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这里是皇帝做亲王时候居住的地方,也就是皇帝藩邸。从他十二岁为皇子,到二十五岁登基前,都是居住于此的。因是被先帝视为储君教导,所以乾隆帝弘历并不曾出宫分府建牙。

如今的重华宫,处处透着崭新,和旁边漱芳斋一样,据说都是刚刚修缮完成的,还透着淡淡漆味。

此刻的重华宫内一片宁静,高大的玉兰树婆娑着落下紫砂色的花瓣,垂丝海棠已经纤细的吐出嫣红点点的花苞,牡丹枝叶碧翠,也已经长出花骨朵,玉兰、海棠、牡丹,正好组成了“玉堂富贵”。

嘤鸣步履徐徐便走到了正殿跟前,正殿殿名为“崇政殿”,嘤鸣仰头看着那匾额上的仨字,忍不住黑线了。果然,还是那样叫人熟悉不已的字啊。

就在此事,一只手轻轻落在了嘤鸣那绣着精美缠枝莲纹的肩膀上,淡淡的男声在她脑后徐徐响起:“怎么,还想说‘傻大黑粗’?”

嘤鸣一怔,回头便见那张熟悉的容长面孔,他脸上带着细腻的微笑,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微微眯着,西斜的阳光映在他的脸颊上,那一阵的光晕,让嘤鸣一阵迷离。

但很快嘤鸣就回过了神来,身子也已经飞快的屈膝,口里急忙请安道:“皇上万福金…”

嘤鸣膝盖屈下一半,尚且还没来得及触地,请安的吉祥话也只说了大半,便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给硬生生拦下扶了起来,皇帝凝目望着她,声音低低而有力:“这里没有旁人,不必拘礼。”

初夏时节暖暖的阳光烘在脸上,叫嘤鸣的脸上不禁漾起一层红晕,仿佛酒醉一般袅袅娇羞。皇帝瞧着着嘤鸣的脸颊,眼中只一味带着宠溺的笑意,再仔细一端详,忽的脸上的笑容便散了大半,他眼瞅着嘤鸣年前还是带着婴儿肥的鸭蛋脸,如今已经两腮瘦削了下去,身段也纤细了许多,微风一吹,吹拂着那身素雅的旗服,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身,仿佛是似锦岁月里细细擎起花苞的一支摇曳的丁香,带着几分可怜不胜。

皇帝看在眼里,语中不自觉地含了几分关切与怜幽,“怎么瘦了这么多?”旋即,他细长的双眉一皱,透出了几分淡淡的薄怒,“是在咸若馆的日子过得不好吗?”

嘤鸣急忙摇头,她扯着自己的身上的旗服道:“不是的,我…”话至此,嘤鸣戛然一顿,这才想起如今她是不能“我”来“我”去的,心下忍着不愿,低声道:“奴才进宫前就是这样了。”

皇帝端量嘤鸣的衣裳,的确是合体的宫装。而秀女们的衣裳都是从自家带进宫的,而嘤鸣并不曾“衣带渐宽”,所以自然就不是进宫后才瘦下来的。

皇帝脸色这才见好了几分,他思忖了一会儿,忽的低叹道:“淑慎老郡主很是严苛么…”

这话虽然是疑问,但语气却并非疑问的语气。嘤鸣暗想着,果然是她被祖母督促学习宫规之事,皇帝是晓得的。大约还是福彭告诉的吧。她这个姐夫啊,怎么跟个拉皮条的似的?如此想着,心里生出了几分淡淡的不满来。福彭所图为何,嘤鸣又如何会不清楚呢?

嘤鸣低声细语道:“玛嬷说,规矩学得熟稔些,总是没有坏处的,何况宫中巍峨尊贵之地,自然是不能半点有失礼仪的。”

皇帝目光如初夏暖暖的阳光,只徐徐望着她,那眼光里突然含了一丝有些低落的复杂之色,“自从年前腊月…你在朕面前便不似从前那般了。”

嘤鸣心中忍不住吐槽,老娘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得罪皇帝啊?以前不知道就罢了,如今知道了…她着实不是个胆子肥的人。

嘤鸣便轻声道:“以前,您是罗宝。现在的,您是皇上。”

皇帝轻轻吐了一口气,“所以,朕才一直瞒着你。没成想,还是那么快就叫你知晓了。”皇帝轻轻抬起目光,看着重华宫正殿“崇政殿”的匾额,“方才朕瞧见你,又如去年在平郡王府后花园看竹意亭时候的样子。当时你,可是牙尖嘴利得紧,真真是把朕气得够呛啊。”

看到皇帝脸上的笑容,嘤鸣忽的眼珠子咕噜一转,娇俏歪着脑袋地道:“皇上如今要秋后算账吗?”

此话一出,皇帝一双丹凤眼睛眯得狭长,那狭长的眸子里却满满的都是欢喜的笑意,他轻轻一哼,意味深长地道:“朕以后有的是功夫跟你慢慢算账。”

嘤鸣立刻露出了一脸洋溢的笑意,看样子,她也渐渐懂得如何跟皇帝相处了,再一定的范围之内,跟皇帝斗几句嘴,反倒是更合乎他的心意了。当然了,这一切都得在皇帝心情好的时候才成。

嘤鸣狡猾的心里盘算这日后怎么攻略帝王之心的片刻功夫,便见皇帝那张脸已经放大了无数倍在她的眼底。

嘤鸣一呆,便感觉到自己的脸蛋被他双手捧了起来,她的眸子被一双丹凤眸近在咫尺般从高处对视着。

皇帝的灼热的吐息喷在她的脸上,他低声命令道:“闭上眼睛。”

嘤鸣脑袋一片混沌,却在此刻清醒了泰半,急忙拨浪鼓似的摇头。她仰望着皇帝眸子深处的那一抹赤果果的侵占欲望,只觉得浑身都僵得厉害,只剩下脖子动得灵敏了。

一个男人叫一个女人闭上眼睛,他是想干啥,嘤鸣如何会猜不到。只是此刻,发自内心的,她当然不愿意这么快就被吃豆腐了。

皇帝眼皮一耷拉,显然有些不高兴了。他哼了一声,直接把一只手覆在了她的眼睛上。嘤鸣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心里正感叹自己这辈子的初吻,却忽然感觉到小两把头紧密的发间似乎被插了什么东西。

嘤鸣心下一滞,难道…

旋即,眼前再度重现光明。

看着皇帝那略带着几分得意的笑容,嘤鸣飞快把自己鬓上东西给拔了出来,之间阳光之下,此物鲜红如鸽子血的色泽盈盈生光,这还是一只簪子,一只色泽纯正浓厚的翡翠簪子。可出奇的是,只有簪子头是一片纯红,簪杆却是碧翠鲜绿,而簪杆中还有约莫寸许带着淡淡的紫罗兰色。而如此罕有的三色翡翠,簪头被雕琢成一朵初开的玫瑰,娇艳欲滴,簪杆自然雕琢出翠叶,而那一抹紫罗兰色的部分则以精工雕琢出了一只翾染欲飞的蝴蝶,那薄薄的翅膀几乎透明,当真是巧夺天工。

可是…嘤鸣突然额头上滑下三条黑线,这样的举动模式,怎么那么觉得眼熟啊?!

分明是她去年在潭柘寺后山告诉她的哄女人的法子啊!!!

“喜欢吗?”皇帝笑着问。

“喜欢。”这样的时候,嘤鸣自然不会不识趣,何况这只簪子,她的确很喜欢。只是送簪子的法子,太叫人吐糟了!第一个把女人比作花的是天才,第二个把女人比作花的是庸才,第三个把女人比作花的就是蠢材了。

第46章、重华宫(下)

今日甚是晴好,天上成片雪白的云朵如积雪一般无暇,清风屡屡,吹进空旷的重华宫。

皇帝抬手触及嘤鸣簪在耳畔的那只温润的羊脂玉簪子,“朕就知道,你会喜欢这些别致的首饰。这只羊脂玉莲花簪,当初托福彭之名送给你做及笄礼,看样子你也是喜欢的。”

嘤鸣忍不住也抚摸了一下那在青丝间只露出一朵袅袅婷婷、小小白莲的簪子,她的确是刻意带着这只簪子。既然已经进了宫,帝王的宠爱,便是她不可或缺的。宫里嫔妃,没有帝王的宠爱,是活不下去的。既然知道这个事实,那她的确要为自己的长远谋划了。

嘤鸣轻轻“嗯”了一声,含笑道:“果然是皇上送的,姐夫他不会有这样的细致心意。”

皇帝露出了带着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宠溺的意味,他抬起自己的手,用微微带着淡淡墨香的手背轻轻蹭了蹭嘤鸣的脸颊,“鸣儿,你如今进宫来了,便可以日日都在朕身边了。想到这些,朕忽然有些急不可耐了。”

所以才叫王钦引了她过来吗?嘤鸣暗想着,却嘴里拈酸地道:“皇上有三宫六院,哪里轮得到我日日在畔呢?”——这话她刻意用了“我”,而不是那个叫她觉得难受难以出口的“奴才”的自称。

见皇帝的脸色并无异样,嘤鸣才安心了下来。

皇帝看着她,忽然嗤地笑了,“如今就开始泛酸了?只怕日后朕少不得要天天闻陈年老醋的味道了!”

嘤鸣脸颊憋得通红,你才陈年老醋,你全家都陈年老醋!!

皇帝看着嘤鸣的脸颊,只笑得愈发洋溢了,他一拊掌,便指着“崇政殿”的匾额道:“鸣儿,你方才既然瞧了许多,那便评评吧!朕的字,可比之前好了几分?”

嘤鸣一噎,心里犯了踌躇,当初她是有什么说什么,可现在…

嘤鸣便笑着道:“皇上的字,一如往前。”

皇帝挑了挑眉梢,“还是‘傻大黑粗’?”

嘤鸣低头摸自己的鼻尖,低低唔唔道:“这话可是您自己说的…”

“牙尖嘴利的妮子!”说着,皇帝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子,“敢说朕的字不好的,你可是第一个。”

嘤鸣听了立刻摇头,“不,我肯定不是第一个。”

“哦?”皇帝好奇地端详着嘤鸣那煞有介事的样子,“那鸣儿倒是说说,除了你,谁还如此胆大?”

嘤鸣正色问道:“难道先帝爷没品评过皇上的字?”——雍正的那本字帖嘤鸣也翻看临摹过许多次了,既然雍正的字那么好,怎么可能不嫌弃自己儿子那种水准的字?!

皇帝一愕,忽的脸色有些复杂,他摇了摇头,“朕自幼养与皇祖膝下,皇考只给了那本字帖让朕临字,后来…皇考登基之后,就更是没空暇教导朕写字了。虽偶尔考校,却并未在意过朕的字。”

嘤鸣顿时哑然,她倒是忘了这茬了,乾隆是圣祖康熙爷教养到十二岁的,十二岁后,雍正就登基了,而那位四爷可是历史上出了名的工作狂啊,自然是没时间关心儿子写字写得如何了。

嘤鸣急忙道:“先帝爷其实是在意的,那一整本字帖,都是一笔一划精心写成。只是先帝爷后来忙于朝政,实在分身无暇罢了。”

皇帝点了点头,面带感喟之色,“这些,朕自然懂得。其实皇考即位前,也是时常进宫来看望朕的。”

嘤鸣不禁心中掀起了浓浓的好奇之心,“我听说,那个时候皇上是养育在圣祖温惠贵太妃宫中的?”

皇帝挑了挑眉毛,问道:“你是听谁说的?”

“耿盈月!”嘤鸣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室友耿妹纸,然后还贴心地跟皇帝解说:“她是裕贵太妃的侄女。”

皇帝“哦”了一声,似乎恍然大悟了几分,忽的他若有深意地笑了:“是她呀。之前朕还听裕贵太妃说想把他留给弘昼呢,可后来不知怎么又改口说想配个寻常宗室子弟了。”

嘤鸣笑着道:“和亲王已经有嫡福晋了,而且夫妻琴瑟和弦。若是去了和亲王府,也顶多做个侧福晋,若是指婚给寻常宗室子弟,便能混个正经嫡福晋做做了。这正是她的聪明之处。”

皇帝只淡淡笑了,并未对嘤鸣的一番言辞发表任何看法,他轻声道:“朕点了福端。”

“嗯?”嘤鸣下意识一愣,旋即瞪大了眼睛,“耿盈月许给福端?!”

“不错。”皇帝淡淡道,眸子却已经分毫不移地盯着嘤鸣的表情举止了。

嘤鸣暗自想着,缓缓点了点头,对皇帝露出了一个难得的大大的笑脸,“福端,的确很合适呢!他额娘也是汉军旗出身,必然不会嫌弃耿盈月。”曹佳氏虽然抬了满军上三旗,可她的母族还是汉军旗呢,而且如今已经落魄。

皇帝眼底浮现一丝淡淡的安心的笑意,“既然鸣儿也觉得他们般配,朕回头就告诉裕贵太妃一声。”

嘤鸣忙道:“那也告诉我姐夫一声吧,叫平郡王府提前有个准备。”

“好。”皇帝很是宠溺地应了下来,然后抬手抚了抚嘤鸣小两把头上沾染的一片飘落粘上的紫砂玉兰的花瓣,道:“宫中只有重华宫才栽植了紫砂玉兰,你若是带着这片东西回去,可是解释不清楚了。重华宫自月前落成之日起,朕就不许任何人靠近了。”

嘤鸣甜甜笑着点头,然后飞快把捏在手中的那枚福禄寿三色翡翠玫瑰蝴蝶簪给踹进了袖子里,“这个也要藏好了,万一给别人瞧见,我也解释不清楚了。”

同一块翡翠上有三种颜色的,称作福禄寿翡翠。当然了,还有传说中四色的福禄寿喜翡翠,却只是传说而已,嘤鸣未曾一见,甚至连这只福禄寿三色的翡翠也还是头一次见到呢。

皇帝看着落了一地的紫砂玉兰,如小舟一般的花瓣零零散散落在洁白如玉的汉白玉地板上,随风婆娑着。

“回去吧,若是离开漱芳斋久了,叫旁人察觉便不好了。”又突然嘱咐道:“咸若馆的日子不会太久了,若是有什么叫你不舒服的人和事情,便去找江吉氏既可。”

嘤鸣一滞,“江吉嬷嬷不是太后身边的人吗?”

抬头便看到了皇帝那带着冷意的面庞,嘤鸣恍然便明白了。原来,皇帝竟然在太后身边搁了眼线,便是那位据说颇得太后信任和看重的江吉嬷嬷。

嘤鸣默默为太后暗叹了一声,忙应了一声“是”,朝他见万福便转身走出了这座重华宫。

忽的她驻足宫门门槛外,回头看了一眼一直凝望着她背影的男子。

他笑了,手里扇子轻轻敲打着自己的手心,然后哗的一声,将扇子打开,徐徐摇晃着。

嘤鸣忍着想翻白眼的冲动,只无语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果然还是那个附庸风雅的家伙啊…

第47章、皇家婆媳

好在漱芳斋殿外廊下的秀女甚多,时常便有去“更衣”的,所以倒也没有人太在意嘤鸣的离去。

只是她才刚坐下一会儿,便瞧见方才被太后召见进去的索绰罗氏已经出来了,索绰罗氏面带得意的笑容,她挑衅地看了嘤鸣一眼,然后坐回自己位子上与身边的秀女道:“皇上进献给太后娘娘的雨前龙井茶当真是不一般,入口甚是醇香怡人呢!”

原来在里头那么久,倒是混了口茶喝。嘤鸣暗想着,忽然想起皇帝方才的话,他说,要是有什么叫你不舒服的人和事…当时皇帝咬中了“人”这个字,看样子索绰罗氏在咸若馆的嚣张,以及对她的挑衅,只怕也是落在了江吉嬷嬷眼里了,那就等于落在了皇帝眼里。

这个索绰罗氏,看样子日后已经不足以成为她的心头之患了。

这时候,之间江吉嬷嬷也从殿内走了出来,她走到了嘤鸣跟前,微笑着见了个整整齐齐的礼数:“纳兰小主、耿小主,还有陆小主,太后请三位小主进殿回话。”

太后想见她和耿盈月倒是不奇怪,只是陆氏…既是汉军旗,也跟宫中嫔妃没有什么姻亲,怎的太后也要召见她?虽然心中满腹疑问,但也不敢多问什么,只道了一声“是”,便随着江吉嬷嬷进殿去了。

殿中檀香的气息浓郁地铺面而来,直叫熏得人肺腑抗拒。嘤鸣不敢抬头去看,只匆忙与耿盈月、陆簪缨二人敛衣伏跪下来,口里齐齐问吉祥话:“太后娘娘万福金安,皇后娘娘金安。”

皇太后端坐在宝座上,似乎神情已经有些惫倦,似乎是强撑着才能保持端坐威严的仪态。太后身旁侍立着的是体态微丰、容貌端方的娴妃乌拉那拉氏,娴妃手里拿着鼻烟壶奉上,柔声关切地道:“太后闻闻龙脑薄荷吧,也提提神。”说着,便打开那精巧的鼻烟壶的盖子,送到了太后面前。

太后脑袋一低,将鼻子凑到了鼻烟壶口,徐徐地长长地一吸,这才精神见好了几分。

嘤鸣也依稀可以闻得到龙脑与薄荷交融的一种清凉沁人的气味,的确要比那熏人的檀香味道好闻多了。

这时候,扶着自己大肚子坐在太后左手边椅子上的皇后富察氏,柔柔殷切地道:“若皇额娘觉得不适,不如叫人把熏炉搬出吧。气味太浓郁,只怕会让您闻着不适。”

太后脸色并未见半分笑容,语气也是冷冷淡淡的:“哀家礼佛多年,最喜欢檀香,一日不闻,才会觉得不适呢。”

皇后脸色滑过一丝尴尬之色,只得忙垂下头去,低低应了一声“是”,又含笑道:“果然还是娴妃妹妹侍奉太后最贴心了。”

太后人家还是冷淡的语气:“娴妃是哀家的亲侄女,自然是最贴心的。”

皇后点头再度称一声“是”,满脸带着温和谦恭的微笑,她侧脸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三个秀女,便温声道:“皇额娘既然要问几个秀女话,不如叫她们先起来回话吧。”

太后瞥了一眼嘤鸣等三人,“皇后好记性,哀家终究是老了,一不留神就给忘了。都起来吧!”

“谢太后恩典!”嘤鸣三人齐声谢恩,这才站起身来。

皇后急忙笑容敦厚地道:“皇额娘身子骨精神着呢,您不是说还要给永璜亲自选福晋吗?”

皇后口中“永璜”,嘤鸣自是明白是谁。大阿哥永璜,皇帝的庶长子,哲妃富察氏之子,生于雍正六年,如今已经九岁了,比皇后嫡出的二阿哥永琏还要大两岁。只是哲妃运数不济,在皇帝登基前两个月突然殁了,皇帝怜惜,所以登基后便追封她为哲妃。因大阿哥早已入读,所以也没有再安排养母,直接便住进了阿哥所里。只是据说,太后很是疼爱这个丧母的可怜长孙,对他十分关爱。大阿哥也对太后十分孝顺,日日晨昏定省,从不落下。

太后声音突然高了几度:“那是自然!永璜失了生母,孤苦伶仃,哀家自然不容许旁人欺侮他!”话中满是威严,太后看向皇后的目光再度冷了几分下去。

皇后笑容莞尔:“皇额娘说笑了,皇上如今统共就三个皇子,虽然嫡庶尊卑有别,可个个顶顶要紧的,如今会有人敢欺侮呢?”

太后淡淡哼了一声,“但愿如此吧。”

嘤鸣不禁暗叹,这对婆媳…看着是太后威风凛凛,可是皇后又何曾落了下风呢?好一个“嫡庶尊卑有别”啊!

皇后端了身子,仔细打量了下头站着的三个秀女,笑容十分和蔼:“这三个秀女,模样都是顶顶好的,皇额娘的眼光当真是不俗。”

太后不置一词,只扫了一眼三人,便道:“耿氏,裕贵太妃惦记着你,你便去一趟寿康宫给你姑母请个安吧。”

耿盈月一听,急忙谢恩不提。

如此一来,这殿内便只剩下嘤鸣与陆簪缨二人。

太后接过娴妃亲自奉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才开口问道:“这些日子在咸若馆,规矩学得如何了?”

嘤鸣忙顿了一个深深的万福,脆声道:“回太后的话,如今已经谙熟了几分。”

陆氏也忙谦顺地道:“多谢太后娘娘派江吉嬷嬷耐心教导,奴才方才不至于出了大错。”

嘤鸣的回答自是中规中矩,相较之下,倒是陆氏嘴巴很甜。

太后也忍不住抬眼睨了她一眼,“你倒是很会说话。”

这话一出,陆氏额头上不禁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水来,声音也不由带了几分慌乱:“太后娘娘泽恩之下,奴才心怀感激。”

太后淡淡“嗯”了一身,脸上的威严之色略消减了几分,神色间露出几分疲色来。

皇后微微含笑,语气甚是祥和:“既知道感恩,可见是个性情上佳的。日后也自然会好好孝顺侍奉皇额娘。”

太后睨了皇后一眼,道:“皇后倒是十分贤惠。”

皇后略垂首,徐徐道:“臣妾是皇后的皇后,既为中宫,自然就应该有容人之量。何况今年是皇上登基一来第一次选秀,自然该多留几个品性上佳的秀女充实内廷,也好为皇上延绵子嗣才是。”

这番话,的确算得上贤惠无比了,配合上皇后那诚恳的语气、和气的面孔,还真真会叫人觉得这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贤后呢。

第48章、皇帝驾到

檀香的屡屡烟气缭绕了这座小小的漱芳斋殿宇,愈发叫着殿内朦胧不清,只有皇后那端庄温和的微笑永远保持地那样完美无瑕。

这时候,娴妃面上也含了微笑:“皇后娘娘贤德,可惜哲妃姐姐命苦,没能活到今日。否则如今便和我同列四妃之一了。”

皇后依旧笑容端和:“是啊,哲妃是本宫的同族堂妹,从前本宫一直都是把她当亲妹妹看待的。其实,她为皇上生下大阿哥,又多年尽心尽力服侍皇上,其实追封个贵妃也不为过的。”

嘤鸣忽的瞥见了娴妃脸上那已经几乎难以保持下去的笑容,便立刻了然。娴妃说哲妃与她平列四妃之一,皇后却说追封哲妃个贵妃也不为过,可真真是给娴妃难堪了。哲妃虽然也是姓富察氏的,可到底只是富察氏的旁系庶出,若非她给皇帝生过一个儿子,只怕也不见得能追封为妃子呢。

太后也蹙起了眉头,她刚想替自己的侄女说点什么,这时候一个穿着蟒服的五十来岁太监快步躬身进来,禀报道:“太后娘娘,皇上来了。”

“皇帝不是说,今儿不来听戏了吗?”太后满脸疑惑之色。

太后的话才刚落音,便听得外头太监尖细的嗓音扬声高高响起:“皇上驾到——”

板着这一声嗓音,嘤鸣与陆氏已经齐齐伏跪了下去,而殿外廊下听戏的秀女自然也都齐刷刷整整齐齐跪了一大排。殿内的嫔妃们,甚至还有身子沉重的皇后,也都急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嫔妃均已蹲身跪下,皇后侍立在旁,身子微微欠着。

嘤鸣只听得沉稳的脚步声渐渐近了,一双明黄色绣着盘龙云纹的靴子飞快从她身旁走过,而她分明看到,那靴子的主人走到她身旁的时候,略略顿了顿,才重新走上太后跟前。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了。”皇帝已经朝着太后见了请安礼。

太后语气里带了慈祥的意味:“皇帝不是忙于朝政吗,怎么突然过来漱芳斋了?快起来吧。”

皇帝起了身,几步上前便坐在了太后身旁刚刚被太监搬过来的一个紫檀椅子上,皇帝的目光再殿内成群的女人身上略略一扫,他淡淡道:“都免礼吧。”

“谢皇上。”这一声谢,莺莺燕燕、袅袅婷婷,端的是柔情蜜意。

皇帝如今的衣着已然与方才在重华宫时候不同了,显然是先回去换了衣裳才过来的。皇帝扫了一眼殿内成群的女人,目光自然也飞快扫过了两个秀女,还特意在嘤鸣与陆簪缨身上仔细瞧了两眼,还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旋即他看了看皇后富察氏的肚子,便道:“皇后身子重,不宜久立,快坐下吧。”

皇后一听,立刻脸颊飞速洋溢起浓浓的喜悦,她柔声应道:“是,多谢皇上关怀。”说吧,便端庄地坐回了位子上。而除了皇后之外,所有嫔妃、秀女自然只有站着的份儿。毕竟这宫里,只有太后、皇帝、皇后才算正经主子,嫔妃只能算“小主”。

这时候一直沉默无言的慧妃高氏突然盈盈开口,她语气柔软腻人,娇声道:“皇上果然还是对皇后娘娘最好了。”

皇后笑吟吟道:“皇上对慧妃妹妹也是顶顶好的。”

慧妃娇柔一笑,面含了三分羞涩,低低道:“皇后娘娘打趣臣妾了。”一边如此说着,她抬眼柔柔看了皇帝一眼,复又垂下头去,娇羞不胜。

此刻,嘤鸣微微一撇,果然既看到了娴妃那隐隐含怒的面庞,只不过碍于皇帝在此,不便发作罢了。

太后脸色也甚是有几分不愉,只是慧妃并无失仪之处,她也总不能鸡蛋里挑骨头,便面容慈祥地指着嘤鸣与陆簪缨二人道:“这二个秀女,是皇帝自己点的。哀家瞧着也不错,纳兰氏出身体面、规矩也好,而陆氏虽然家世低些,只不过皇帝既然瞧中了,留下来也无妨。”

嘤鸣听得一呆,看样子为了掩饰,皇帝钦点了她和陆氏“上记名”啊,而让太后不满的应该是汉军旗的陆簪缨吧?所以方才言语中太后才多有挑剔了。也幸亏陆簪缨聪慧,勉力应对之下才没有出了错漏。

皇帝面带微笑,“既然皇额娘也满意,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说着,皇帝又问皇后,“毓敏觉得如何?”

毓敏,便是富察皇后的闺名。此刻皇后心中是何等滋味,嘤鸣不得而知,只不过皇后脸色却异常温婉端庄,她颔首道:“这两位妹妹都是极好的,臣妾瞧着也十分喜欢。”

皇帝点头,便又对太后道:“如此便定下了。其余的秀女,还请皇额娘做主留几个便是了。”

此话让太后颇有几分满意,她微笑着说:“皇后方才说今年是皇帝即位后头一次选秀,应该多留几个秀女,好为皇帝延绵子嗣。这话也甚是合乎哀家心意,皇帝以为如何?”

皇帝笑了笑,“倒也不必留太多,日后三年一选秀,还长远着呢。另外,还有不少近支的宗室子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

太后徐徐颔首:“的确如此,虽说宗室近支也是要紧的事儿,不过那也得皇帝挑剩下了,才能给他们指婚福晋。”

皇后笑容端庄温婉:“皇额娘所言甚是。方才召唤进来的那位索绰罗氏秀女,长相就是顶顶出挑的,还是皇额娘的姻亲呢。虽然不及娴妃妹妹与太后之亲,可她的额娘也是皇额娘的堂侄女呢。”

皇帝听了,只挑了挑长眉,却对此不置可否。

太后见状,忙和蔼地道:“皇帝既然过来了,哀家叫人把索绰罗云脉传唤进来请个安,皇帝也瞧瞧可否入眼。”

皇帝却摆手微笑道:“日后再说吧。”说着,他站起身来,道:“儿子养心殿还有不少折子没批阅呢,这就先回去了。”

皇帝这一起身,皇后自然不能站着,急忙撑着沉重的身子站了起来,与一众嫔妃、秀女们一起恭送皇帝离开。

皇帝一走,太后的脸色已然有几分难看了。她才刚说了让皇帝见见索绰罗云脉,皇帝便推说要回去批阅奏折,分明是给太后没脸啊!

一时间,漱芳斋殿内一片静谧,人人都大气不敢喘,生怕惹怒了皇太后。

良久之后,皇太后冷冷道:“今儿到此为止吧!哀家也乏了!娴妃送哀家回慈宁宫,你们也各自退了吧!”

“是!”殿内齐刷刷伏跪了下来。

第49章、克父母

咸若馆。

众秀女们回到咸若馆众的时候,天色还没有黯淡下来。陆簪缨脸上喜色难掩,走到嘤鸣房门口,她忍不住执了嘤鸣的手见了个拉手礼,“我今年十六岁了,三月里生辰。”

嘤鸣忙道:“我比姐姐小一岁半呢。”

陆簪缨语气甚是柔和:“日后要和妹妹一起相互扶持了呢。”

嘤鸣笑着点头,“自当如此。”——以这个陆簪缨的脾性,的确是个可以结盟的伙伴。在咸若馆的日子里,陆簪缨作为汉军旗秀女中拔尖的,处处温和待人,从不惹是生非,处理人际关系,也甚是玲珑。

这时候身侧传来了一声嗤笑,索绰罗云脉带着一脸尖刻的笑容走了过来,“真是要恭喜两位妹妹了,才进去漱芳斋正殿那么一小会儿,便运气那么好,就遇见了皇上!”

陆簪缨听得这话的语气难听,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嘤鸣勾唇一笑,淡淡道:“是啊,运气好了,自然是挡也挡不住的!”

索绰罗云脉冷哼了一声,“才见了皇上一次,便这般小人得志,这可与纳兰妹妹平日里温和端庄的样子不相符啊!”

嘤鸣无惧地笑了,“其实方才太后娘娘也说要传了索绰罗姐姐进去,让皇上瞧瞧呢!可惜了,皇上似乎对姐姐不感兴趣呢!真真是可惜了太后娘娘对姐姐栽培呢!”

“你——”索绰罗云脉已然气得紫涨了脸庞。

这时候,陆簪缨急忙拉了拉嘤鸣的袖子,低声道:“这里是咸若馆,咱们到底还没册了位份,还是退步一步海阔天空的好。”

可索绰罗氏的耳朵极尖,当即便嘲讽地笑道:“册了位份又如何?凭你一个五品同知的女儿,顶天了也不过是个常在罢了!”

索绰罗氏这话说得甚是难听,语气更是尖刻,当即便叫陆簪缨脸色微涨,却生生忍了下来。可嘤鸣的性子,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当即便高声音反驳道:“秀女位份如何,素来都是要听皇上、太后的,怎么如今倒是要由索绰罗姐姐你来做主了?!!”

“你——你休得胡言乱语!!”索绰罗氏忍不住大吼道,“以她的家世,不是常在,莫非还会一下子封了贵人不成?!素来秀女一入宫便初封贵人的,无不是家世出众之辈!哪里由得一个小小汉军旗同知之女一下子便做了贵人?!”

嘤鸣冷笑道:“做贵人还是常在,也是皇上太后说了算的,可轮不到索绰罗姐姐来下定论!姐姐这般逾越规矩,也不怕被撂了牌子了吗?!”

索绰罗氏怒道:“我额娘是太后的侄女,谁敢撂了我牌子?!你少在哪儿胡说八道!”

索绰罗氏这一声吼声极大,连吐沫星子都喷到了嘤鸣的脸上,此刻她的早已不复那美艳动人的模样,俨然那面孔已经有些扭曲了。

嘤鸣轻蔑地哼了一声,“不过是远亲罢了!以此来炫耀,未免也太不知所谓了些!”

索绰罗氏听了这话,顿时眼中充血,已然失去了理智,她怒吼道:“你——你不过是个克父克母的贱蹄子,有什么资格来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