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筠微微一笑,说了正事,“是这样的,我想找你帮个忙。”
“什么?”
陆筠停了停,从挎包里取出个信封,有从信封里抽出张折好的白纸,递给孟行修:“这是两年前那场地震后,咱们国家派到巴基斯坦的几十支医疗队的名单,我在网上找到的。但是只有这个名单,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派驻了哪里,打电话过去,又没有人理睬。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找到你,你爸爸是中心医院的院长,肯定跟全国各地的大医院都有联系,所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打听一下?”
孟行修的目光在名单上扫了一眼,这件事情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奇怪陆筠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于是就问:“我可以帮你,你先告诉我原因。”
陆筠“嗯”了一声,给他倒茶,“我的一个朋友在地震中失踪了,混乱中我知道的消息是他被人发现,然后送回国治疗,那之后就没了消息;后来我去找他,大使馆和有关一些部门说查无此人,说我搞错了。现在想起来,他们弄错了也有可能的,地震后那么混乱,紧急送病人回国治疗也未必要经过那么繁琐的手续。我朋友那时候肯定是受了伤,很可能最后见过他的就是某支医疗队里的医生。”
孟行修皱了皱眉头,说:“快两年了,你怎么又想起来找人?”
“我一直在找他,在巴基斯坦的时候,从传消息的人到海关,每一个环节我都考虑到了,都问了,”陆筠放下那个精致的紫砂茶壶,声音轻微地颤抖,“只是,我刚刚才想到国内派过取的医疗队……”
孟行修看到她眼眶微微红了,不动声色地开口:“地震中的失踪,基本上等于死亡了。”
“我知道,但我觉得他还活着。”陆筠坚持。
孟行修瞥她一眼:“你们是什么关系?”
陆筠咬了咬唇,一字一句地说:“孟行修,我求你帮忙,也不想瞒着你任何事情。我们的关系是……如果没有那场地震的话,我们已经结婚了,也许孩子都有了。”
孟行修手肘支在桌上,手背拖着下巴,用深不见底地瞧着她:“说到底,你拒绝我的理由,不是因为好马不吃回头草,也不是因为我怜悯还是同情你,而是因为他?”
陆筠坐直了身子,脊柱好像变成了钢柱。她安静地点了点头:“是的。”
“小筠,你不要再自欺其其人,看清楚现实。他肯定不在了,”孟行修深深叹了口气,“如果他活着,你们既然又是这么亲密的关系,他为什么不联系你?”
这么有杀伤力的话也只让陆筠静了片刻,脸上的表情如同万年死水一样毫不改变,连眼皮都没有多闪一下,让孟行修疑心自己是对一个貌似陆筠的机器人说话。
岂料陆筠缓缓开口:“孟行修,这个问题我从一开始都在考虑,我也不知道他不联系我的原因是什么,所以更要找到他问个清楚。”
她这样一意孤行的样子让孟行修摇摇头,取过信封收好:“我会帮你打听,但是陆筠,人总要从虚无的臆想里走出来。我建议你不要抱什么期望,免得到时候失望。”
“我知道。”
一顿饭吃完,孟行修开车送她回去。陆筠现在住在三局的宿舍里,一室一厅,三十多个平方,收拾得极为整洁,屋子里连多余的家具都没有,偏偏家具颜色暗淡,像是个苦行僧的房间。
孟行修在狭小的房子里四处看了看,问她:“看你的样子也许不会再出国了,长期在这样的宿舍住也不是个事,你打算买房子吗?”
陆筠真的被问住,费力地想了想:“房子?我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也许单位会修吧。”
“那就好,”孟行修说,“如果你要买房子,我可以给你推荐。”
说来也是无巧不成书,第二天一上班,陆筠就听到了单位集资修房子的消息,只有市价的三分之一多。她想了想,也去报了个名,本来以为这种好事肯定轮不上自己,毕竟单位里没房子的人太多了,还有很多是双职工,没想到几天后名单一下来,里面居然有她。
一时间居然有些发怔,实在不相信自己的运气居然这么好。她这几年攒下了一些钱,足够交首付。周末时她带着一堆资料去财务办各种手续,结果在院门口碰到了钱大华。
陆筠微笑得好像花儿一样跟他招呼,两只酒窝宛然:“钱总,您好。”
钱大华很长时间没看到过她那么喜笑颜开的模样,一瞬间当年那个活泼伶俐的陆筠浮现在眼前。他看了眼她手里的合同,放了心,就说:“房子的事情,定下来了?”
“是啊。”
“说起来,小筠,最近有空吗?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什么人?”
“我一个朋友的儿子,”钱大华停了停,说,“留美的计算机博士,刚回来,马上去大学教书,今年三十一岁,长得也不错,性格也好。”
陆筠笑容不改,但是摇了摇头:“您的好意我心领啦,我不去相亲。”
“你年纪也不小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钱大华推心置腹地说,“小筠,别把自己逼到死胡同去了。”
“钱总您是好人,我好得很,真的不要为我担心,”陆筠飞快地打断他的话,抬脚就走,“我先去办手续了,嗯……等维以回来就有地方住了。”
后面那句几近自言自语;听到钱大华耳朵里,脸色剧烈地一变,就那么僵立在了院门口,想要抓着她问个清楚,可早就瞧不见人影了。
当天晚一点时间,陆筠就接到了孟行修的电话,说是查到了她要的东西。孟行修这个人哪怕有万般不好,做事却非常可靠。全国各大医院抽出来的几十支医疗队在巴基斯坦时分配到了西北不同的地区,孟行修不但打听出了每个医疗小组分到了哪个灾区,连带队医生都查了出来。距格拉姆水电站工地最近的就是首都一院的医疗小组,一行人有十多人,其中领队医生是一个叫苏兆仪的医生。
陆筠立刻跟单位请了一个月的长假,第二天一早就上了飞机。她心急如焚,一下飞机就打车直奔一院,根本无暇多看一眼这个全国最大的城市到底是何等面目,偶尔从沉思中抬起头来,只看得到无处不在的广告牌,大大小小的立交桥,各种颜色的高楼林立,还有永无停息的车水马龙。
一院不愧是首都的大医院,占地广大,住院部门诊,外科内科儿科,陆筠简直头晕,问了无数人,走了无数冤枉路,最后才在住院部三楼骨科找到了一间据说是苏兆仪的办公室。
那时候已经是中午了,苏兆仪自然不在办公室,护士说他去吃饭,大概一会才能回来。陆筠急也急不得,又怕错过,就在办公室门外贴窗的长椅上坐下,完全是农民老伯守株待兔的架势。
有正在吃饭的年轻小护士从旁边的护士站探出头来,上上下下打量她,面前的这个年轻女人非常漂亮,眼角眉梢都是熬夜失眠风尘仆仆的疲倦,更显得楚楚动人。小护士端着饭盒跟她闲聊,知道她是从大老远的地方过来找人,惊讶得不得了,问她:“你跟我们苏医生有什么关系?他欠了你很多钱?还是欠了你别的东西?”
等待往往让时间变得漫长,陆筠也不介意跟护士多聊一会,于是礼貌的回答:“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我只是有一点事情想问问他。”
“哈,原来是这样,”小护士笑眯眯,“我说我们苏医生这么专情的男人,怎么会跟别的女人——”
小护士的声音戛然而止,讪讪笑起来:“苏医生,您回来啦,这位陆小姐要找你,她等了你好一会啦。”然后一溜烟缩回了护士站。
总算等到了。陆筠站起身来,顺着小护士残留的视线看过去,果然几米外走过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一身白大褂,戴着一幅眼镜,面容沉静,风度绝佳,用略带愕然的目光看着她。
陆筠走到他面前,竭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诚恳而真挚,“苏医生,您好。”
苏兆仪对她略一颔首,简短地说:“进来坐。”
他声音偏低,音色非常悦耳。陆筠于是就想,这样的人应该也比较好说话吧。
医生办公室里没有旁人,陆筠斟酌了一下措辞,客气地说:“苏医生,我叫陆筠。忽然造访,给你添麻烦了。”
“我知道。”
“啊?”
“我说我知道你叫陆筠,”苏兆仪淡淡开口,示意她在屋子里随便找张凳子坐下,“我在新闻上看过你的照片。”
陆筠尴尬地一笑,如果说那次绑架带来的最大麻烦,恐怕就是让她那张脸变得尽人皆知,偏偏媒体记者还不遗余力的炒作什么美女工程师,实在让她无奈到了极点。不过好处也不是完全没有,起码可以节省了进一步自我介绍的功夫。
陆筠没有坐下,深深的吸了口气,才说:“苏医生,我的话可能有些唐突,但是请您理解。两年前巴基斯坦大地震的时候,您带领了一组医疗对去了巴基斯坦,驻扎扎在斯瓦特河边上的加米拉镇上,对吗?”
苏兆仪坐到桌前,给了个肯定的回答:“没错。”
陆筠问下去:“我想问您一下,您当年救治病人的时候,有没有救过一个中国人?”
“印象中,似乎有几个。”
陆筠从挎包里拿出一张保持得极好的照片双手递给他,“您对这个人有印象吗?我知道现在让您回忆一个病人有点强人所难,但是也许你能想起来……”
苏兆仪瞥了一眼照片,蹙着眉头陷入了沉思,最后才说:“抱歉,我不记得了。”
陆筠只觉得膝盖忽然一软,好容易才能扶着桌子勉强站住,继续问下去,“啊,那你们当时有没有因为医疗条件限制,把一些送受伤的病人送回中国救治?”
苏兆仪摇了摇头,慢慢地叹了口气。
“没有。”
陆筠的心顿时沉到了海底,退坐到沙发上,手指不由自主的抽搐起来。
苏兆仪知道这是受了刺激之后的下意识的痉挛,于是换了个问题:“陆小姐,他对你很重要?”
“很重要,”陆筠眼眶一热,喃喃说,“很重要。我找他找了好久……”
陆筠的声音绝望地低下去,喉头好像被尖锐的固体哽住了;她觉得自己跋涉在海上的黑夜,周围的一切对她来说毫无意义,身体里有一团化不开的黑气,抑制她的呼吸,那天的痛苦,连思维都麻痹了。
苏兆仪也从来也不是多话的人,不动声色地默默看着她很长时间,其实她没有哭出任何声音,可苏兆仪就是觉得自己仿佛听到某个绝望的的哭泣,就像闷在瓮中,透过层层黑暗的重压而挣扎出来的悲鸣。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筠勉强站了起来,伸手仓惶的抹了抹脸,朝苏兆仪微微欠身,又取出张名片,放到苏兆仪面前,慢慢鞠了个躬:“苏医生,虽然你现在想不起来,但不等于以后都想不起来,如果你以后万一想到跟这个人有关系的事情,麻烦跟我联系。”
看到她一幅要离开的模样,苏兆仪叫住了她:“你现在去哪里?”
陆筠回过头,苍白的脸上忽然绽开一朵笑容:“嗯,总会有人知道她的下落的。”
苏兆仪站起来,脱下白大褂,走到她身边,伸手摁住她颤抖的削瘦肩头:“对不起,我骗了你。你跟我去吃饭,我告诉你吴维以的下落。”
不亚于一枚炸弹在耳边炸响,陆筠猛然抬起头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医生,其实在那之前,泪水就已经模糊了眼睛。
ps:要完结了。
三十二
直到上了飞机,不真实的感觉潮水般浮上心头。
从认识苏兆仪以来,她就觉得自己好像被他牵着鼻子走。她乖乖跟着他去吃饭,可却没得到关于吴维以下落的明确结论。苏兆仪医生只是维持着那万年不变的表情,推了推眼镜,简单地说:“吴维以现在不在国内,你去办一下到意大利的签证,我带你过去看他。”
然后他就不肯再透露别的信息,不论陆筠怎么问他都不再开口,只说:“有些话不应该我说,你直接去问问他本人。”
剩下的两三个星期陆筠除了忙于办签证的事情,每天都在焦灼中度过,说来也奇怪,不知道下落的时候,还可以勉强保持平和的心情;知道下落后,反而吃不好睡不着,好像脚底下有一盆火在熊熊的燃烧着,可偏偏挣扎不开。
她打了个电话给吴雨,吴雨一听到吴维以还活着的消息,在电话那头哭得撕心裂肺。陆筠劝了她很长时间,又教育她回到学校了好好学习,最后才挂了电话。
旅游的签证办得非常快,于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周末,她跟苏兆仪一起上了飞机。
狭窄的空间,凝滞的时间,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对陆筠而言真是度日如年。情绪太紧张,连打个盹都会被乱七八糟的梦惊醒。
苏兆仪看她再一次满头大汗的从噩梦里醒过来,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陆筠,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请你注意身体。”
“我知道,”陆筠愣了愣,补充了一句,“我知道。”
陆筠之前也问过苏兆仪为什么要跟自己一起去意大利,他完全可以只写一个地名交给她,他回答说他也要去找人。
几次接触下来,苏兆仪这个人的少言寡语和永远只有一张表情的面瘫脸,陆筠领教得是一清二楚,她自己心里也有事,于是没有再问。
下飞机是下午,在飞机上睡够了,陆筠一点也不困。就像飞机上的旅游手册中看到的,罗马城不愧是历史名城,那么多现代化建筑中总是能藏着让人惊叹的古建筑。但仅此而已。相较于别人的欢乐,她的表情过于冷漠了。坐上出租车的时候,有一缕金色的阳光慢慢流泻到手上,她终于忍不住想,地中海的阳光真是太妩媚。
苏兆仪用英语跟司机说了地名,却是某家私人医院。她犹豫地侧头去看苏兆仪,“医院?”
苏兆仪“嗯”了一声,“他刚刚做了手术。”
陆筠一愣,僵硬的感觉浮上心头:“什么手术?”
苏兆仪抚上额头,叹了口气,“你也应该想到的,如果他身体没有问题,又怎么会不跟你联系。”
陆筠呼吸渐渐急促:“我总不愿意去想他受了多少苦难,他的苦难,对我来说也是凌迟。总之,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跟他一起扛下来。”
苏兆仪微微一笑:“看来我没看错人。”
然后两人就不再说话。
到达医院时差不多是傍晚了。这里大概是罗马市区的边缘,房屋少得多,也低矮得多。跟国内的医院不同的是,这家医院异常安静,三三两两的病人坐在草地上,距离极远。相邻的几栋六层白色小楼,是典型的欧洲多层建筑,大树参天,树荫一片一片,散落在广阔的淡青色绒毯般的草坪上,金色的花在草坪上大片大片地怒放。
太阳西沉,不复白天的炽热,也不再有那炫目的耀眼光芒,如一块透明温润的红宝石挂在天空,温暖而不炙热。
陆筠心跳如鼓,花了眼睛。
两人站在草坪中的石板路上,苏兆仪伸出手朝前一指:“吴维以在喷泉背后,他一般都是这个时候出来转转。”
其实在苏兆仪说话之前,陆筠已经看清楚喷泉后的坐在轮椅上的黑头发的那个人,他的侧脸在断断续续的喷泉中若隐若现,好像在永远无法实现的美妙梦境出现过的脸。
抓在手里的行李箱和提在手心挎包一下子掉在地上,砸得脚背生疼。疼痛让所有的知觉都回来了。
陆筠提起一口气,穿过草坪直直地朝那个人走过去。她走得慢,喷泉的飞溅出细小而洁白的水花,落到衣服和脸上,就像细小的针刺激着皮肤,每刺一下,理智就回来一分。
地中海的阳光原来不仅仅是妩媚的,也是温柔的。照耀得一切的细节都那么逼真。夕阳下的那个人影子被拉得很长,都碰到了洁白的喷泉石。走得近了才发现,他穿着白色的病号服,正在看书,微微低着头,书页摊在膝盖上,护士站在他身后,缓慢地推着轮椅行走。美好得好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一样。
陆筠快步绕到轮椅前方,一把抓住扶手,在吴维以抬头的一瞬间,身体里的力气就像水一样流走了,膝盖面条一般软下去,就这么跪在了轮椅前面,仰起头看着他。
他穿着白色宽大的病号服,脖子下的锁骨若隐若现。放在书页上的那双手骨节分明可见。他瘦了。他头发也比以前短了一些,脸色有种久病之后的苍白,眉眼五官宛然如画,那双眼睛还跟以前一样,如同上好的黑玉,倒影出自己的影子。
吴维以完完全全怔住了,他想起很多事情。在梦中想过很多次再次看到陆筠时是什么场景,可怎么都没料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可却惊讶的发现,什么声音都没能从嗓子里冒出来。
时别两年后的相见,物是人非。仿佛是一辈子的时间。
过去的记忆随着晚风摇摆,就像细长弯曲身躯的蔓藤,慢慢缠绕上夕阳。
护士诧异于这样的忽然事件,但她也明白这两人间暗潮汹涌,不是她可以介入的,于是悄然后退数步。
陆筠把头埋在他的膝盖上,死死抱着他的双腿——她只知道,这个人,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依靠。明明已经是六月,可身体还是瑟瑟发抖。
吴维以忍住眼眶的潮湿,伸手抚上她的头发,轻轻开口:“小筠,乖,别哭了……别哭啊,我在这里……”
两人维持这个并不好看的姿势太久,直到苏兆仪用干脆果断的手段把陆筠从吴维以身上提起来为止。
苏兆仪瞥了陆筠一眼,镜片下一道莫名的光迸射出来,说了句“他的腿刚做了手术,现在还在恢复期”,陆筠傻了眼,连哭都忘记了,只是花着一张小脸发怔;苏兆仪又看了眼轮椅上的吴维以,用听不出任何感情的声音平铺直述:“她不知道也就罢了,你也不提醒她?”
这话差不多是严厉的责备了。陆筠几时听到有人这么跟吴维以说话,轻微的愕然闪过眼底,被苏兆仪抓了个正着,立刻匆匆低下头去,听话地垂首站在轮椅旁。
吴维以握着陆筠冰冷的左手,同时微微抬起头,对苏兆仪微微一笑,客气地说:“我的腿好多了,苏医生,多谢你。”
他那么恳切地道谢,苏兆仪摇了摇头,又看了眼天色:“天要黑了,去吃饭吧。”
护士过来要从陆筠手里接过轮椅,陆筠没有说话,把书从吴维以膝盖上拿起来,又理了理他膝盖上的小薄毯,俯身吻了吻吴维以的脸颊,再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眼护士。护士眼睛眨了眨,露出个心领神会的笑容,转身走了。
吴维以纵容地笑了,“你还是这么调皮。”
陆筠推着轮椅,从后弯下腰,唇贴在他耳边,慢慢说:“照顾你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假手于人。”
苏兆仪带着陆筠的行李和挎包走在他们身边,不予置评。
他们走得很慢,回头就看到天边最后一抹色彩褪了下去,天地间变成了黑颜料的染缸,暮色渐渐苍茫。
吴维以的病房就在一楼,单独的一间,并不大,但屋子里的东西一应俱全,条件极好。他的腿究竟怎么回事?在意大利,这样的病房,这样的医院,需要多少钱?陆筠肚子里有几百上千个问题,但一点不着急,只要能见到吴维以,别的什么事情都好说,来日方长。
吴维以指了指卫生间:“看你哭成什么样子了,去洗把脸。”
陆筠尴尬地躲进了卫生间,匆匆带上了门。
吴维以一下子收敛了所有的笑容和表情,无奈地开口:“苏医生,我很感谢你带小筠过来,但不论如何,你应该事先通知我一下。”
苏兆仪在沙发上坐下,长途跋涉的疲惫这时才从脸上显示出来:“别逞强了,最想见到她的不是你吗。她费了很大力气终于找到了我,我不想骗她。我看到她就想起了晓晓,她们两个,真不知道谁比谁可怜。”
提到温晓,吴维以就陷入长久的沉默里。
卫生间有水声,苏兆仪听了一会,淡淡地开口:“当然这也不是你的错,不用自责。现在的手术很成功,保持规律的锻炼复健,一年内应该能完全康复。我只是想,快两年了,大家都耗得精疲力竭,也改有个了局了。”
三十三
没有在病房参观多久,三个人去了医院的餐厅。
陆筠没有心情吃饭,她也永远不习惯欧洲的食物,胡乱吃了一点,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在看着吴维以。这么一看,许多刚刚没有发现的细节也都发现了。吴维以的病号服很宽大,握着勺子微微抬起手臂时,就可以看到他右臂上隐约的一道疤痕。
陆筠眼眶忽然就红了,又怕同桌的两人发现,悄悄垂下了视线,盯着盘子里花花绿绿的意大利面发呆。
一顿饭吃到尾声,苏兆仪问她:“你今天晚上留在医院还是跟我走?”
陆筠飞快地回答:“我在这里照顾维以。”
“也好,虽然他也未必要你照顾,”苏兆仪抬腕看了看时间,“你们两年没见,有什么话就说清楚吧,明天晓晓就回来了。”
吴维以微微颔首:“我有数。”
苏兆仪离开了医院后,两个人回到病房,陆筠担心吴维以的身体,委婉的的建议他上床休息,却被他不在意地挥手阻止,说:“我们去阳台。”
陆筠这才发现病房外有个小阳台,放着一张茶几,还有张凉椅,非常干净,看来是有人常坐在这里。夜晚有点些微的凉意,陆筠去屋子里倒了杯热茶放到吴维以手里才落座。
微风拂面,吴维以握着茶杯,慢慢阖上眼睛片刻,问陆筠:“绑架是怎么回事?”
说话时的语气语调和当年别无二致,曾经的熟悉感再次回来。陆筠确实没想到他在遥远的医院里也知道这事,可见信息时代实在太可怕,连个秘密都藏不住。但心里更多的还是酸楚的甜蜜感。她怕他担心,斟酌了一下措辞才说,“嗯,你看过新闻了?就跟新闻里说的一样,水电站差不多完工后,我跟其他两位工程师去伊斯兰堡处理点最后的事情,在庙里被劫持了,绑匪把我们关了三天,当时有二三十个人,我们互相支持着,没什么大事。”
吴维以沉吟片刻,又蓦然转过头盯着她,眼底的亮光几乎烫伤了她。
“可是有人质被打死了,你们几个是最后被释放的,还发生了枪战。”
几个月前的枪炮声响在耳畔,陆筠果断的把声音赶出脑海,表情轻松得很:“是这么回事,恐怖分子都被打死了。我们顺利的逃出来,没有伤到。维以,真的没关系,我不是那么脆弱的人。说真的,我当时其实并不害怕。”
吴维以静静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