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家车里,江连阙漫不经心地收回刷门卡的手,目光还停在手机上。

好友申请发过去半天了,也不见那头有动静。想再多戳几次,又怕对方觉得他太心急。

啊……他忍不住感慨。

做人一直很难。

有了喜欢的女孩子之后,就更加难。

叹口气,江连阙开门脱鞋,扶着墙去开玄关的灯。

还没站直身子,就被一个黑影猝然搂进怀:“呀,你回来啦?”

江连阙一巴掌就糊过去:“滚滚滚!”

按亮灯,骆亦卿笑眯眯:“去哪儿了,现在才回来?”

“……你怎么这会儿在我家?”

市中心这套小公寓只有江连阙一个人住,因为偶尔跟人玩儿嗨了也会叫人回家过夜,所以骆亦卿和沈稚子手里都有备用钥匙。

一道完美的抛物线,钥匙稳稳落入他怀中。

“也不知道是谁,说好了军训结束之后回去跟我们打篮球……”骆亦卿趿着拖鞋转身去倒水,边走边哼哼,“结果看人家姑娘病了,立马就鞍前马后跑得连影子都没了。”

“人之常情,你那儿的事又不急,我不得先把人送到医务室去?”江连阙把外套脱下来放进收纳筐,“别坐着了,你吃饭没有?没吃的话一起吃。”

“别吃了,我有事问你。”放下水杯,骆亦卿正襟危坐,指指茶几对面的沙发,“来,面谈。”

“怎么了?”江连阙好笑,“行,您说。”

“您父亲,江老先生,前几天托我给您带个话。”骆亦卿煞有介事,“要是他过生日时您还不回去,他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江连阙微默,脸上笑意不减:“话还挺多,他怎么自己不来找我?”

母亲去世之后,他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好。

但他们从来没办法坐下来好好谈。

“还不是他抹不开老脸,等你先低头……所以要我说。”他换个方向,坐到江连阙身边,“你等他生日的时候呢就准备一份礼物,然后打扮得好看点儿,当众跟他说个‘爸爸生日快乐’一类的……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嘛!睡醒了,还是和和气气一家人。”

沉默半天,江连阙问:“骆驼,我跟我爸的事,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吧?”

骆亦卿张张嘴,闷声道:“……嗯。”

“所以有我妈的事情在先,不管我睡醒多少次,”他顿了顿,“都跟他做不了和和气气的一家人。”

方才开玩笑时,骆亦卿以为他也在笑,可挨得近了才发现,少年眼如深潭,笑意竟从来都到不了眼底,偏偏他眉峰凌厉,这时沉在阴影里,又更显气势逼人。

“可是连阙,人不能一直活在过去。”良久,骆亦卿叹息,“而且,你的病不是也都已经好了……”

江连阙不说话,沉默地望着落地窗。

夜色渐渐落下来,路上车流渐密,城市间灯光闪烁,远山的黑影如巨兽蛰伏。星星寥落,且孤寂。

许久,他收回目光:“就这么点儿小破事,你还特意跑一趟?”

这意思就是不想再谈下去了。

骆亦卿只好也换话题:“还有啊,沈稚子约我们周末一起去游泳,她说联系不上你,就让我来问……”

“我不去。”小江同学严词拒绝,“我周末有事。”

骆亦卿眼皮一跳:“又去种树?”

“不是。”闲闲地伸手拨一拨面前的牛顿摆,小球撞在一起,噼啪噼啪地响。

朝后一仰首,他看着天花板,说:“我去做点儿……能让精神不空虚的事。”

☆、我和她(3)

***

“什么事,能让人精神不空虚?”

窗外夜色沉寂,室内暖光盈盈,橙色的光芒从头顶垂下,在书架上延展开一片柔软的光。

坐在小梯子上,秦颜小声地对着耳机问。

池素“唔”了好久,言辞恳切:“吃吧,我觉得吃就挺让人感到充实的。”

“……我又不像你,怎么吃都不会长肉!”

那头传来一阵笑声。

池素问:“明里市的生活还习惯吗?有没有去见以前的朋友?”

“习惯,见了,都挺好的。”

微顿,她像是想到什么,又补充一句,“学校的同学也很好。”

“这样啊,那我就——不行,我还是不放心你。”秦颜觉得池素肯定在电话那边懊恼地挠头,“你一个人住总会出各种问题……不过,你联系上你爸了吗?他有阵子不回我消息了,我昨天才收到邮件,他说他在国外跟剧组时换了个号码,等会儿我发给你。但他还说他最迟下个月就会回国,所以你其实也不用特意去联系……”

秦颜呼吸一滞,耳朵嗡嗡响,突然间又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要一想起那天被人推搡着撞破了玻璃的画面,连回忆都带慢镜头。玻璃一格一格地被砸出花,传回的痛感清晰刻骨,演的却是一出默片,半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秦颜放空目光,盯着书架,一点点把脑子清空。

半天,听见那头池素的呼喊:“小秦颜……小秦颜?”

“池老师。”她收回目光低下头,无意识地抠起书角,“刚刚我突然就……又听不见了。”

池素张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在新学校里,遇见了曲映寒。”她徐徐道,“她也很好,或者该说,比几年前更好。”

“我听他们叫她‘音乐神童’,说她是那个十一岁就能为电影《星轨》演奏配乐的女生。”秦颜语气轻缓,后半句话却停顿了很久,“我以为我不嫉妒。”

“可我……”她低下头,柔软的黑发从肩膀上落下来,在书上留下一小片阴影,“我也只比她大一岁而已,我尽力了,没办法宽容她更多。”

尤其是在发现,自己仍然不能拿起小提琴之后。

重逾千斤地压在肩膀上,好像这辈子都要抬不起来了。

书店里的钟无声地跳动,那边沉默了很久。有人端着黑糖津梅拿铁和缀着小草莓的松饼从书架旁路过,带起一阵热气腾腾的香气,像一片会移动的烟火云,雾一般地飘过去。

她坐在小梯子上,许久,听见池素的声音。

隔着山长水阔,无端有安抚人心的力量:“秦颜,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但如果上帝想收回某件曾经赐予你的天赋,就让它去吧,不要再强求。”

“无论是无缘参加的‘D&B’,还是今后有可能无法再进行小提琴演奏……你都看开,也随缘一些。寻常人有寻常人的活法,把日子过得清淡一点,不是坏事。”

“我从没跟你说过这样的话,但事实便是如此,你生下来就拥有得比别人多,天赋也好,家世也好,都是旁人羡慕不来,也可遇不可求的。”

“可太过诱人的天赋是柄利剑,你也早在十几岁时就见识过。”池素自顾自地笑,笑着笑着,就成了苦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了这一条路,你还是能过得很好。”

“秦颜,看开点儿,好好活。”

***

秦颜不知道自己在书店里呆了多久,走出来时见华灯初上,才觉得有些饿了。

深夜谈话确实能把脑子洗干净,像现在,她只是在小店里随便点一碗面,吃起来竟也觉得很满足。

——心灵鸡汤拯救世界。

付完账,她一边在心里感慨,一边提着山竹往回走。

刚刚推开小区的大门,就被人叫住。

少年往前走了几步,复又不可思议地退回来,犹豫着问:“你是……秦颜?”

秦颜一抬头,看到对方冲天的七喜头。她思考了好半天,礼貌地打招呼:“晚好,骆同学。”

骆亦卿打哈哈:“好,好……”

等她走了,赶紧火急火燎地给江连阙打电话:“喂!连阙!”

小江同学还在郁闷微信好友没通过的事,一见是他的来电,听也不想听:“真的,骆驼,我不去游泳,你别折腾我了。”

“哦那……行呗。”骆亦卿微妙地顿了顿,挂掉电话,看着秦颜走远。

半晌,嘴角坏兮兮地勾起来。

好叭,既然江连阙无情无义,那他就也安静如鸡地闭嘴叭。

就看他自己什么时候能发现,他跟秦颜其实住在同一个小区里,连楼栋都连着号叭。

嘻——嘻——嘻——

☆、看着我

上楼之后,秦颜洗了个澡,躺在沙发上扒拉录音机的天线。

这玩意儿的年龄算起来也挺长了,还是她小时候离开明里市时买的,一眨眼,竟也已经这么多年。

像盒子里,那个用声音陪了她这么久的少年一样。

仰面望着天花板,秦颜一分一秒地数时间。

熟悉而短暂的前奏过后,她听到少年清朗的声音:“大家好,我是你们的老朋友,乐正谦。”

一如既往熟悉的开场白,少年的声线朗润而温和,“今天给大家带来的曲子,是肖邦的升c小调第四幻想即兴曲Op.66。这首曲子是肖邦的遗作,也是他创作的名副其实的第一首即兴曲,献给狄斯特夫人。”

少年的手指在琴键上落下,微顿,一段激烈的快板,渐升的乐曲从指间流水般滑出。

秦颜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他把曲子处理得轻快而迂回,像少年见到心爱的女孩儿时百转千回的心思,低沉内敛,很想偷偷看她,却又在视线相交的瞬间快速收回眼神。

“有乐评人认为,这首曲子收尾很草率,是未经修改就定稿所致——可要我说,你们不就是欺负人家是遗作,没法跳起来跟你们较真。”

乐曲进入中段变为降D大调,优美舒缓的乐声里,少年的声音稍带着点儿揶揄的笑意,却一点儿也不显违和。

秦颜不自知,跟着笑了一下。

“在我看来,天才之所以是天才,就在于他们即使某些方面稍有残缺,也比一般人高出好大一截。”他语音轻和,“所以普通人不要自不量力地跟天才比,天才们也不要一天到晚玻璃心呀……”

夜幕低垂,少年在飞扬的音符里低声絮语。如同挚友的密语,轻而缓地印入脑海,化成远隔千山的拥抱,无声地融入骨血。

秦颜想笑,又有些哭笑不得。

如歌的中板渐渐进入幻境,回到第一段,尾声又反复了中段旋律的低音部。幻境之中堪有盛世美景,仿佛伸手便可触及,时隐时现,余音袅袅。

“不过,不管乐评人们怎么说,我始终觉得幻想即兴曲是没什么哀伤情绪的。”落下最后一个音,乐正谦笑道,“所以选在我也很开心的时候弹给你们听,希望你们以后一想起我,就会觉得很开心。”

少年笑得促狭,音线像琴音一样优雅温和,“好了,晚安。”

夜色沉而浓,客厅内灯光明亮,空间内的乐声渐渐低下去。

秦颜抱着收音机躺在沙发上发呆,栏目结束后,乱七八糟的广告都接踵而至跟着响了起来,人声一起,倒令不见人气的客厅都跟着热闹了几分。

这些年她曾无数次,在心里想象过乐正谦的模样。

长大后个头逐渐拔高的少年,必然也有一张被天使吻过的脸。或许他弹奏钢琴时也是夜深时分,钢琴置于落地窗旁,屋内灯光微昧,夜风带起细纱窗帘时,明明灭灭的万家灯火便尽皆收入眼底。

彼时少年微阖双目,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轻巧落下,从钢琴里跳出来的音符一碰到空气就会变成融在夜色里的精灵,然后逶迤壮阔地迁徙过万水千山,飞到自己身边——

然后在脸上落下一个吻。

“啊……”

即使只是想象,秦颜也情不自禁地想捂脸。

太苏了。

抱着毯子滚啊滚,她窝进角落,把自己缩成团,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手机屏幕。

乐正谦所在的电台是娱乐巨头“JC传媒”旗下一家子公司,开在与明里市远隔千里的帝都。秦颜曾在新闻上看到过那栋高耸入云的建筑,四面都装着性冷淡风的玻璃墙,想来一入夜,就会有星星坠落在上面。她总会无法控制地去想,乐正谦深夜出入那栋大楼,在流动的灯火中,被夜风挽起衣角的样子。

即使他很久之前就曾提过自己也还是学生,并不是专职钢琴师,之所以留在电台,也只是出于“一个无法实现的约定”——

可是……

“苏就是苏啊。”

仅仅听他的声音和听他弹钢琴,就让人想流鼻血。

更何况……秦颜有些走神。

她是见过他的,很多年前,在滨川市。

倔强的少年,头发硬得好像钢针,长着一双深不见底的眼,桀骜得如同一头不肯服输的小兽。

阳光从庭院的蔷薇架上倾下,她走出屋子就见他坐在墙头,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朝下,落在她手中刚出炉的曲奇饼上。

她以前只知道在森林里烤松饼会引来贪吃的松鼠,却是自那天起才发现,原来自己在家里烤甜点,也会引来住在隔壁玻璃房子里的小公子。

手机微微一震,一条新消息弹出来,秦颜回过神。

她不常用微博,当初是为了关注乐正谦才申请了现在账号,那时候她翻遍JC电台的关注也不见哪个像是乐正谦的私号,就默默地把这归为“乐正谦咖位太低人家公司大号都懒得关注”,但观察了一阵子才发现,JC电台的号……好像就是乐正谦本人在用。

她忍不住跑到私信里去问,他倒是答复得很快,直言是自己偷懒,不想在两个号之间切换,索性就没有申请私号。关注JC电台微博的人不算多,互动量又低,何况他更新自己的事也不勤,偶尔发两条还都是类似于“肖邦先生,生日快乐啊”这类含糊得不管是电台公号还是钢琴师私号发出来都不违和的内容,所以也没什么人往心里去。

秦颜动动手指,把注意力放回手机。

乐正谦新更的那条微博是“今天超级开心,希望你们像我一样开心。”末尾挂着两只撒花的绿色小恐龙。

好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很开心了,所以他到底在偷着瞎乐什么?

秦颜点开私信,输入“所以你到底在开心什么”,想了想,删掉。过会儿又输,“你的肖邦系列什么时候能弹完?”,想了想,又删掉。

输了删、删了输,重复几次,她放弃了。

最后,只发出俗气又老套的两个字:“晚安。”

拽住毯子,秦颜懊恼地蒙住头。每次面对乐正谦,她都像是得了某种急病,瞻前顾后,小心翼翼,语言能力骤然低下,满心充盈得要溢出来,却又堪堪停在边缘。

压在手下的手机微微一震。

秦颜微怔,飞快地把屏幕按亮,见发出去的私信仍然标记着未读,有些失望。

提示音来自微信,是一条新的好友申请。戳戳同意,她刚把江连阙拖进同学标签,就收到他的消息,一个傻了吧唧的笑脸。

想了想,秦颜动动手指,复制那个傻唧唧的笑脸,发送回去。

江连阙:[咦……你是在对我笑吗!]

秦颜:……

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到距离枕头一米之外。

深夜辽远,室内空寂。

不知道是不是退烧药的缘故,秦颜这一晚睡得格外安稳,再醒过来时客厅仍开着灯,玻璃窗下光线游移,已是天光大亮。

起床穿衣,关灯做饭。

军训从第二日起开始练习军姿,日头升起来后有些晒,秦颜体寒出汗少,可太阳底下站久了仍觉得眼花。江连阙昨天那招不敢多用,她只好垂着眼在心里数秒数,琢磨什么时候才能休息。

不知道数到第几秒,她眼前一暗,突然被笼进一圈阴影。

微微抬眼,意料之中地,望见少年绷紧的下颚。他在她面前面无表情地立正:“站直!”

秦颜跟着站直。

“收腹!”

秦颜跟着收腹。

“目视前方!”

秦颜跟着目视前方。

“看着我!”

秦颜:“……”

她看向他。

初秋的天像浓烈的油画,燃烧的枫叶林在视线之外铺开一片,浸没入蔚蓝的天空。恰有风过,地上的落叶被卷起来,她微微眯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