说不定能拦下我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骆师弟’!”

随着闻人隽与赵清禾提灯出门,月下十数个贵女也涌出院舍,三两成群,悄悄结队往关雎院而去。

同一时间,月洒窗棂,骆秋迟伸了个懒腰,两条长腿往床下一跃,随手去拉对面床榻上的姬文景。

“喂,小姬,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咱们?”姬文景睁开眼,冷冷看着骆秋迟。

骆秋迟俯身凑近他,点点头,语气再理所当然不过:“对啊,我们一起进关雎院,我去跟那舞剑的男人周旋,他一露脸,你就在一旁画,几招下来,包准能画个清清楚楚。”

“骆秋迟,你还真不客气啊,一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姬文景幽幽盯着骆秋迟,骆秋迟挑挑眉,笑嘻嘻地又凑近了些:“那是,你快起来啊,我帮你拿画匣?”

姬文景伸手一推,扭头就要再睡:“不去,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你?”

现在才来拉我入伙,早干什么去了?

“别口是心非啊,小姬,你难道不想看那四个鳖孙钻裤裆的怂样吗?”骆秋迟似再了解不过一般,径直抓住姬文景的手,俊脸往他枕边凑,“别装了,快起来,他们估计都到了,你没听到外头的声响吗?”

“我说你……”姬文景再耐不住,一把从床上坐起,却对上骆秋迟那张无赖笑脸,见他这理所当然的架势,反倒气笑了:“让你别签偏要签,这会儿想到我了?早干什么去了?”

骆秋迟吹了声口哨,眉目飞扬:“就知道你口是心非,快点快点,要不要我帮你穿鞋呀,姬大画师?”

“去去去,滚一边去。”姬文景好气又好笑地下了床,当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一边系腰带,一边嫌弃道:“你这野蛮人,跟个山匪头子似的,真是白生了一副王孙公子的相!”

骆秋迟不以为意,又吹了声口哨,直接去帮姬文景拿挂在墙上的画匣,却被姬文景一推:“别翻了,野蛮人,我自己来,别把我的画匣弄坏了!”

第三十二章:关雎之夜

月满长空,一地如银,贵女们三五成群过来时,关雎院外已聚集了不少人。

眼见女学一群如花似玉的师妹们提灯而来,男学的弟子们个个都兴奋起来,纷纷上前施礼,尤其闻人姝身前,争先恐后围着的人最多。

然而她一双美眸却在月下转了转,最终只停在了付远之身上,她款款走上前,含羞施礼:

“付师兄好。”

付远之面目清俊,长身玉立于月下,淡淡回礼:“夜深露重,师妹多加保重,勿要吃风受凉了。”

他嘴中如是说道,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瞥向闻人姝身后的……闻人隽。

岂知闻人隽一眼也未望向他,径直走向院墙下斜斜倚靠着的骆秋迟,她纤秀的身子站在他跟前,不知在说些什么,脸上带着隐隐可见的关切。

付远之双眸一黯,敛下长睫,一时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那头院墙下,闻人隽各番劝说无果,只得揪紧骆秋迟的衣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老大,你既然执意要进去,那我只有最后一句话了,如果你没被扔出来,那你也不能把别人扔出来啊!你下手千万得注意轻重啊,一定不能伤了院里那个男人,他不知身份来头,院首估计都得敬他几分,万一出了事,没人能保住你的……”

“你这是七□□句话了吧?”骆秋迟扯出衣袖,随手一弹闻人隽的额头,“行了行了,你到底是猴子,还是鹦鹉啊?”

一旁的姬文景背着画匣,月下身影清冷孤傲,扭头看向另一方角落里的赵清禾,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向她走了过去。

“那天你说的赌……”

赵清禾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上了,姬文景的话却被陡然打断,不知从哪冒出的孙左扬,拎着自己一件外袍,凑上来就想往赵清禾身上披。

“夜里风大,清禾师妹你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啊,要不要再加件衣裳?”

赵清禾吓得跟受惊的兔子似的,面色绯红,手忙脚乱地推拒道:“不,不用了,多谢孙师兄……”

孙左扬不动神色地挤进她跟姬文景之间,用后脑勺对着一脸冷漠的姬文景,手里还拿着那件外袍向赵清禾凑近,连声温柔道:“清禾师妹,不要紧的,你披上吧,免得受了凉……”

“真的,真的不用了……”赵清禾面红耳赤,一边摆手,一边往后退,耳边骤然响起姬文景冷冷的一声。

“孙左扬,你知道你现在很像什么吗?”

孙左扬一顿,扭过头,对上姬文景唇边一抹嘲讽的笑意,他逐字逐句道:“一匹随时随地发情的野马。”

“姬文景,你!”孙左扬怒不可遏,目光却陡然盯向了姬文景身后:“你背画匣来做什么?”

“你管我做什么。”姬文景面色冷冷,孙左扬不自觉拔高语调:“你难道想跟骆秋迟一道进关雎院,帮他画下那男人的模样?”

这厢动静引来不少学子,竹岫四少也面露疑惑地走过来,当先的谢子昀凤眸一挑,眼尾一颗红痣艳艳逼人,月下对着姬文景阴恻恻地笑道:“怎么,姬大世子,你素来不管闲事,别跟我说这回真打算帮骆秋迟?”

院墙下,骆秋迟懒洋洋走了过来,站到姬文景身旁,刚要开口,姬文景已经冷冷一哼,对着谢子昀等人道:“有何不可?”

他背脊挺直,神情孤傲不屑,月下眉目笼上薄光一层:“你那生死状上只说取来画像,有说不能带人一同进去吗?”

谢子昀一下语塞,风中握紧拳,咬牙道:“你,你真想进去送死?”

“命是我的,我乐意进去送死,你管得着吗?”

一片哗然中,人群中的赵清禾却瞪大眼,心潮莫名激荡起来,她紧紧盯着月下那道清冷身影,觉得顷刻间有什么光芒四射,直照入她心底。

那边孙左扬却一声嗤笑:“死倒不可怕,就怕半死不活,遭了殃及被抛出来,断了一双作画的手,那可真是一无是处了。”

这一回,还不待姬文景开口,骆秋迟已经先一步笑道:“这双作画的手会不会断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人下了大注,赌我一定会输,待会可千万把裤腰带勒紧一些,别输到底裤都当了才好,毕竟这么多位女公子在场呢,污了眼睛找谁诉冤去?”

人群里的贵女们脸一红,却也忍俊不禁,个个捂嘴笑出声来。

孙左扬恼羞成怒,上前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自家妹妹一把拉住了,孙梦吟学着上回哥哥教训自己的话,做了个鬼脸道:“大哥,快别说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一片吵吵囔囔中,姬文景径直看向骆秋迟:“何时进去?”

骆秋迟把双手背到脑袋后,一身白衣俊逸飞扬,仰首微眯了眸:“不急,待到月上中天,酒气传出之时。”

说到酒气,酒气很快也便传了出来,与之同时传来的,还有萧萧肃杀的舞剑之声。

骆秋迟向姬文景示意了一个眼神,两人屏气凝神,一同踏入了院中,外头的人便纷纷凑到院门处,探头探脑,男女各据一边,小心翼翼看着里头的动静。

冷月之下,那男人果真又在醉酒舞剑,他披发掩面,一袭月白长袍,头上仅插了一只白玉簪,手腕纤巧灵动,风中剑如银蛇,每一寸都沾满清辉,身姿飘逸若谪仙。

“好漂亮的招式啊,不像提着剑,倒像女傅教我们的鼓上舞一样,轻盈动人……”

有女公子忍不住惊叹出声,另一头那曾经吃过亏的两个男弟子,闻言却是阴影卷上心头,恐惧哆嗦道:“师妹千万别小瞧这剑法,看起来漫不经心,红袖起舞一般,可实际上跟千万条水蛇围着你似的,密不透风,渗人不已,一抹剑光就是一道血印,逃都逃不过,谁试谁知道……”

这不,外头正窃声着,院里的骆秋迟已经掠身上前,瞅准空隙,欲夺过那男人手中的剑。

那男人依旧舞得不紧不慢,仿佛全然未将院里两个“不速之客”放在心上,只是手腕轻巧一扭,不仅避过了骆秋迟的裹挟,还冷不丁将剑向他一刺,骆秋迟猝不及防,眼中升起笑意:“有点意思。”

这人分明喝醉了酒,步伐凌乱,身子歪七扭八,看似每一剑都软绵绵,却出其不意,劲风刚烈,威力凛然,让人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