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轿帘,决然闭上眼睛。
内宫的内库规模较小,这本就是新辟的,先皇在世时,体弱多病,常半夜发病,由于过了时辰宫门便闭,任谁不许出入,为了方便取药,便将一些珍稀药物专门清理出来,在后宫设置了这个小内库。
皇后用药,宫中守库的太监自然不敢怠慢,谄笑道:“龙舌藤有百年和千年之分,百年倒有四五株,千年只有两株,既然娘娘要用,自然得用最好的。”
君珂大喜,没想到这药来得这么轻易,只要药能到手,她立即就可以离开大燕皇宫了。
宫女随了太监去取药登记,君珂抄着袖子在外头等,这间内库当初其实也就是纳兰君让他爹的专用药房,里头密室里珍贵药草,外头也有一些常规药物,和民间药房格局有点相似,一排排顶天立地的紫檀色柜子,每个抽屉上写着药名,君珂百无聊赖,一排排地看下去。
枣仁、梨膏、姜片…
君珂是竖着看的,当即笑了笑,想起现代那世看过的民间故事,有人用枣子梨子生姜西红柿等物提醒好友“早离江西”,这故事当年,她还和柳杏林说过来着…
君珂忽然身子一颤。
食物首字暗示危机?食物?药物?
昨天大火之夜,柳杏林说的药方…
杜仲…忍冬…余甘子…马尾莲…紫河车…人中黄…
这个不伦不类的药方,是不是也是一出“首字格”?
杜忍余马紫人?
君珂读了半天,不得要领,却总觉得前头两个字读来心慌,杜忍…杜忍…毒人!
回想当时自己,正在马车旁,即将接近。君珂一拍脑袋,顿时明白。
药名首字格没那么容易在仓促之间凑齐,所以后两个字,取的是别的字,杜忍余马车中。
毒人于马车中!
君珂浑身一凉,惊得瞳孔都似微微放大。难道那一刻,那马车里根本不是柳咬咬母女,而是毒人?
难道她的怀疑真的变成事实,所谓柳咬咬母女中毒垂危,不过是骗局?
那现在她费尽心机甘冒奇险闯入这大燕皇宫找药,岂不是自投罗网?
君珂的心砰砰跳起来,好在多年上层历练,大风大浪都走过,每逢大事有静气,很快便按捺下来,也不急着离开,微闭着眼睛将事情又细细想了一遍。
首先分析思考柳氏夫妻,君珂将当今国势,事态,柳氏夫妻现状心态都分析了一遍,确定柳氏夫妻绝不会是主谋。
因为他们在之前完全有更好的机会脱离她,没有必要在现在西鄂已经和尧国合并后,以身犯险,诱她入伏。
排除了这两人的可疑之后,君珂轻轻吁一口气,比起中计入伏,她更畏惧面对亲友的背叛。
随即她便蹙起了眉,柳氏夫妻既然不可能是主谋,那就是被胁迫,甚至可能真如柳杏林所说,中毒或被擒,否则何以杏林如此憔悴焦灼?
想起马车前的柳杏林,和那几个警惕的陌生面孔,君珂冷笑了一下,杏林一定一直都没有自由吧?所以他冒险以药名示警,他当时可能并未认出自己,但却由自己接近马车的意图,猜测出可能是尧国的人,不顾一切抓住机会暗示。
也幸亏来的是自己,换成别人,没有现代那世经历,没有和柳杏林的默契,哪里猜得出。
其次推测主谋到底是谁?她现在身在大燕皇宫,难道是纳兰君让?
随即她又摇了摇头,不可能,纳兰君让如果真的知道她来了,应该就不是刚才那种表现,最起码眼神会有区别。
纳兰君让也被蒙在鼓里,那是谁,胆子大到那种程度,敢于在西鄂挑事,将西鄂王夫妻控制,敢于陪她前来燕京斗法,甚至在燕京皇宫等她?
一个名字呼之欲出,普天之下,能这么做,敢这么做,会这么做,只有他。
君珂紧了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心中想定,乱糟糟的情绪也压了下来。
此刻箭在弦上,就算发现不对,也由不得她抽身便走,这解药咬咬估计还是需要,无论如何,走一步看一步,先拿到药,再看沈梦沉要搞什么幺蛾子。
环目四顾,太监们在晒太阳,一些小太监在摊晒药草,院门外一队宫女走过,宫内气氛祥和,看不出有任何潜伏。
君珂想着自己一介女子,不引人注意,费尽心思才到了这里,而他,是再次事后操控还是亲身来此?他一个敌国皇帝,如何能够跨越重重宫禁,在这里等她?
“可叫咱家好找。”公鸭嗓子一亮,取药的太监掀帘出来,手中捧着一个朱漆的小盒子,正要递给皇后宫里的宫女,君珂上前一步,含笑从他手中接了,笑道,“劳烦公公。”
那太监一呆,直觉于礼不合,然而一抬眼接触到君珂眼波,忽然心中便一乱,呐呐道:“无妨,无妨…”
君珂转身,裙裾微微一扬,荡起一抹优美的腰臀弧线,那太监眼睛一直,接下来要说什么早已忘记。
君珂捧盒在手,转身便走,她步子极快,几个宫女气喘吁吁在后面追,君珂一脚踏过门槛,眼睛一抬,心想只要四面没有多少人,立即施展轻功离开,猝不及防之下,大燕皇宫应该拦不住自己!
谁知眼一抬,顿时一呆。
前方对面,呼啦啦来了一大堆人,几个太监,一队侍卫,那领头太监正是刚才皇后宫里的那位,侍卫都是禁宫精锐,腰间连珠弩朴刀钩索折叠盾牌俱全,真正的皇帝身边近身侍卫。
发现了?
君珂浑身一紧,下颌一收,脚跟微微后撤,已经做好突出重围的准备。
眼看人群越来越近,那太监的面孔近在咫尺,君珂手按在腰间,指尖一弹便可抽出腰间软剑,那太监快步而来,直奔君珂,张嘴呼喊——
“哎呀劳公公,今日劳烦你,把这个收一收。”那太监直直从君珂身边过去,直奔内库药房的管事太监,两人擦身而过,君珂眼神一呆,手一滞,腰间软剑将出未出,赶紧唰地按住。
“怎么了,这么急?”
“晋东王爷和王妃敬献了一对异宝,说是半活之物,要迅速收进特定的盒子和水源之中,不然就失了效用,陛下着我立即带人过来,怕你不明白其间珍贵,帮你处理一下。”
“好唻。”
君珂吸一口气,原来虚惊一场。
只是这么一来,想走的计划又被打乱,一排侍卫手按刀鞘,钉子似地站在门外,君珂不怕这些人,却总想着能不惊动宫中就不惊动,不然日后离京也会千难万难。
她只好垂头捧着盒子,立在门边,过了一会儿那太监交待完毕,跨出门来,看见她便笑道:“夫人还在这里呐,既如此,和咱家一块去吧,得走快些,娘娘已经问药好几次了,等王太医请脉完了,你们兄妹俩正好一起出去。”
君珂无奈,只好随着这一行人往凤藻宫走,打定主意立在外殿等王太医出来,如果能一直不被发现最好,实在不能的话,趁侍卫注意力都在保护皇帝身上,也未必不能随时闯出去。
她深知皇宫的规矩,比如她假称为王太医的妹妹,奉旨进宫给娘娘看诊,那么只要王太医自己不说,那些太监宫女绝不会向纳兰君让求证,也绝不会主动向纳兰君让提起她,而王太医,自然是不会说的。
王太医不主动引荐“妹妹”,众人也会觉得理解,毕竟给皇室成员看脉是关乎性命的事,谁也不能贸然引荐。
借着皇宫森严的规矩,她或许可以于最危险的地方,找到生存的夹缝。
一行人往凤藻宫而去,引路的那个太监很是聒噪,和君珂絮絮说这宫里的道路风景,又再三关照君珂“小心那龙舌藤呐,回去要立刻煎下。”
君珂笑道:“公公对皇后凤体真是上心,放心,民女捧得好好的。”
“敢不上心么?”那太监忽然叹了口气,低低道,“说是每月十五三十必得驾临凤藻宫,可是陛下继位至今,也不过来过两次,还两次都没…好容易今天说要来,娘娘哪敢让一点病症影响了陛下的兴致,我们做下人的,就是要体察上意,所以提前拿了药备了,哪怕煎药吃了没那么快见效,好歹咱们用心了,主子看在眼里,也就没个由头责备咱。”
君珂怔了怔——韦皇后不得圣意?
事涉宫闱隐私,她不好问,只得抿唇笑而不语,那太监也觉得说漏嘴,赶紧低下头一阵快步走,很快到了凤藻宫,那队侍卫直接在宫门前站下,君珂随太监们入内,趁人不注意,打开盒子,将里面那个小锦囊掏了出来,倒出一截雪白的藤叶状的东西,百年龙舌藤黑色,到了千年呈现白色,品相越好颜色越晶莹,君珂看那一截龙舌藤莹润雪白,满意地笑了笑,将龙舌藤放进怀中,顺手从院子里花树上扯了一截枝叶,塞进锦囊放回盒子里。
做好这一切,她也跟着进了内殿之前的院子里,在阶下站定,目光一扫,侍卫们分布在三进殿前,把守住内殿门口,人并不是很多,纳兰君让武功不弱,从来就不怕刺客。
殿门虚掩着,停着皇帝仪仗,里头似乎有人在说话,语速很快,听不清说什么。一群宫女太监连同王太医都站在阶下,并不靠近,一个领头太监迎上来说了几句,君珂竖起耳朵,听见是说陛下携着晋东王夫妇来见皇后。
和君珂一起的皇后宫中宫女,接了她手中盒子,便要进殿复命,刚上阶梯,正要推门,蓦然里头一声大叫,“既如此,你何必还要我这个皇后!”
这一声又尖又利,刀子一般戳人,听得所有人都一呆,随即“砰”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被狠狠砸出,轰然撞在殿门上,殿门被砸开,一道青光啪一下打在那正推门的宫女身上,那女子“啊”地一声惨叫,额头鲜血迸溅,身子向后一仰,栽倒阶下。
一大片青蒙蒙的碎光溅射开来,洒落白石阶面,看那碎片,却是一只青玉茶壶。
殿内只有帝后,听那声音,是皇后砸出来的?
天哪…
院子里立刻鸦雀无声,静到连呼吸声都不闻,众人泥塑木雕般站着,目瞪口呆盯着地上碎片,头不敢抬,手不敢动,生怕此刻风吹了衣襟,飘起的衣角落在贵人的视线,就会引起杀身之祸。
侍卫听见声响已经奔过来,长刀撞击在软甲之上嚓嚓作响,还没靠近内殿,就听见里头一声厉喝,“出去!”
侍卫立即止步,悄无声息退出了内殿,满院子的太监宫女,呼吸更紧到窒息。
众人之中,只有惊讶过甚,偏偏又对皇室毫无敬畏之心的君珂,愕然抬头,望向殿门已经大开的凤藻宫内殿。
外间光线炽烈,殿内便显得有些黝暗,一片阴影里,立着纳兰君让,身形笔直,明黄龙袍上却染了淋漓茶水,维持着一个侧身避开的姿势,也似有些愕然地,望着他的皇后。
而那以国母之尊,当着客人面,公然对皇帝掷壶的皇后娘娘,身形娇小,半靠屏风,以袖掩面,一副摇摇欲坠模样。
可怜的晋东王夫妇,表情不比外面的宫人好多少,已经离开了座位,惶然退到了墙角。
殿门撞开,宫女受伤,殿内几人除了皇后外,也下意识向外看,正看见立在阶下,怔怔仰头向殿内望来的君珂。
外头光线炽烈,照得人白花花的脸不辨眉目,纳兰君让没认出君珂,回头看见皇后摇摇欲坠,欲待去扶,半路又缩回了手,冷声道:“你进来。”
君珂一怔,傻傻地一指自己鼻尖——这一声不是喊我吧?
殿内那几个人眼光齐刷刷转来,纳兰君让神情尤其严厉,“嗯?”
君珂吸一口气,嘴角耷拉下来,有没搞错,为毛越想向外跑越得被困住?一步步地竟不得不走到纳兰君让眼皮底下?
既来之则安之,她稳步上了台阶,进殿,晋东王妃一眼看见她,眼神惊诧,嘴唇蠕动着没敢说话,纳兰君让倒没有看她,心烦意乱地一指地面,道:“收拾干净。”
地上一摊水迹,打翻了的茶盏碎了满地都是,君珂哪里知道墩布簸箕之类的在哪,转到帘幕后,顺手扯下一截金丝帷幕,抓在手中当墩布,蹲下身慢慢擦地收拾。
纳兰君让可不知道自己皇宫里一寸一金的金丝帷幕,被君皇后给拿来当抹布,他烦躁地退后两步,衣袖一拂,殿门再次砰地关上。
关门的声音,震得掩面哭泣的皇后,双肩颤了颤。
“王爷,王妃。”纳兰君让声音沉沉,“皇后失礼,请勿见怪。”
“不敢不敢。”晋东王夫妇连忙施礼,一句也不敢多说。
“你今日得了失心疯!”纳兰君让转脸对着他的皇后,声音冷厉,“竟然荒诞至此!当着叔祖长辈的面,撒泼无行,大燕皇后,有你这么做的?”
皇后霍然抬起头来,君珂眼角一斜,心微微一震。
虽然泪水洗花了妆,但依旧可以看出,韦皇后一张小小的脸,额头开阔,下巴微尖,眼眸灵动,长睫毛泪花闪闪,我见犹怜。
她还很年轻,看样子不超过十七岁,有种饱受宠爱的大家贵女才有的娇憨稚嫩,一朵花盈盈,不胜凉风吹破。
但她一抬头时那神情姿态,眼眸看人的角度,怎么看都有几分熟悉。
君珂摸摸自己的脸,在心底倒抽一口凉气。
“大燕皇后确实不是我这么做的!”韦皇后也不拿绢帕,反手擦拭眼下泪痕,“我明明没病,为什么你要禁我足!”
“朕看你是病得昏聩!”纳兰君让胸脯起伏,似在忍着怒气,压低声音,“你既有风寒之症,便当好生将养,晋东王妃是你远房姨祖母,自愿留下来陪你,你好端端地发作什么?”
“焉知不是陛下借口?”韦皇后凄凉地道,“您忘记您上次走时答应我什么了?”说完又冷笑一声,神情自嘲,“您记不得也正常,上次您到凤藻宫到现在,已经两个月了!”
纳兰君让怔住,想了半天也没想得起来自己答应过她什么,引得她今日不顾身份,撒泼至此?
这位皇后,原本不是朝中内定的皇后,他当初的文定对象,该是姜家的孙女。姜家出了个姜云泽,引得他对姜家女子心生不喜,最初的意向便搁置了下来,之后父皇继位,他被封为皇太子,太子妃的人选迫在眉睫,京中仕女的画像捧到面前,也有这韦家小姐,但却被母后否决了,说韦家儿子太多,女儿却极少,这韦家小姐是国公心肝宝贝,向来娇惯太甚,又喜欢舞枪弄棒,闺修不足,不堪为大燕之母。
他本也无所谓,娶谁不都一样?直到有一日,偶然造访韦家,后花园春光宛宛,韦家人陪着他正应酬,忽然一只毽子横空飞下,砸了他的头,他一抬头,屋顶上有人笑声如莺啭。
“喂。”她道,“对不住,上来捡毽子,看见景致好,看住了,不小心毽子又落了下来。”说完笑嘻嘻给他作揖。没等他谦虚回应,又匆匆转头,招呼底下那群急得要命的侍女家丁,“上头景致真好,拿小菜来,我要就景吃酒。”
国公的脸涨成猪肝,捋着袖子咆哮,将孙女儿赶下了屋顶,又向他再三赔罪解释,纳兰君让却难得地,淡淡一笑。
屋顶上景致好…
屋顶上景致,确实好,看过烟花,啃过鸡爪,在彼此的眼眸里彩光纵横,将深深宫闱疼痛旧事掀起。
那是他一生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人说起自己恐慌无助的童年。
回宫后他便不顾众臣和母后反对,直接订了韦家这位娇憨而活泼的娇女。
仿若当初屋顶惊鸿一瞥,和心底某个影子印证,然而当真的大婚,他才察觉,一切的人为镜像,只不过更深切地提醒,不过虚幻。
南辕北辙,谁也做不成谁的影子,那个人从来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内心里因此有了失望,也有了愧疚,韦家那朵鲜嫩的花,终究因为他一时的怀念和怅然,葬送在这深深宫廷,注定要寂寥开谢到老。
越愧疚,越不愿看见她,怕那少女沉溺太深,将来也如他一般,陷入永不救赎的相思之苦,所以别说平日从无恩爱之事,连每月的例行临幸,也不过草草,还越来越少。
皇后是怨的,他知道,不然也不会如此健康活泼的少女,入宫不久便频频生病。只是他再也没想到,一帆风顺的世家贵女,那般的怨积压日久,终究要有爆发的一日,恰逢此时,晋东王妃觐见,他一时好心,让晋东王妃在宫内多盘桓几日,陪伴皇后,却忘记今晚他应该宿在凤藻宫,而他已经两个月没有来凤藻宫了。
当然,他还不知道,皇后为了他这两月一次的驾临,准备衣服准备了三天,半夜即起,盛装打扮了一天,导致着凉,又赶紧着人看病拿药,生怕因为身体原因被拒承恩,好容易盼得他来,却带着外人,最后还让外人在此留宿,生生将她苦苦期盼的希望湮没。
入宫不久、娇惯成性、又因为太后病重少人提点的小皇后,长久压抑的堤坝被委屈和失望的潮水所冲毁,她觉得绝望,觉得愤懑,一瞬间什么都忘记,忘记自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忘记身前是尊贵无伦的天子,忘记面前还有前来参拜的臣属,只想冲破这滚热沸腾的情绪,颤抖中,摸到手边东西就砸了出去。
青玉壶碎成万千片,她似也心碎。
“我…”纳兰君让见她神情,心中忽然也一软,韦芷才十七岁!她本不该做这个皇后,成为被困深宫的金丝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