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焓的嘴唇抿成一条线。良久,缓缓道:“她看见了,所以必须得灭口,是吗?”

千阳却没答,忽然忆起旧事:“小火,以前当兵,只有我们两个聊天的时候,你总把夏小姐挂在嘴边,说她漂亮,说她温柔,说她可爱,说她善良,说她聪明,又说她笨,说她性子软,又说她脾气硬。那时候我很好奇夏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甚至很想见见她。

离队后我也查过你,那时你在誉城生活得很好,和夏小姐一起。我远远地见过她,和你描绘的一模,也和我幻想的一模。”

言焓一字一句,重复:“她看见了,所以必须灭口,是吗?”他问,“杀她,也是考验我的一部分,是吗?”

千阳没有回答,不紧不慢地讲述:“她很清楚,她看到我行凶的全过程,我一定会杀了她。

我认出了她,但她不认识我。

她问我,是不是在杀了她之后,会把她的尸体扔进浓硫酸罐子里。

我说是。

然后,她哭了。”

窗外的阳光忽然变亮了,闪花人眼,言焓的眉眼模糊在太阳光里,看不清了。

“我看得出来,她很害怕,她在发抖,一边哭一边抹眼泪,说着……小火哥哥……

她撞到了生产线开关,沥青有的生产,有的装罐,很吵。她的声音很小,但我听得很清楚。

她问我,这个厂子是不是中途停产,很多天都不会有人来了。

我说是。

她又问我,等厂里的工人来上班的时候,硫酸里的尸体是不是已经全部腐蚀融化了。

我说是。

她还问我,硫酸罐子里有几具这样的尸体,这里是不是成了销尸的好地方。

我说,之前的不知道,已知的有两个,加上你,是3个。

她不问了,又开始流眼泪。

然后,我往楼梯上走……”

言焓声音很低:“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有刀,但我不想割她的喉咙。我对她说,没有杀人动机,没有尸体,这是完美的犯罪。我准备掐死她。但没来得及。因为她说,我的完美犯罪要毁在她手里了。”

言焓猜到了,遍体生寒。

“她突然爬起来,跳进浓硫酸里去了。

……

我至今记得她的惨叫,她全身烧黑了,捞吕冰的尸体。她拉了水闸,水涌进来,浓硫酸剧烈放热,液体沸腾。她嗓子哑了,像鬼哭。温度升高,硫酸沸腾,罐子爆炸,硫酸和他们一起倾倒进沥青生产线。”

千阳说,

“他们消失在沥青加热罐里。爆炸声会引来警察,我跑了。

想过疏通关系,回去清理,但爆炸现场的废沥青,个人无法私自处理,全被警方收缴了统一运去垃圾场填埋。所有的证据都被沥青封存,别说十年,百年之后都不会湮灭。

她不肯让她自己和吕冰冤死,无意间也救了自己姐姐甄暖的尸体,让沈弋最终看到了‘她’。”

阳光突然更强烈,映着雪地的白光投射进来,言焓脸色惨白,料峭的剪影虚幻在光线里,眼睛背着光,漆黑深深的看不清。

千阳把烟头扔进烟灰缸:“小火,内心极限被挑战的滋味不好受吧?这就是为什么,我的身后有那么多支持者。小火,把纪法拉交出来。不要等我对夏小姐动手,拿她来威胁你。”

他走过他身边,“夏小姐跳下去的时候说,你会生找到她的人,死找到她的骨头。那时我就知道终有一天,我们分道扬镳,你死我活。”

……

裴队谭哥等人看见“纪琛”出来和他的律师离开。而言焓始终没出现。

大家担心,立刻跑去小会议室,门却陡然拉开。

言焓走出来,看上去很平静。

“言队,关于血样的问题……”谭哥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言焓脸色煞白,眼神空洞,神情有如抽了魂,只剩一具空壳。

众人面面相觑,竟不敢问,也不敢跟着,眼睁睁看他背脊僵直,一步步走远。

他起初走得稳当,渐渐,伸手扶栏杆,步履摇晃,突然停下,缓缓佝偻了腰,手撑在墙上,手指摁得发白。

他身子弓成虾米,像有人在剜他的心,像会会活生生吐出血来。

他颓废,落魄,深深低着头,肩膀剧烈地抖了起来,却没有一点声音……

chapter102

重重看守的病房外,小护士轻声和言焓交待:“言队长,甄小姐身体很虚弱,又一直睡不着觉,刚刚她才睡下,你进去了可别弄醒她,让她休息一下吧。”

他微微颔首,神情寂定:“谢谢。”

小护士走了,言焓问守在病房门口的保镖队长:“怎么样?”

“没有出现问题。进出的医生和护士都严格检查,您放心,没人可以把她带出这个病房,更没人可以用甄小姐威胁您。”

“纪法拉那儿?”

“也没问题。”

“好。开门吧。”

他打开门锁,言焓进去关上门。

病房里安安静静的,暖气很足;有一点阳光洒进来,透过白纱帘,温暖而朦胧。

甄暖躺在病床上沉睡,脸颊苍白,没有血色。

她看上去虚弱极了。

只是看她一眼,他早已痛得麻木的心就再次抽疼起来。

他欺身想吻她,贴近她的唇,将落下,却不敢,怕吵醒她;怕她见了他受刺激,怕她眼中的惊恐排斥和抵触,更怕自己会疼得失去知觉。

可她的眼她的脸她的唇近在尺咫,他的身体疯了般叫嚣着想吻她。

他真想亲亲她啊。

他紧张而忐忑的呼吸落在她脸上,她沉静睡着,似毫无察觉。

他隔着空气,嗅她的气息,“吻”她光洁的额头,“吻”她垂帘的眼睛,“吻”她小巧的鼻子,柔软的脸颊和嘴唇。

他挨在她唇边,不落下,她睡着,没有醒来。

见她的手露在外边,他犹豫再三,想握一握。他碰上她的手,她没动静,任他握着,她闭着眼睛,安静极了。

他猜想她应该睡着了,不然她或许会挣他的手。

他垂眸看掌心,她的手小小的,很柔软。但手心其实有极浅的难以察觉的疤痕。和她亲密之后,他发现她身上也有,类似于烫伤烧伤治愈后如何整形也总留有瑕疵的疤痕。

他早该猜到她当年做了什么。

“我……”他嗓子哽了,眼眶也红了,“我再来看你。”

他低头,吻住她的耳垂;她的眼睫极轻地抖了一下,脸却没躲。

他稍稍一愣,摸见她的枕头湿了。

……

誉城公安,c-lab大楼。

痕检实验室里,关小瑜给言焓汇报情况:

“言队,我们走访了多家五金店修理店,收集了不少电焊机和切割机生成的小金属粒,但没有一个的元素成分和含量与我们发现的相同。”

“和我料想的一样,”言焓说,“我猜,他不是从某家店铺前经过时不小心蹭到;而是自己买了电焊切割的机器。”

“可他用电焊和切割机干什么?”

言焓没答,问:“秦姝收到炸弹那天,我让你检查快递员摩托车车辙。那天下雪,地面的泥土不会和车辙里原有的东西混淆。”

“我们把车辙里的泥巴全部收集分析了。和附近几个地方的土壤、树叶、花粉、昆虫作对比后……”关小瑜递给他一张图,“摩托车来这之前的行驶路线图。”

摩托车到过白水河边(碾到白鸥羽毛),音乐广场(野樱花瓣),海阳公园(红梅花粉),367艺术区(红砂土),阳明垃圾场(坚硬泥土)等等。

“干得不错。”他认真看完,淡淡一笑,“小瑜,你早就可以独当一面。做什么事,我交代一分,你做出十分,也……让我揪不出错了。”

关小瑜抬头,看着言焓英俊却消瘦的脸,心酸。他看上去和往常一样,即使在忙得轮轴转的日子,也干干净净,把自己收拾得风雅倜傥。

头发、脸庞、衬衣、风衣、裤子、鞋子都是洁净的。

他也和往常一样笑容闲散,可关小瑜看得难过。

她不想气氛感伤,努力微笑:“不止是我,大家都这样啊。言队,这些年就是因为你太严厉,才让队里的每个人都变得那么厉害。”

他笑:“以后不用叫言队了,直接叫言焓就行。”

关小瑜听他这么说,眼睛红了。

他申请了辞职。走程序来,正式批准文书未下发前仍要继续工作,不得离岗;但他的一句“太累了”,让尚局给了一个人情,准他放松;只要尽快把手头工作转交给接班人。

“以后谭哥带着你们,我放心。只是r的案子没完。我这些年,算是虎头蛇尾。”

关小瑜忙道:“虽然血样出了问题,不能给纪琛定罪。但我们都知道他是tutor,盯得很紧,他不会再有机会杀人。还有金属粒和车辙,这些线索我们会一直追下去,谭哥……谭队说了,我们一定会抓到他的把柄。”

“我知道。”言焓说,把地图递给她,“谢谢。”

关小瑜别过头去,鼻子酸了。

……

言焓回到办公大楼,和谭哥一起看关在审讯室里的林画眉。

他问:“她怎么样?”

“不说话,也不承认。”

玻璃对面的审讯室里,林画眉一身白大褂,妆容淡淡,表情平静从容。

纪琛的血样出问题后,局里彻查了此事。可进出证物间和生物实验室的都是内部人员。面对日常相处的同事,队里的人不敢轻易下结论。

但在言焓的提示下,谭哥很快查出污染纪琛血样的人是林画眉。

“我想和她谈谈。”言焓说。

谭队一时改不了口:“言队,我有件事不明白。”

“什么?”

“你似乎在这之前就怀疑林画眉老师,为什么……”

“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所有的怀疑都可能在一瞬间被推翻。”

的确如此。

谭队这些年就常遇到看上去嫌疑重重到头来所有嫌疑都是假象的情况。嫌疑人是同事,更要谨慎。

言焓走了一步,忽然问:“你想找到确凿的证据,彻底消灭t计划的头目,让这些人被判死刑吗?”

谭队一愣。

……

小会议室里没开暖气,有点冷。

言焓关上门,对屋内的人说:“这里没有监听和监控设备。”

林画眉转头望窗外:“你们说我往血样里添了东西,我不否认。其余的,我没有任何可说。”

她一脸不愿多谈的表情,言焓偏问:

“帮他的原因?”

“他杀的人都是害我女儿的仇人,我当然帮他。”

“王子轩也是?”

“相似的厌恶。”

“帮他没有别的原因?”

“没有。”

“他为什么替白果报仇?”

“不知道。”

“是否是白果的父亲指使?”

“不知道。”

“白果的父亲是不是t计划里原来的tutor?”

“不知道。”

“白果的父亲只是一个幌子?”

“不知道。”

“林老师,你在c-lab里德高望重。现在对你最失望的,莫过于你的下属关小瑜。”

林画眉不吭声,过了半刻,冷漠道:“破坏证据的事,你们要处置就处置吧,别的就不用问了。”

“暂时不会处置你,”言焓走过来,说,“我要留着你抓蓝千阳。”

林画眉的眉心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看过千阳在审讯室的视频,他的律师查看警方提供的证据时,他也看到了。律师发现漏洞,他并没有宽慰。他知道是你干的,但他不确定警方是否会查出来。他暂时无法联系你,可等他独自一人,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联系上你。如果联系不到……”

林画眉很平静:“或许吧,毕竟是为我女儿报仇,他猜到我帮他,可能想问问我的情况。”

“王子轩躲在郑家,不看火灾现场照片的人不可能猜到,是内部泄密;我让秦姝恢复‘千阳’被焚尸体的脸,也是内部人通知tutor,怕他暴露;

秦姝寄礼物的事没和任何人提过,她电脑里也没有登录礼品网站的记录,唯独在三个月前接到店家的电话,是一个星期四的下午两点五十。c-lab每星期四下午三点例会,据我所知,林老师和秦姝总是最早到。你肯定听到了。

前天我问你是否知道郑教授和纪霆的恩怨,你说白果闹着在新年雪夜看烟花,遇到他们。可那几年的新年夜,誉城没有下雪。”

她面不改色:“这都不是证据。”

说着,她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是她自己的!

可手机被言焓握在手里,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一个字“蓝”。林画眉抿了一下唇,不动声色,言焓也不挂断,任由铃声折磨林画眉的神经。

“的确。王子轩的行踪,秦姝的素描还原,只能证明有内鬼;寄礼物的事,别人也可能听到;新年夜下雪,记错或口误。这都不是证据。

监控拍到你进了生物实验室,到放置血样的台边,身体挡住视线。这也不是证据,你是c-lab的主任,查看一下很正常。”

言焓说,

“但你在药剂室取防凝剂的时候,出了破绽。”

铃声停了,房间里忽然静得诡异。

林画眉不做声。

防凝剂的盒子上贴了胶带,戴着手套不可能撕下来,她只能脱手套。她当然知道胶带会留指纹,走时扯了胶带。

她急着去生物实验室,把胶带扔进垃圾篓,没来得及返回去销毁,就被谭哥拦了。只怕现在已经被找到。

到了此刻,她忽然想起,为方便取东西,药剂室里从来不会贴那么繁复而紧贴的胶带。

他……

言焓眼瞳漆黑,冷静而冷酷,不带一丝感情地看着她。

她背脊生寒:“你……你料到我会……不,你怀疑我,但没有证据,所以就……”

“林老师,如果你没有做,我会为我对您的疑心而歉疚,愧疚我这些年来已不会相信任何人。但谢谢你,我怀疑对了。”

他说,“现在,我们是敌人。”

这些年,林画眉很清楚言焓的能力,她看着这个年轻人成长,杀伐果决,警敏锐利;外热内冷,貌慈心狠;像一把沁了冰的刀。

当刀刃面对自己,她才意识到那道寒光有多冷冽。

“恭喜你把我揪出来。只是,把我揪出来的同时,也不小心放走了你们眼中‘罪大恶极’的tutor。你赌赢了一小点,输了一大片。这笔账,你亏了。”

“不亏。”言焓奇怪地勾起唇角,“因为沈弋死不瞑目。而我,要让他阖上眼睛。

沈弋十年的信念,揪出当年的tutor,然后,报仇。这世上,恐怕只有我理解他那种信念有多强烈。我欠他的,不完成他的遗志,我到了地下,没脸见他。”

“你认为我是曾经的tutor。但你没有办法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