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澡,她又看了眼手机,只有一条未读短信,是池素发回来的:“那就好,早点睡。”

手机朝桌上随手一扔,秦颜将自己裹在巨大的毛巾里,整个人陷进沙发。

在那个人眼里……没办法继续拉小提琴的自己,大概已经是个废物了。

蜷成团,她在沙发上滚来滚去。

没有事情……

没有事情可以做。

养成了十几年的习惯,一朝放下,静默的空气里只剩重逾千斤的压迫。手臂隔空一挥,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啪嗒”一声,茶几上的收音机应声而落。

愣了愣,她从毛巾里钻出来。

是夜,星子繁集,寂静幽谧。

头顶暖光垂落,秦颜捧着一小碗莲子粳米粥,缩在沙发角落里,聚精会神地盯着收音机。这个FM频道……不,确切地说是,“这个人”。

这个从她小时候孤身一人留在池素身边、拜师学小提琴开始,就雷打不动地开设电台,每晚弹钢琴的人……

“你们好,我是你们的老朋友,乐正。”一如既往熟悉的开场白,少年的声音朗润又温和,“今天给大家带来的曲子是肖邦夜曲的第十五首,献给曾经鼎力援助过肖邦后期生活的——珍妮·史达林克小姐。”

……还和以前一样,没有理由地,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有意无意,青年的尾音有些调皮地上翘了一下,“希望你们喜欢这首曲子,喜欢肖邦,也喜欢我。”

秦颜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有舒缓温和的音乐,在空气里慢慢流淌起来。

从f小调开始,低回阴郁,像分别的耳语,指端勾画出的宁静夏夜。

几乎不受控制地,她眼前浮现出十几年前,被父亲独自留在滨川市,寄养在池素家的自己。

那时她尚且年幼,还是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分离,扯着父亲的袖子想让他不要走,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好好练琴也认真学习,为什么到头来还是被抛下了。

可最终也只能忍着手指几乎被掰断的痛楚,听他叹息:“小颜跟着池老师好好学琴,我们将来总会……”

总会团聚的。

降B大调转回f小调,速度逐渐加快。

悲伤逐渐堆积,成为失望的呼喊。转眼光阴十几载,溺水之人,涸辙之鲋。

碰到光芒的前一刻发生意外,秦颜眼一闭,转而又陷入深重的黑暗。

转调落下尾音,再现第一段,进入尾声。

音调又和缓了下来,仿佛拨云见日,希望复现。

“库拉克认为,这首曲子让人想起一位离开自己家庭、爱人,寂寞悲伤地漂泊在旅途上的流浪者。”乐正声音轻和,“中段是进行曲风格,好像说往前走需更大的勇气和热情,而尾声,是终于到达目的地时的感恩心情。”

持续的慢板,船歌式的拍子,少年清朗低沉的声线。

“希望你们每一个人,即使遇到困难,感到迷惑,也不要放弃生的希望。”

秦颜的眼眶无端有些热。

“好了,今晚的节目到这里就结束了。”隔着无法测量长度的电磁波,她听见他温和的声音,“我是乐正,我们明天见,晚安。”

秦颜蜷成团,闭上眼。

客厅内灯光大亮,白昼如焚。

一夜无梦。

***

翌日,秦颜起了个大早。

父亲大人还是没有回短信,吃过简单的早饭,她独自转道去学校。

为了参加军训,高一新生比高二和高三早一周开学,她转校插班进高二,要跟高一的学弟学妹一起参加今年的军训,才能正常拿到入学军训的学分。

日上枝头,秦颜百无聊赖地站在移动缓慢的队伍里。其他的姑娘们显然是刚刚结束漫长暑假,言语内外,兴奋得像一堆可爱的麻雀:

“……你听说过吗?三中有一条传统,每年军训除了教官之外,上一级军训里的优秀学员,也会被派去带下一届的学弟学妹。”

后排两个女生窸窸窣窣,交谈声顺着风传入耳,带着股难掩的新鲜劲儿。

“真的吗?那你知不知道上一届的优秀学员是谁?”回应她的是一个细细的女音,说话语速不快不慢,嗓音甜软,“长得好不好看?帅不帅?”

“当然帅!你等等啊我给你看他照片……”

秦颜皱皱眉。

那个细细弱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就这么个发呆的间隙,后排另一个女生突然提了一下嗓音,声音划破空气,直直闯进耳朵,“……钢琴啊?他会弹钢琴?那不是刚刚好能跟你的小提琴凑一对……”

细细的声音答得很含蓄:“是啊,我也这样想,如果有机会的话……”

“那你一定要好好把握……为什么我当时就没有去学一样什么乐器?以后学校办大型的文艺活动,肯定有机会合奏的……”

风从头顶和煦而过,两个女生的笑声凑成一团。

耳边嗡嗡响,秦颜张了张嘴,握紧拳,许久,又松开,长叹一口气。

能怎么样呢,反正她已经没办法拉小提琴了,有没有遇见自己以前的对手,又有什么差别?

微风轻拂,她微微仰头,看见一片蓝得像果冻的天。

又想叹气了。

☆、一罐糖(2)

轻微的震动,秦颜捞出手机,一条短信弹出来:[小颜小颜,你到学校了吗?]

发件人是顾笑悠。

她愣了愣:[到了,在排队领军训服。]

顾笑悠是她很久之前的儿时玩伴了,虽然早早就分开,可这些年的联系也一直没有断。这次回明里市,听说她也在三中读书,就又搭上了这条线。

对方很快发过来一串卖萌的颜文字,后缀讯息:[我也在学校,等会儿一起吃饭好不好?]

当然好,她有太多年没见过顾笑悠了。

记忆里小姑娘一直肉肉的,脸上还带着点儿未褪的婴儿肥,临别时,糯糯地拽着她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像软绵绵的白团子。

所以须臾,见到眼前这个笑容明亮、身形高挑的女生时,秦颜有些不敢确定。

结果还是顾笑悠先认出她,笑吟吟地迎上来:“小秦颜。”

然后是大大的拥抱。

秦颜又惊又喜:“你真是十八变啊,我差点没认出来!”

顾笑悠一乐,带着她往食堂的方向走。

时近正午,道路两侧树影婆娑,大路串着田径场,路过时能遥遥瞥见一旁篮球场上正在打球的少年,开学前几日校内人不多,远远望过去,天色澄明,少年们身形寥落。

顾笑悠一边走一边介绍,说着说着,突然很感慨:“上一次见你还是好多年前了,一眨眼,就过去这么久。”

两个人一起穿过校园,走进食堂。

“但是……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她后知后觉,这才想起这件事,“你爸不是把你送到池素身边去跟他学琴了吗?离开滨川市,以后小提琴怎么办?”

秦颜顿了顿,艰难地开口:“小提琴的话,我可能暂时不……”

声音越来越小。

食堂阿姨见她站着不动,轻轻敲敲玻璃:“哎,小姑娘,你要吃什么?”

陡然被唤醒,她有些窘,连忙指了几道菜。低着头把包翻一通,却没找到校园卡。

顾笑悠上前帮忙刷卡,秦颜沮丧极了:“开学第一天,我就把卡弄丢了。”

好像还遇到了疑似曾经的对手的人……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想开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

刚坐下来,身后传出一阵喧闹声。

秦颜抬起头,正对上一群衣着清凉、正带着篮球来吃午饭的男生。

为首的男生穿了件浅色的球衣,面色明朗,短发冲天,像印在七喜饮料瓶上奔跑的广告人。

顾笑悠眼睛一亮,朝他挥手:“骆驼!”

食堂里人不多,骆亦卿甫一踏进门,就看见坐在角落里的两个身影。他走过去,笑着打招呼:“哟,吃饭呢?”

顾笑悠朝他身后看看,意有所指:“怎么今天就你们几个人?”

为了九月开学后的篮球赛,男生们约在假期最后几天练球。可今天……顾笑悠的余光在一群人脸上一一扫过,人好像不齐。

骆亦卿笑得促狭:“别找了,连阙不在。”

顾笑悠将头一扬:“我才没找他!”

“他今天上午没来,从昨天种完树回来之后就一直神叨叨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骆亦卿放下包,无奈地笑笑,“我去打个饭,你坐着别动啊,等会儿我有事问你。”

顾笑悠头也不抬:“去去去。”

骆亦卿起身离开,秦颜先前的话题被打断,也不想再提。于是索性顺着这个话茬朝下接:“刚刚那个人是?”

“叫骆亦卿,是八班的学习委员,我在社团认识的。”提到八,顾笑悠的筷子一顿,“对了,你是不是也在八班?”

秦颜迟疑一下,点点头。

“运气太棒了!”顾笑悠的眼睛亮晶晶,“他们班帅哥特别多!”

说话间,骆亦卿端着个对半切开的西瓜走过来:“又在背后夸我帅?”

他递给她们一人一把勺:“来,别客气。”

秦颜受宠若惊,小声道谢:“谢谢。”

骆亦卿刚刚就注意到她了,只是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过肩的头发又遮住了半张脸,他只当她是内敛寡言,怕姑娘脸皮薄,就也没去戳。

这会儿坐下来,他笑着捅捅顾笑悠:“你们班上的?怎么我以前没见过?”

“不是我们班上的,是你们班上的。”

骆亦卿微怔,旋即反应过来。假期里的确也听舅舅说了,这学期有个转校生,会转到他们班上来。

他埋头吃瓜,余光忍不住又往那边瞟。

女生正低着头,小口小口地用勺子吃西瓜。头发没有束,刘海用一字夹夹在头顶,黑色的长发从肩膀上落到胸前,看起来柔软舒适。

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她远山一样的鼻梁和有些纤瘦的下巴。肤色很白,阳光透过去,好像都能看到反光。

……等一下。

他皱眉头,这个气场,怎么有点儿熟悉?他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对了,你刚刚说,想问我什么事?”吃了几口,顾笑悠终于想起重点,“要问赶紧问。”

“是这样。”骆亦卿一拍脑袋,“你记不记得,连阙他小时候在滨川市住过一段日子?”

“好像……有印象。”

“他那时候说是去度假,但其实……”骆亦卿前半句话说得急,却突然想到什么,戛然而止。

沉吟一阵,两道目光齐齐落到秦颜身上。

西瓜多汁,又凉又甜,秦颜本来在神游。

直到感受到那两股视线,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妥。收起勺子和餐盘,她笑笑:“不好意思,我中午想在学校里逛一逛,就先失陪了。”

说完,施施然地站起身。

“小……”顾笑悠犹豫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叫住她。

可她已经走远了。

***

日光渐密,午后有些晒。

秦颜蹲在校内超市的糖果柜前,她看着那些一罐一罐晶莹剔透的糖果,长长地叹口气,有点儿小郁闷。

虽然知道这么多年不联系,顾笑悠肯定也有自己的圈子,而她的圈子,自己未必融得进去……可是真的遇到这种情况,还是有点儿不太自在。

拿着小罐子起身,日光入目,秦颜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还没站稳,被人从身后一撞,架子上一排糖果罐子应声而落。

膝盖触地,她低呼一声跪坐到了地上,艰难地回过头。

是个个子挺高的陌生男生,像是新生,在店里跟人追着打闹,见撞了人,嘻嘻哈哈地指指货架:“是这架子不稳,怪不到我头上的!”

秦颜不说话,慢吞吞地揉膝盖。秋老虎厉害,她穿得薄,有点儿疼。

刚要站起来,听见一道硬朗的声音——“道歉。”

她抬起头,逆着光,眼前正正映进少年的一张脸。

撞了她的男生被人拽住衣领,一脸不服的痞气:“我干吗要道歉?你不知道我是谁吧?你算老几?”

“管你是谁?现在这个地方,我说了算。”江连阙面上迎着光,嘴角斜斜上挑,一字一顿:“两个小时之后,我是来带你军训的——学、长、大、人。”

☆、失了智(1)

午后日光炽烈。

秦颜抬头,望着眼前的少年。

高个子,肩宽,线条硬朗,是种年轻的帅气。她记不清长相,但是记得这个声音。

……昨天公交车里那个傻子。

“你没事吧?”江连阙把她扶起来,帮忙将散在地上的糖果罐子也都一一捡起来,“摔到膝盖了?”

秦颜赶紧摇头,顺势避开他的手:“谢谢,我没事。”

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带着股热气,像一团火。好像一靠近,就会被烧成灰。

“我说你这人——”刚刚撞了人的男生见势正打算溜,一把被揪住。

江连阙闲闲转身,一手制住他,一手翻过他挂在书包外面的校卡,看清之后故作惊奇,“哎哟高一八班曲应舟,这不是我直系学弟吗?”

男生不爽地扭了扭包,没挣脱开,怒目圆睁:“松手!”

动作幅度很大,像是真的生气了。

“那个……”秦颜虚拦一把,想让他算了。

江连阙却摆摆手,意味不明地笑笑。

猛一松手,曲应舟被惯性带着倒退了一步:“道个歉能要你命了?”

曲应舟本来也生得不矮,跟江连阙比起来却没什么身高优势。不自觉退后一步,显得有点儿怂。

反应过来之后,他气得像只抓耳挠腮的猴子,一边跳脚一边捋袖子:“大我一级顶什么用!我今天就给你看看这地方究竟谁说了算!”

秦颜脑子嗡嗡响。

拿起背包拍拍灰,转身出门。

“你去啊!我今天就跟你誓不罢……哎?”江连阙余光一扫,秦颜的影子已经空了。

他愣了三秒,赶紧追出去。

门外扑着股热气,热浪在绿茵里翻涌。

江连阙追了几步,干巴巴地问:“你不喜欢有人替你出头吗?”

女生摇头:“不是。”

纯粹是刚才那副情境,看着心烦而已。

“糖不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