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正是天才亮的时候,庄院里的人也才起身,一些婆子们才将各处的门都开了。

七宝一路往放养牲畜的场院而去,进门后,正有两三个仆人在打扫牲畜栏,因为都忙得很,竟没有看见七宝。

七宝驻足,左右张望,提心吊胆地寻找那两只鹿。

看了半晌,却仍是不见鹿的影子,随着时间一点点的过,她的心跳也一寸寸地跳的剧烈起来。

终于七宝一转身跑向那草料房,将门猛然打开。

如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右手边堆放着一人多高的麻布袋子,旁边则放着好些稻草,七宝屏住呼吸,缓缓地往那稻草旁边走去。

这隔着一步之遥,七宝竟不敢再往前。

就在她呆呆怔怔逡巡不敢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表小姐?”

七宝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见是个场院里的仆人,见了她忙跪地行礼:“表小姐怎么在这里?”

七宝定了定神:“我、我……”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挡着身后,心中生恐那仆人过来,给他看见那不该看的。

但是就因为这一退后,七宝身不由己地转头看向那麻袋之后。

然后七宝愣住。

那边,空空如也。

没有人,没有鹿,甚至连一点血渍也没有。

七宝的心也随着腾地空了。

但旋即,那剧烈跳着的心也像是戛然而止了一样,平静的太过突兀。

那仆人不明所以,正要抬头,七宝定神说道:“我因为不见了小鹿,所以以为他们跑到这里来了,你可看见了?”

仆人这才笑道:“原来是这个,那两个正在围栏后头吃草呢。方才小人还看见过。这会儿它们吃饱了,只怕就跑出来了。”

七宝听了这话,急忙往外走,出了草料房,果然见那两只鹿颠儿着圆滚滚的肚子已经跑了出来,见了她,便亲热地走上前。

七宝急急忙忙下了台阶,竟没意识到自己的眼圈已经发红,眼前也有些模糊。

那两只鹿亲热地凑过来,仰头蹭她,七宝抚着鹿的头,压着哽咽说道:“你们都在……太好了。太好了。”

这天终于放晴了,雪也化了一些。

世子赵琝之前多耽搁了一天,这日是要启程回京的。

赵琝负着手站在门口,正在看随从们整理东西,目光一转,突然瞧见旁边角门口有个人探头出来。

赵琝一见,想也不想,忙便走了过去。

原来这探头的竟然是七宝。

七宝见赵琝走到跟前儿,便叫道:“世子哥哥。”

赵琝听了这个称呼,眉峰挑了挑。

赵琝心知肚明,七宝跟他算是“以礼相待”,这“世子哥哥”出现的时候,往往是她不得已的时候,如今再看她脸上的那一点类似讨好般的笑,赵琝就知道她是必有所求才这样叫自己。

但是他竟然隐隐盼着如此。

赵琝假装不知道的,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可是找我有事?”

七宝眨眨眼问:“世子哥哥,你不是要去打猎吗?你带了多少人呀?”

赵琝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随从们。

自从上次在京内遇袭,康王如临大敌,再加上没有捉到那两名贼人,所以赵琝出入身边的随从至少得有二三十,而且个个都是练家子的高手侍卫,何况这次是出城,所以人足多了一倍,有五六十人。

赵琝说道:“大概五十多人吧。”他回了这句,突然福至心灵地问道:“你总不会想去打猎了吧?你不是……劝我不要多杀生造孽,多积点功德的吗?”

七宝忙道:“我当然不是想去杀生,我只是……见今儿天好,我在这院子里又闷了几天,世子哥哥你能不能带我出去逛逛?就在这周围好不好呀?”

这对赵琝来说自然是梦寐以求的,没想到七宝主动求了出来。赵琝差点没忍住唇边的笑意,勉强忍着道:“我自然是不妨碍的,只不知道庄子里许不许你出去呢?”

七宝忙道:“许的,我已经求了老太太跟太太,他们答应让你带着我跟阿盛表弟一块儿,再多加几个庄子里的庄丁,就在周围这边儿不要走远了就成。”

赵琝先是喜欢,细细一想说道:“你居然已经先求过了两位夫人再来跟我说,难道你笃定我会答应吗?”

七宝笑道:“我知道世子哥哥是好人,你昨儿不是跟我说了吗,我们大家要‘化干戈为玉帛’,一团和气的才好。”

赵琝也忍不住笑道:“但愿你以后也一直这样想,别是一时甜言蜜语的哄骗人才是。”

七宝听他说了这句,隐隐觉着耳熟,好像还有谁也这么说过。

只是因为赵琝应允了,七宝心中宽慰,当下忙叫同春喊了苗盛。

不多会儿大家都整理妥当了,苗齐亲自送了出庄子门,让七宝跟同春坐马车,苗齐因为对骑马还不熟练,就也陪着在车里坐着,只有赵琝骑马。

今儿世子穿着石青色的袍服,头上戴着一顶银冠,他本来长得也不差,只是因为先前行为放浪,气质上有些邪狞似的,近来因为收敛了脾气,这容貌上也就透出了几分平和内敛,骑在马上,倒也是个威风凛凛英姿飒爽的少年。

且说在马车内,苗盛百思不解,悄悄问七宝:“表姐,突然间怎么要跟世子出来打猎呢?”

七宝的眼前又出现“九郎”胸口深深的伤痕,那遍布血污无法辨认的脸。

口中却说道:“你不也想出来逛逛吗?”

苗盛说道:“我是男孩子,我该骑马的。”

七宝笑道:“这会儿又没有大哥哥盯着你,你小心些别摔着就是了。”

苗盛给她提醒了,又犹豫:“世子会不会说我胡闹?”

正在这会儿,外头赵琝说道:“阿盛你出来,我教你就是了。”

原来他竟然都听见了。

苗盛高兴起来,忙叫停了车,自己跳下地,庄子里的人见他发了兴致,忙挑了一匹矮个儿的小马给他。

苗盛还不大喜欢,是七宝趴在窗口说:“你才在外头骑马,倒要留心些,先骑这个很好,这个会了,再选大些的。”

苗盛这才答应了,于是便在庄丁的帮助下,爬上马背。

赵琝在旁打量着笑道:“你的架势倒是很熟练的,先前没骑过?”

苗盛有点害羞,红着脸回答:“回世子,有过几次,只是家里毕竟看的严。”

赵琝笑道:“你虽然还不大,但男儿自然是得先学会骑马的,若再大些还不会,岂不丢人?”

七宝听他两个说话,又见苗盛果然自己小心,便才放下窗帘。

同春是知道她的,此刻就悄悄地问:“今儿怎么突然要世子带着出来打什么猎?”

七宝叹了口气,一想到昨晚上那些重重叠叠的噩梦场景,心中后悔的是昨儿没再努力些拦下张制锦。

如果他在外头遇到了“贼人”,再行重伤,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七宝才特意巴结了赵琝,就是想借着他的侍卫声势,在外头这样敲锣打鼓耀武扬威地走上一通,纵然是有贼人意图不轨,如果看见了这般场景,应该也会有些“敲山震虎”的效果吧。

另外七宝私心里更想,假如真的那么巧遇上了受伤的“九郎”,也可以仰仗着这许多人在,顺顺利利地把人救了。

如此走了大概有半个时辰,雪地里也陆陆续续出现过几只兔子、锦鸡,还有狐狸等物,因为给大雪埋山好几天,都忙着出来觅食。

若是换了平时,赵琝自然立刻吩咐人张弓搭箭,只怕他自己造先射了几个猎物了,但是今儿又七宝同行,且他又知道七宝只怕不是为了打猎出来的,所以非但自己不肯动手,也约束着侍卫们不许射杀猎物。

七宝隔一会儿,就在窗口上往外打量半天,赵琝不动声色,只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眼前车队绕着庄子几乎走了大半儿,毫无动静。

直到前方开路的侍卫回来报说:“世子,前方雪地里有些血迹。”

七宝在车内听了“血渍”,整个人打了个寒颤。

赵琝问:“是什么留下的?”

侍卫道:“前面是个下坡,有些陡,看样子像是有什么东西受了伤,掉到山坡底下去了,不知道是猎物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这会儿苗盛见前方的路有点陡峭,他知道自己是生手,便很谨慎地翻身下马,又对赵琝道:“会有些周围居住的村民或者我们庄子里的人,往山上安放些捕兽夹子之类的东西,有些野兽给夹住了一时死不了,会带着伤逃走,这些血渍多半是这个留下的。”

赵琝听了便说道:“大概如此,不用在意。”

正要命队伍前行,却听马车里七宝叫说:“停车,停车!”

赵琝一怔,忙挥手命停车。

马车才停下来,七宝就从车上跳了下地。

赵琝心头一动,忙劝她:“你还是别下车,前方是斜坡,失足滚下去不是好玩的。”

七宝的脸色极白,她披着白狐裘的斗篷站在地上,背后是白雪皑皑的山峦,看着越发是冰雪之姿。

赵琝看的怔住,七宝问那侍卫:“血迹在哪里?”

侍卫往前一指,七宝竟不等他带路,自己小步往前跑去,苗盛见状急忙跟上,赵琝也立刻翻身下马跟着她往前去了。

七宝只跑了一会儿,就看见地上果然有一滩血,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刺眼,而且血像是很新鲜,还未干涸。

七宝因为跑了几步,加上紧张,呼吸都急促起来,她又走了几步,低头往下看去,却见这坡果然有些陡峭,距离此处几丈远,又有些血迹稀稀拉拉地蜿蜒往下。

七宝一阵头晕。

原来他们绕着庄子而行,此处山道略高些,苗家庄反而在眼前不远处了。

“大、大人……”七宝身不由己地叫了声,心酸难忍。

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微微蹲下身子,翻身往下赶去。

旁边的苗盛正想问她看什么,因知道她是个娇弱的贵小姐,所以再也想不到七宝竟会亲身下坡去看。

赵琝却早就在留意七宝的脸色,听她喃喃地叫了一句,赵琝就觉着不妥当,只是毕竟晚了一步,才要伸手去拉她,七宝已经转身下坡。

雪在脚下随着动作,哗啦啦往下滑了出去,七宝勉强地走了几步,身形已稳不住了,不可遏止地顺着那雪坡往下滑去!

耳畔只听见苗盛大叫:“表姐!”同春也叫着:“姑娘!”

七宝心里自然是慌张的,但是眼睛却仍是盯着前方那道血渍。

身子斜斜地滚落之际,突然身后有一个人闪了出来,一把揪住了她飘舞的大氅。

七宝的身形随着顿了顿,却仍是往下滑去,连带那个人的身形也无法稳住,一并往下坠落。

正在这危急的时候,另有一道影子如流星一般纵身跃落。

七宝只觉着眼前一花,整个儿就给来人揽入怀中,抱的紧紧的。

刹那间七宝没看清来人是谁,但是他身上的气息却是如此的熟悉,再也错不了的。

七宝忙挣扎着抬头,不顾一切地看向他脸上。

而他正也垂眸看向七宝,长睫之下目光清明依旧。

此刻在七宝眼前,他的脸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头发整齐,衣衫完好。

一瞬间七宝竟只是想:“太好了!他没有受伤!”

泪早绵延不绝地从眼角沁出,又迅速地给山风卷走。

就在张制锦抱这七宝跃到坡上的时候,赵琝却身不由己地往下滑落,一直滑到了坡底。

手底还有他握住披风那刹那的轻柔触感,此刻却仍是空空而已。

世子昏头昏脑的,耳畔传来侍卫们的惊呼,他们已争先恐后地跃下来救援。

赵琝觉着自己并没有受伤,至少那些皮肉伤着实算不得什么。

定了定神,赵琝目光转动,发现在距离自己不远处,有一只褐色的狐狸静静地趴在雪中,不知死活,旁边却是一片血渍。

赵琝慢慢起身,走到那狐狸旁边。

因为受伤太重,那狐狸虽察觉人来了,却仍是不动。

赵琝盯着那小狐狸看了半晌,终于抬手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捕兽夹掰开。

正好一名侍卫跳了下来,叫道:“世子!”急忙过来,帮着他将兽夹稳住。

赵琝把小狐狸从兽夹里取下来,看看它腿上的伤。

兽夹锋利的铁齿应是伤到狐狸的腿骨了,流血过多。

明明受伤的不是自己,可不知为什么,竟觉着比这狐狸受的伤还要重。

赵琝看着小狐狸,又仰头望一眼坡上。

瞧见那道飘然卓绝的身影,赵琝轻轻地叹了口气。

正侍卫问道:“世子,这只狐狸……”

赵琝淡淡说道:“放了吧。”他迈步重新上坡,想了想又回头:“给它敷点伤药。”

赵琝交代过后,头也不回地上去了。

几名侍卫在原地面面相觑,本以为世子打猎却不杀生,却偏偏天上掉下一只猎物来,简直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吉兆,却没想到世子竟转了性子。

大家无奈,只得照办,给那小狐狸的腿上敷了药,又用布条绑好了,纷纷都笑道:“算是你这小畜生的造化,还不快去!”

小狐狸起身走了两步,昂首低弱地叫了两声,一颠一颠地跑了。

这坡道虽陡,幸而不算太长。

赵琝上来的时候,正张制锦将七宝放下马车边上,只听他冷声说道:“你又在闹什么?”声音清冷里带着不悦。

赵琝皱了皱眉头,正欲上前,冷不防张制锦的小厮洛尘在旁边,竟说道:“七姑娘,我们大人办完了公事是特意绕道过来的,就是为了看望你……”

话音未落,张制锦冷冷道:“闭嘴。”

第60章

洛尘给张制锦斥责,忙往后躲在了七宝身后。

同春本正担心地看着七宝,听洛尘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却不由掩口而笑。

洛尘瞧见同春笑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便也狗胆包天地随着笑了。

这会儿赵琝走了过来,他瞧瞧七宝,见她身上虽沾着些许尘灰,幸而并没有受伤。

又看向张制锦,对方却向着他拱手道:“世子。”

赵琝淡淡地说:“侍郎大人,真巧。”

张制锦明知道他已经听见了洛尘方才那句话,仍是面不改色地说道:“世子好兴致。这是行猎吗?”

赵琝道:“是七妹妹想要出来逛逛,我才陪着的。”

张制锦瞄了七宝一眼。

七宝昨夜整晚担惊受怕,生恐一觉醒来发现张制锦血肉模糊地躺在草料房里,旁边还有一只同样血肉模糊的小鹿。

方才因听见有血迹,更加悬心,才不顾一切下山坡去找,如今见他好端端的,又是放心,又略有点委屈。

这会儿见他无碍,正想要上车去,赵琝却已经走了过来。

赵琝的声音有奇异的温和:“七妹妹,你方才实在太冒险了,有没有受伤?”

七宝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

“不过我方才在底下发现了一只受了伤的小狐狸,给捕兽夹子夹住了动弹不得。”

七宝这才留心:“真的吗?小狐狸怎么样了?”

“我已经把它救了出来,又叫人给它敷了药。”

正在这会儿,几个侍卫上来,回说那狐狸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