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逼她点守宫砂了?”纳兰述霍然回头,截断他的话,眼神里怒色一闪。

长老们又是心中一震,随即也起了淡淡怒气,抗声道:“逼?那轮得到我们去逼?还没说完,她就逃了!”

“不是心虚,何必要逃?”

“一句不是贵族,就可以逃掉清白的验证?”

“既然自认清白,再点一下守宫砂有何不可?难道所谓和少主生死与共,这点考验都不敢接受?”

“尧国的未来皇后,天语的一族主母,不可以是不尊贵洁净的女子!否则我等难以继续追随少主!”

四面静了一静,最后一句是一位长老愤激中脱口而出,这话一出,所有人心中都一跳。

事情竟然演变成当面威胁,纳兰述要怎么想?

但长老们也没有把话收回的意思,既然说出来了,他们也想看看,天语和那个女人,在纳兰述心中谁更重?看看他是不是会为一个女人,弃掉对他忠心耿耿助他夺国的天语!

纳兰述没有回头,背对着天语长老,看起来没有怒气,始终沉默,长老们盯着他的背影,一开始还很坦然,渐渐便觉得压迫,大气都不敢出——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在他们眼皮底下长大的少年,六年后再见,少了当初的不羁放纵,多了许多深沉莫测,就如现在,明明纳兰述一言不发,头也不回,但每个人心中忽然都升起寒意,觉得这一刻的沉默,比纳兰述勃然大怒瞬间爆发,都更令人凛然。

空气沉凝胶着,隐约似有杀气如剑,哧哧穿透,在那样沉滞的气氛中,长老们几乎错觉,自己是在面临生死抉择。

什么时候开始,那昔日明朗的少年,有了如今的威慑杀气和阴柔城府?

当纳兰述终于开口时,每个不由自主紧张的人都长长出了一口气,随即发觉不知不觉汗透衣襟。

“长老们操劳军务,”纳兰述已经恢复了平静,眼神和声音都很柔,淡淡道,“这等小事就不要再劳神了。”

他答非所问,语气柔和,含义却森然,长老们经过刚才无声的压迫,此时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赶紧诺诺退下。

纳兰述看着他们悻悻离开的背影,微微上挑的眼角神光流转,半是恼怒半是轻蔑,半晌,冷笑一声。

几个长老被纳兰述压下气势,无功而返,心中却未必服气,愤愤回到后方营地,一个长老端起装着守宫砂的罐子,冷冷道:“那女人不肯点砂,还是心中有鬼,可恨少主色迷心窍,对她袒护一至于斯。”

“少主这里既然不听劝告,”坐在上首的大长老沉吟道,“不如就从那个女人入手。”

“怎么说?”

“她既然一直跟在少主身边,不用说对皇后之位也是势在必得,我们不必急着现在去找她,等入城之后,大事底定,在朝堂之上,当场提出点砂验证的要求,以尧国规矩和皇后之位相逼,务必挤兑得她不得不点,到时候…”

“大长老妙计!”众人齐赞,“听说妇人点砂,沾上肌肤之后一洗就掉,到时候可要她在群臣面前出一个大丑,看她还好意思窃据皇后之位不?”

“那时众目睽睽,群臣验证,少主想必也无话可说。”

“甚好,甚好!”

长老们计议定,都觉得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此时关心战局,又到前方观战,帐篷里安静下来。

圆圆的帐篷顶上,却突然出现一道轮廓。

看上去有点像人,柔软修长,压在帐篷顶上,随即那道人形印子,慢慢下移,那种移动很慢,不像一个人在下滑,倒像一股浓腻厚重的液体,在慢慢悬挂垂下,很有质感,很难想象一个人,怎么能像牛奶一样,慢慢地垂下来。

那影子一直流到了帐篷边上,轻轻一挤,忽然就穿过帐篷帐帘,挤了进来。

帐帘无声掀开一道狭窄的缝,连气流都没惊起,进来的那人的身形狭长,比裂缝也宽不了多少,此时他回头看看那缝,咧嘴笑了笑,低低道:“我的柔术看来又进步了。”

此时若有人在,便会认出这种独特的身形体术,属于号称被沼泽包围,从来不和外界过多交往的大荒泽的独特武功,大荒泽僻处大陆北方,位于云雷高原和东堂之间,其面积不小于西鄂羯胡合并,但因为四面都有沼泽,他国难入,所以各国连沼泽之内,大荒泽之国的本来面目到底是什么也不清楚,只按照外围的沼泽,给那个国家命名大荒泽。

而因为四周都有沼泽,所以那个国家的武人,创造了一种柔术,人体柔韧滑腻也如沼泽之泥,可以任意扭曲弯折成各种形状,轻盈柔软,能够在沼泽之上滑行而过。

这位大荒泽来客,脸上蒙了个面巾,好奇地看看四周,吸吸鼻子道:“陛下要我送信,还限定日期,可是这里人山人海,到哪里去找那个君珂?”

他无奈地抓抓头,心想外面的世界真好玩,和大荒泽完全不一样,难怪以往兄弟们都想领出国任务,不过唯一不好的就是,自己玩得太久了,把正事都给耽误了,眼看再不回去,就要误了女王的期限。

想起误了女王期限会招致的“惩罚”,这位信使就激灵灵打个寒战,顿时觉得,必须立刻、马上、速度、现在,就回去!

“唉,求见他们的统帅,再面对他们的询问,再去找那个君珂,然后那个君珂肯定要留住我,再询问女王近况什么的,留住个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我就完蛋了…”信使掰着指头算算,无论如何来不及,想想咬牙道,“把东西留下,托人转交,赶紧走吧!”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又在帐篷里找了笔墨,又匆匆写了个纸条,说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请托帐篷里的人将信转交君珂,随即取出个红丸,拿在手里,犯了难。

“陛下说要我把这个给那个君珂,算是她的礼物,这么个好东西,托人转交,万一被人私吞了怎么办?”

犹豫了半晌,他忽然抽了抽鼻子,“咦,蝎虎?”

随即他看见了那一罐守宫砂,端起来一闻,喜道:“这东西不错,和这红丸有相辅相成效果,刚才好像听说这个要拿给那个君珂去点的?正好正好!”

他立即把红丸挤碎,掺在了守宫砂膏泥里,两者颜色一致,混进去毫无差别。

“很好,大功告成。”那信使拍拍手,得意一笑,“赶快回去,嗯,要是动作快的话,说不定还来得及再逛一个妓院呢…”

大荒泽信使的身影流水般滑出了后方营盘,四周没有一个人发觉,等到晚上,长老回帐篷,自然发现了那信,但问题是,使者忘记了一件事,他留下的便条,用的是大荒泽的独有文字,不是当前大陆的通用汉字,长老们看不懂。

而景横波给君珂的信,自然是封死的,外头只画了个BRA,景横波认为,在这个世界上,这个图案,足够让君珂兴奋地知道写信的人是谁了。

长老们把画了BRA的玫瑰红色的信封抓在手里看来看去,最后认为那个两个圆圆的东西,也许是某个神秘组织的联系暗号?比如雷弹子什么的?

长老们立即紧张了,紧张的长老们,违背了一板一眼的准则,决定私拆这封莫名其妙的信,看看是否是战书什么的。

然而拆开后,长老们八风不动的核桃脸上,都露出天雷滚滚的表情。

所有字都认得,但所有字加在一起的意思就不认得了…

最后只能确定,似乎是给君珂的信,似乎也没什么要紧意思,而且似乎,这信里字里行间有种放荡挑逗的味道,好像是在说什么勾引男人的事…

长老们目光灼灼了。目光灼灼的长老们立即意识到,一个天大的把柄,落在他们手中了!

瞧!咱们当真是火眼金晴!怀疑那个君珂不贞是一点也没错,这来信者应该是她的合谋者吧?瞧那放荡语气,瞧那恶心心思,口口声声在问什么如何抓住男人的心,如何令男人拜倒石榴裙下,如何搞定一个闷骚的不听话的男人…

长老们立即断定,来信者必是青楼女子,和君珂交情非凡,那么君珂必然也出身那种地方!

难怪神秘得无人知道她的来历。

长老们愤怒,愤怒完了又觉得兴奋,觉得天光一亮,看见希望。

这是证据!这是君珂心怀不轨图谋皇后之位的天大证据!

这样的证据,在关键时刻一旦拿出来,便是少主一心相护那女人,也得立即闭嘴!

之前还忧心忡忡,怕少主袒护君珂太过,怕君珂在联军中威信太高,到时候仅靠天语族的反对,不足以扳倒地位已经根深蒂固的君珂。

此刻有了守宫砂,再有了这信,还愁那女人真面目不被他们撕开?

长老们立即决定,这事不告诉任何人,这信先秘密收起,轮流保管,要在最关键的时候,才能像投雷弹子一样,砸出去!

有人来了又去,千里之外的重要消息封锁于他人之手,君珂懵然不知,犹自在那墙壁前盘桓。

三处入口,一旦走错一个,可能就会失去最好时机。

而三处入口,君珂想去两处,除了天命星盘那里她不会去动之外,遗诏存放处和出逃的密道,她都想要控制住。

君珂希望现在尧国皇帝去了遗诏存放处,先携带遗诏再出逃,这样她便可以一举两得,只是这可能性,实在不太大。

“三处密室,”管文中冷冷道,“据说掌握在不同的人手中,没有谁完全知道三处门户所在。天命星盘自然是由尧国最高供奉掌管;出城密道是帝王的专属秘密,而遗诏密室,则由先皇驾崩前自由选择可信的人负责,并由其更改机关,我不是其中任何一人,所以不要再问我。”

君珂心中一动,心想照这么说,尧国新帝只可能从密道逃生,而不一定能拿到遗诏?

对面墙壁除了琴剑和乌发,什么都没有,看不出机关痕迹,这要换成别人,想必头大如斗,对于君珂来说,却实在不是问题。

天下机关,只要静止不动,迟早都会在她眼前现形。

运足目力,金光一闪,整座墙壁开始虚化,现出后面轮廓。

果然是三个通道,各自通往不同方向,但通道开口处都一模一样,还是看不出什么区别,再往后,君珂看不见了,她毕竟不能隔物透视到几丈深处。

此时那些文臣都开始开动脑筋,看墙上有琴剑,以为是和文武之道有关,试图从文武之道寻找关键,有人却又说有头发,也许是南方巫术,是不是要寻个天语大能者来解答,一时推测了很多种,却都没有一个众人信服的答案。

“管大人不该不知道!”那些心急离开的臣子,屡试不中,回头开始找管文中,“管老匹夫,你不要吞吞吐吐,大家一根绳子上蚂蚱,生死都栓在一起,何必藏着掖着!”

“都到了密室之前了,还吭吭哧哧做什么?”

“管大人,管大人!”有人开始打躬作揖,“刚才是我们不好,有眼无珠得罪您,您大人大量…”

管文中给这群官儿缠得无奈,大吼一声道:“老夫伺候三代尧皇,只知道这里是尧国最重要的密室入口,往日这里都有重兵高手守卫,今日没遇见,想必陛下已经一并带走,你们逼我也没用,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也只陪陛下来过一次,但是是背对着的,隐约听见陛下说…”他忽然愣了愣。

“说什么?”

“宽窄…”管文中喃喃道。

别人听了都茫然,君珂却怔了怔,回头看墙上东西,琴宽,剑窄,乌发更窄。

难道,所谓的琴剑乌发,三种不相干的搭配,只是为了相应告诉进门的人,其后真正通道的宽窄度?

照这么说。琴后面的通道最宽敞,剑后面的通道其次,乌发之后的通道最为诡异,弯弯扭扭,狭窄阴森。

那么,应该乌发之后是天命星盘,那种扭曲的设计,很有诡异感;琴后面是逃生通道,因为帝王真到了需要出逃的那一日,身边必有随从,通道不能太窄;而剑后面是遗诏密室,去那种地方,不宜劳师动众,只能一两个人去取,自然狭窄。

这么想起来,这三样东西故弄玄虚,真相简单得要命,可换个方向思考,正是因为太简单了,很多人反而不敢相信会这么简单,会把它想复杂,那就永远没有答案。

君珂想了想,决定让群臣入琴通道,她将群臣带来的目的,就是要用这些累赘,来试图拖住尧国新帝逃亡的脚步,有这些私心很重,没有武功,不懂隐蔽还各怀心思的人跟上新帝,他就算逃了,能逃多远?

琴是古琴,凤首焦尾,琴身雕着一朵桃花,花心里有个孔洞,嵌着一块火红的宝石,宝石后是一层丝网,丝网后,一根金丝颤巍巍地系着,一直连到上头一处长形金匣,匣上似乎有无数孔洞,君珂怀疑这是一种飞针机关,她心中微微掠过一丝疑问,飞针机关对于宽敞通道来说,杀伤力并不是很大,因为空间阔大,容易闪躲,宽敞的通道杀伤力最大的应该是翻板机关,能将进来的人全部压死,并将道路彻底堵住。不过此间主人设计,也许独辟蹊径也未可知。

这处门户,只要转动宝石就可以开门,左转右转都可以,但是如果转的时候没有先将金丝解决,那必然是翻板压石的结局。

君珂笑笑,先将那枚宝石往下一按,宝石和丝网逼近,随即她拔下发簪,簪子在宝石内缓缓拨动,穿过宝石后纵横相连的丝网缝隙,卷住那根细细的金丝,小心翼翼地将金丝牵引着穿过丝网和宝石孔隙,捏在指尖,随即全力向上一提。

一阵轰隆声响,君珂看见里面顶上的巨石颤了颤,没有落下,随即古琴无人拨弹而自鸣,一鸣间,墙壁无声无息出现门户。

古琴自鸣那一瞬间,君珂忽然觉得那琴哪里有些异常,却又发现不了,转头看见青石甬道,明灯荧荧,里面空旷无人,君珂笑道:“密道在此,诸位大人千万不要耽搁,快快逃生去吧。”

此刻群臣看见密道,心中反而有些不安,互相犹豫对望,不知道该不该进,又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陷阱,君珂哪里肯让他们在这里磨蹭浪费时间,在人群后虚虚一推,一群人顿时站立不住,哎哟连声地被一个撞一个,撞进了地道里。

君珂把赖在最后不想进去的管大人也一把抓住,扔了进去,随即笑道:“你们陛下就在前面等你们,别让他等急了,记得代我向他问好,就说君珂久仰陛下大名,非常渴望一见,稍后会在城外恭候大驾,哈哈…”

“君珂!”

“是那个冀北联军统领!”

“西鄂那个女摄政王…”

“上当了!”

“君珂!”最后进去的管文中脸色惨白,疯狂地扑过来,“你这个奸诈的女人,放我出去,放我…”

门户无声无息关闭,老家伙拼命向外冲,却只看见越来越窄的门缝里,君珂甜美娇俏而又十分满意的笑容…

送走了那堆聒噪的群臣,君珂舒一口气,一回头,看见步妍的眼神似乎有点飘,不由诧道:“步妍你在看什么?”

“哦,”步妍笑了笑,“婢子在看这几处机关,不明白统领是怎么确定密道是在剑后的。”

“我有眼睛啊。”君珂指指自己眼睛,笑笑,想了想道,“步妍,我要进去了。”

步妍立即笑道:“密道里面黑沉沉的,我怕,统领大人,请恕婢子不陪了。”说完背转身去。

君珂正在犹豫怎么开口不让她跟,毕竟遗诏密室太过事关重大,此时见她如此善解人意,不由更加喜欢,笑道:“那你在外面注意安全。”

“统领。”步妍道,“我听说遗诏密室是机关最多最诡异的一个,你千万小心。”

“我知道,你放心。”

君珂走到剑旁,长剑形制奇古,垂着的丝绦竟然是黄金打造,剑柄上镶嵌薄透水晶,也是圆形的,从设计上看,和琴上的机关有异曲同工之妙,君珂运用神眼,看了半天,发现后面首先连着的是一个管子,心想,毒烟?

有了钛合金眼,开这个门自然也不在话下,君珂进门的时候,看见步妍背对自己,头也不回,随即门户关起。

门刚刚合上,四面便落入完全的黑暗,一种沉凝冷肃的气息逼人而来,空气中飘荡着奇异的气味,有点像檀香,闻起来十分厚重,君珂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感觉一个向下的转折,随即四面一亮,仔细看却没有灯,而是头顶的石块十分特殊,黑色的石缝间多了许多闪亮的光斑,发出微弱的白光,看上去像广袤天际浮沉无数星辰。

这种奇异的感觉,让君珂忍不住驻足,心中隐隐约约掠过一丝疑问——似乎,这种设计,和自己要去的遗诏密室,有点不搭…

然而此时已经到了密道里,再不可能因为灯光特别而半途而废,君珂安慰自己大概是多想,继续向前。

这个密道不如想象中狭窄而笔直,而是弯曲如长河,地面不是青石甬道,而是一块块浮凸的白色石块,也像星辰一般起落,这很明显也是机关,但君珂一时还没摸出其中规律,只好自己步步小心,就算这样,还是频频被每个拐角处各种暗器机关攻击得步步惊心。

“呼!”一道旋风卷过,君珂百忙中一个倒翻,不知道什么东西,紧贴着她耳边掠过,她霍然甩头,一缕乌发,悠悠散落。

叮地一声轻响,君珂左耳上的一枚耳珠也被射落,滚入黑暗角落。

那东西掠入星光中不见,君珂惊出一身冷汗,双足落地,已经到了密道尽头。