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回答我的。”君珂笑眯眯,“然后你回去的时候告诉他,我精神倍儿桩,吃嘛嘛香,膘肥体壮,全云雷都被我打趴。”

“哦…别再刺激我了…”柳咬咬一头扎进被窝里,瓮声瓮气地道,“他也说,你一定会问他起居,到时就告诉你,他精神特好,朝政一切都很安定,他已经不需要每天上朝,每周休息一两天,每天二更睡五更起,每顿三碗饭十个菜,除了枕头旁有点空显得美中不足外,这个皇帝实在很好当。”

“实际上呢,”君珂双手抱头,仰望帐顶,幽幽地道,“他每天上朝,四更睡五更起,每顿一碗饭,不怎么吃荤,已经瘦了,但是不敢休息。”

柳咬咬凝视着她,慢慢叹了口气。

“你都知道,我还说什么…”她翻了个身,“我睡了。”

君珂不说话,半晌柳咬咬翻个身,呢呢喃喃地道:“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君珂轻轻抚了抚她的发。

“咬咬,放心,你会更幸福的。”

柳咬咬呼吸匀净,似乎在梦中听见这句承诺,唇角绽开清甜笑意。

君珂轻轻下床,一番交谈,她已经全无睡意。

冬夜雪打疏窗,火盆里炭火噼噼啪啪的响,反显得四面更静,远处不知谁家在宴客,丝竹悠扬,静夜在这样的笙歌中柔化,空气中幽香隐隐。

黑檀木桌上铺开雪白的纸笺,倒映灯光昏黄。

“纳兰,今夜我很想你。”

“这个时辰,夜深,可我想你一定还没睡,御书房暗间里的软榻,现在应该就是你常睡的地方,我知道你一定没空回寝宫睡觉,不过那屋子我不喜欢,因为没有窗子通风,对身体不好,我已经飞鸽传书,让张半半记得每天给你把暗室门开一个时辰,促进空气流通。”

“嗯,我知道我这些古怪词语你一定懂的,我就不再费事解释了,毛笔字真的很难写。”

“你现在应该站在御书房东数第三个窗前,天冷,窗户不要开太大,但也不可不开,小心过了炭气。”

“云雷的事情办完,我也许就可以回去了,当我把云雷的力量收束在手中,以后谁跟我叽歪我打谁,以后谁跟你叽歪我也打谁。”

“前几天我传书张半半,让他把宫内所有的碗都换成大碗,米不要用那种中原珍珠米,那种米蓬蓬松松太涨锅,一碗饭能吃到几颗?换成尧国南部产的黄金小米!营养又护胃,你不爱吃?我会给张半半下懿旨,我的第一份懿旨,没人遵守的话我以后就再也不下了哦。”

“说了这许多,其实都是废话,其实我只想说一句:”

“纳兰,我想你。”

封好信笺,她笑笑,将纸条卷入石内,老办法,掷石入地。

现在这情书好像日记,一夜不写,睡不着。

她放下心思,吹熄灯火,上床翻身睡去。

远处东边屋脊上,有人默默端坐,看着她窗前的灯火,眼看着那石块掷出窗,掷入地下,始终一动不动,等到那窗前灯光熄灭,才起身离去。

他离开之后,西边屋脊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随意负手立于屋檐上,衣袂随风,他没穿黑衣,但周身的气质便似与黑暗融于一体,他瞟了瞟那埋入地下一半的石头一眼,发出一声森冷的笑,衣袖一拂。

石块无声无息粉碎。

这一夜尧国在下雪。

当然不是明泰元年的第一场雪,前一阵子就开始连绵不绝地下雪,有点雪灾的倾向,所以纳兰述特别忙,做好京城防备,五城兵马司加强巡逻,京城建筑房屋加固,难民安排处置等等。

一天的事告一段落,已是四更。

御书房灯火未熄,远处皇帝寝宫寂寞沉浸在黑暗里,今夜皇帝陛下,又要在书房安歇了。

红木书案上铺开细纹纸,夜深人静,疲惫的帝王并没有安睡。

还有一天最后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小珂,今夜可好?”

“不知道柳杏林两口子到你那里没有,但望他们的到来,能让你愉快些。”

“柳先生在我这里时,我和他商量了一件事。他新研制出一种丹方,对武人,尤其是练习冰系内功的人极其有效,柳先生自己不知道其中价值,但我知道,这丹方如果给天语那批老头子看见,保证会立即发疯绕京城跑三圈,而且我可以肯定,如果他们能拿到那丹方,肯定会丢掉尧国供奉的职务,立即滚回天语族大本营,这辈子就奉献给它了。”

“所以我在看到丹方时,便和柳先生商量,愿意以重金购买丹方,柳先生很犹豫,并没有立即同意,我知道丹方对医者来说虽然是万金不换的心血,不过柳先生倒不是小气这个,而是这丹方的基础构想,来自于他柳家家传的千金方,之后经过他的改良才成。柳家规矩,家传丹方不可授于任何外人,柳先生这人,就算破出家门,规矩依旧能够约束他。我也没勉强他,立即把他给打发到你这里来了,我相信,他再犹豫为难,只要看见你,保证立刻心软,一定会立即乖乖交出丹方的。”

“估计这两天丹方就会过来,到时候我再修改掉一两样关键药草,交给那群老头子,让他们用一辈子时间,去折腾这永远也无法成功的宝丹吧。感谢柳兄,尧国朝廷,你我耳根,从此清静矣。”

“猜猜我现在站在什么位置?御书房东数第三扇窗户前,我把这张专用来给你写信的书案移到这里。知道为什么要站到这里?因为只有这个窗户,才可以看见你住过的灵泉宫的一角飞檐,嗯,说到这里我想问问,这张专门用来写信的几案什么时候可以撤掉,灵泉宫什么时候可以等回它的主人?”

“有点冷,今年的雪下得绵绵无绝期,可恨的张半半每天还一定要把内间的门打开一个时辰,少一刻也不行,白天人多,内间的门不能开,他就趁我睡觉了开,常常冻醒我…”

“最近的饭也很难吃,居然全部换成我不爱吃的小米,碗还大得可怕,我让晏希给我找小点的碗来,结果他告诉我,张半半把宫内所有的小碗都扔了,换了的新碗,最小的也够鸭子游泳。上个月西鄂来使设宴招待,这碗丢尽了我的脸…”

“其实小珂你不用煞费心思给张半半下懿旨,就为了让我抱大碗吃小米饭,等你回来,我保证每顿一桶。”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沈梦沉和我那大侄子,可能都在云雷附近,我想,该做些事,给那两位一点纪念,最好,也别回去了。”

“小珂,天寒风冷,道路多艰,看在我为你日夜不安的份上,只求你记住,一万个云雷,也不及一个安好的你。”

纳兰述将信纸慢慢卷起,心想读了她那么多用词语气古怪的信,如今自己写起来竟然也挺自如,这是普天之下,独属于他和她的新鲜,当今之世,不需要别人来懂。

将信夹入石块,推开窗,前方花园里那块空地,满地的石头,已经快没有多余地方了。

纳兰述微微笑了笑。

“咻。”

第七十二封信,埋入土地。

两个缩手缩脚站在门外守夜的宫女,被开窗的声音惊动,转目看去。

连幅紫檀色雕花长窗前,立着黑色锦袍的男子,长身玉立,风姿卓越,雪花掠过他的脸颊,在星光般的眸子前碎去。

宫女们的眼神,痴而沉醉。

她们看着那登临天下的男子,拥有一切而又寂寥的身影;看他长立深宫飞雪之前,眼神遥远而牵念;看他深黑幽邃的眸子里,神光离合,穿越一切实体,凝化成窈窕少女身影。

这一夜。

窗前有人默立看雪。

廊后有人默默看那看雪的人。

落梅飞雪装饰了这深殿帘栊。

却不知道谁,装饰了谁的梦。

第三卷第十七章 身世之谜

尧明泰元年,也就是大燕鼎朔三十四年,大庆景隆元年,这个风雪未休的年末,除了云雷暗潮汹涌之外,整个大陆西半边的所有国家,都因为有心人的运作,陷入一场隐隐的潜流。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尧国新帝继位,大燕向尧国派来了使者。

尧国之前一直是大燕属国,按照惯例,新帝继位,必须邀请大燕使者观礼,向大燕纳贡,并获得大燕皇帝加盖玉玺的敕书,才算有了合法的皇帝地位。

但问题是,新帝是纳兰述,以纳兰述和大燕之间血海深仇,这个称臣求封的事情绝不会有,所以大燕也有自知之明,根本没打算派使者去送死。

可问题是,纳兰述太狠毒了…

大燕不来昭示主权,纳兰述却不打算放过大燕,当然,他绝不会向大燕表示称臣,他只是在即位后,没有昭告天下尧国脱离大燕而自立而已。

这一着便把大燕逼到了死角。

大燕以为纳兰述接手尧国,必然要昭告和大燕脱离,那么不派使者无可厚非,到时候陈兵边界,互相吐几口唾沫也就完了,两国心知肚明,现在不是开战的时辰。

可纳兰皇帝就好像忙忘记了,根本不提这茬。换句话说,只要他不提尧国独立于大燕之外,那尧国就依旧是大燕属国,大燕就必须派遣使者贺尧国新帝,并下敕书,否则就是大燕自愿放弃尧国属国,不仅是放弃,还是大燕对尧国新帝的示弱,必将引起大陆各国的耻笑——人家还没说自立,你就不敢管?堂堂大燕,势弱至此?

这对于立国数百年的大燕,绝对是不能接受的耻辱,国家主权不可侵犯,所以哪怕大燕知道,这使者队伍有去无回,也必须派遣。

正因为使者队伍是真正的找死队,所以这队伍的人选,直接导致了大燕朝廷的一轮不小的风波。

必死之途,而且还会死得很惨,朝中够资格的官员谁肯去?这件事直接导致三品以上的官员,在那段时间内频频犯事,这些不敢抗旨的滑头官儿,为了避免这送死之途,干脆自我放逐——告老还乡的,突发急病的,突然丁优的,据说那位在皇帝下达命令前及时死了爹娘丁优的幸运儿,他爹娘前一天还精神健旺,上街逛夜市…

实在找不到理由的,宁可打架斗殴,适当受贿,再自己告发自己,进牢狱蹲上一年半载,出来时虽然丢了官,好歹留了一条小命…

纳兰述随手丢出来一个难题,使大燕半年之内,朝廷大员锐减,礼部和御史台直接陷入无人状态,失去了御史的弹劾监督,其余官员行事更加肆无忌惮,而官员的空缺状态,也使燕京世家和各大利益集团展开了新一轮的争夺,各自出手,暗中将浑水搅得更浑,已经年迈老弱的皇帝渐渐便有些弹压不住。

这是属于纳兰述四两拨千斤的博弈智慧,一个含糊的态度,轻描淡写便乱了大燕朝廷,这还没完,他的真正目标还不是大燕朝廷。

他的目标是纳兰君让。

老皇年迈,弹压不住乱象是必然的,皇太子势弱,也不可能力挽狂澜,在此刻,能出面梳理朝政稳定朝局的,必然是皇太孙,纳兰君让再想韬光养晦,也不可能。

这是阳谋,逼纳兰君让在此刻不得不展示出他大部分的力量,事实上,当一次朝会上,再一次为使者人选的纷争,导致老皇当场发病之后,纳兰君让就强势接手,一方面封锁九城,调动大军入驻皇宫,将皇帝寝宫重重保护,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进入;一方面,内廷很快传出圣旨,以太子监国;同时,使者人选也被纳兰君让以雷霆之势迅速决定,出使尧国人选,是新任的一位礼部侍郎,之前名不见经传,但很明显,这是皇太孙派系的嫡系之一。

如果不是忠心耿耿的嫡系,怎么肯为太孙赴这必死之路,迅速稳定朝局?纳兰君让为了不让使者引起的事端再扩大下去,不得不牺牲嫡系,内心怎么能不滴血?

纳兰述一次出手,便逼纳兰君让不得不损失一个铁杆,但这事还是没完。

空缺的职位要补上,此刻是纳兰君让掌握朝政的好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哪怕知道因此会引起皇帝的猜忌也不能,当皇太孙派系的官员迅速占据了所有的空缺职位,一个庞大的太孙集团已经形成。

皇太孙在此次使者事件中,向所有人展现了很多东西——他有决断、有死忠、有大量的忠心耿耿的官员支持,在皇帝还一筹莫展的时候,他能够迅速出手稳定局势。

韬光养晦多年的皇太孙,被逼锋芒毕露,虽然在大燕所有朝臣的眼中,年轻有为的皇太孙,现在已经到了可以展现锋芒的时候——陛下病重,太子懦弱,他站得再高,也没有谁可以对他冷箭相向。

然而只有两个人知道,其实现在还不是时候。

纳兰述和纳兰君让。

两个人,都很了解现在皇位上坐着的那头病虎。

这位曾经是大燕历朝风评最好的皇帝之一,尧国最初就是在他手中成为属国,甚至没有因此花费一兵一卒,即使后十五年他似乎无所建树,但真正聪明的人都知道,能在先皇众多子嗣中夺取皇位,能稳居帝位三十多年,纳兰弘庆,绝不会是简单角色。

如今纳兰君让被逼不得不悍然出手掌控朝局宫禁,同时也暴露了他潜在的所有力量,这看在城府深沉的老皇眼里,如何不心惊?

对于皇帝来说,哪怕皇位明天就要传给孙子,今天也不容得他觊觎,皇太孙潜藏力量如此惊人,连为他毅然赴死的人都随手拈来,这叫老皇相比之下,羞恼愤怒,不可避免。

纳兰述怎么会仅仅想要大燕混乱或杀他一个使者?他一环扣一环的反间计,目的只要是令一向亲密信任的皇族祖孙出现裂痕,要大燕最优秀的继承人陷入困境。

而纳兰君让即使知道自己出手是犯忌,是中了纳兰述的计,但他偏偏还不能不这么做,他不能眼看大燕朝局陷入乱象,那会使大燕迅速走向衰弱,被左狼右虎所侵吞。

而在此时,燕京悄悄流传开一个流言——当初燕京事变,那样重重围困下,纳兰述竟然能带齐三百护卫安然无恙出城,就是因为纳兰君让暗中和他勾结!

传言里,这叔侄早已私下达成协议,纳兰君让放纳兰述出城,至尧国夺取皇位,纳兰述奉纳兰君让为主,助他早日皇位到手。

当初燕京城门上的事情,此刻也已经被翻了出来,很多人回想当时皇太孙奇怪的举动,也心中泛起疑惑——皇太孙似乎当时,真的放弃了不止一次的杀掉敌人的好机会。

流言越传越厉害,皇宫中似乎没有什么动静。

但事实上,那头病虎终于按捺不住,出手了。

大燕皇帝的出手,别说百姓不知道,就连朝中重臣也不清楚来龙去脉,只知道有一天晚上,太孙进宫后就没出来,之后太孙“抱病”,一直深居于崇仁宫。

表面上一切如常,连太孙派系那些新贵官员,都没有动一个,朝廷,似乎还是纳兰君让的朝廷。

但只有很少人知道,皇太孙已经离开了燕京。至于他到底去了哪里,去做什么,知道的人更少。

而深宫里那神秘的一晚,当今天下,也只有纳兰弘庆纳兰君让祖孙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政治阳谋,两国相争,最不经意的一着翻手,成就对大燕最翻覆最连绵最为祸深远的攻击。

来自于尧国新帝,最深沉而惊才绝艳的智慧。

所以,为了这件捏着鼻子不得不上的破事,大燕磨叽了几个月,导致纳兰述继位将近半年,大燕的使者才终于姗姗来迟。

大燕使者虽然抱了必死之心,但心中也在发狠——你们只要在金殿之上赖账,在我们来了之后才表示自立,你们也必将被天下耻笑!

事实好像确实不出他所料,尧国金殿之上,当着济济群臣,纳兰述冷笑掷下大燕国书。

大燕使者笑了,正准备唇枪舌剑好好讥讽纳兰述一番,不想得到的却是令他瞠目结舌的答案。

“大燕无耻,一至于斯?我尧国早已宣布自立,你们竟然还有脸来下敕书?”

大燕使者满头大汗——尧国什么时候宣布过自立?尧国宣布过自立,大燕根本不会来人,也不会因此遭受巨大损失!

“陛下何出此言!我国并未接到贵国自立国书!”

“朕继位当日,便已经昭告天下自立,并在三日后,箭射国书入嘉陵关!”纳兰述理直气壮,“你们敢说没收到?”

使者直着眼睛。

“箭射…”

箭射国书入大燕嘉陵关?自从纳兰述占据尧国国都,皇位已经注定要落于他手之后,大燕便将尧国视为敌国,紧闭关门,加派军队,日夜巡守,两国边境士兵也时有摩擦,动不动便有冷箭射入对方的关城,双方都出动神箭手拦截对方冷箭,在这种情况下,谁会在意某支带有“国书”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