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隽盯着那俊逸字迹看了许久,手心微颤,忽地哽咽了喉头:“老大,我,我……”
骆秋迟随手扔了毛笔,抓起酒壶醉饮一口,广袖一拂,斜倚着瞥向闻人隽:“小猴子,你又要说什么恶心的话吗?”
“不是,我只是,只是……”闻人隽眼中波光闪烁,望着骆秋迟嗫嚅了半天,才红着鼻头一声道:“老大,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骆秋迟不防闻人隽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差点被酒水呛到,抬袖咳了几下后,才双臂一伸,无所谓道:“来吧。”
话音一落,那道纤秀身影已经扑进了他怀中,双手紧紧抱住他后背,泪水汹涌而下,灼热地淌进他脖颈之中。
“对不起,对不起……”
泣不成声的歉意回荡在屋中,闻人隽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只因她也是竹岫书院的弟子之一,那个悲凉的故事里,颠覆的不仅是一个人的一生,也颠覆了她过往的一些认知。
她这才明白,为何那个虎虎生威的东夷山君,要抓了竹岫书院的弟子,烧了那一块块宫学玉牌,当年那段往事里,一个戏耍了他的感情,一个窃取了他的功名,人生之中最重要的东西尽数失去,试问他如何能不对竹岫书院恨之入骨呢?
而她也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处的浩荡宫学,并不是天底下最荣耀,最光明的所在,它也有阳光照不见的黑暗角落,只是那些残忍的黑暗她不曾看见罢了。
掀开的冰山一角中,只露出了一个“骆衡”,藏在水面底下的,会不会还有其他的“骆衡”呢?那些更深处,更错综复杂的东西,她简直不敢再去想。
而更让她心酸难过的,还是她眼前紧紧抱着的这个人,这个有血有肉,重活一世的人。
“老大,你当时撕了那两封信,是不是……不仅仅为了放下过去?”
颤声问出这句话后,闻人隽明显感觉抱住的身子一顿,于是她便明了了,闭上眼,泪水更加肆意漫出。
当时那个还叫“骆衡”的书生,之所以会撕了信那样说,其实除了真心想告别过去外,还有着别的原因吧?
时过境迁,当年两个害惨他的当事人,一个告老教书,一个兴修堤坝,叫岁月洗涤了初始面目,算起来都不是十足十的“坏人”,那时的“骆衡”,其实是下不了手,有心想放他们一马吧?
说到底,就算外表再怎么粗犷,身上再怎么染满匪气,他的内心深处也都还是柔软的,柔软到……甚至有些多情而念旧。
不然他不会每年花神节都下山一趟,刮了胡子,换回原来的书生装束,感受一番烟火人间的气息,攫取一丝久违的温暖,然后独自回去,点上檀香烛,寂寂地写下那些悲凉的词句诗赋。
该怎么形容东夷山君这个人呢?不,是骆秋迟,这个她现在紧紧抱住的骆秋迟,他真的,真的……非常非常有“人”的味道。
爱人、功名、志向、义气,他没有辜负任何一个,即便物是人非,满身风霜,依旧默默承受,保有初心。
“老大,老大你怎么……”闻人隽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心疼,泪水都将那片肩头尽数打湿了:“怎么这么好啊……”
骆秋迟抱着怀里这温热的小小一团,像抱着从前的小猴子一般,只是有些哭笑不得:“我说,你是不是给我加了很多奇怪的猜想?有些东西听听就行了,别入戏太深了啊,哭够了就从我身上起开,眼泪鼻涕一大把的,真够恶心的。”
闻人隽的那些小心思自然瞒不过骆秋迟,虽然遭到了他的否认,但闻人隽心底还是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事实上,她虽然平日看上去书卷气浓重,不通世事,但其实只是在某些方面尚未开窍,愚钝不堪,而在另一些方面,却完全称得上心思剔透,灵气四溢,这点就连骆秋迟都在心中暗自惊叹。
闻人隽又抱了一小会儿,吸了吸鼻子,在骆秋迟要扯开她之前,瓮声瓮气道:“大王,虽然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了,但你还是放了我吧,我那位付师兄很厉害的,他说一定会想法子来救我,我信他,我担心他会让你吃些苦头,心里总不踏实来着……”
“梦还没醒呢?”骆秋迟发出一声轻笑,俊眸微眯了道:“有些时候你真是蠢不堪言,不识人心,你那位付师兄若真会来救你,就不会一开始舍下你了,相府的大公子,你以为他的选择只代表他一个人吗?他表明的已经是整个相府的立场,是相府舍了你,没有相府的支持,仅靠他一己之力,怎么把你救出去?”
“可是,他真的很聪明很聪明的,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从没有见过什么事情能把他难住,他说的每句话也都能兑现,大王你可不要小看人。”
“呵,那就打个赌吧。”骆秋迟拉开闻人隽,伸手一掐她脸颊,扬起唇角道:“离了相府,他什么都不是,除非他真有通天的本事与魄力,能够排除万难,将你救出去,可如果是这样,你一定对他至关重要,但他还是在一开始选择舍弃你,可见他这人理智过头,现实而凉薄,对自己都能狠得下心来。”
“这样的人,的确会是个可怕的对手,但世间少有,除却狠心外,还得智计无双,简直万中无一,我不相信他恰好就是。”
“所以,我赌他不会来。”
晨光微现,风掠四野,树影斑驳,带着一丝清冽凉意。
付远之站在树下,面目沉静,眸光无波无澜,注视着远方,只是背在身后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一支白玉长笛。
当枝头一滴露水轻轻坠落,浸入他衣襟后,远处马蹄声响,他抬眸一望,握住玉笛的手一紧。
他知道,他等的人来了。
“你是何人?何故拦在此处?”
骏马嘶鸣,堪堪停下,马上传来一记冷清的声音,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白袍银铠,英姿勃发,少年面如冠玉,眉目俊秀至极,眼神却也同声音一般,冷冷清清的,周身带了几分凛冽寒意。
这便是传说中的“玉面战神”,杭如雪了。
他身后是两队同样停下来的亲兵,个个皱眉望着拦在路中的那道身影,有急性子的已经一声吼道:“哪来的小白脸,滚滚滚,我们将军急着入宫呢!”
付远之仰头眸光沉静,不以为忤,只是淡淡一笑,对着杭如雪递上手中的玉笛。
“杭将军可识得此物?”
杭如雪原本的冷清,在见到这支玉笛后,化作了三分诧然:“这是……你究竟是何人?”
付远之一动不动,缓缓道:“这支玉笛的主人,是我的外公,我母亲姓郑。”
听到“郑”姓时,马上的杭如雪目光一动,上下审视了一番付远之,眼神几个变幻后,低低开口:“果然,眉目相仿,带了几分先师的气质,你是……相府的付大公子?”
他还不待付远之回答时,便已先握紧缰绳,一扬眉:“是相府让你来找我的?”
“不,我只代表我自己。”
“你自己?”
杭如雪微微皱眉,他知他等在这,还拿出这玉笛信物来,必有要事,他还以为是相府的意思,希望由付远之出面,对他进行拉拢亲近,就像朝中其他党派一样,可这回,答案倒令他有些意外了。
杭如雪年纪虽小,兴许比付远之都要小上一两岁,但却是个征战沙场无数的武将,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当下开门见山道:“既非相府授意,那么说吧,你想用先师的这支玉笛换什么?”
付远之一怔,不料杭如雪如此直白,他笑了笑:“杭将军果然心思剔透,洞若观火,我别无所求,只想换一个谈话的机会。”
“若还是你父亲那些陈词滥调,大可不必了,每回入京面圣,都要被几帮人拖住,耳朵都要听得起茧子了。”
付远之神色不变,只是言简意赅地吐出一句:“跟相府绝无一分一毫的关系,我外公一生刚正,素恨结党营私,我是不会脏了他留下的这支玉笛的。”
马上的杭如雪眉心一动,总算收起了轻蔑之态,定定望着付远之,沉声道:“多久?我要进宫面圣,耽误不得。”
“一盏茶便可。”
“行。”白袍翻身一跃,干净利落地下了马,径直取过付远之手中那只玉笛,走入林间,头也不回地道:“就一盏茶,希望你所言非虚,不要污了先师清誉,辱了郑氏门楣。”
青州,东夷山,春意盎然。
屋里,闻人隽撑着下巴,看着镜子前,披上外袍,系紧长靴,腰间插上匕首,满脸大胡子的……东夷山君。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啊……”
一眨眼,大半月倏忽而过,所有檀香烛都烧完了,骆秋迟的胡子也长出来了,将满头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俊美的一张脸,就又变回外人眼中那个统领十八寨,赫赫威名的东夷山君了。
闻人隽捂脸哀叹着,拖长了音,可怜兮兮道:“大王,可不可以不出去啊,这里挺适合你的,咱们再多待一会儿吧?你看你还有一边胡子没长好呢,还有很大的生长空间,你不要扼杀了呀……”
东夷山君走过来拎住闻人隽的衣领,对她阴森森一笑:“你趁我喝醉了,偷偷拔我胡子,我还没跟你计较呢,再嚎丧就把你扔出去!”
闻人隽一个激灵,立刻怂猴上身,脸上陡然变作万般惊叹赞美:“大王这一身真是挺拔英武,气势非凡,虎虎生威,让人不敢直视,尤其这把大胡子,简直是上天最好的恩赐,整个东夷山也没谁了,大王不愧是大王!”
东夷山君忍不住笑出声来,实在看不下去闻人隽的怂样了,一挥手:“滚滚滚,快收拾一下,胖鹤瘦龙还在外头等着呢,今天弟兄们一定备了大桌酒菜,迎我出关,你可有口福了!”
闻人隽有气无力地答了声“是”,对那口福显然一点兴趣都没有,转身耸拉着脑袋,惨兮兮地飘到门边,叫东夷山君都看不过眼了,到底一声喊住了她:
“喂,你是去奔丧吗?要不要这么如丧考妣?喏,我最多答应你,明年花神节再带你到这院落里来住一段时间,可以比今年久一些,怎么样?”
闻人隽哀怨地回过头:“能住满三个月吗?”
东夷山君皱眉,伸出两根手指:“两个月,不能再多了!”
闻人隽心思得逞,立刻一扫愁容,欢天喜地道:“谢谢大王,大王你最好了,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人却才拐出了门,忽地停了下来,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她摸上了自己的脸颊,后知后觉,不对啊,我为什么这么高兴?难道明年我还要留在这山上?我到底在高兴些什么?
真是太可怕了,一不小心就被东夷山君绕了进去,拍拍脑袋,闻人隽赶紧把那些念头甩出去。
却还是按捺不住心底一丝雀跃,她这边进房收拾东西去了,那边东夷山君还在整理着自己的大胡子,院里却忽然传来气喘吁吁的狂奔声,房门被骤然拍响,外头一胖一瘦两道身影扯着嗓子道:
“大王,不好了,不好了!官兵来剿匪了!”
两扇门同时被推开,东夷山君和闻人隽异口同声道:“什么?”
东夷山君大步跨入院中,眸光一紧:“剿匪?他们怎么摸到这的?”
“是上回,上回那个拨算盘的家伙,他带的路!奶奶的,上山时明明蒙住了他的眼,他居然还能画出地形图来,领着一个银袍小将军,把弟兄们打得是落花流水,节节败退,太他娘的吓人了,也不知,不知是哪里请来的怪物!”
瘦子喘气不及,语无伦次着,旁边的胖子连忙补充道:“是玉面战神,玉面战神,杭如雪!”
“是他?”东夷山君语调上扬,神情登时古怪起来,这名头实在太大,由不得他不吃惊。
倒是闻人隽,手里还拿着一件衣裳,傻愣愣地站在门边,直到东夷山君大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胳膊时,才堪堪回过神来。
“小猴子,恭喜你,你家大王赌输了。”
闻人隽傻傻看着那把大胡子,听他似笑非笑道:“是我小觑了你那位付师兄,未料他温文皮囊,竟是个狠角色,不愧是竹岫书院第一人,当真不错得很啊!”
这话几乎从牙缝里咬出来的,带了几分阴森狠辣的味道,闻人隽一激灵,赶紧抬起头,抓住东夷山君的手:“大王,你不会杀了付师兄吧?”
东夷山君将她的手一甩,冷冷一笑:“是他端了我的老巢才对,谁死谁手里还不一定呢!听着,你留在这,哪也不许去,我去会会你那了不得的付师兄!”
第十六章:山君坠崖
日头一点点落下,风声飒飒,金色的夕阳洒遍院中,一片静谧祥和,外头一丁点声响都传不进来。
长空之下,闻人隽来回踱着步子,嘴中念念有词着:“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她脑中乱糟糟的,一时祈祷付远之千万不要在混战中受伤,一时又祈祷东夷山君能顺利逃脱,不要被那什么“战神”抓住了!
就在这样矛盾重重的心态下,机关咔嚓响起,院中石壁打开,闻人隽霍然转身,一声“大王”还没来得及喊出口,便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阿隽!”
一道身影飞也似地扑了上来,一把将闻人隽拥入了怀中,紧紧不放,激动不已,带着一股巨大的失而复得感。
“世……世兄。”
闻人隽怔怔地眨了眨眼,面庞在金黄的夕阳下有些恍惚,总觉得如梦一般,眼前的一切不太真实。
长风掠过院中花草,那道打开的石壁暗门处,又徐徐走出一身俊挺的银袍,他手持长|枪,沐浴在黄昏之中,神色冷清,气质肃杀,周身散发着一股凛冽寒意。
不知怎么,闻人隽在与他对上的第一眼,脑中便冒出四个字,玉面修罗,她心头一跳,忽然升起一阵无以名状的恐慌。
那玉面修罗冷冷望了她一眼,缓缓走近,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拍了拍付远之的肩膀。
“先别抱了,看一下她身上是否有伤,在这匪寨中是否有受到侵犯。”
这话一出来,闻人隽的脸顿时一红,赶紧推开付远之,急切摆手道:“没,没有,我什么伤都没受,我整个人好好的呢……”
付远之被杭如雪这么一提醒,呼吸一窒,顾不得避嫌,拉过闻人隽的胳膊,掀开她衣袖便定睛望去。
这一望,一颗心总算放了下去,那里一点守宫砂依旧,在夕阳中殷红如初。
“失礼了,阿隽。”付远之松了口气。
闻人隽连忙抽回胳膊,手忙脚乱地放下袖子,脸更红了:“世兄,我真的没事,一点伤害都没有受到,那东夷山君其实……”
“阿隽,我来晚了,对不起。”
随着这一声落下,付远之猛地又将闻人隽扯入怀中,紧紧抱住,丝毫未顾及在旁的杭如雪,杭如雪将脑袋别到一边,只手提长|枪,露出一记清冷的轮廓。
闻人隽一时晕晕乎乎的,这太不像她素来认识的付远之了,他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情绪,心也跳得格外快,怀抱更是如火一般灼热,快让她呼吸不过来了。
“你放心,这帮土匪已经被杭将军一锅端了,死的死,逃的逃,再不会有人关着你了,世兄这就带你回家,你再也不要害怕了。”
闻人隽瞳孔骤缩,一个激灵,猛地推开了付远之:“谁死了?是那东夷山君吗?”
付远之见她如此激动,以为是她被困许久,太过担惊受怕,不由暗自心疼,刚要开口安抚时,闻人隽却已经陡然走向那身银袍。
夕阳中,杭如雪奇怪地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个眉目清隽的小姑娘,颤巍巍地伸手,一点点抚上了他铠甲上的血迹。
他眉心微皱,以为这位闻人五小姐有所误会,不由淡淡开口道:“这不是我的血,是那东夷山君的,我刺中他三处要害,带着人马将他逼落了悬崖,沾了他不少血,现下已经派人在崖底搜寻他的尸体了,闻人小姐不必再担惊受怕,一切都结束了。”
清冷的叙述中,闻人隽半天没有动弹,只是盯着那斑斑血渍,失了魂一般。
四野有风掠过,扬起她的衣袂发梢,她站在那,纤秀的身影被拖得极长,嘴唇翕动着,好半晌,竟无声无息地哭了。
那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让杭如雪都一惊,刚想抽回衣袍时,却被那只小小的手死抓住不放,那无声的哭泣也转为放声大哭,泪水愈发汹涌漫出,哭得付远之都慌了,赶紧上前想拉过闻人隽。
“阿隽,阿隽你怎么了?”
闻人隽摇着头,一边大哭,一边吸气道:“没,没有……只是觉得杭将军……太,太厉害了……还好,还好没有受伤……太好了……”
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奇怪呢,杭如雪轻咳两声,有些不自在地挪开目光。
付远之却是更加心疼了,只当闻人隽的这份反常,是源于心底积压太久的恐慌,他上前按住她肩头,将她搂入怀中,下巴抵住她头顶,柔声哄道:
“阿隽乖,一切都过去了,世兄再也不会扔下你了,放手吧,咱们回家……”
“回家,回家……”闻人隽呢喃着,眼前却浮现出那把大胡子,叉着腰向她伸手指比划道:“我最多答应你,明年花神节再带你到这院落里来住一段时间,可以比今年久一些,怎么样?”
那夜宣纸上笔墨挥洒的三个字,骆秋迟,不断盘桓在眼前,白衣书生的他,威武俊挺的他,豪情壮志的他,洒脱不羁的他,玩笑恣意的他……
闻人隽脑中忽地一阵眩晕,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一般,身子摇摇欲坠,整个人都呼吸不过来,两眼一黑间,竟毫无预兆地向后倒去。
“阿隽!”
付远之大惊,还来不及伸手时,杭如雪已快他一步,稳稳将人一接。
少女一头长发垂下,身子纤秀而柔软,清隽至极的面容紧闭着,睫毛濡湿,挂着两行泪痕,苍白的脸色在夕阳中我见犹怜。
杭如雪一怔,心头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赶紧将人交给了付远之。
他提枪别过身去,看远处天边飞鸟掠过,不知怎么,心底总觉得哪里……隐隐不太对劲。
马车即刻启程,临别之际,付远之向杭如雪一拱手:“多谢杭将军此番仗义相助,来日若有用到远之的地方,远之必当结草衔环,全力以赴。”
杭如雪骑在马上,长风拂面,依旧一身白袍银铠,淡淡道:“付公子客气了,剿匪驱敌,本乃吾辈之责,何须多言,倒是付公子的《平夷十诫》写得很好,此次顺利请旨剿匪,你无需谢任何人,谢自己便行了。”
付远之摆摆手:“不不,杭将军过谦了,没有你的《青州驻防退狄陈情书》,只怕也不能请下这剿匪的旨意。”
按照皇上原先的制衡之道,把山匪剿了,谁来牵制那凶悍的狄族人呢?付远之早在找杭如雪之前,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他与他在树林之中,详谈一番后,提出让他写下这样一份陈情书,制定布防图,让他的军队代替山匪,驻扎在青州,抵御狄族,护佑当地百姓。
如付远之所料,杭如雪欣然答允,这个耿直的少年将军,不喜京中党派之争,正愁着打了胜仗后,该如何推脱朝中各派的拉拢,请旨外调,远离皇城权力纷争。
付远之在这时候,等于拱手送上一个“名头”给他,他自然求之不得。
再加上,他本就一心只想杀贼退敌,护佑国土,驻防青州再乐意不过,可以说,付远之是将他的性情摸得一清二楚,才在众多将军里选中了他。
但毕竟是玉面战神,大梁的一代将星,只驻守一个小小青州,实在是太大材小用了,所以付远之让杭如雪在陈情书里写明,他会在前期布好防线,整编好军队,训练出得力的副将,待到半年至一年后,便可让副将接手,长期留在青州,抵御狄族,保护百姓,而他,随时候君王号令,可被召回领兵奔赴各处沙场,为国效力。
其实换句话说,这就只是把杭如雪留京受封,不打仗的那段空闲时间,挪到青州布防去了,如此一来,他既能做些实事,又能免去京中纷扰,两全其美。
这“陈情书”在付远之的润色下,丝路分明,显得情理并重,圣上自然没有不“放人”的理了。
这其中,付远之还活动了番,替出了全部粮饷的赵家谋了个职,让赵老爷的那位三公子,跟着押粮队一起出发,在军队里插了个校尉的位子,赵家上下欢欣不已,那三公子日后也争气,凭着一股机灵劲儿,爬上了副将之职,顺利留守青州,立下不少功绩,光耀门楣,让赵家在京中也大大长脸,这些却都是后话了。
总之,此番剿匪圆满结束,付远之带回了闻人隽,赵家送出了三公子,杭如雪也得偿所愿,远离皇城纷争。
各人均得其所,一件坏事被付远之掺和一番,硬是扭转乾坤,生生变成了好事,到了这时候,心高气傲的杭如雪才对这位相门公子刮目相看。
“付公子,你果然尽得先师风范,未辱郑氏门楣,这次多亏了你,多少能让我在这边陲之地清静一段时日,来日回京述职,我请你喝酒,你酒量几何?”
马上,杭如雪在这一路以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阳光照在他的铠甲之上,整个人笼了一层微光,俊如天神,风姿夺目。
付远之也回之一笑,俊雅端方:“将军多少,我便多少,来日一聚,不醉不休。”
“好,说定了!”杭如雪一扬鞭,眸含笑意,带着两列亲兵掉头而去,奔入了风中,“驾!”
付远之目送他返回了青州城后,这才上了马车,坐到了闻人隽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阿隽,咱们回家了,眉姨一直在等着你呢。”
闻人隽颤了颤,听到母亲的名字才似回过神来般,对着付远之缓缓点了点头:“好,回家,回家见我娘……”
她似乎很疲倦,一路都心神恍惚,昏昏欲睡,让付远之很是担心,几次待人熟睡后,都悄悄将那道小小身影抱在膝头,以披风替她遮掩取暖,轻抚她一头柔软的长发。
“阿隽,世兄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扔下你……”
当马车终于抵达盛都城外时,闻人隽掀开车帘,望着城郊那一排随风摇曳的柳树,嘴里不知在数着些什么,忽然眼神一亮,扭头对车夫道:“停,停下来!”
下了车,闻人隽直奔第七棵歪脖子柳树,付远之紧随其后,略感奇怪,而闻人隽接下来的举动,才更让他一惊——
这个平素文雅端庄的世妹,居然毫不计形象,提裙蹲了下去,一双纤纤秀手径直往那泥土中挖去!
付远之赶紧阻止:“阿隽,脏!”
闻人隽充耳不闻,两只手挖得更卖力了,指甲断了一片都毫无知觉,反倒让付远之心疼不已,将她的手一把抓住,在她惊诧的目光中,掏出一方雪白的素巾,细心擦掉手上那些泥土,再将她断了指甲的那只手指包住,这才抬眸望向她,轻轻说了两个字:
“我来。”
风掠长空,树下的坑越挖越大,很快,埋在土中的东西显了面目,付远之眉心一动:“这是什么?”
闻人隽身子微颤,按捺住跳动的一颗心,从泥土中将那团东西扯了出来,打开外头包着的油布,摊在地上一看——
里面果然只有二物,一个绣了精致花纹的钱袋,以及,一副早已枯朽的骸骨。
付远之微微一惊,“这,这看起来……像是兽类的尸骨?”
闻人隽手心颤得更厉害了,打开钱袋,用力一抖,哗啦啦,树下瞬间落了一地金叶子,付远之眸中的讶然更甚了:“阿隽,这……”
闻人隽像彻底听不见外界的声响了,只顾埋着头,一片片数着那些金叶,当数到最后一片时,她长睫微颤,无意识地呢喃着:“十五,十五,真的是十五……”
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个慵懒清冽的声音,唇角带着隐隐的讥讽:“不多不少刚好十五片,折算成一年一片,可不就轻巧买断了骆衡十五年的人生?”
眼见闻人隽失了心魂的模样,付远之不由急了,握住她颤抖的手:“阿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十五?你怎么了?是谁将这些东西埋在这的?”
毫无预兆的,闻人隽猛地将那油布中的尸骨抱入怀中,眼泪大颗大颗掉落下来,晶莹如珠,湿润了那个小小头颅。
付远之神色一变,想要开口间,却到底喉头滚了滚,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静静陪着闻人隽。
黄昏笼罩,风拂柳树,悲凉无声弥漫。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闻人隽才红着一双眼,水雾朦胧地看向付远之,一字一句道:“世兄,你说人心究竟能有多坏呢?”
“书中从来没有教过我,原来太阳里面……也可以藏着墨一样的黑。”
第十七章:郑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