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郭小姐终于恢复了点血色,“这是大燕名僧,昔冀北天阳寺主持了行大师的舍利子,了行大师于一年前云游到云雷,得我郭家盛情款待,之后示期坐化,留下了这些舍利子。”
“舍利子佛门至宝,是大德高僧遗蜕所化,不想郭家竟有此物!”
“这等佛门圣物。可不是金钱能够买来,郭家有此机缘,真是难得。”
云雷佛门信徒不少,此时众人都觉憋屈,一心想扳回一局,纷纷惊叹吹捧。
君珂托着腮,心想这大师名字怎么这么熟,想了半晌才想起来,可不是当初定湖城里,和梵因论禅输了的老了行么?那也是自己第一次当面见梵因。
想不到了行后来做了天阳寺的主持,最后还坐化在这云雷城,今日他的舍利子被郭家拿出来炫耀,梵因却也在此,世上有些事,还真是奇巧。
拿什么比呢?传信叫梵因脱件袈裟来?这世上任他什么大师高僧,能和大燕圣僧比么?
君珂正犹豫,忽然楼梯声响,有人轻轻巧巧奔上楼来,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哎呀可赶死我了!”
君珂回头,“红砚你怎么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嘛。”红砚挤挤眼睛,挤过来,将手中一个盒子砰地往桌上一放,“真重,累死我了!”
君珂一拉她,“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大师叫我送来的。”红砚悄悄地。
“大师呢?”
“他把东西给了我,就去面壁了。”
“啊?”
“好像说什么犯了嗔戒,不当以佛门至宝置于民间斗气拼富之所,亵渎什么的…”红砚抓抓头,“我也不懂。”
君珂不说话了,心底温热。
梵因的东西,怎么会是凡品,但佛门子弟,尤其是他这样的人,绝不会将佛门至宝轻易示于人前,更不会拿来民间斗宝。
梵因虽然修入世禅,表面悠游自在,甚至不戒荤酒,但有些原则,还是一直横亘在心中的。
但为了她,只为了她不被人羞辱,他还是破例了。
君珂叹息一声,也没什么兴致卖关子,站起身,捧过那个一尺长半尺宽,图案古朴,雕着佛降天魔花纹的深红盒子,先小心地躬了躬身。
她一改先前的懒散,神情庄重肃穆,众人都有些凛然,也有人撇撇嘴,低骂,“装样!”
郭小姐却有点紧张了,此时她再不敢轻易挑衅,在君珂的眼睛里,她看不见做作,却看见尊重和凛然。
君珂小心地打开盒子。
黄色内盒满是梵文经文,中间一个将近一尺的短棍样物体,看上去像是武器,通体黄金制成,镶嵌的七颗不同颜色的宝石熠熠生光。
君珂轻轻拿起,东西很重,明明只是黄金,却让人觉得如天地万钧,尽执掌中。棍身上七颗宝石连成玄妙的图案,浮游的梵文字体微光闪烁,明明不知道那是什么字,但只是看着那般的排列,便令人心旌摇动。
四面安静下来,无人说话,在真正的佛门圣器面前,哪怕不认识,也能感觉到圣洁和光明的力量,无人敢轻易亵渎。
君珂吸一口气,指尖抚上棍身。
她认得这是什么东西。
金刚杵。
还是大燕传说中,一直供奉于皇室的,金刚杵中最珍贵的一柄,七宝金刚杵。
传说大燕开国,曾得手机圣佛,以信仰之力,号召佛门弟子相助,那多次展示佛光的神祗,最终留下的就是这柄七宝金刚杵,最初由大燕皇室收藏,后来归于燕京寺供奉,大燕第三代厉帝不信佛教,悍然“灭佛”,多家佛寺遭受浩劫,七宝金刚杵被收回皇宫,但不知为什么,厉帝没有毁掉这杵佛门宝物,后来的皇室虽然和佛门重修旧好,佛教再次成为大燕第一教门,但金刚杵却没有赐回。
不知道何时,这经历无数血火烟云的佛门第一圣器,竟然被大燕皇帝,赐给了梵因。
君珂在大燕做过供奉,出入皇宫,对这东西的来历最清楚不过。她亲眼见过那些贵人对金刚杵的崇敬膜拜,亲眼看见风烛残年的老僧看见金刚杵欢喜涅槃。这是大燕皇宫的圣物,也是全天下佛门的圣物,无可替代。
她将金刚杵捧在掌心,指尖轻轻一弹,众人屏住呼吸,看她动作。
“嗡。”
清亮而韵律奇异的音波传出,一霎间,仿佛整个云雷城都抖了抖,旁边宝盒里舍利子,瞬间黯然无光。
“当!”
钟声大响,满城轰鸣,云雷城内三所佛寺的大钟,忽然齐齐不敲自响!
仿佛感应到佛门圣器的召唤,听见了遥远云端之上神祗的法旨,寺庙内所有的钟、磬、鼓…各类能发出声音的佛门法器,全部不动自鸣!
音波自寺庙出,层层叠叠传开,如波逐浪,震动全城,无数百姓从家门走出,愕然翘首望着寺庙的方向。
无数信徒信女听着那满城钟响,大惊失色而又兴奋无伦,赶快回家闭门,端坐蒲团,点燃香火,向自家佛龛朝拜。
轰然一声,三座寺庙只有在正月初一才大开的正门,此刻全开,无数穿上盛典袈裟的僧人,快步自庙门中走出,向金刚杵那一声微响所在行去。
大街上很快没有行人,只有僧人,屏息收声,脚步急速而细碎,沙沙向酒楼方向而来,三条通往三座佛寺的主要街道上,布满了黄衣的僧人,在街道汇聚处互望一眼,神色激动而凝重。
酒楼上此刻一片寂静,全城异动,全城僧人如潮水般都在向这里聚集,云雷子弟惊到不知所措。
忽然楼下传来苍老悠长的嗓音。
“云雷昭德寺、大严寺、文陀寺全体所在,求见七宝金刚,佛门圣物。”
声音不高,却几乎传遍全城。
君珂抿唇站起,躬身捧起七宝金刚杵,一步步走向窗边。
她在窗前站定,面对高高翘首,眼神急切的数百僧人,高高举起七宝金刚杵。
领头的老僧一眼望定,眼中精光一射,随即一头拜下。
“礼拜——”
数百武僧,偃伏如草。
酒楼上少女高举佛门圣物,黑发在风中拂荡,酒楼下数百僧人虔诚礼拜,眼神里泪水激盈。
这一幕说起来似乎奇异而不搭调,人物地点都错,但在这一霎,无人觉得滑稽,只觉得胸中激荡,凛凛然不敢亵渎。
一拜、二拜、三拜。
土黄色僧衣大片蔓延于楼前,低伏于尘埃,每缕衣纹颤抖,都满载无限虔诚和喜悦。
“今日得见不动明王金刚杵,死而无憾。”底下领头老僧沉声合十,三拜之后,带领诸僧站起,众僧如来时一般,恭敬凛然,合十倒退十步,才潮水般退去。
留下一片死寂的酒楼,沉浸在金刚杵袅袅余音中。
…
金刚杵威能之音震动全城,僧人如潮水般来去的时候,远处一泊湖水前,素衣疏朗的男子,也遥遥望着碧云轩那个方向。
他手指拈着法决,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方向,无人发现这镇定从容,超脱世外的大燕圣僧,此刻衣袖之下,手指竟在微微发抖。
金刚杵之音响彻天地,群钟合鸣,他在钟声里,脸色一层层透明,眸子却更加清而空濛,像一块明澈水晶,倒映这红尘了悟,雷霆心惊。
良久,低低的、不辨喜怒的语声,散在风里。
“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
碧云轩上,人人也成了泥塑木雕,连云青宇都傻傻地扶着栏杆坐下,额上冒出汗水。刚才一幕虽然短暂,给人带来的冲击力却太大,以至于众人一时都觉得似身处梦中。
领头的老僧云青宇认识,正是昭德寺方丈,云雷人最为崇敬的高僧净尘。老方丈地位极高,便是云家家主也要执礼甚恭,云青宇身上的护身金符就是净尘亲自开光的,十分珍爱。
一百一十六岁的老方丈已经多年不见外人,不想今天,居然亲自步行到这闹市之地,酒楼之下,只为参拜这黄金之杵。
此时别说质疑,连声音都不敢有,四面安静,便显得呼吸之声粗重,君珂小心地将金刚杵收起,交给红砚,却不敢叫她立即送回去——宝物已经露相,梵因可以随意交给红砚,她可不敢让这东西在自己手中有闪失。
收回金刚杵,感觉到四面改变的眼光,她心中暗暗感激梵因,梵因果然不止是为了替她争强斗狠,他更多的是要借此机会,帮她搞定云雷佛门武僧,要知道大燕起源于云雷高原,最初的手机佛以武僧助大燕开国皇帝得天下,就是在云雷。因此这里的佛门武僧,是相当不可小觑的力量。
“请代我谢大师。”君珂装模作样对红砚道,“只是些许援手,实在不敢当大师如此回报,以后此物请切切不可拿出来了。”说完对红砚眨眼睛。
红砚一怔,但这丫头跟在尧羽卫身边久了,也渐渐学了几分应变,立即明白君珂是不想和金刚杵扯上关系,笑道:“大师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不过暂借金刚杵,何足挂齿。稍后他将离开此地云游天下,请施主珍重自身。”
众人一听,神情立即缓和许多,原本担心君珂出身不凡,此时听来,不过是因为机缘巧合,救了某位高僧,然后人家为了感谢,今日特地送来金刚杵,稍后自然要归还,而且这持有圣物的高僧,还要离开云雷,根本不会成为她的靠山。
他们看出先前君珂是真的不想比,因为那狗出现才改变主意,此时都猜想,这女子毕竟是行商,游走天下,相貌又美,行路之上,结识一两个异人能人是正常的,此时见她有难,不过伸手一助而已,无须担心太多。
云青宇和郭小姐都吐出一口长气,刚才还在担心因此事受到家中长辈责难,此时都放下一半心,云青宇想起刚才尴尬,狠狠瞪了郭小姐一眼。
郭小姐脸色一白,心中恼恨,本来连挫两场,她已经想就此放弃,不再提那第三比,此刻攀附云家之心破灭,少女好胜心反而起了来,冷笑一声,道:“梵姑娘好手笔,好谋算,还剩最后一比,梵姑娘不妨再压我一头。”
“压你一头,我嫌太轻。”君珂专心揣好她的战利品。
郭小姐气得脸色一白,还没说话,忽然有两个少年横身挡在君珂面前,道:“梵姑娘,你刚才说的大师是何人?能否引见给我们,也让我们见识下高僧风采。”
这群人心思已经动到了金刚杵上,君珂哪里不明白,不想再和他们啰嗦,淡淡道:“他走了,请让开。”
“梵姑娘如此小气,是不给我们黄家面子吗?”
君珂隐约记得黄家也是云雷几大家族之一,轻轻一笑,道:“对…”
一个声音接过了她的话,“对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人,说面子面子都嫌脏。”
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丑福的。
声到人到,丑福从楼下上来,戴了个死板板的面具,步子很沉很稳,明明没什么姿势动作,但挡在他前面的云雷子弟们,都开始不自觉地后退。
百战沙场,杀人无算的丑福,可不是这些闭门自守的青涩子弟能比,杀气不用外放,那种沉凝男儿气质,便已经令人心生敬慕。
云雷女子们也会武,喜好上最偏向这种男人味十足的型,此时很多人都开始目放异彩。
君珂心中一酸,心想如果丑福容貌不毁,那该是多好的男儿。
目光瞥向云青宇,更下定了要将九转玲珑塔夺过来的决心。
丑福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个不小的盒子。他一路上行,转眼到了人群中央,此时大家才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了什么,云青宇怒道:“你方才说什么?”
丑福看也不看他一眼,先对君珂躬身,道:“主人,丑福为您送来第三宝。”
君珂一怔。
她可不信丑福身上有什么好东西,丑福除了一心带兵练武,从来不为外物动心。
却看见丑福对她使了个眼色。
君珂从来都信任身边人,何况今天情况各种异常,此刻她也有了兴趣,想看看是谁又给她送礼物来了。
转身对郭小姐道:“既然郭小姐希望我再压你一头,那我就只好压一压。”
郭小姐盯着丑福,从上到下评判了他的衣着,觉得不会再出意外,才冷哼一声,取过那红色锦盒。
众人都目光一凝。
这只红色盒子,是三只盒子里最华丽的一个,盒子本身的锦缎,就是珍贵的东堂火云锦,缀满各色晶珠,璀璨夺目,可以想见里面东西的珍贵。
“西鄂上宁元年,西鄂则安皇后薨。这位皇后,是上宁帝还在做藩王时便相伴身边,陪他经历皇朝倾轧风雨,因为殚精竭虑太过而伤损凤体,在上宁帝即位前一个月香消玉殒。上宁帝和皇后伉俪情深,在她死后立她为后,并为她打造一顶皇冠,陪葬凤陵。”郭小姐神情骄傲,“这段凄美传说,想必大家都听说过,而我这里,就是则安皇后皇冠上,最大的一颗宝石。”
她手指在盒盖上停了停,享受了一下众人急迫热切的目光,才轻轻掀开盒盖。
宝光烂漫,冲盒而出,四面一阵惊叹。
盒子里纯白软缎上,是一枚龙眼大的海蓝宝石,光华熠熠,流转不定,深蓝的光芒,色泽纯粹美丽,海水一般延展开去,四面光线都似因此幽深几分。
“果然珍贵!”
“如此硕大海蓝宝石,生平仅见!”
“更难得品质纯粹,地下埋藏百年而光泽不损!”
宝石夺目艳丽,胜过毒物和舍利子,女人们尤其喜欢,当即围拢来,惊叹不绝,目光艳羡。
郭小姐饱受摧残的自尊心在此刻获得满足,顾盼生光。
她瞄了一眼丑福捧来的盒子,盒子本身平平无奇,一点也不华丽,更重要的是,作为首饰盒,这盒子太大了,足足可以放下一顶帽子,世上哪有那么大的宝石?所以可以确定,绝对不是宝石。
郭小姐舒出一口气,讥诮地想,骨子里还是乡下人,不知道有些东西,不是越大越值钱的。
这宝石品质,世上难越,这女人就算捧出一盒黄金,也万万不抵,总算最后找回一点面子。
丑福将盒子放下,身子一让,身后出来的却是尧羽卫那个一路保护君珂的队长,也戴个面具,没有表情地走到君珂身边,先对着金刚杵盒子哼了哼,那眼神似乎很想将金刚杵给砸了,才凑到君珂身边,低低道:“请亲自开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